王楨
摘 要:高建群小說《統(tǒng)萬城》以五胡十六國時期的戰(zhàn)亂為背景,將赫連勃勃與鳩摩羅什的一生功業(yè)以富于傳奇色彩的方式呈現(xiàn)于紙上。書中人物既表現(xiàn)出自我的個性,又被作者以超脫的歷史情懷渲染上悲憫的色彩。而時空縱橫,滄海桑田的格局,提供了一個全能視角,也使作者對歷史和人生的深入思考得以充分表現(xiàn)。
關(guān)鍵詞:歷史 悲憫 人物 氛圍
《統(tǒng)萬城》是一本寫亂世的書。人在亂世死死生生,作者試圖描述一段苦難深沉的歷史。他寫出了可驚的時代里可嘆的命運,他的講述方式里融入了自己對歷史的理性考量。他的故事通過無情的自然永恒,而人的絕世功業(yè)、血肉之軀、悲歡離合,最終都落成一場空,這樣的殘酷對比,傳達出中國文學中一種傳統(tǒng)的超然的審美意境。在人物的塑造和情節(jié)處理方面,也融入了作者的悲憫情懷。
一、赫連勃勃與鳩摩羅什的對照
十六國時期,是中國歷史上動蕩不安的一個階段。各民族之間戰(zhàn)亂不絕,恰恰也是民族融合、文化交流的重要契機。本書著力描繪的兩個主要人物,赫連勃勃與鳩摩羅什,他們都是在歷史中真實存在過的人。一個是大夏國的創(chuàng)立者,一代梟雄,殺人無算。一個是佛典的翻譯者,譯經(jīng)弘法,普度眾生。他們在歷史上的意義顯然不同,卻也都是人類文明進程中顯赫的存在,共同推動著歷史洪流滾滾向前。作者將他們寫入同一部書,讓故事的結(jié)構(gòu)圍繞他們而展開,這本身就是一個深具智慧和富于挑戰(zhàn)的構(gòu)思??此仆耆煌拿\,卻有著類似的內(nèi)在邏輯——他們都抓住了與眾不同的機緣,執(zhí)著勇毅地創(chuàng)造命運。一個滿身血債成就英雄事業(yè),一個成為圣者引渡蒼生,他們都活成了自我的極致。
赫連勃勃這個人物,正是在歷史巨變的格局中,作為匈奴部落末代單于而嶄露頭角的。在翻云覆雨的時代,命運往往顛沛流離。他小小年紀遭受滅門之禍,而能獨善其身。他效忠自己的血族,而背叛自己的恩主。他夢想建立一座城,告別奔波勞苦,使匈奴有休憩之地,卻也丟失了機動靈活的作戰(zhàn)優(yōu)勢。草原文明向農(nóng)耕文明靠攏,在這種對先進文化的仰慕中消融,乃至消失——裹挾于歷史洪流中的末代單于,他的人生和他的愛恨情仇,都有造物弄人的意味,早已和國族命運融為一體。他的驍勇、殘暴、智謀、背叛,乃至頹廢,都和那個民族在無情命運面前的絕望掙扎一樣,是對宿命的反抗,心不甘,情不愿。在作者跨越時空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中,凝聚夢想和鮮血的白城子變成了一堆廢墟,赫連勃勃畢生的功業(yè)早已歸于塵埃。
鳩摩羅什是鳩摩炎和龜茲公主的孩子,他的出生被賦予了神性色彩。他七歲出家,九歲隨母外出游學,二十歲被龜茲國王敬為國師。然而身在亂世,他也不能逃脫被強權(quán)擺布的命運。而他始終忠于信仰,隱忍而堅韌。受到誘惑也罷,受到侮辱也罷,在那個民不聊生,戰(zhàn)火不絕的時代,他無法抗衡強權(quán),便選擇隱忍,努力保持一個修行者的尊嚴。他是皇親貴胄,也是高僧大德,始終堅持追尋佛法,堅持修行的道路。他在草堂寺譯經(jīng),被譽為中國佛教史上四大譯師之一。
鳩摩羅什是作為和赫連勃勃相對立的人物而出現(xiàn)的,他們一個代表善,一個代表惡。而圣者光輝的背后,有多少因緣際會,多少身不由己?赫連勃勃是兇惡的,但對于求生存的匈奴民族而言,他的很多作為似乎都有自己的道理。對他人的惡,便是對匈奴民族的善,這是一對矛盾,也是一對因果。他們兩人,都是被命運裹挾的個體,順應歷史的潮流,各盡其力,追求理想,在有限人生中實現(xiàn)自我,從這一角度講,他們是一致的,都是在這無情的大地上,努力生活得有意義,也努力給人生賦予意義的人。
二、寓意深刻的女性形象
女性的角色一如既往,是作者安排著來成就男性的。能成就梟雄和圣者的女性,必不能普通。在這部書中,有三個女性形象尤為突出,她們不但充當主人公命運的推動者,自身性格也呈現(xiàn)出獨特的面貌,融入了作者對女性,對人生,乃至對歷史和宗教的理解。這樣的女性形象,是作者從情節(jié)需要和哲學思考的角度出發(fā),由詩意想象中生發(fā)出的,面目輕盈而寓意沉重,推動情節(jié)的前進,也闡述作者的思想。
作者筆下的女薩滿,她是赫連勃勃的教導者,某種意義上的帝王師。她幫助他成就宏圖霸業(yè),推動他創(chuàng)造自己的命運。然而同時,她又是一個溝通天地的人物,是一個超越時空的半神,這又賦予這個角色解讀命運,甚至解讀歷史的職能。作為匈奴的守護者,她預見了歷史,也跨越了歷史。女薩滿眼中的世界,正是作者愿意讓讀者窺見的世界。殺戮和救贖,沉淪與超脫,同時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罪惡和高尚雖為對立的兩極,卻也都反映出人心的縱深。人世滄桑對她而言,如走馬觀花,看更變千年,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她觀察世界有一種獨特的角度,作者也試圖借助她的眼完成一種高于生活的評判——立足于此時此地之外,人世種種,皆成擾攘。這是對生命最終的追問與回答。這個形象以及她的視角,給本書沉重的命運感、歷史感帶來輕盈之意。只有超脫,才能釋然。
鮮卑莫愁的角色,像一抹滲血的桃紅,無疑為本書增添了浪漫色彩和戲劇性沖突。這是赫連勃勃一生最致命的愛戀。在人生初始,命運交叉的路口,男人和女人相逢,他們的故事開始編織,幾乎讓人以為這是一場溫暖浪漫的純情愛戀——然而人世艱辛,愛戀往往低到塵土里。把他們真正牽系在一起的,是男人嗜血的野心,這野心因為肩負國族命運,而顯得順理成章,光明正大,即使是要摧折自己的愛人,要殺死自己的恩人,也在所不惜。而鮮卑莫愁,這個受到命運殘酷捉弄的女人,本只愿羨鴛鴦于亂世,在血海深仇面前,卻也不得不肩負起家族血脈的使命。她是多情的女人,惟愿逃避真相,逃避不得,索性豁開一切,鼓起一腔熱血,完成最后的愛與復仇。值得注意的是,這個人物此前只是伏筆,只是作者埋伏在前的情節(jié)接應點,她形象里的純真、春情、落寞、絕望,都是歷來仕女圖的主題和詩歌渲染的情感模式,是一個符號化的女性。而決心復仇之時,她忽然充滿個性,拋開表象的矯飾,變得熱情如火,原始如獸。是復仇讓她找到自我的面目,是復仇成全了她的血性之愛。她與赫連勃勃最終的纏綿,當然是愛。她鴆殺他,也是真實的恨。這兩個男女,狠狠糾纏,各自成全,好一段因果。
耆婆出場時,背景是百獸同媾的畫面。而一心出世的鳩摩炎,順應了天性與宇宙的和諧,同耆婆魚水而歡。他年紀輕輕,為了追求超脫,拋卻顯赫家世與遠大前程,本以為已經(jīng)走出了萬丈紅塵,卻為情欲耽惹,誤入紅塵深處。而耆婆,在這個場景中,直覺地順應自然,就像花開花落。是耆婆的提點,讓鳩摩炎看到自己的宿命。他的命運一波三折,幾乎回到原點,而最后的轉(zhuǎn)折中,耆婆無疑作用重大。孕育鳩摩羅什之時,這位美麗的公主身上開始有超越俗世的色彩,這是對鳩摩羅什“啟迪者”身份的昭示。在生下兒子之后,耆婆帶他游歷四方,為其日后的修行鋪墊。她的形象設定也越來越向神性靠攏。數(shù)年后,遇到佛龕的修建,她遣子而去,自己則全力投入自己此生最重要的修行,置身于工匠之中,洗衣做飯,做鎖骨菩薩一般事。她奉獻衣食,也奉獻自己的身體,促進雕塑過程的順利進行,為眾生呈現(xiàn)大莊嚴、大自在的種種法相,死后肉身塑成菩薩,完成一生。她的佛性高于鳩摩炎。心中無我,自然寂滅,美麗而神圣。
三、歷史視角與悲憫情懷
在這部作品里,作者自我定位為一個行吟詩人,吟誦一段歷史。吟游的氛圍,史詩的傳唱,正符合被書寫的草原民族的身份,在一種舒緩的、抒情的詩意氛圍中,一個民族最后的血性被作者唱響,又回蕩于讀者心中,形成一種一唱三嘆的感傷。在這種抒情氛圍里,作者筆下戰(zhàn)亂的時代和悲劇的命運都變成審美的對象,沉重的題材也因此具備了詩性的敘述風格。
大歷史的縱橫格局,將一代梟雄和譯經(jīng)弘法的高僧囊括在同一個敘述框架中,又將古代和現(xiàn)代都呈現(xiàn)于讀者面前,人物在對比中更為鮮明立體,而古今對比之際深刻的變化,使我們得以在一種全知全能的上帝視角中俯瞰眾生,念宇宙蒼茫,浮生渺渺,悲憫之意頓生。書中滲透了作者的歷史思考和審美感悟,形成一種超然而憂傷的書寫基調(diào)。
五胡十六國的時代,是一段民族廝殺求生存的血腥歷史。而日漸式微的匈奴,在這一階段,輾轉(zhuǎn)圖存,奮發(fā)圖強,最終卻消失于歷史,無疑因由種種,令人不禁追問,在歷史的長河中,什么是必然,什么又是偶然。在高建群的小說作品里,匈奴是一個被不斷書寫的重要主題。作者強調(diào),“這個來自中亞細亞高原的古老游牧民族,曾經(jīng)深刻地動搖過東方農(nóng)耕文明和西方基督教文明的根基,差點兒改變歷史走向。爾后,華麗地轉(zhuǎn)身,突然一夜間消失”——他對匈奴民族不斷書寫的過程,也是作者不斷思考,試圖尋找答案,解答迷思的過程。
參考文獻
[1] 高建群.匈奴和匈奴以外[M].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4.
[2] 高建群.我在北方收割思想[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00.
[3] 陳喜波,韓光輝.統(tǒng)萬城名稱考釋[J].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04(3):156-157.
[4] 張祖群.高建群封筆小說《統(tǒng)萬城》書寫的中國歷史大舞臺[J].唐都學刊,2013(6):8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