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謙

石家河文化時期長江中游地區(qū)已進入王國文明階段

□李伯謙

長江是中國的第一大河，自青海發(fā)源，流經云南、西藏、甘肅、四川、湖北、湖南、安徽、江西、江蘇，至上海匯入東海，全長5800公里，流域面積180萬平方公里。該流域土地肥沃，氣候溫和，水量充沛，是農業(yè)發(fā)明較早、經濟比較發(fā)達的地區(qū)。經過考古工作者60年的辛勤耕耘，已經確定，距今5000～4300年前，以浙江良渚古城為中心的良渚文化時期，長江下游地區(qū)已率先進入了王國文明階段。那么以湖北、湖南為重點的長江中游地區(qū)，地理條件并不亞于下游，情況又是如何呢？

長江中游地區(qū)的考古工作雖然起步略晚，但經過半個世紀的調查發(fā)掘和研究，基本上厘清了新石器時代至早期青銅時代考古學文化的發(fā)展脈絡。對此，張緒球[1]、孟華平[2]、何介鈞[3]、張弛[4]、郭立新[5]、郭偉民[6]、劉俊男[7]、何駑[8]等學者均有專著論述，證實與良渚文化基本同時或略晚，長江中游地區(qū)從屈家?guī)X文化開始發(fā)展到石家河文化時，社會也發(fā)生了重大變化，開始由“古國”（酋邦）發(fā)展到王國階段。

這種變化，給人們留下的深刻印象是：

聚落分化日益嚴重，設防的城和壕溝像雨后春筍般涌現。據不完全統(tǒng)計，從屈家?guī)X文化、石家河文化起建造的城達15處之多，有石首走馬嶺城、公安雞叫城、荊州陰湘城、天門石家河城、澧縣雞叫城、天門笑城、荊門馬家垸城、應城門板灣城、荊門市后港城河城、應城陶家湖城、孝感葉家廟城、大悟土城、安陸王古留城、公安青河城、黃陂張西灣城等。城址的面積有幾萬平方米、十幾萬平方米、幾十萬平方米，應有盡有，最大的是石家河城址（圖一），南北1200米、東西1000米，面積達120萬平方米。少數如石首走馬嶺城、公安雞叫城是單純的屈家?guī)X文化城址，多數則是跨屈家?guī)X文化、石家河文化，甚至像荊州陰湘城從屈家?guī)X到商周，天門笑城從屈家?guī)X晚期到春秋時期[9]。石家河城面積達120萬平方米，前年又發(fā)現了一座面積達26萬平方米的大溪文化油子嶺類型城址[10]。

這些城，不僅有壘砌夯筑的城墻、寬深的壕溝，面積較一般聚落大得多，而且已有明顯的功能區(qū)分，石家河城在其最發(fā)達的石家河文化早、中期，城內譚家?guī)X是居住區(qū)，三房灣有手工業(yè)作坊區(qū)，鄧家灣、肖家屋脊是祭祀區(qū)和墓葬區(qū)。在城外，西城外的印信臺也發(fā)掘岀了祭壇等遺跡，羅家柏嶺發(fā)現了手工業(yè)作坊遺跡。到“后石家河文化”時期，譚家?guī)X又成了以甕棺葬為主的墓葬區(qū)[11]。

祭祀遺存多有發(fā)現。鄧家灣城內在不足100平方米的范圍內發(fā)現了兩個土臺，一個有燒過的石頭、骨頭、石斧和彩陶杯；另一個有兩層紅燒土面和柱洞及燒過的木柱痕跡，顯然系祭臺。在兩個土臺的北面發(fā)現有扣碗和蓋鼎及小孩骨架；南面多見筒形罐殘片，筒形罐有細筒形罐、粗筒形罐和帶乳釘筒形罐，三者往往套接在一起，下面是粗筒形罐，中間是乳釘筒形罐，上面是細筒形罐。鄧家灣出筒形罐的地點有15處之多，集中出土的有5處。這種筒形罐，鄧家灣考古報告作者和許多學者認為是“祖神”形象，實際使用時應為豎置，發(fā)現時多橫置，可能是舉行祭拜儀式后用土掩埋所致。我同意這種形制特異的筒形罐可能是“祖神”形象的推斷，它們或許是民眾在特定的節(jié)慶儀式上舉行膜拜祭祀的對象。

圖一 石家河城址平面圖

到石家河文化階段，情況有所變化。還是在鄧家灣，祭祀遺跡被平整為祭祀場地，在場地上發(fā)現有成排的套缸和小形陶偶及動物陶塑，套缸占地面積大，因為擾動和破壞，被分割為數片，最大的一片長約20米。套缸發(fā)現數量之巨令人驚嘆！擺放整齊的陶缸，比較完整的就有120多件，如果將破碎的計算在內，足有數百件（圖二）。陶缸上有的有刻畫符號，達十多種，有鐮刀、杯子和號角等的形象（圖三）。杯子的形象和挖出來的紅陶杯沒有區(qū)別，但在這里，這種紅陶杯有成千上萬個，像這樣集中而又面積廣大的祭祀場面，在其他同時期遺址中很少發(fā)現，地點雖在城外，但和石家河古城有密切內在聯(lián)系的肖家屋脊，所發(fā)現的祭祀場面積和文物數量都不能和鄧家灣相比，顯然，鄧家灣是具有都城規(guī)模的石家河古城中最重要最神圣的祭祀圣地。與陶缸、陶杯一起出土的是數量驚人的陶偶和動物陶塑（圖四）。正像嚴文明先生在《鄧家灣》考古報告序言中所言，陶偶出土“數以百計，姿態(tài)各異。絕大多數頭戴淺檐帽，身著細衣長袍，也有不戴帽和露胳膊露腿的。一般頭后綰髻，耳、鼻明顯，眼、嘴等部位往往被忽略。有的叉腿站立，有的舉腿起步，有的揮手抬足做舞蹈狀。而絕大多數為跪坐抱魚式：雙膝跪坐，左手托魚尾，右手按魚頭，顯得端莊而虔誠，像是在上祭的樣子”。陶塑動物的種類甚多，可辨別出的“家畜有狗、綿羊、山羊和豬，野獸有大象、猴、兔、狐貍，家禽有雞，飛禽有雉、貓頭鷹、短尾鳥、寬長尾鳥和分叉長尾鳥等。水族有龜鱉類和魚類。其中以狗、大象、雞和長尾鳥的數量最多”。嚴文明先生認為：“綜合鄧家灣石家河文化時期的宗教性遺存，可能是反映一種慶賀豐收的祭祀活動。大批陶缸或陶臼擺放在那里，雖然不是實際用來盛放食物（糧食或米酒）或舂米的，卻可能是在重大的祭典中代表豐盛的糧食收獲和加工場面，陶缸上刻畫的鐮刀也具有同樣的意義。陶缸上刻畫的杯子和遺址中成百上千的紅陶杯可能是一種祭具，而大量的陶塑動物則可能是代表祭祀時用的犧牲。那些抱魚跪坐的陶偶可能是代表祭祀者的形象的，他們那種端莊肅穆和虔誠奉獻的神態(tài)給人以深刻的印象。做舞蹈等各種動作的陶偶完全是另一種表情，可能表現慶賀的場面?？梢韵胂?，這種慶賀豐收的大典不是任何地方的任何人都可以舉行的。因為至今在上千處石家河文化的遺址中，還只有石家河古城中的鄧家灣和城外邊的肖家屋脊發(fā)現過這樣的遺跡，而鄧家灣的規(guī)模和內容都要超過肖家屋脊。可見這種宗教性活動具有獨占性和壟斷性，這是在文明起源過程中才會發(fā)生的現象?！?/p>

圖二 石家河文化出土宗教祭祀套缸遺跡

圖三石家河文化出土套缸上的刻畫符號

圖四 石家河文化出土的陶偶、陶塑

鄧家灣、肖家屋脊當年發(fā)掘時，我沒有到過現場，但西城墻外印信臺的發(fā)掘我是參觀過的。這是石家河文化時期的一處祭祀場所，記得在不少于4處、略高于當時地面的土臺上，靠邊緣的地方有幾處放置著扣碗的陶罐，應是盛放祭品的器具；再靠下圍繞土臺是一圈橫置的套缸，蜿蜒幾十米長，缸的上部多有直行或斜行的繩紋、籃紋，有的有刻畫符號，和鄧家灣所見者略同。這些套缸當時應是半埋于地面下的，刻有符號的一面朝上，在土臺上舉行儀式活動的人應可以看得見。至于套缸上刻畫符號的意義，多認為是祭祀時供品的象征，我也請教過對此有過研究的何駑，他也是這個看法?？紤]到動物禽鳥陶塑都可能與祭品或祭者有關，再用刻符表示似乎就有點多余。我想這是否參加祭禮儀式的不同家族成員的一種表示，甚或可以徑直稱為最早的“族徽”？

石家河城址內外相關遺址點發(fā)掘出來的房址不多，但灰坑數量不少，以鄧家灣為例，有屈家?guī)X文化灰坑50個、石家河文化灰坑63個，基本呈圓形和橢圓形，有的可見挖掘時留下的工具痕跡。這些灰坑，形制大多比較規(guī)整，不會全是隨手拋棄垃圾的設施，雖然限于發(fā)掘時的條件，未能分析灰坑堆積中有無谷物遺留的痕跡，但其中應有很大數量或者大部分是儲藏糧食的窖穴。

墓葬作為聚落的有機組成部分，它的分化也是社會發(fā)生分化的反映。石家河古城屈家?guī)X文化時期墓葬多有發(fā)現，有土坑豎穴墓也有甕棺葬。鄧家灣發(fā)現土坑豎穴墓52座，其中有的有二層臺，“墓坑一般長180厘米、寬60～80厘米，最大的墓坑長320厘米、寬125厘米，最小的墓坑長126厘米、寬44厘米”。多數無葬具，只有兩三座發(fā)現有木棺痕跡。“有十七座無隨葬品或未見隨葬品，其余三十五座墓有隨葬品。每座墓隨葬品的數量多寡差別較大，少的只有一件，多的達四十三件……多為陶容器。石家河文化土坑豎穴墓43座，中有二層臺者5座，有木質葬具痕跡者1座；8座墓無隨葬品，有隨葬品者最少1件，多的如 M32(圖五)，它有陶器 50件、石錛 1件，有的除陶器外，也有隨葬一件或兩件豬頜骨的。肖家屋脊發(fā)現的墓葬與鄧家灣相像，也是分化明顯?！盵12]

圖五 石家河文化大型墓葬

屈家?guī)X文化、石家河文化發(fā)現兵器類標本不多，給人以軍權觀念比較淡薄的印象，但肖家屋脊遺址H357出土的武士執(zhí)鉞刻畫圖像（圖六），卻使人有了新的解讀，在同參加過石家河遺址發(fā)掘的湖北考古所所長方勤的交談中，他認為這件刻畫圖像表現的正是一位掌握軍權的首領，但他頭上歧出的一條帶旋線，則可能表示他和上天是可以溝通的，或者說是受神的支配的。我覺得他的這個說法有一定道理，可以支持。

圖六 石家河文化出土武士執(zhí)鉞刻畫圖像

我在2010年 “新密聚落考古研討會”上就中國文明形成問題曾提出9條參考標準[13]，以此來衡量石家河文化發(fā)展程度：

1.聚落分化明顯，大型、特大型聚落已經出現；

2.大型、特大型聚落周圍出現了設防的壕溝和城墻；

3.雖未發(fā)現特設墓地，但出現了大、中、小等級墓葬的分化；

4.雖未發(fā)現專門手工業(yè)作坊，但數量龐大、種類繁多的陶塑、陶偶表明專門燒制場所的存在；

5.大量挖掘規(guī)整的灰坑的發(fā)現，表明專門儲藏糧食的倉儲設施的存在；

6.出現了鄧家灣、肖家屋脊那樣的大型宗教祭祀中心；

7.出現了象征專用兵器的首長執(zhí)鉞刻畫圖像；

8.出現了具有象征意義和寓意的刻符或曰“原始文字”；

9.“神人雕像玉器”的廣泛發(fā)現，表明具有了共同信奉的最高神祇。

總之，全面觀察分析，公元前2600～前2300年的石家河文化時期,在此前屈家?guī)X文化（B.C3200～B.C2600）的基礎上，長江中游地區(qū)已由酋邦(古國)演進到了王國階段。

這里有必要提及“后石家河文化”的問題[14]。后石家河文化距今4300～4000年，與黃河中游地區(qū)的河南龍山文化基本同時。這個時期正是文獻所記中原的堯、舜、禹南伐三苗的時代，在后石家河文化遺址中，明顯可以看到河南龍山文化尤其是煤山類型的影響。在陶器組合、器型、花紋方面均有所反映，有些器物簡直難分彼此，以至于有學者主張予以新的命名，或至少另立一個新的類型。迄今所知，有稱之為后石家河文化的，有稱之為三房灣文化的，有稱之為肖家屋脊文化的，也有稱之為河南龍山文化石板巷子類型的，不一而足。這種變化是客觀存在的，不可否定。但這種變化達到了什么程度，是否導致了石家河文化譜系的徹底改變？我覺得尚需冷靜分析。雖然限于條件我們沒有對后石家河文化的典型單位做過統(tǒng)計分析，但僅從觀察上來說，后石家河文化中原石家河文化因素并未徹底消失，河南龍山文化煤山類型因素也未全部取而代之，即從后石家河文化出土的玉器來看，譚家?guī)X甕棺葬新近出土的鷹紋牌飾、鳳紋透雕牌飾、虎臉座雙鷹牌飾、連體雙人頭像、玉鷹、玉神人頭像、玉人頭像、玉蟬、玉虎虎頭紋玉管、雙頭虎玉冠飾等玉器（圖七），其題材、造型和凸陽紋作風，基本不見于河南龍山文化，目前我們雖不敢說一定是當地制作，但肯定不是來自河南龍山文化。由此可知，后石家河文化較石家河文化雖確有變化，但石家河文化的主體似乎仍在延續(xù)發(fā)展，其居民主要仍是三苗族眾，其中可能會有來自中原的人，即使是作為征服者，也沒有徹底改變原有的面貌和血統(tǒng)。這種情況似乎和“夷羿代夏”暫時推翻了夏人政權一樣，但因是“因夏人以代夏政”，居民主體仍是夏人，真正的夷人只是少數，表現在文化上，雖然新砦類型遺存對河南龍山文化有變革的一面， 但繼承發(fā)展仍是主流，這就是我們所說的從河南龍山文化王城崗大城經新砦期遺存到二里頭文化雖分為三個不同的發(fā)展階段，但三個階段都還是夏文化。由此推斷，后石家河文化時期，雖受到河南龍山文化煤山類型的強力沖擊，但石家河文化傳統(tǒng)仍延續(xù)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只是從二里頭文化開始，隨著夏、商文化的大舉南進，長江中游地區(qū)以油子嶺—屈家?guī)X—石家河文化為主體的當地文化傳統(tǒng)才走向式微并最終消失。

圖七 譚家?guī)X甕棺葬出土后石家河文化玉器

[1]張緒球：《長江中游新石器時代文化概論》，湖北科學技術出版社，1992年。

[2]孟華平：《長江中游史前文化結構》，長江文藝出版社，1997年。

[3]何介鈞：《長江中游新石器時代文化》，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

[4]張弛：《長江中下游地區(qū)史前聚落研究》，文物出版社，2003年。

[5]郭立新：《長江中游地區(qū)初期社會復化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

[6]郭偉民：《新石器時代澧陽平原與漢東地區(qū)的文化與社會》，文物出版社，2010年。

[7]劉俊男：《長江中游地區(qū)文明進程研究》，科學出版社，2014年。

[8]何駑：《長江中游文明進程》，北京大學博士生學位論文，2001年。

[9]方勤：《“三苗”與“南土”——長江中游文明進程的考古學觀察》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三苗與南土》，2016年；又參見注[7]《長江中游地區(qū)文明進程研究》第207頁表3—2，長江中游地區(qū)新石器時代城壕聚落一覽表。

[10]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三苗與南土——湖北重要考古新發(fā)現解讀》第025譚家?guī)X遺址，《江漢考古》增刊，2016年10月。

[11]湖北省荊州博物館、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和北京大學考古學院共同組成的石家河考古隊：《鄧家灣》，文物出版社，2003年。

[12]湖北省荊州博物館、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和北京大學考古學院共同組成的石家河考古隊：《肖家屋脊》（上），文物出版社，1999 年。

[13]李伯謙：《關于文明形成的判斷標準問題》《中國聚落考古的理論與實踐(第一輯)——紀念新砦遺址發(fā)掘30周年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科學出版社，2010年。后收入李伯謙《文明探源與三代考古論集》，文物出版社，2011年。

[14]王勁：《后石家河文化定名的思考》，《江漢考古》2007年第1期。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震旦古代文明研究中心）

[責任編輯 趙建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