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奎英
(南京大學 藝術研究院,江蘇 南京 210093)
·文藝理論與批評新探索·
技術統治與藝術拯救
——海德格爾的技術之思及其生態(tài)倫理學意義
趙奎英
(南京大學 藝術研究院,江蘇 南京 210093)
在海德格爾看來,世界成為圖像是現代的本質?,F代的進程即人對世界進行控制和征服的過程,而科學和技術正是達到這種現代之本質的最重要的道路之一,因此對技術統治的反思構成海德格爾后期哲學關切的最迫切的任務。海德格爾對現代技術的“解蔽”與“座架”本質進行了揭示,對技術統治造成的“存在遺忘”和“存在離棄”的危險進行了勾畫,也為技術的拯救開啟了通向“開端之思”和“詩意藝術”的道路。海德格爾的技術之思具有重要的生態(tài)倫理學意義,因為它關心技術時代的自然的現狀,以及由技術引起的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追問技術時代“是否和如何還能有家園”的問題,指向讓物作為物、讓人作為人、讓自然作為自然存在的“存在之真理”,也即指向人在大地上的“詩意棲居”。而“棲居”與“住所”正構成原初的生態(tài)倫理學的主題,重新思考海德格爾的技術與藝術之思對于生態(tài)美學、文化研究以至整個生態(tài)文明建設都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技術統治;藝術拯救;生態(tài)倫理學;詩意棲居
在海德格爾看來,世界成為圖像標志著現代之本質?!笆澜缰蔀閳D象,與人在存在者范圍內成為主體是同一個過程”,而“現代的基本進程乃是對作為圖象的世界的征服過程”。在這一過程中,“人施行其對一切事物的計算、計劃和培育的無限制的暴力”,而科學和技術正是達到這種現代之本質的道路之一。他說:“作為研究的料學乃是這種在世界中的自行設立(Sicheinrichten)的不可缺少的形式,是現代在其中飛速地以一種不為參與者所知的速度——達到其本質之完成的道路之一?!辈⑶艺J為,“這一進程的一個標志是龐大之物(das Riesenhfte)到處并且以最不相同的形態(tài)和喬裝顯現出來”*[德]海德格爾:《世界圖象的時代》,載孫周興選編:《海德格爾選集》下卷,上海三聯書店1996年版,第902、904頁。,讓世界萬物都籠罩在陰影之中。海德格爾所說的這種“龐大之物”既是指主體的無限擴張,也是指建基在無限擴張的主體之上的把一切都作為對象來把握和制造的無所不在的技術之統治。當今世界的威脅也正是在這種現代技術統治的危險之中。海德格爾指出,人們一般認為,科學是技術的理論前提,但在當代世界中,實際上是技術決定著科學的本質。他說:“現代科學和極權國家都是技術之本質的必然結果,同時也是技術的隨從?!薄安粌H生命體在培育和利用中從技術上被對象化了,而且,原子物理學對各種生命體的現象的進攻也在大量進行中。歸根到底,這是要把生命的本質交付給技術制造來處理。今天,人們極其嚴肅認真地在原子物理學的各種成就和狀況中去尋找證明人的自由和建立新價值學說的各種可能性,這正是技術觀念占了統治地位的標志?!?[德]海德格爾:《詩人何為》,載孫周興選編:《海德格爾選集》上卷,上海三聯書店1996年版,第429-430頁。
鑒于這種考慮,在海德格爾的后期哲學中,對技術統治的批判占據著重要位置。美國環(huán)境倫理學研究者布魯斯·V· 弗茨(Bruce V. Foltz)曾指出,“在海德格爾的后期著作中,沒有比技術問題更占據核心地位,更以一種巨大的緊迫感被討論和關注的當代問題了”;“海德格爾來思考技術問題不僅是為了他自己的思想,而且也為了當代思想試圖更嚴肅、真誠地思考問題”。他又說,海德格爾對技術的關心,存在著兩個相關方面:(1)技術世界中的自然的現狀;(2)由技術引起的人與自然的關系。*Bruce V. Foltz, Inhabiting the Earth:Heidegger, Environmental Ethics, and the Metaphysics of Nature , New York:Humanities Press, 1995, p.84, p.87.海德格爾反對世界的圖像化,反對人的主體化,目的是要反對當今技術時代把自然作為對象、作為資源,進而也把人作為資源進行掠奪,最終毀滅自然、大地,也毀滅人類存在的可靠基礎的。關心自然、大地,也是關心人類的存在基礎,關心棲居問題,因為人類與其他存在者的居住都是以大地為共同根基的。根據海德格爾的考察,“倫理”(ethos)的原義即為“住所”、“棲居的地方”。*Heidegger, “Letter on Humanism”, in Basic Writings, Edited by David Farrell Krell, New York: HarperCollins Publishers, 1977, p. 256.倫理學涉及人對于存在者整體的立場和態(tài)度,它關心的是所有存在者的存在問題,關心的是我們是否與存在者整體保持和諧一致的立場,是否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Bruce V. Foltz, Inhabiting the Earth:Heidegger, Environmental Ethics, and the Metaphysics of Nature, New York:Humanities Press International, Inc, 1995, pp.168-169.我們知道,英語中的“生態(tài)學”(ecology)來自德語中的 “?kologie”,原義就是“房屋,棲居地,住所,生態(tài)的前綴eco-是從古希臘詞,oikos,‘家或棲居之地’來的?!?Jonathon Bate, The Song of Earth, London: Picador, 2000, p.76.如果生態(tài)學的原義是“棲居地,住所”,它與倫理學的原初含義便是根本相通的,它們都是關心“住所”和“棲居”的。
這樣來看,海德格爾后期哲學對技術統治的反思,是具有明顯的生態(tài)倫理學意義的。因為他的技術之思的一項核心內容就是解決技術時代的我們“如何保護天然的自然”,就是追問“在千篇一律的技術化的世界文明的時代中,是否和如何還能有家園”的問題。*參見宋祖良:《拯救地球與人類未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31頁。海德格爾說:“歐洲的技術——工業(yè)的統治區(qū)域已經覆蓋整個地球。而地球又已然作為行星而被算入宇宙的空間之中,這個宇宙空間被訂造為人類有規(guī)劃的行動空間。詩歌的大地和天空已經消失了。誰人膽敢說何去何從呢?大地和天空、人和神的無限關系被摧毀了”。又說,“這個問題可以這樣來提:作為這一岬角和腦部,歐洲必然首先成為一個傍晚的疆土,而由這個傍晚而來,世界命運的另一個早晨準備著它的升起?”*[德]海德格爾:《荷爾德林詩的闡釋》,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第218-219頁。這就是說,在海德格爾看來,現代技術的發(fā)展,已使歐洲開始對整個宇宙空間進行征服,人類正在失去自己在大地上存在的根基,正在面臨著失去在大地上的家園的危險,技術的發(fā)展已經使歐洲或人類的歷史進入時代的“暗夜”了。但這種極度的危險也使人面臨一個新的開端,如果人類能及時地轉換思維,也能使自己走向一個新的美好的明天。然而,要想走向這一新的開端,需要首先理解技術的本質、認清技術的危險,并對技術的拯救之路作出詩意的瞻望和規(guī)劃。
海德格爾又指出,不論在自然中,還是在手工業(yè)和藝術中,這種引發(fā)產出又與“無蔽”和“真理”相關,因為“引發(fā)關涉到一向在產出中顯露出來的東西的在場。產出從遮蔽狀態(tài)而來進入無蔽狀態(tài)中而帶出。唯就遮蔽者入于無蔽領域到來而言,產出才發(fā)生。這種到來基于并且回蕩于我們所謂的解蔽中(das Entbergen)。希臘人以αληθεια一詞表示之。羅馬人以‘真理’(veritas)一詞譯之。我們則說‘真理’(Wahrheit),并且通常把它理解為表象的正確性”。因此,海德格爾指出,產出是一種解蔽,技術的本質就是解蔽,這也是真理的本質?!凹夹g就不僅是手段。技術乃是一種解蔽方式”;“技術乃是在解蔽和無蔽狀態(tài)的發(fā)生領域中,在αληθεια即真理的發(fā)生領域中成其本質的”。*[德]海德格爾:《技術的追問》,載孫周興選編:《海德格爾選集》下卷,上海三聯書店1996年版,第930-932頁。
海德格爾指出,解蔽不只是古希臘技術的本質,也是現代技術的本質?,F代的技術本質雖然也是解蔽,也是一種產出,但這種解蔽,這種產出不是順著自然而來的,而是改變自然、挑戰(zhàn)自然、擺置自然,因此是一種“促逼”著的解蔽。他說:“解蔽貫通并統治著現代技術。但這里,解蔽并不把自身展開于ποιησι意義上的產出。在現代技術中起支配作用的解蔽乃是一種促逼。此種促逼向自然提出蠻橫要求,要求自然提供本身能夠被開采和貯藏的能量。”又說,“它在促逼意義上擺置自然,這種促逼著自然能量的擺置乃是一種雙重意義上的開采”,“它通過開發(fā)和擺出而開采”。*[德]海德格爾:《技術的追問》,載孫周興選編:《海德格爾選集》下卷,上海三聯書店1996年版,第932-933頁。此種對自然的開采和儲藏,與古代技術對自然的利用不是一回事,如古代的風車直接地聽任風的吹拂而沒有為了貯藏能量而開發(fā)出氣流的能量,它沒有擺置風,而只是利用風;但現在于萊茵河上建造水電站,則是為了獲取能量而擺置河流、改變河流,它讓河流進入發(fā)電場而被隔斷。先前農民的耕作所為也并非促逼土地。耕作還意味著“關心”和“照料”,農民的耕作播下種子后,把種子交給生長之力,并且守護著種子的發(fā)育;但現在耕作已經淪為一種完全不同的擺置著自然的訂造??諝鉃橹系某霎a而被擺置,土地為著礦石而被擺置,礦石為著鈾之類的材料而被擺置,鈾為著原子能而被擺置,而原子能則可以為毀滅或和平利用的目的而被釋放出來。被促逼著的擺置成了現代技術解蔽的特征。“這種促逼之發(fā)生,乃由于自然中遮蔽著的能量被開發(fā)出來,被開發(fā)的東西被改變,被改變的東西被貯藏,被貯藏的東西又被分配,被分配的東西又重新被轉換。開發(fā)、改變、貯藏、分配、轉換乃是解蔽之方式”*[德]海德格爾:《技術的追問》,載孫周興選編:《海德格爾選集》下卷,上海三聯書店1996年版,第934頁。。
“促逼”(Herausfordem),英譯為“Challenging”,是海德格爾描述現代技術之解蔽本質的一個關鍵概念,它是指一種“挑戰(zhàn)”和“強求”,它挑戰(zhàn)自然的生長進程,并向自然提出超出自身之力的蠻橫要求,迫使自然事物進入一種非自然狀態(tài),對事物從某一方向上不計后果地加以盤剝、開發(fā)和利用。正是通過這種促逼著的擺置,被促逼著擺置的東西處處因為被訂造而到場,并且為了本身能被進一步的訂造所訂造而到場,這種為進一步的訂造所訂造的東西,就不只是一般的貯存,而成為“持存”。這樣,當海德格爾把現代技術解釋為促逼著的解蔽之際,就不禁出現了“擺置”(stellen)、“訂造”(bestellen)和“持存”(bestand )等詞語。所謂“擺置”,也意味著“限定”,即對具有豐富的存在內容的事物,只從一個方向上去看待它。從某一方向去取用某物,如從氮的方向去取用空氣,從礦石的方向去取用土地,也就把某物確定在某物上。物的豐富性也就被抑制了。物成為一種框架化、定向的存在,不是以自身所是的方式存在了。所謂“持存物”也即“儲備物”,它是經過加工制造儲存起來備用的物?!八?持存物)所標識的,無非是為促逼著的解蔽所涉及的一切東西的在場方式。在持存意義上立身的東西,不再作為對象而與我們相對而立。”*郭占明:《解析海德格爾的科技哲學思想》,《科學管理研究》2005年第1期。這種不計后果的開發(fā)、利用自然的結果,這種不是把物作為物、把自然作為自然,甚至不是把物作為與我們相對的對象而只是一種備用的“持存物”的結果,就是導致對自然的毀滅性破壞。
那么是誰在掌握著這種促逼意義上的擺置呢?是誰在推動著實施著這種促逼意義上的解蔽呢?如不作深究,還以為是人。但海德格爾指出,對物的解蔽是人所控制不了的,在技術時代實際上不僅自然受到促逼、擺置和訂造,仿佛成了現代西方工業(yè)社會的龐大的“原料庫”和“儲備物”,人本身也受到促逼和訂造,被解蔽為“持存物”?!叭肆Y源”的說法就是明證。這種促逼著人和自然的、把物和人都解蔽為持存物的東西,海德格爾稱之為“Ge-stell”(座架),他認為現代技術的本質就存在于這種“座架”中。“Ge-stell”在德語中有“框架、底座、骨架”的意思,海德格爾這里用它來指“那種促逼著的要求,這種要求把人聚集起來,使之去訂造作為持存物的自行解蔽的東西”?!白?Ge-stell)意味著對那種“擺置(Stellen)的聚集,這種擺置擺置著人,也即促逼著人,使人以訂造方式把現實當作持存物來解蔽。座架意味著那種解蔽方式,此種解蔽方式在現代技術之本質中起著支配作用”*[德]海德格爾:《技術的追問》,載孫周興選編:《海德格爾選集》下卷,上海三聯書店1996年版,第937、938頁。。海德格爾進一步指出,作為現代技術之本質的“座架”本身不是什么技術因素,“它乃是現實事物作為持存物而自行解蔽的方式”?!白堋币膊皇鞘裁慈藶榭刂频臇|西,“座架就像任何一種解蔽方式一樣,是命運的一種遣送”;“解蔽之命運總是貫通并支配著人類”;“現代技術之本質居于座架之中。座架歸屬于解蔽之命運”。*[德]海德格爾:《技術的追問》,載孫周興選編:《海德格爾選集》下卷,上海三聯書店1996年版,第942-943頁。這也就是說,座架之解蔽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它是技術時代人類的命運,但這種解蔽之命運正使人類走向前所未有的險途。
座架的危險在于,人受解蔽命運的指點,不斷去追逐、推動解蔽的東西,以致走到一個“可能性的邊緣”,把技術之解蔽看成一切的“尺度”,對一切事物進行瘋狂的解蔽,誤以為人可以在這種解蔽中主宰一切、控制萬物,這解蔽也是為人所掌控著的,殊不知,自己也是被技術解蔽的連對象物都不如的“持存物”,人已失去自己的本質,完全被技術“座架”所控制。在技術時代,“不僅人限定了事物,而且人本身也完全受制于技術的視野,自覺或不自覺地總是按照技術的需要去行動?,F代技術不只是手段,不只是人的行動,可以由人加以控制,反倒是人陷入了技術的框架,由技術控制了人。人已由理性的人變?yōu)榧夹g的人?!?宋祖良:《拯救地球與人類未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72頁。在海德格爾看來,除了技術解蔽之外,本來還存在著一種“原初的無蔽”,這種原初的無蔽不同于那種一味地對事物加以訂造的技術的解蔽,但由于技術的人只追求和從事在預定框架中被展現的東西,并從這里得到一切尺度,人更多地和更始源地探討原初的無蔽之物和無蔽之狀態(tài)的可能性就被關閉了。存在者的存在已經被一種技術時代的解蔽命運支配了,在技術解蔽的推動下,人們已經不知道還有事物自身的存在與顯現這種原初的無蔽領域了,一切事物都被納入技術的框架加以反復地算計、擺置和訂造,從而成為一種連其對象性都已喪失了的“持存物”,就像上帝這樣的神圣存在者也被納入因果關系之中,成為被制造出來的原因,從而喪失了其神圣性、崇高性和“遙遠的神秘性”,原始的無蔽領域便被遮蔽了。所以海德格爾說,“解蔽之命運自身并非無論何種危險,而就是這種危險本身。但如果命運以座架方式運作,那么命運就是最高的危險了?!?[德]海德格爾:《技術的追問》,載孫周興選編:《海德格爾選集》下卷,上海三聯書店1996年版,第945頁。
在海德格爾看來,這種危險存在于兩個方面:一方面的危險在于作為“持存物”的訂造者的人不斷地推動著座架的解蔽;另一方面的危險在于,作為持存物的訂造者的人在座架的解蔽中也被解蔽,成為連對象物都不如的“持存物”。但人對于這一點并不自知,還神氣活現地以為自己是“地球的主人”,“好像周遭一切事物的存在都只是由于它們是人的制作品”,“人所到之處,所照面的只還是自身而已”。但實際上在技術座架的解蔽面前,人已失去自己的本質,在技術時代我們已經碰不到“人”自身了。還不僅如此,“座架不僅僅在人與其自身和一切存在者的關系上危害著人。作為命運,座架指引著那種具有訂造方式的解蔽。這種訂造占統治地位之處,它便驅除任何另一種解蔽的可能性”;“促逼著的座架不僅遮蔽一種先前的解蔽方式,即產出,而且還遮蔽著解蔽本身,與之相隨,還遮蔽著無蔽狀態(tài)即真理得以在其中發(fā)生的那個東西”。*[德]海德格爾:《技術的追問》,載孫周興選編:《海德格爾選集》下卷,上海三聯書店1996年版,第945-946頁。逗留于座架中,已經喪失了去經驗那種更原始的真理的呼聲的本質的可能性。原始的真理的呼聲是存在者自身的顯現,是存在者的自行解蔽,或自然而然的“產出”和“無蔽”。座架的解蔽不是順著存在者的自然之性而來的,而是對存在者的促逼著的解蔽,它不是讓存在者的全部豐富性顯現出來,而是從某一方面過分地利用某物。如果說真理的本質是無蔽,座架的解蔽則是一種“偽裝的真理”。所以海德格爾說,“座架偽裝著真理的閃現和運作。遣送到訂造中去的命運因而就是最極端的危險。”危險的并非技術,而是作為技術之本質的解蔽之命運。為這種座架解蔽的命運所控制,“人類也許已經不得進入一種更為原始的解蔽而逗留,并從而去經驗一種更原初的真理的呼聲了”*[德]海德格爾:《技術的追問》,載孫周興選編:《海德格爾選集》下卷,上海三聯書店1996年版,第946頁。,以致最終忘記還有原初的存在之真理那回事,并被存在之本有所拋棄,從而走向“存在之遺忘”和“存在之離棄”了。
海德海德格爾也把“存在之遺忘”和“存在之離棄”稱作新時代的“急難”。用他的話說,也就是“存在急難的存在之離棄狀態(tài)”和“存有之真理及其本現本身的回響來自存在之被遺忘的急難”*[德]海德格爾:《哲學論稿——從本有而來》,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120-121頁。。新時代的“存在遺忘”和“存在遺棄”正是由技術統治造成的。海德格爾曾指出,技術統治的新時代既是“去魔”的時代,又是“著魔”的時代。一切東西都“被制作”并且能夠“被制作”,只要人們具有制作的“意志”。對制造、計算、謀劃的著魔或稱對“謀制”(machenschaft)的著魔,正在使人類走向自我毀滅的陰險之途。海德格爾說:“當謀制進入終極統治地位時,當謀制滲透于一切時,就不再有任何條件,讓我們依然專門去追蹤施魔,并且抗拒施魔。技術及其不斷地自我趕超的進步所帶來的蠱惑作用,只不過是這種施魔的一個標志,依據這種施魔,一切都要求計算、利用、培育、便捷和調節(jié)?!?[德]海德格爾:《哲學論稿——從本有而來》,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131-132頁。又說,“由于今天的思想總是愈來愈堅定、愈來愈專一地成了計算(Rechnen),所以它投入了所有可用的力量和‘旨趣’來計算人如何能夠馬上在無世界的宇宙空間中立身。這種思想就要把大地之為大地拋棄掉了。作為計算,這種思想愈來愈迅速和狂熱地趨向于對宇宙空間的征服。這種思想本身就是那種能夠把一切逐入虛空之中的力量的爆發(fā)。從這種思想那里產生出來的剩余,毀滅性機械之運轉中的技術過程,只不過是把瘋狂打發(fā)到無意義之極致的最終的陰險過程?!?[德]海德格爾:《語言之所》,載孫周興選編:《海德格爾選集》下卷,上海三聯書店1996年版,第1092頁。這也就是說,在當今時代,人們一方面運用技術“去魔”(或稱“祛魅”),另一方面又對技術運用“著魔”(或稱“施魅”)。這種新的“魔”瘋狂地運轉,促使人上天入地,對整個宇宙進行征服,把大地毀壞得千瘡百孔后,又拋下大地去征服宇宙空間,正是技術的這種瘋狂運轉,導致“存在之離棄”和“存在之遺忘”的“急難”。很顯然,這種時代的“急難”,也正是一種生態(tài)災難或者正在導致生態(tài)災難。海德格爾對技術的批判反思,也正源于對這種時代“急難”的深刻憂患。
在海德格爾看來,不管是存在的離棄,還是存在的遺忘,都源于把存在者作為對象來看待和制造的技術化的計算性表象性思維。從這種表象性思維出發(fā),“一切都意味著:存在者之謂存在者是被表-象者,而且唯有被表-象者才是存在的?!?[德]海德格爾:《哲學論稿——從本有而來》,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115頁。但“當規(guī)劃性計算”“使存在者變得越來越可表-象,在每一個可能的說明角度都越來越可通達”,而且使“這些可控制性(Beherrschbarkeiten)本身相互之間達成統一,變得更加通行”時,它也就把“存在者擴展到表面上無界限的東西中”,讓存在者存在變得“表面”化。而且,“規(guī)劃和計算已然變得巨大無比之際,存在者整體便收縮了?!澜纭兊迷絹碓叫?,絕不只是在量的意義上,而是在形而上學的意義上,即:存在者之為存在者,亦即作為對象性的東西,最后如此這般被消解于可控制性中,以至于存在者的存在特征似乎消失掉了,存在者的存在之離棄狀態(tài)得到了完成”。*[德]海德格爾:《哲學論稿——從本有而來》,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523頁。在海德格爾看來,由于各門科學技術只知道不斷地計劃、謀算和控制存在者,為了便于控制或達到某種形式上的統一,把各種存在者本來的豐富的完滿的存在變成表象,一方面使其越來越表面化,一方面使其越來越縮減干枯,越來越沒有存在者本身的存在特征,使存在者整體不僅在量的意義上而且在本體論意義上縮小,最終,“存在之離棄”便完成了。
我們知道,海德格爾所說的“存在者整體”,既是指天、地、神、人的統一,也是指原初意義上的“自然”。存在之離棄,也是自然之離棄;存在之遺忘,也是自然之遺忘?!按嬖谡哒w”的縮小,既是指由于人類運用科學技術對自然進行上天入地的無限制的開發(fā)征服,使得諸神失去在自然中的住所而不得不逃逸遁隱,從而使得天、地、神、人的四元關系縮減,也是指在科學研究和技術的開發(fā)利用面前,自然沒有了作為自然自身的完滿豐富的存在,自然事物正面臨著日益增長的消逝的趨勢?!斑@片大地上的人類受到現代技術之本質連同這種技術本身的無條件的統治地位的促逼,去把世界整體當作一個單調的、由一個終極的世界公式來保障的、因而可以計算的貯存物(Bestand)來加以訂造”*[德]海德格爾:《荷爾德林詩的闡釋》,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第221頁。,即使“浪漫主義再度嘗試一種對存在者的美化”,對計算的反動,也難以阻擋這一趨勢。海德格爾曾經說,當今的“哲學”既不反對科學也不贊成科學,致使科學沉湎于對自身功用的狂熱追求。未來的科學的“進步將使對大地的剝奪和利用、對人類的培育和馴化進入今天尚不可設想狀態(tài)中,而任何一種對早先之物和異類之物的浪漫主義回憶,都是不能阻礙或者哪怕只是遏制這些狀態(tài)的出現的”*[德]海德格爾:《哲學論稿——從本有而來》,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164頁。。
存在者整體的存在遭到離棄,不僅是自然的存在遭到遺棄,人作為存在者整體中的一員,人的存在也必然遭到離棄。自然事物被對象化,人也被對象化?!吧背蔀榭梢员挥嬎?、被體驗的東西。 所以海德格爾說,“‘世界’的形而上學的縮小產生了一種對于人的掏空。與存在者之為存在者的關聯在存在者中并且與存在者一道喪失了任何目標,這種關聯作為人之行為只還關涉自身及其實行的合規(guī)劃性。感情之感情只還感受到感受,而感情本身變成了享受對象。‘體驗’獲得其本質的極端,體驗被體驗了”*[德]海德格爾:《哲學論稿——從本有而來》,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523頁。。人的生命存在也在這種對象化的體驗中被離棄,成了千篇一律的被技術制造抹平了的東西。海德格爾說,“人們大談特談的具有特別殺傷威力的原子彈,并不是致命的東西。早已用死而且用人的本質之死來威脅著人的”,乃是在一切中貫徹技術制造的意愿。“在人的本質中威脅著人的,是認為依靠對自然能源的和平解放、改造、儲藏和控制,就能使人人都覺得做人是可以忍受的而且是完全幸福的這種出自意志的意見。……在人的本質中威脅著人的,是這種意見:技術的制造使世界井然有序。其實恰恰是這種井然有序把任何秩序(ordo)都拉平為制造的千篇一律,從而自始就把一個可能出現的秩序和可能從存在而來的承認的領域破壞了?!边@使得人本身及其事物都面臨著一種日益增長的危險,“就是要變成單純的材料以及變成對象化的功能。貫徹意圖的規(guī)劃又更擴大了危險的范圍,人有在無條件的制造這回事情上失掉他自己的危險?!?[德]海德格爾:《詩人何為》,載孫周興選編:《海德格爾選集》上卷,上海三聯書店1996年版,第434-435、433頁。但人們面臨危險而不自知。這被海德格爾看作技術時代的“最高的急難:無急難狀態(tài)的急難”。用海德格爾的話說,“危險登峰造極了,因為無論何處一切都被連根拔起了,而且,更為災難性的是,這種連根拔起已經著手把自身掩蓋起來——無歷史狀態(tài)的肇始已然在焉?!?[德]海德格爾:《哲學論稿——從本有而來》,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113、109頁。
海德格爾指出,面對這種危險和急難,西方哲學應該作出基于存在本身的“存在者之拯救”的決斷。“拯救乃是對西方的法則和使命的辯護性保存”;“反對摧毀和連根拔起過程的斗爭,只不過是準備工作的第一步,那是邁入本真的決斷空間中的第一步。”*[德]海德格爾:《哲學論稿——從本有而來》,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109頁。那如何才能真正地進入那種拯救的本質的決斷空間,實現對存在者之存在的拯救呢?海德格爾認為,那需要一種真正能思這種急難的哲學。他說,哲學的“所有必然性都根植于一種急難。作為對存有之真理和真理之存有的最初的和極端的沉思,哲學的必然性存在于最初的和最極端的急難中”*[德]海德格爾:《哲學論稿——從本有而來》,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50頁。。思這種急難的哲學,思技術時代的存在者整體之存在的哲學,在海德格爾這里,也是一種生態(tài)倫理學,因為它涉及人對存在者整體的態(tài)度,涉及技術時代人在大地上的棲居的問題,涉及技術時代的自然的現狀以及人與自然的關系。海德格爾明確談道:“自然科學把自然從存在者那里分離出來后,自然由于技術而發(fā)生了什么事呢?是不斷增長的——或者更好地說,干脆席卷至其終點的——對‘自然’的摧毀?!?[德]海德格爾:《哲學論稿——從本有而來》,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293頁。在一個自然日遭毀壞的世界中,人們也越來越不能傾聽自然本身的語言。自然本來是有語言的,但在一個技術化的世界,人們聽不到自然的聲音,只聽到技術媒體的聲音。自然既不再向我們言說,也不再與我們切近?,F在離我們最近的是技術,在家中離我們最近的卻不是家本身。人與自然的關系正在發(fā)生一種深刻的變化,整個世界,都已完全變成技術化的了。在現代技術座架的統治中,自然的存在論狀況是一種“資源”、一種“原料”,并因此是那種被安裝在技術框架中的“持存物”的一部分。一個地方的居民也都被安排到這個技術框架中,喪失了在這個地方居住的根基。我們雖然還“在”這個地方,但我們立足的大地和我們頭上的天空都不再與我們切近。*Bruce V. Foltz, Inhabiting the Earth:Heidegger, Environmental Ethics, and the Metaphysics of Nature, New York:Humanities Press Internation,Inc, 1995, pp.91-92.存在的近處即“家鄉(xiāng)”,我們已不存在于存在的“近處”,也就是說,我們都已不在“家”中存在了。 所以海德格爾認為,“有情況需要沉思:在千篇一律的技術化的世界文明的時代中,是否和如何還能有家園?”*參見宋祖良:《拯救地球與人類未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31頁。
正是基于為技術時代的人類尋找家園的思考,海德格爾在《哲學論稿》中提出通過“最后之神”的顯現,亦即借助“存在之真理”,通達“基于大地之拯救而進行對世界的更新”的問題。*[德]海德格爾:《哲學論稿——從本有而來》,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437頁。拯救大地也是拯救生存根基,也是拯救家園,拯救大地也因此是當今生態(tài)文化的主題,海德格爾后期哲學也因此具有鮮明的生態(tài)倫理學意義。弗茨曾指出,在今天這個時代,即使是那些最頑固不化的人和最貪婪的人,也時常會把“保護”和“生態(tài)”掛在嘴邊,在今天的一個高度共識是,在我們的日常事物處理中,我們總是太過經常地把自然環(huán)境僅僅視作一種商品,而今,這種情況需要改變。當海德格爾描繪和分析技術時,也是把這些問題放在心上的。*Bruce V. Foltz, Inhabiting the Earth:Heidegger, Environmental Ethics, and the Metaphysics of Nature, New York:Humanities Press, 1995, p.92.也就是說,海德格爾雖然沒有使用“生態(tài)”一詞,但卻具有明顯的保護自然的生態(tài)精神和生態(tài)意識。正是從維護技術時代的天然自然、重建技術時代的人類家園的目的出發(fā),海德格爾進一步追問今天的技術應該是什么:“技術是通向終結的歷史性道路嗎?是導致最后的人退化為技術化動物、甚至因此也使這個技術化動物喪失掉被嵌入的動物的原始動物性的歷史性道路嗎?”*[德]海德格爾:《哲學論稿——從本有而來》,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291頁。簡單地說,即技術時代的人類還有其他可能性嗎,技術時代的人類還有救嗎?
“哪里有危險,哪里有拯救?!焙5赂駹栒J為,技術本身也還蘊含著救渡的可能性。海德格爾指出,“解蔽之命運總是貫通并支配著人類。但是命運決不是一種強制的厄運。因為,人恰恰是就他歸屬于命運領域從而成為一個傾聽者而又不是一個奴隸而言,才成為自由的?!倍斘覀兯伎技夹g之本質,把座架經驗為解蔽之命運,并因此逗留于命運之開放領域之中時,“此命運絕沒有把我們囚禁于一種昏沉的強制性中,逼使我們盲目地推動技術”,或者使我們“無助地去反抗技術,把技術當作惡魔來加以詛咒。相反地,當我們特別地向技術之本質開啟自身時,我們發(fā)現自己出乎意料地為一種開放的要求占有了。”*[德]海德格爾:《技術的追問》,載孫周興選編:《海德格爾選集》下卷,上海三聯書店1996年版,第943-944頁。海德格爾的意思是說,我們追問技術,旨在揭示我們與技術之本質的關系。但我們還不能僅僅止于指明這一點,這“還絕不是對技術之問題的回答”,對技術之問題的回答是一種“應合”,這種“應合”要求我們“應合于我們所追問的東西的本質”。*[德]海德格爾:《技術的追問》,載孫周興選編:《海德格爾選集》下卷,上海三聯書店1996年版,第941頁。亦即對于技術,我們既不能盲目地推動,走在一條危險的道路上,這種危險的道路也就是不斷地侵犯自然,讓人喪失居住之地;但也無須無助地去反抗技術,阻止技術的發(fā)展,既然解蔽是人類的命運,反抗技術也是徒勞無益的,人們所做的只能是盡力地恢復技術之解蔽本質的原初含義,站到原初的開放性的要求之中,站到原初的存在之真理的呼求之中去。
在海德格爾看來,回應原初的存在之真理的呼求,需要那種扎根于時代急難的哲學返回到始源之思的運作。只有返回到那個“偉大的開端”,才能達到拯救存在的目的。所謂“開端”“就是存在本身的本現(Wesung)”,“開端乃是作為本有的存有本身,是存在者之為存在者的真理的本源的隱蔽的統治地位”。*[德]海德格爾:《哲學論稿——從本有而來》,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64頁。之所以需要回到開端性思想,是因為只有“最偉大的發(fā)生,最親密的本有,才能把我們從那種迷失于單純事件和謀制之忙碌活動的狀態(tài)中拯救出來”。只有“此類東西”發(fā)生出來,才能“為我們開啟存在,并且把我們回置入存在中,從而把我們帶向我們自身,帶到作品和犧牲品面前”。但現在,“最偉大的本有始終是開端”,所以我們必須回到“開端”中去。這個開端作為“遮蔽者”,“是尚未被濫用和尚未受逼促的本源”,它于“自身中保存著最高的統治地位”,并以其被鎖閉的豐富性保存著“未被耗盡的強力”,因此“乃是唯一的拯救和考驗”。*[德]海德格爾:《哲學論稿——從本有而來》,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63頁。
海德格爾指出,當人們返歸開端之思或回到技術的開端處來考察技術時便會發(fā)現,“恰恰是技術之本質必然于自身中蘊含著救渡的生長”。技術之所以蘊含著這種救渡的可能性,一是“因為技術之本質在一最高意義上是兩義的。這種兩義性指示著一切解蔽亦即真理的秘密”*[德]海德格爾:《技術的追問》,載孫周興選編:《海德格爾選集》下卷,上海三聯書店1996年版,第946、951頁。;另一方面,則源于技術與藝術的源初關系。從前,不只是技術冠有τεχνη的名稱,τεχνη也指那種把真理帶入閃現者之光輝中而產生出來的解蔽,τεχνη也指那種使真進入美的產出,τεχνη也指美的術的創(chuàng)作(poiesis)。用海德格爾的話說,“在西方命運的發(fā)端處,各種藝術在希臘登上了被允諾給它們的解蔽的最高峰。它們使諸神的現身當前,把神性的命運與人類命運的對話灼灼生輝。而且,藝術僅僅被叫作τεχνη。藝術乃是一種唯一的、多樣的解蔽。藝術是虔誠的,是πρσμο,也即是順從于真理之運作和保藏的?!泵赖乃囆g是那種詩意的東西?!澳欠N貫通并支配一切美的藝術的解蔽獲得了ποιησι這個名稱,成為詩歌即詩意的東西的專有名詞?!痹姼?poiesis)或詩意的東西“把真實的東西”帶入“最純潔地閃現出來的東西的光輝之中。詩意的東西貫通一切藝術,貫通每一種對進入美之中的本質現身的解蔽?!?[德]海德格爾:《技術的追問》,載孫周興選編:《海德格爾選集》下卷,上海三聯書店1996年版,第952-953頁。這也就是說,海德格爾還把救渡的希望寄托于詩意的美的“藝術”。他說,“許是美的藝術被召喚入詩意的解蔽之中了嗎?許是解蔽更原初地要求美的藝術,以便美的藝術如此這般地以它們的本份專門去守護救渡之生長,重新喚起和創(chuàng)建我們對允諾者的洞察和信賴?”又說,“無人能夠知道,在最極端的危險中間,是否藝術被允諾了其本質的這種最高可能性?!弊髡哌@里似乎沒有給出正面的回答,但實際上是把詩意藝術作為拯救技術統治的一種道路的。他指出,“對藝術的根本性沉思和對技術的決定性解析必須在某個領域中進行,此領域一方面與技術之本質有親緣關系,另一方面卻與技術之本質根本的不同”,“這樣一個領域乃是藝術”。*[德]海德格爾:《技術的追問》,載孫周興選編:《海德格爾選集》下卷,上海三聯書店1996年版,第953-954頁。
因此,在海德格爾的思路中,參與拯救的不只是回歸開端性的思,還有貫通詩意的美的藝術。藝術之所以具有拯救功能,在于它的詩意性。藝術的詩意本質是“把真理置入作品”。藝術的詩意本質之所以能讓真理在藝術中發(fā)生,則又源于詩是一種根本意義上的“語言”。在海德格爾看來,“語言并非只是把或明或暗如此這般的意思運轉到句子中去,不如說唯語言才使存在者作為存在者進入敞開領域之中?!焙5赂駹査f的這種能使存在達至敞開的語言,是本質意義上的語言。本質意義上的語言是一種無蔽和澄明,但并非所有的語言都是這種本質意義上的語言,只有那種詩的語言才能保留語言的這種本質,因為“詩乃是存在者之無蔽的道說”*[德]海德格爾:《藝術作品的本源》,載孫周興選編:《海德格爾選集》上卷,上海三聯書店1996年版,第294頁。。詩意道說之所以能使存在者進入無蔽與澄明,是因為“道說”的最根本含義乃是“顯示”與“聚集”。所謂“顯示”,是指“道說”既澄明著又遮蔽著把世界開放和端呈出來,讓所有存在者都如其所是地到場現身;所謂“聚集”,則是指“道說”把天、地、神、人聚集在相互面對之切近性中,使存在者作為其所是的存在者存在于“無蔽的存在者整體”之中?!按嬖谡哒w被帶入無蔽并保持于無蔽之中”*[德]海德格爾:《藝術作品的本源》,載孫周興選編:《海德格爾選集》上卷,上海三聯書店1996年版,第276頁。,便是存在者的存在之真理的發(fā)生。當存在者存在于存在之真理中時,它便生活于存在的“澄明”、“近處”與“家園”之中了,物便作為物、自然便作為自然、人也便作為人得到了拯救與守護,這時人的棲居也便發(fā)生為“詩意棲居”了。
海德格爾在此特別指出,“在這里,詩是在一種寬廣意義上,同時也在與語言和詞語的緊密的本質統一中被理解的”。不僅那種狹義的用語言寫成的詩是詩,那種建筑、繪畫、雕塑等藝術作品也都是詩?!敖ㄖ屠L畫總是已經、而且始終僅只發(fā)生在道說和命名的敞開領域之中。它們?yōu)檫@種敞開所貫穿和引導,所以,它們始終是真理把自身建立于作品中的本己道路和方式。它們是在存在者之澄明范圍內的各有特色的詩意創(chuàng)作,而存在者之澄明早已不知不覺地在語言中發(fā)生了?!?[德]海德格爾:《藝術作品的本源》,載孫周興選編:《海德格爾選集》上卷,上海三聯書店1996年版,第295頁。因此,在海德格爾這里,存在著一條詩性語言的拯救之路,詩意的藝術通過詩意的語言使技術統治的危險得到拯救。但人們往往抓住海德格爾技術和藝術之思的某一點妄加批評,而無視海德格爾的這一思考所包含的對于技術時代的自然和人類處境的那種深沉憂患。就像宋祖良所說的,在今天,“人們從通常的藝術觀或美學觀去指責海德格爾的藝術沉思,這當然很容易做到,但這種指責是無意義的,因為它沒有看出海德格爾的藝術沉思到底在說什么?!?參見宋祖良:《拯救地球和人類的未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84頁。海德格爾真正關心的是,人類如何通過思維方式的轉變,最終通過語言觀念和言說方式的轉變,讓詩意的藝術擔當起那種原初的生態(tài)倫理學的責任,實現自由的本質和存在的真理,讓所有存在者存在。這才是海德格爾技術和藝術之思的真正目的,這也使得他的技術與藝術之思具有鮮明的生態(tài)倫理學意義。認真思考海德格爾的技術與藝術之思,不僅對于生態(tài)美學文化研究,而且對于整個生態(tài)文明建設都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責任編輯:陸曉芳)
2017-03-20
趙奎英(1969—),女,文學博士,南京大學藝術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西方美學、語言詩學、生態(tài)語言文化以及藝術理論等方面的研究。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生態(tài)語言學與生態(tài)文學、文化理論研究”(項目編號:1213ZW007)的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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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7]07-005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