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建中
元無名氏《情》是明清時期的散套名篇。茲據(jù)《全元散曲》,逯錄全文,以便討論:
[雙調(diào)·珍珠馬南]簫聲喚起瑤臺月,獨倚闌干情慘切。此恨與誰說,又值那黃昏時節(jié)?;w也,一點點似離人淚血。
[步步驕南]暗想當年,羅帕上把新詩寫,偷綰同心結(jié)。心猿乖,意馬劣,都將軟玉溫香,嫩枝柔葉。琴瑟正和協(xié),不覺花影轉(zhuǎn)過梧桐月。
[雁兒落北]不覺的梧桐月轉(zhuǎn)過西,銀臺上昏慘慘燈將滅。怎禁他紗窗外鐵馬兒敲,這些時一團嬌香肌瘦怯。
[沉醉東風南]一團嬌香肌瘦怯,半含羞翠鈿輕貼。微笑對人悄說: 休負了今宵月。等閑間將海棠偷折,山盟共設: 不許暫時少撇,若有個負心的教他隨燈兒便滅。
[得勝令北]呀,若有一個負心的教他隨燈滅,慘可可山盟海誓對誰說。海神廟現(xiàn)放著勾魂帖,那神靈仔細寫。你休要心斜,非是俺難割舍;你休要癡呆,殷勤將春心漏泄。
[忒忒令南]他殷勤將春心漏泄,我風流寸腸中熱。因此上楚云深鎖黃金闕,休把佳期暫撇。燕山絕,湘江竭,斷魚封雁帖。
[沽美酒北]湘江斷魚雁帖,他一去了信音絕,想著他負德辜恩將謊話說。眼見的花殘月缺,自別來甚時節(jié)甚時節(jié)。
[好姐姐南]自別,逢時遇節(jié),冷淡了風花雪月。奈愁腸萬結(jié),怎禁窗外鐵無休歇。一似佩環(huán)搖明月,又被西風將錦帳揭。
[川撥棹北]又被西風將錦帳揭,倚幃屏情慘切。這些時信斷音絕,眼中流血。心內(nèi)刀切,淚痕千迭,因此上渭城人肌膚瘦怯。
[桃紅菊南]渭城人肌膚瘦怯,楚天秋應難并迭。停勒了畫眉郎京尹,補填了河陽令滿缺。
[七弟兄北]補填了河陽令滿缺,一片似火也。心間事與誰說,好教我行眠立盹無明夜。今日個吹簫無伴彩云賒,聞箏的月下疏狂劣。畫眉郎手腳拙,竊玉的性情別,把好夢成吳越。
[川撥棹南]成吳越,怎禁他巧言搬斗喋。平白地送暖偷寒,平白地送暖偷寒,猛可的搬唇遞舌。水晶丸不住撇,點鋼鍬一味撅。
[梅花酒北]他將那點鋼鍬一迷里撅,劈賢刀手中撇。打撈起塊丹楓葉,鴛鴦被半床歇。蝴蝶夢冷些些,破香囊后成血,楚館著火焚者。
[錦衣香南]他將那楚館焚,秦樓來拽。洛浦填,涇河截。梅家莊水罐湯瓶打為磁屑,賈充宅守定粉墻缺,武陵溪澗花兒釘了樁橛。楚襄王夢驚回者,漢相如趕翻車轍。深鎖芙蓉闕,紫簫吹裂,碧桃花下鳳凰將翎毛生扯。
[收江南北]呀,你敢在碧桃花下將鳳毛扯,人生最苦是離別。山長水遠路途賒,何年是徹,響當當菱花鏡碎玉簪折。
[尾聲南]饒君巧把機謀設,止不住負心薄劣,夢兒里若見他俺與他分說。
此套散曲,明清曲學文獻多有記載*謝伯陽《全明散曲》附錄《明人散曲有關(guān)作品作者異名表》,僅明代即有23種曲選、曲譜載錄此套。齊魯書社,1993年,第5636頁。又見其《全明散曲》(增補版),齊魯書社,2016年,第6558頁。,詳見附表一。
附表1: 無名氏《情》散套的體制及曲牌構(gòu)成在明清曲學部分文獻中的記載簡表
(續(xù)表)
①徐朔方《徐復祚年譜》將《南北詞廣韻選》系年于萬歷四十五年或略后?!锻砻髑夷曜V》第一卷,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340頁。黃仕忠《徐復祚〈南北詞廣韻選〉編選考》認為此說“可從”,并進一步認為實際編定時間“可能會晚一至數(shù)年”?!段墨I》2006年第二期,第196—197頁。
(續(xù)表)
比較不同文獻,此套存有極大差異。關(guān)于體制,此套最早見于《盛世新聲》和《詞林摘艷》,為南散套,《南宮詞紀》、《南北詞廣韻選》、《吳騷合編》等承之;《雍熙樂府》始作南北合套,《吳歈萃雅》、《南九宮詞》、《詞林逸響》等承之。關(guān)于文本,由于此套在明代以南套和南北合套兩種文本傳唱,相關(guān)曲選、曲譜在曲牌和曲文著錄上有較大差異。關(guān)于評論,選本編輯者的認識大相徑庭: 王世貞《曲藻》:“‘暗想當年羅帕上把新詩寫’南北大散套,是元人作。學問才情,足冠諸本?!?(明) 王世貞《曲藻》,《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第四集,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第34頁。徐復祚《南北詞廣韻選》:“北詞內(nèi)語多重復。”*(明) 徐復祚《南北詞廣韻選》卷十四,《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74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298頁?!毒艑m大成》:“此套北曲體多有牽強推湊,因欲合下文作續(xù)麻體,以致結(jié)句多與正體有乖,況與南曲迥然出乎二手。想后人因有南曲,而作此以雜之耳?!?(清) 周祥鈺等《九宮大成》卷之閏,《善本戲曲叢刊》第104冊,(臺北)學生書局,1987年,第6780頁。批評意見主要是認為北曲部分寫得不好:“語多重復”是就文章而言,“多與正體有乖”是就曲體而言,“多有牽強推湊”則是就南北曲詞的呼應、協(xié)調(diào)而言。又如隋樹森據(jù)《南九宮詞》作南北合套*隋樹森《全元散曲》下冊:“此套見于各選本者,以《盛世新聲》為最早。惟《新聲》只南曲,茲改據(jù)《南九宮詞》”。中華書局,1964年,第1864頁。,筆者曾認真考察此套所用曲牌,考訂此套最初為元南散套*許建中《〈全元散曲〉輯錄的南套、南北合套考辨》,《西北師大學報》2008年第三期,第27—32頁。。
本文旨在通過一些常見文獻的比較分析,進一步討論這套散曲中北曲的增補問題,具體考察其在后世流傳過程中發(fā)生變異的具體情形,深入研討何以發(fā)生這些變異,以此作為認識元代散曲在明清傳播時實際發(fā)生的由南套到南北合套演進的個案范例。
《盛世新聲》始載此套十曲: [步步嬌]—[沉醉東風]—[忒忒令]—[好姐姐]—[桃紅菊]—[園林好]—[川撥棹]—[錦衣香]—[漿水令]—[尾聲],《南九宮詞》始增[珍珠馬],《南宮詞紀》又增[豆葉黃]曲。
關(guān)于首曲[珍珠馬]。此曲始見于《雍熙樂府》,為北曲,《南宮詞紀》承之*(明) 陳所聞《南宮詞紀》卷一眉批:“此套《雍熙樂府》載北[珍珠馬]起。但北語重復不馴,諸刻俱刪之。”《歷代散曲匯纂》,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影印本,第561頁。;《南九宮詞》、《吳歈萃雅》、《詞林逸響》等均作南曲。蔣孝《舊譜》最早輯入此曲入南曲,題[真珠馬],集曲:“[真珠簾]頭,[風馬兒]尾?!?(明) 蔣孝《舊編南九宮譜》,《善本戲曲叢刊》第26冊,(臺北)學生書局,1984年,第203頁?!渡蜃V》同,尾批:“[真珠簾]第二句,既不相似;而[風馬兒]三句,亦不相類。姑據(jù)舊譜載之耳?!?(明) 沈璟《增定南九宮曲譜》卷二十,《善本戲曲叢刊》第28冊,(臺北)學生書局,1987年,第614頁?!缎伦V》刪之:“原[真珠馬]一曲,與原調(diào)多不相似,從馮稿刪?!?(明) 沈自晉《南詞新譜》卷二十二,中國書店,1985年影印清順治乙未序刻本,第1頁下??芍缽牧笋T夢龍的判斷?!秴菤Q萃雅》改題[珍珠簾],但此僅一見,與[真珠簾]亦不合。《九宮正始》此曲標署“元散套”,題注:“此調(diào)今或疑其為北詞,非”;引永樂年間《傳心妙訣》,考辨此曲“確乎本調(diào),非犯調(diào);確乎南詞,非北詞”*(明) 徐于室、鈕少雅《九宮正始》,《善本戲曲叢刊》第33冊,(臺北)學生書局,1987年,第875頁。,可為定論。造成此曲誤識的原因可能有兩點: 一是南套一般以[過曲]起始,因此造成了引子的缺失。《吳騷萃雅》、《珊珊集》雖都以[珍珠馬]為引曲,仍題[步步嬌]《阻歡》。王世貞《曲藻》記此套“暗想當年羅帕上把新詩寫”,為[步步嬌]首句;《九宮正始》存錄此曲,也以[步步嬌]首句《暗想當時》為題。元代南曲散套中有以引子首句為題者,《九宮正始》所錄《丹心妙手》,即[仙呂引子·醉落魄]之首句*(明) 徐于室、鈕少雅《九宮正始》,《善本戲曲叢刊》第31冊,第271、331頁。,但更多以過曲之首句為題: 《頓成縈系》以[道宮調(diào)近詞·鮮紅序]首句為題,前有[正宮引子·緱山月]兩支;《倦臨鸞》以[南呂宮過曲·青衲襖]首句為題,前有[正宮引子·燕歸梁]*許建中《元代南曲散曲佚文輯錄》,以引曲首句為題者僅1例,前有引子而以過曲首句為題者則有5例。王小盾主編《古代漢文學的生存與傳播研究論集》,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09—239頁。。南套傳播過程中的這一慣例,當是造成[珍珠馬]缺失的主要原因。徐復祚《南北詞廣韻選》:“‘簫聲喚起’闋亦疑是后人增入,故不錄”*(明) 徐復祚《南北詞廣韻選》卷十四,《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74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298頁。,當亦如此。二是南北合套中南北曲一般交替使用,因此造成了[珍珠馬]為北曲的誤識。《雍熙樂府》、《南九宮詞》此套起始連用兩支南曲,似乎有違當時南北合套的一般規(guī)范。但在元代以南曲過曲為首牌的南北合套中,已有以南曲[引子]領(lǐng)起而不必以北曲穿插其間之例,如《小孫屠》第十八出: [南高陽臺]—[南山坡羊]—[北后庭花]—[南水紅花]—[北折桂令]*錢南揚《永樂大典戲文三種校注》,中華書局,1979年,第315—316頁。。因此[珍珠馬]后接以[步步嬌],合乎南北合套的組套規(guī)范。值得一提的是: 北曲并無[珍珠馬]或[真珠馬]。
關(guān)于[桃紅菊]、[園林好]及[嘉慶子]?!队何鯓犯窡o[園林好],是將[園林好]全文綴接于上支南曲[桃紅菊]之后,合兩曲而題[桃紅菊],以此湊成全套的南北曲相間。對此,徐復祚已經(jīng)指出:“《(雍熙)樂府》以[桃紅菊]與[園林好]合為一闋。按譜,[桃紅菊]止五句,此‘傷我’為[園林好]無疑?!?(明) 徐復祚《南北詞廣韻選》卷十四,《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743冊,第298頁。是?!赌暇艑m詞》無[桃紅菊],實是用[桃紅菊]曲文而題[園林好],但又失卻[園林好]本曲?!对~林逸響》增[嘉慶子]而無[桃紅菊],其實是以[嘉慶子]易換[桃紅菊]之名,《沈譜》已有辨正:“又或以‘渭城人肌膚瘦怯’之[桃紅菊]為[嘉慶子],亦非也?!?(明) 沈璟《增定南九宮曲譜》卷二十,《善本戲曲叢刊》第28冊,第676頁。并錄本調(diào),是。《新譜》承之。
關(guān)于[豆葉黃]和[雙蝴蝶]。《南宮詞紀》在[桃紅菊]、[園林好]間新增[豆葉黃]南曲一支,《吳騷萃雅》、《珊珊集》則入北曲,《詞林逸響》、《弦索辨訛》又入南曲,《南音三籟》復入北曲?!渡蜃V》將此曲入[豆葉黃]之[又一體],尾批:“《雍熙樂府》載‘暗想當年’南北一套,元無此曲,今人單唱南曲者始有之,疑是后人增入,或誤其名耳。不然,與前一曲何絕不同也。”*同上,第679頁?!缎伦V》承之。徐復祚《南北詞廣韻選》:“此套今人唱尚有[豆葉黃]一闋云云。按《雍熙樂府》中無此闋,且與《拜月》內(nèi)‘一身眼下,見在誰行’字句絕不同。定是后人增入,故不錄。”*(明) 徐復祚《南北詞廣韻選》卷十四,《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743冊,第297—298頁。凌濛初《南音三籟》也有類似的評語。由此可知: 1. 此套歌唱廣泛;2. 此曲于明代單唱南套時“始有之”;3. 與南曲傳統(tǒng)的[豆葉黃]絕不相同;4. 為“后人增入”之曲。此曲后出,又僅見于此,曲式新創(chuàng),當為增補?!秴菤Q萃雅》、《珊珊集》以此入北曲,以合南北曲交錯之例??急鼻鶾雙調(diào)·豆葉黃]:“4△,4△。4,4△。7△,4,4,4△?!迸c此不同。《九宮大成》復入南曲,題[雙蝴蝶],曲詞與[豆葉黃]同。明代有[雙蝴蝶],《沈譜》[豆葉黃]新增[又一體]尾批:“[雙蝴蝶],載十三調(diào)譜內(nèi),與此不同。今以其似[豆葉黃]第二曲,姑附于此。[豆葉黃]第二曲,其名或亦有訛,未知果是[豆葉黃]否也?!?(明) 沈璟《增定南九宮曲譜》卷二十,《善本戲曲叢刊》第28冊,第680頁。[雙調(diào)近詞]有[兩蝴蝶],題注:“又名[雙蝴蝶]”,引《劉文龍》為例曲,與此不同。*(明) 沈璟《增定南九宮曲譜》卷二十一,《善本戲曲叢刊》第28冊,第725頁。則《大成》之[雙蝴蝶]由[豆葉黃]演化而來。至于在合套中增入[豆葉黃],《南音三籟》評論甚確:“此宜是北曲,及查與北譜又異。且《雍熙樂府》中不載,而首末句復不接上下文,似又是一人添入者。蓋《雍熙樂府》以[園林好]合[桃紅菊]為一曲,有識其為[園林好]而分之,遂少一北曲,故復為此以補之也。訛以傳訛,不可辨已?!?(明) 凌濛初《南音三籟》散曲下卷,《善本戲曲叢刊》第52冊,第348頁。當是。
要之,此南套當以[珍珠馬]加《盛世新聲》全套,共11曲?!妒⑹佬侣暋泛汀对~林摘艷》等刪去引曲[珍珠馬],《雍熙樂府》雖補[珍珠馬]而入北曲,都是基于南曲引子極少入套和南北合套交替排列等慣例而造成的誤識。此套以[珍珠馬]為引曲,有《九宮正始》及其考辨為據(jù)。《南宮詞紀》等所增[豆葉黃],當是明人傳唱時衍入,沈璟、徐復祚等人已有明確說明;或以其為北曲,乃削足適履,以合南北曲交錯使用的一般規(guī)范;改易其名,徒增混淆,沈璟、凌濛初也有考辨。凌濛初《南音三籟》,既錄合套以存全貌,又將北曲部分用小字密排,表示一種懷疑和排斥的態(tài)度,意味深長。
《雍熙樂府》最早著錄8曲,為: [珍珠馬]、[雁兒落]、[得勝令]、[沽美酒]、[川撥棹]、[川撥棹]、[梅花酒]、[收江南]?!赌暇艑m詞》以[珍珠馬]為南曲,易后一支[川撥棹]為[七弟兄],共7曲。《吳歈萃雅》增[新水令],將兩支[川撥棹]改為[七弟兄]、[豆葉黃],并于[梅花酒]后增[川八棹],為9曲;《珊珊集》少[新水令],余同?!对~林逸響》增為10曲: 較《雍熙樂府》,以[珍珠馬]為南曲,后增[新水令],將《雍熙樂府》之[川撥棹]、[川撥棹]、[梅花酒]易為[七弟兄]、[梅花酒]、[脫布衫]、[倘秀才]、[川撥棹]5曲;《九宮大成》則易此3曲為[川撥棹]、[七弟兄]、[阿忽那]、[夜行船]、[梅花酒]5曲,增[有結(jié)果煞],是為11曲。討論的重點在于《詞林逸響》增改之曲。
[新水令]始見于《吳歈萃雅》,位于合套之南曲[珍珠馬]后,《詞林逸響》、《九宮大成》承之。《南音三籟》:“[新水令]一曲,《雍熙樂府》中所無,想又因見南引后無北曲,而造此以增之者?!?(明) 凌濛初《南音三籟》散曲下卷,《善本戲曲叢刊》第52冊,第351頁。則此曲晚出,以應南北曲交錯慣例,當無疑義。
[七弟兄]“又被那西風將錦帳揭”: 始見于《吳歈萃雅》、《珊珊集》,《雍熙樂府》、《南九宮詞》、《九宮大成》題[川撥棹]。據(jù)曲譜,作[川撥棹]是*鄭騫《北曲新譜》卷十二,(臺北)藝文印書館,1973年,第310—311頁。。
[梅花酒]“補填了河陽令滿缺”: 始見于《吳歈萃雅》、《珊珊集》,《雍熙樂府》題[川撥棹],《南九宮詞》、《九宮大成》題[七弟兄]。據(jù)曲譜,作[七弟兄]是*同上,第311—312頁。李玉《北詞廣正譜》[雙調(diào)·川撥棹]題注:“末句不同,斷非元人?!钡?5頁上。。問題的特殊性在于此曲用[七弟兄]全調(diào),后又連用了[梅花酒]之首三句?!侗痹~廣正譜》在[雙調(diào)·七弟兄]附錄此曲,并作詳細考辨,題注:“謬增‘呀’以下,是預支[梅花酒],恐無此體?!蔽才骸白髟~者非敢以[梅花酒]作兩截也。北教師類不知牌名,不分斷落,其誰知[七弟兄]于何句止,[梅花酒]于何句起。作者想為別一詞所眩,故[七弟兄]則合二調(diào)為一,[梅花酒]則分一調(diào)為二耳。”*(明) 李玉《北詞廣正譜》貞集,清康熙青蓮書屋本,第26頁上—下。鄭騫也注意到[七弟兄]后增出六乙一句或數(shù)句者均接以[梅花酒],但結(jié)論更為謹慎:“未能確言其果為[梅花酒]首數(shù)句誤接,或可以增句也?!?鄭騫《北曲新譜》卷十二,第312頁。北曲之增句多在曲中,也有于一曲末句后增句者,如[仙呂·后庭花]*鄭騫《北曲新譜》卷三,同上,第91頁。徐沁君《曲學大辭典·北曲曲牌》,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738頁。;但此套[梅花酒]確少首三句,則[七弟兄]為“預支[梅花酒]”而非增句,當無疑義。
[脫布衫]“想著你至誠心教我怎生樣撇……也傷我連枝帶葉”: 首句承上[豆葉黃]之末句,末句啟后[園林好]之首句;[倘秀才]“堪嘆處水痕賒……到如今翻成吳越”: 首句承上[園林好]之末句,末句啟后[川撥棹]之首句?!队何鯓犯?、《南九宮詞》、《吳歈萃雅》、《珊珊集》均無此兩曲,故當為增補南曲[豆葉黃]后的新增衍擴之曲。其文字因受南曲限制,“欲合下文作續(xù)麻體”,強作補綴,文思精巧但才情不足,難免續(xù)貂蛇足之譏?!毒艑m大成》以此二曲改題[阿忽那]、[夜行船]:“《詞林逸響》作[脫布衫]、[倘秀才],句法既不相同,宮調(diào)又復各別,今改正?!?(清) 周祥鈺等《九宮大成》卷之閏,《善本戲曲叢刊》第104冊,第6780頁。但所改亦誤: 前曲當是[脫布衫]*鄭騫《北曲新譜》卷二,(臺北)藝文印書館,1973年,第28頁。僅第二句減一字作六乙句。,后曲則與[倘秀才]、[夜行船]大不同。
[川撥棹]“他將那點鋼鍬一味撅”: 《吳歈萃雅》、《珊珊集》題[川八棹],《雍熙樂府》、《南九宮詞》題[梅花酒]。據(jù)曲譜,作[梅花酒]是*鄭騫《北曲新譜》卷十二,同上,第312—316頁。李玉《北詞廣正譜》貞集則認為是“止用后半”,第29頁下—30頁上。。
《九宮大成》以[有結(jié)果煞]入北曲,誤。諸曲選、曲譜皆署[尾聲],入南曲;《九宮正始》署[有結(jié)果煞],亦入南曲。考朱權(quán)《正音譜》、李玉《廣正譜》、吳梅《南北詞簡譜》、鄭騫《北曲新譜》、徐沁君師《北曲簡譜》等,此為[有結(jié)果煞],且僅見于南曲。
此套在元代為南曲散套,共11曲: [珍珠馬]—[步步嬌]—[沉醉東風]—[忒忒令]—[好姐姐]—[桃紅菊]—[園林好]—[川撥棹]—[錦衣香]—[漿水令]—[有結(jié)果煞]。最有力的證據(jù)便是嘉靖二十八年(1549)的蔣孝《舊譜》全錄此套11曲*(明) 蔣孝《舊編南九宮譜》,《善本戲曲叢刊》第26冊,(臺北)學生書局,1984年,第203、227—228、231—234頁。,《九宮正始》題署“元散套”亦可為證。沈?qū)櫧椞貏e指出此套“用南韻音葉”*(明) 沈?qū)櫧棥断宜鞅嬗灐るs曲》,《中國古典戲劇論著集成》第五集,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第137頁。,則從音韻學角度提供了支持。
明代記載此套最早的是正德二年(1517)的《盛世新聲》,為南散套,但未錄首曲[珍珠馬],改[有結(jié)果煞]為[尾聲];嘉靖四年(1525)的《詞林摘艷》、萬歷四十五年(1617)徐復祚的《南北詞廣韻選》、崇禎十年(1637)的《吳騷合編》等,均承于此。也就是說,《盛世新聲》奠定了此元代南曲散套在明代傳播的基本面貌。據(jù)沈璟《增定南九宮曲譜》、徐復祚《南北詞廣韻選》、凌濛初《南音三籟》等記載,此南套散曲在當時傳唱較為廣泛,影響較大,曲選的編輯和曲譜的收錄與此是相應的。
此套之南北合套始見于嘉靖十年(1531)的《雍熙樂府》?!队何鯓犯冯m有曲牌誤題,且北曲部分文詞舛拗,頗難讀解,但在此套傳播過程中的貢獻是較早補充了[珍珠馬]一曲,并初步完成了此套北曲部分的補寫工作,為后續(xù)者進一步完善奠定了基礎(chǔ)。結(jié)合王世貞所論,此南北合套在嘉靖年間已經(jīng)初成架構(gòu)。萬歷時的《南九宮詞》承而規(guī)范之,將誤題之[珍珠馬北]、[川撥棹北]改正為[珍珠馬南]、[七弟兄北],文詞也相對暢達,是現(xiàn)存較為整飭的合套選本,僅[園林好]一曲未落實?!度⑶分卦谇笕x此為底本是適當?shù)摹?/p>
萬歷年間曲唱大盛,此套亦多變異。萬歷三十三年(1605)的《南宮詞紀》新增[豆葉黃]一曲,后之北曲部分出于南北曲交錯使用的慣例,都受此不同程度的影響。萬歷四十四年(1616)的《吳歈萃雅》、萬歷后期的《珊珊集》以[豆葉黃]為北曲,因此將自《雍熙樂府》以來長期隱含的[園林好]析出;《吳歈萃雅》最先增補了[新水令],首次構(gòu)成了包括全部11支元代南曲散套的完整合套。
天啟三年(1623)的《詞林逸響》是此合套規(guī)模最為龐大者,且是最終定型者。其中: 南曲部分上承《南宮詞紀》,將《吳歈萃雅》、《珊珊集》誤題的北曲[豆葉黃]歸于南曲,但又將其[桃紅菊]誤改為[嘉慶子];北曲部分則承《吳歈萃雅》和《珊珊集》,沿襲了將[川撥棹]、[梅花酒]誤改為[七弟兄]、[川八棹]的錯誤*[川八棹]: 南北曲均無此牌。《詞林逸響》改為[川撥棹],亦是[梅花酒]之誤題。,而且由于將[豆葉黃]歸于南曲,又續(xù)增了[脫布衫]、[倘秀才]兩支北曲,最終形成了有22支曲的南北大套?!断宜鞅嬗灐窊?jù)此詳訂字音、口法*(明) 沈?qū)櫧棥断宜鞅嬗灐るs曲》,《中國古典戲劇論著集成》第五集,第137—145頁。,表明此合套當時傳唱甚廣,影響較大。但據(jù)《北詞廣正譜》,則此套之北曲當是歌者在傳唱過程中所增減、變動;統(tǒng)觀全套,“北曲多有牽強堆湊,而調(diào)亦多不合,其首末但勉強就上下文以成,與南曲天然者,如出二手”*(明) 凌濛初《南音三籟》散曲下卷,《善本戲曲叢刊》第52冊,第351頁。。力求完備往往失于粗糙,匯總之中往往良莠不辨。清初《九宮大成》一方面敏銳指出了此套北曲為續(xù)補的實質(zhì),另一方面又全承其體,且改訂牌名,留存了此套在清初傳播的基本面貌。
梳理此套的傳播及其變化,不僅可以正本清源,深化對于此套構(gòu)成及其演變的正確認識,更重要的是可以幫助我們認識散曲在明清傳播中應當重視的一些現(xiàn)象。
在我們一般看法中,南北合套是一次性創(chuàng)作完成的,但在理論上還存在另外兩種可能性: 一是先有北套,然后補充南曲形成南北合套;二是先有南套,然后補充北曲形成南北合套。討論元無名氏《情》散套中北曲的增補問題,其意義正是在于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從南套到南北合套的范例。這對于豐富南北合套構(gòu)成方式的傳統(tǒng)認識是一個重要拓展和深化。至于由北套增補南曲而形成南北合套的例證,迄今未見。
這種由南套增補北曲而構(gòu)成南北合套的情形并非孤例?!度魃⑶匪浝钭硬媳焙咸譡中呂·四園春]《春游》,即傳統(tǒng)著名的“料峭東風”套,亦為一例。詳見附表二。
附表2: “東野翠煙消”套的曲牌構(gòu)成及其在明清的演變記載簡表
(續(xù)表)
①《群音類選·清腔》卷一存錄無名氏南北合套《游春》“東野翠煙消”,其曲牌構(gòu)成為: [好事近]—[前腔]—[千秋歲]—[前腔]—[越恁好]—[前腔]—[紅繡鞋]—[前腔]—[尾聲],題注:“此套有南北調(diào)者在后。此去其北調(diào),各補南調(diào)一首?!敝腥A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2059頁。這說明二點: 卷六所錄,即所謂“在后”者;此則為南套,由合套改造而來,每曲均唱兩支,構(gòu)成了一個新套式,又與《南九宮詞》關(guān)系密切。
《九宮正始》[尚如縷煞]題注:“‘料峭東風’是其[引子],‘東野翠煙消’是其[過曲]?!笔餥四園春]、[太平賺犯]、[前腔]、[尚如縷煞]為“明傳奇《子母冤家》”*(明) 徐于室、鈕少雅《九宮正始》,《善本戲曲叢刊》第34冊,第1302頁;第32冊,第384頁;第34冊,第1301—1302頁。?!皷|風翠煙消”為[泣顏回]首句,[泣顏回]無疑亦為此套之曲*(明) 徐于室、鈕少雅《九宮正始》,《善本戲曲叢刊》第32冊,第440頁。。沈德符《顧曲雜言》:“今傳誦南曲,如‘東風轉(zhuǎn)歲華’,云是元人高則誠,不知乃陳大聲與徐髯仙聯(lián)句也;又‘東野翠煙消’,乃元人《子母冤家》戲文中曲,今亦屬之高筆: 訛以傳訛至此?!?(明) 沈德符《顧曲雜言·南北散套》,《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第四集,中國戲劇出版社,1982年,第203頁;又《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五,中華書局,1997年,第640頁。近今多據(jù)此入元代戲文。綜合《九宮正始》等南曲諸譜,此套實為由[四園春]、[泣顏回]、[前腔換頭]、[千秋歲]、[紅繡鞋]、[太平賺犯]、[前腔]、[尚如縷煞]八曲構(gòu)成的南套?!妒⑹佬侣暋贰ⅰ对~林摘艷》所錄為刪節(jié)之套,所增[越恁好]為戲文[張翠蓮]之曲*《九宮正始》題[越恁好]為[滾繡球],題注:“俗為[越恁好],誤。”目錄[滾繡球]題注:“今多認作[越恁好],謬?!笔稹懊鱾髌妗稄埓渖彙贰薄!渡票緫蚯鷧部返?2冊,第377、445—447頁?,F(xiàn)當代學者多從此說,參見錢南揚《宋元戲文輯佚》第6、167頁。,實為羼入;《雍熙樂府》據(jù)此增補北曲,擴大為十曲之南北合套;《群音類選》又增一引子,組成十一曲之南北合套;《南九宮詞》整合兩式,構(gòu)成了十五曲之大套,并形成了南北合套中僅見的疊用兩支南曲夾一支北曲的格態(tài);《九宮大成》尾批:“前[十二月]曲,正體本四字六句,此脫去二句,本不足法,因收原套,故錄入,詞家為法?!?(清) 周祥鈺等《九宮大成》卷十六,《善本戲曲叢刊》第91冊,第1808頁。則又回歸《雍熙樂府》。這個演進軌跡較為清楚。明代曲選在元南散套中增添數(shù)曲的現(xiàn)象更多,不關(guān)合套,故不詳述。
散曲清唱在明代十分盛行,是散曲傳播的一種重要方式。較之文本傳播,散曲歌唱追求新奇、美聽,更具有變異性。從南套《情》到南北大套、從戲文《子母冤家》南套到李子昌南北合套《春游》,明代曲選這種在南套中增補北曲而形成南北合套的特殊現(xiàn)象,最早均發(fā)端于《雍熙樂府》,此后大致又以《南九宮詞》、《詞林逸響》、《九宮大成》為階段性代表。如果說曲譜收錄多表現(xiàn)出曲律學家對于南散套的堅守,那么以《雍熙樂府》為代表,曲選匯輯則多體現(xiàn)出輯選者對于曲唱變異的認同與接受。郭勛《雍熙樂府·序》曾言其親身經(jīng)歷和感受:“予生長中州,早入內(nèi)禁,中和大樂,時得見聞,又嘗接鴻儒,承論說,似若仿佛其影響者。比見舊刻,匯輯國朝并金元以來諸名公巨卿佳詞妙曲,套數(shù)小令凡若干章,宮分調(diào)別,燦然具備,作非一手,調(diào)出一腔,信皆樂府之指南,先得我心之同然者也。竊自愛之,乃于直侍之余,禮文政務之暇,或觀諸窗幾,或命諸聲歌,臨風對月,把酒賞音,洋洋陶陶,久而忘倦?!?(明) 郭勛《雍熙樂府·序》,《歷代散曲匯纂》,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影印本,第121頁??梢姽鶆谉o論是閱讀還是命歌,其“賞音”的基本立場都是音樂之和諧。錢南揚也認為:“這類散曲選本(所選以散曲為主,間選戲曲,也把道白刪去,變成散曲化了),專供清唱,偏重在音調(diào)方面的和諧,甚至前后辭章不貫,也不在乎?!?錢南揚《宋元戲文輯佚》,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6年,第6頁。
因為這些套曲在特定歷史階段是鮮活可歌的,并非純粹的案頭之作,故其文本在長期傳唱過程中,發(fā)生變異是常態(tài)的,定型是階段性的。由此亦可見社會的曲唱活動與文人的文本整理是相互依存,相互影響的: 社會的曲唱實踐不斷修訂、改變著原有文本——不同階段的文人記錄了當時在曲唱中形成的新文本——后之曲唱活動又修訂、改變之,如此反復演進。這其中既有曲唱與文本兩種傳播方式之間的交叉變異,也有南套和南北合套兩種體式的文本在同時傳播中的交叉變異。正是由于這種傳播中交叉變異的特殊性,這些套曲受到散曲選家和曲律學家的共同關(guān)注、重視,各選本、各曲譜分別存錄之,并詳細考訂,不同程度體現(xiàn)了這些套曲在傳播過程中發(fā)生變化的階段性特點。這種在曲譜和曲選中存錄文本的階段性差異提醒我們注意: 任何一種“文本”只是這個文本在傳播過程中的階段性文本;閱讀和研究時不能簡單地依據(jù)一兩個文本便認為是定本,而忽略了前后已經(jīng)發(fā)生的變化。這種復雜情況的實際存在,可以豐富甚至修正我們原初多限于定本傳播的一些傳統(tǒng)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