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好久未感受到如此強烈的閱讀快感,一氣呵成讀完,仍意猶未盡。第一次怕插圖會影響讀者暢讀。雖然在碎片化閱讀風行的微平臺,這一萬一千多字的篇幅,委實不算短。按照以往經(jīng)驗,起碼需要五幅以上圖片做緩沖。但這次我決定盡量素簡。也是第一次在編者按里強力推薦,這與評論的作者是茅盾文學獎和魯迅文學獎的評委無關。
內容摘要:海外女作家張翎的長篇小說《流年物語》,借助于沛納海名表、老鼠、蒼鷹等九種帶有突出象征隱喻意味的物事的精確描寫,在“物”與人彼此映照的過程中,對于特定歷史語境中的人物形象進行了具有相當深度的精神分析。
關鍵詞:物語 人物形象 象征隱喻 精神分析
進入新世紀以來,漢語寫作領域內一批海外作家的異軍崛起,已然是一種不爭的文學現(xiàn)實。這其中,張翎顯然是非常有代表性的一位。在完成一批品相頗不俗的中篇小說寫作的同時,張翎更把主要精力投注到了長篇小說的寫作之中。更早一些的諸如《郵購新娘》《望月》此類作品姑且置而不論,大約從那部旨在全方位呈示海外華人艱難打拼歷程的《金山》起始,張翎的長篇小說寫作便漸入佳境。《唐山大地震》《睡吧,芙洛,睡吧》《陣痛》,雖然其間也仍然會有所起伏,但作家對于長篇小說這一特定文體理解把握的日益精準到位,卻是無法被否認的一個事實?;蛟S與張翎自己的身為女性有關,從《陣痛》起始,她開始自覺地在一種相對闊大的歷史視閾中展開對于女性命運的思考與表現(xiàn)。這一點,在這部《流年物語》(載《中國作家》雜志2015年第8期)中,得到了自覺的延續(xù)。何以為“流年物語”?一看到這個標題,馬上就可以讓我們聯(lián)想到《源氏物語》,聯(lián)想到有著“物語”傳統(tǒng)的日本文學。那么,我們果真能夠在日本文學的“物語”意義上來理解張翎的“物語”嗎?查閱百度百科,所謂“物語”,意即故事、傳說,日本的一種文學體裁,由口頭說唱發(fā)展為文學作品。在日本文學史上,物語主要指自平安時代(794 ——1192)至室町時代(1336——1573)的傳奇小說、和歌式小說、戀愛小說、歷史小說、戰(zhàn)記小說等。其中,以《源氏物語》最為著名。盡管我們很難確證張翎這一小說的命名是否受到過日本文學物語傳統(tǒng)的影響,但既然是故事與傳說,那么,最起碼在一種寬泛的意義上說,二者之間一種影響關系的存在,是能夠成立的。但請注意,在承認張翎的《流年物語》或一方面受到日本文學影響的同時,我們卻更應該看到張翎個人在長篇小說藝術形式方面的一種原創(chuàng)性努力。具體來說,張翎的“物語”乃意味著一種借“物”以察人觀事的特別敘事視角的擇定與確立。舉凡河流、瓶子、麻雀、老鼠、錢包、手表、蒼鷹、貓魂、戒指這諸種物事,在張翎筆下皆被賦予了某種特別的靈性,承擔著敘述者的功能。這樣一來,張翎也就獲得了一種游走于第一人稱與第三人稱之間的敘事自由,既可以運用第一人稱自述這些物事本身的故事,更可以通過非限制性的第三人稱來講述特定歷史時空下小說人物的悲歡離合。因為張翎賦予了本來沒有語言能力的那些物事一種擬人化的言說能力,所以才被稱作“物語”。
關鍵的問題恐怕在于,世間物事萬千,可謂林林總總,為什么進入張翎寫作視野的是以上所列九種而不是其他的物事呢?只要細讀文本,我們就不難發(fā)現(xiàn),所有這些被列為敘述者的物事,實際上都是作家慎重選擇的結果。這其間所充分顯示出的,正是張翎一種特別的藝術智慧。比如,那塊敘事時間跨度為“1953—1966”年的沛納海手表。這是一塊世所罕見的名貴手表:“我是一只沛納海航海系列手表。我出生在一個‘瑞士制造是鐘表工藝代名詞的時代里,可是我卻為身上的意大利血統(tǒng)而自豪。我有一個直徑為四十七毫米的超大型表殼,它用螺旋的方式固定在表身上。表身和表耳焊接成為不可分割的一體,表殼上的杠桿鎖定讓我能夠潛入海底二百米之深而不用擔憂進水,而表面的夜光羅盤可以使佩戴我的人在幽暗的水底世界依舊能夠清晰地看見時間顯示。雖然沛納海作為一流的運動表聞名全球還是幾十年之后的事,它超級帥氣的表型,超級堅固的機身,還有絕對超前的潛水功能,早已讓它享譽歐洲大陸,成為每一名意大利皇家海軍最值得夸耀的擁有品?!边z憾的是,如此一只造價不菲品質超群的沛納海手表,在其出世后雖然幾經(jīng)周折,輾轉數(shù)人,卻終歸所托非人,沒有能夠實現(xiàn)自身的價值。一只本就為航海而生的航海表,卻終生都沒有見識過大海:“從誕生到消隕的二十年時間里,我唯一見過的水,是帶著刺鼻氯味的游泳池,還有交纏著水草和爛菜葉的河流?!薄都t樓夢》中晴雯的判詞“心比天高,身為下賤”,多多少少可以被看作是這只可謂生不逢時的沛納海名表一生命運的形象寫照。之所以會是如此,與這只名表最終落入一個名叫全崇武的中國人手里長達十三年之久密切相關。正如他的名字所暗示的,此人有過多年的行伍生涯,朝鮮戰(zhàn)爭結束后開始轉業(yè)到地方企業(yè)工作。這塊名表就是在他初始轉業(yè)時老首長送給他的一件禮物,希望能夠借此而對他有所警戒,以免他在未來的歲月里命犯桃花,在女人的事情上摔跤。此后的一系列事實,果然一再證明,這位老首長的確目光如炬:“女人的死,沒有人能拿出與全崇武相關的證據(jù),但畢竟影響太大,他還是受到了處分。因了一位老首長的極力干預,他得到了最體面的懲罰——他被調離原先的單位,到另一家地處郊區(qū)的工廠任職,依舊當書記。從一家全城知名的大企業(yè),換到一家中型工廠,他已經(jīng)無形中被降了職?!钡?,“這只是他一生接二連三的處分的開始?!庇幸稽c相同處是,他的“接二連三的處分”,大多都與男女問題有關。
全崇武雖然身為這塊沛納海名表的主人,但由于他的孤陋寡聞,他自己并不清楚這塊名表的珍貴處所在。一直到葉知秋這位被打入另冊的知識分子登場之后,這塊沛納海的價值方才得到確切的證實:“我的主人愛我,但并不懂我。我是一塊價值連城的玉,我主人卻把我當成一塊石頭——一塊具有特殊色彩的石頭——來悉心呵護。最終把我從石頭堆里挑出來,發(fā)現(xiàn)我身上玉的特質的,是一個叫葉知秋的女人?!睘槭裁磿侨~知秋?一方面固然是因為她的見多識廣,但在另一方面卻更因為她內心中的一種高貴品性使然:“女人是京城一所名牌大學的畢業(yè)生,學的是精密儀器,畢業(yè)分配在省城一家設計院做工程師。女人的丈夫是省城一所大學的教授,因為沒有管好自己的嘴巴,幾個月前被打成右派,送到了北方一個邊遠城市。女人因他之累,被下放到了溫州城?!比~知秋與全崇武一見面,僅憑把沛納海名表扔到水盆里的一個動作就徹底征服了這位硬漢子:“我和我的主人全崇武一樣,都是在這個下午同時愛上了這個叫葉知秋的女人的?!边@是一種全崇武從來都沒有能夠經(jīng)歷過的強烈感情碰撞,一下子就不由分說地占滿了他的整個心:“他不知道他的心原來是這么大的一片荒原,一個將近一千人的工廠填不滿它,一個充溢著嬰孩哭聲的四口之家填不滿它,一周三場臭汗淋漓的籃球比賽也填不滿它。可是葉知秋一來就把它填滿了。葉知秋是滲透到每一條縫里的水泥,她把他心里存的東西一塊一塊地黏成了一座城堡。城堡里透著風,他覺得了滿,卻又沒到堵的地步??墒撬吡耍p輕一抽,那城堡就不堪一擊地碎成了一地的瓦礫?!?
事實上,葉知秋完全可以被視為張翎這部《流年物語》中最為光彩照人最具人性光芒的一位女性形象。她的人性光芒,集中通過兩個細節(jié)而突出顯示出來。其一,是與丈夫婚姻關系的處理。她的丈夫不僅是其父非常賞識的學生,而且還曾經(jīng)在戰(zhàn)爭歲月里遭遇過一次不幸的槍傷。然而,只有到他們倆結合成婚之后,“就在洞房花燭的那個夜晚,他和她才共同意識到了那次槍傷對他身體的巨大破壞力?!庇谑?,在經(jīng)過了很多次不堪回首的反復討論之后,他們終于決定協(xié)議離婚。但問題也恰恰就出在這個時候,就在他們正要提交離婚報告的時候,丈夫卻出事了。因為一次組織會上越軌的激烈發(fā)言,丈夫被打成右派,被劃入為政治上的另類。關鍵在于,“這次發(fā)言有對社會現(xiàn)狀的觀察,也有對個人生活境遇的不滿。前者是表,后者是里。前者是客觀看法,后者是主觀情緒。情緒是毒藥,渾了一鍋水。于是他被遣送到一家邊遠工廠,從事與他的專業(yè)全然無關的體力勞動,待遇僅次于勞改?!逼鋵?,內在的邏輯肌理非常簡單,正因為他們的協(xié)議離婚才使得丈夫徹底心灰意冷。惟其心灰意冷,所以也才會破罐破摔不管不顧地做激烈發(fā)言,也才會被打成右派發(fā)配至邊遠工廠。丈夫被打入另冊,到底是否離婚的抉擇難題也就留給了葉知秋。盡管說槍傷確實致使丈夫喪失了男性的功能,而且他們之間此前也已經(jīng)達成了離婚的意向,但假若葉知秋這個時候果真棄丈夫于不顧,那就意味著她在道義層面上出現(xiàn)了問題。怎么辦呢?“她是在那時打消了離婚的念頭的,因為她知道自己在他那場由情緒導致的災難中負有的責任。現(xiàn)在她是他和這個世界之間的唯一紐帶,她在,他就在,無論如何卑微。她若走了,他對這個世界再無留戀?!辈粌H如此,在此后的艱難歲月里,自己的處境也非常糟糕的葉知秋,還總是會千方百計地設法接濟困窘的丈夫。別的且不說,單就這種困境中的勇于擔當而言,葉知秋的行為也堪比沙俄時代那些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她在艱難困境中的堅守所需要付出的勇氣,非常類似于那些伴隨著自己的丈夫遠赴西伯利亞的勇毅女性。
在講述葉知秋、全崇武以及朱靜芬三人之間的情感糾葛時,與葉知秋的勇毅行為一樣令人感慨萬端的,是張翎關于個人命運遭際與國家民族關系的一種對照性敘述:“這四年里他們的生活中發(fā)生了許多事情,比如全知有驚無險地出了一身水痘,全力上了市里的一所重點小學,朱靜芬做了一次人流手術,葉知秋的丈夫差點在一次肝病中喪命。這些事在一個人的回憶錄里興許能占據(jù)一些值得記錄的篇幅,然而對一個國家來說,它們不過是一粒連最高倍的放大鏡也找不著的塵埃?!蹦切τ趥€人而言可謂極端重要的事件,到了國家的層面上簡直就是輕若鴻毛,根本不值一提。之所以會是如此,其因端在于個人話語與國家話語的嚴重對立。但需要加以細致辨析的一點是,并非在所有的國度中都會出現(xiàn)此種對立。這里,其實存在著兩種明顯不同的國家話語。一種是建立于個人本位基礎上的國家話語,另一種則是建立在集體或集團本位基礎上的國家話語。倘若是前者,自然不會輕易漠視個人的存在價值,如果是后者,那情形就會相反。很不幸的是,葉知秋他們所遭逢的,卻偏偏是一種某一集團利益絕對凌駕于一切之上的帶有明顯邪惡性質的國家話語。在這樣的一個國度中,個人存在之被視若草芥,簡直就是一定的。張翎的可貴之處在于,雖然只是一個很小的敘事段落,但其批判鋒芒的犀利異常,卻絕對不容輕易忽視。
其二,是被捉奸之后的慨然赴死。那一次,葉知秋和全崇武一起被堵在了葉知秋的房間里,得到消息后的朱靜芬迅速攜帶兩個女兒趕赴現(xiàn)場,以孩子發(fā)燒為借口把被困的全崇武解救了出來。全崇武解脫了,葉知秋卻在當晚切腕自殺。只有在過了很多年,全知悄然不知所蹤之后,朱靜芬方才徹底明白過來,葉知秋究竟為什么要自殺:“葉知秋忍不下的不是恥辱本身,而是一個人經(jīng)受恥辱。葉知秋原本是鐵了心要和崇武一起去奔赴十八層地獄的,可是半路殺出一個她來,臨時劫下了崇武。崇武完全可以拒絕她的搭救,可是他沒有。就在他開門出去的那一刻里,葉知秋死了心。這個在抽屜里墊一塊印花塑料布把蘋果皮削成一條蛇的女人,天生是惜命的,至少是惜臉面的。即使是死,也不該是那樣不堪入目的死法,可是葉知秋已經(jīng)不在乎了——沒了心的人還顧什么臉?”也因此,朱靜芬堅持認為是自己殺死了葉知秋:“仔細回想起來,是她殺死了葉知秋,用的是快刀,一刀送了她的命?!蔽也恢罃⑹稣叩倪@種說法是否真就代表作家張翎對此事的基本態(tài)度,但非常明顯,朱靜芬的判斷絕對是一種錯覺。雖然不能說葉知秋的自殺與她無關,但葉知秋真正在乎的,實際上只是全崇武在這個過程中的表現(xiàn)。全崇武的中途脫身,意味著他從根本上背叛了自己關于愛的承諾。讓葉知秋倍感絕望,把葉知秋最終送上自殺之途的,正是全崇武對于愛的背叛。本來以為兩個人可以一起赴湯蹈火的,沒想到自私和怯懦的全崇武卻最終辜負了這種愛的信任。也因此,與其說葉知秋是對全崇武的絕望,反倒不如說干脆就是對于愛本身的一種徹底絕望。面對著全崇武的背叛和辜負、自私和怯懦,葉知秋實際上是通過自殺這種極端的方式強力捍衛(wèi)著作為一位女性最根本的人性尊嚴。在這個意義上說,葉知秋的自殺行為所折射出的,的確是一種難能可貴的人性光芒。從文學史上人物譜系的角度來看,葉知秋這一形象,既能夠讓我們聯(lián)想到曹禺《雷雨》中那位具有“雷雨”般性格的蘩漪,也可以讓我們聯(lián)想到俄羅斯作家奧斯特羅夫斯基《大雷雨》中的悲劇女性卡捷琳娜。正如同杜勃羅留波夫曾經(jīng)形象地把卡捷琳娜譽之為“黑暗王國中的一線光明”一樣,我想,我們也完全可以把葉知秋視之為“黑暗王國里的一線光明”。
論述至此,那塊作為敘述者的沛納海名表與葉知秋這位女性形象之間的一種內在關聯(lián),自然也就浮出了水面。雖然說沛納海名表和葉知秋都曾經(jīng)屬于過全崇武這位孔武有力的男性,但正所謂“有眼不識金鑲玉”,由于自身的見識短淺,更由于骨子里的自私怯懦,全崇武最終既辜負了沛納海,也背叛了葉知秋。也因此,假若說《流年物語》中的“物”與人物之間存在著某種對應關系的話,那這塊沛納海名表的對應者,就只能是葉知秋,而不可能是全崇武。一種內在的精神高貴與尊嚴,既屬于那塊沛納海,更屬于葉知秋。文本中,盡管全崇武已經(jīng)擁有那塊沛納海多年,卻一直無法確認其內在品質的高貴,而葉知秋甫一登場一眼就可以識得沛納海的價值,其根本原因顯然在此。沛納海與葉知秋之間構成的,其實是一種二而一的內在統(tǒng)一關系。分析至此,我們也就不難發(fā)現(xiàn),在把那些特別擇定的物事設定為敘述者的同時,張翎同時也還賦予了它們一種突出的象征隱喻功能。中國文學史上向來就有托物言志或者托物寄情的傳統(tǒng),張翎這一系列帶有突出象征隱喻功能的“物語”,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被看作是對這一文學傳統(tǒng)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更進一步說,借助于這些特別擇定的物事,張翎所欲充分展開的,正是特定歷史語境中人物形象的深度精神分析。
再比如,那只老鼠和蒼鷹。那只老鼠,有著非凡顯赫的家世淵源,它的祖先不僅在日本長崎享受過衣食無虞的閑散日子,而且還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慘絕人寰的原子彈大爆炸,幸而存身未死。但到了“我”這一輩,卻已經(jīng)遷徙到溫州城里最貧窮的西角區(qū),在一個極度貧窮的人家里過著平庸卑微的生活:“我很難在這家人的廚房里找到一口殘羹剩飯,也不會在他們的垃圾桶里翻出一根值得一嚼的骨頭,甚至都無法在任何一個角落找到一塊略微完整些的布頭。我不羨慕我的主人們,他們的日子幾乎和老鼠一樣卑賤?!敝砸x擇這樣一只平庸卑微的老鼠作為“1968—1969年”這一時間跨度的敘述者,乃因為張翎欲借此而展開劉年一家窮困生存狀態(tài)的敘述。劉年一家七口人,除了父母,有身為雙胞胎的大哥二哥,大哥建國天生目盲,二哥建華滿月后摔壞了腿,成了一個瘸子,老三是個女孩,就叫三三,老五也是個女孩,叫做老五,劉年是老四,被稱為兩雙。人口眾多倒也罷了,關鍵是一家人都只能夠依靠父親一個人的工資勉強度日過活。既如此,他們一家人生活的困窘狀態(tài)也就可以想象得到。惟其因為如此,母親才會為了維持生計而與孟叔叔保持某種曖昧關系。家境的困窘之外,這種不正常關系的存在,給心靈格外敏感的劉年造成的,自然是一種難以輕易抹平的深深的屈辱感。但正所謂“屋漏偏逢連陰雨”,就是這樣一個本就艱難度日的困窘家庭,身為頂梁柱的父親卻在劉年只有十五歲的時候因車禍喪身,整個家庭的沉重擔子便落在了這個瘦弱少年的身上。大約事先預感到了什么,就在那一年,在父親出事前不久,生來就好學上進的劉年不僅突然決定輟學,而且還把自己的名字由“無雙”改為“劉年”。按照他后來對全力給出的解釋,之所以要改名叫“劉年”,就是為了“記住那一年”。父親的忽然棄世,頓時就使得這個本就困窘的家庭更其困窘了,甚至于就連那只平庸卑微的老鼠也不愿意再在他們家待下去了,因為“我終于明白,從這一刻起,我在這家能夠搜刮到的食物,就只有眼淚和嘆息了?!焙茱@然,借助于這只平庸卑微的老鼠,張翎所欲象征隱喻的,正是少年劉年生存的困窘與精神的屈辱。
無論如何,我們都得承認,少年時期的生存困窘與精神屈辱,在劉年的精神深處打下了永難忘懷的印記,并成為他一種無法釋懷的精神情結。這一點,既表現(xiàn)在他一直面對全力隱瞞自己曾經(jīng)叫過“兩雙”這個名字上,更表現(xiàn)在他對于歐仁·鮑狄埃的情有獨鐘上。少年劉年,酷愛讀書,因為怕浪費家里的電,“平時他若想晚上看幾眼書,他就會出去蹲在街頭的路燈底下看?!痹谒催^的各種書中,給他留下深刻影響的,是一冊《歐仁·鮑狄?!?。“‘鮑狄埃出生于法國一個木箱工匠家中,很小就輟學做了童工。書上說?!薄爱嬅嫔鲜且粋€孱弱的少年人,手捏著一柄榔頭在木板上敲釘子。榔頭很大也很重,少年的手似乎在顫抖。兩雙看不出他有多大,只能根據(jù)他和身邊那個大人,大約是他父親的身高比例來猜測他的年齡。那少年人若直起身子,大概該到大人的臂膀處。兩雙由此推斷那少年比自己更小,因為自己和父親并排行走時,已經(jīng)抵到了父親的肩。兩雙知道自己窮,但至少他還可以上學校讀書。而這個鮑狄埃,在比他更小的年級上,就已經(jīng)在給人做工?!痹谝龅倪@段敘述話語中,你可以發(fā)現(xiàn),少年劉年總是在自覺不自覺地把自己與鮑狄埃進行著對比。之所以會如此,是因為二者的艱難處境有明顯的相同處。質言之,在遙遠的鮑狄埃身上,劉年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存在,二者之間所實際構成的,乃是一種彼此映照的鏡像關系。那個名叫鮑狄埃的法國人,一方面見證著劉年少年時的困窘與屈辱,另一方面卻也成為了激勵他人生的一種重要動力:“那個與他相隔了萬水千山,早他一百三十多年出生的法國人,此刻正在他貧瘠得連夢都不長的少年記憶中,點燃了人生的第一盞憧憬之燈?!蹦撤N意義上,后來的劉年之所以能夠有所發(fā)展,成為一位相對成功的企業(yè)家,與鮑狄埃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內在關聯(lián)。究其根本,惟其因為精神世界深處一直沉潛著這樣一個牢不可破的情結,所以巴黎那座公墓園里的鮑狄埃墓方才成為劉年心目中的圣地,他也才會把自己與尚招娣所生的私生子命名為劉歐仁。
問題在于,這只老鼠只可以被看作劉年性格一個側面的象征隱喻,他性格中為了改變命運個人頑強拼搏乃至恃強凌弱的另外側面,就需要通過那只蒼鷹的形象來加以表現(xiàn)了。這是一只天賦異稟的蒼鷹,剛剛出生五天,體積就已經(jīng)比兄弟姐妹大出了一倍。它試飛時的超常表現(xiàn),給父親帶來了意外的驚喜:“盡管所有的蒼鷹都是為天空而生,但天空只會格外眷顧那千百只中的一只。而我,就是那幸運的一只。”然而,或許是因為天資過于出眾便容易驕傲輕敵的緣故,在一次捕獵一只母兔的過程中,雖然最后的獲勝者依然是這只蒼鷹,但它自己卻也因一時不慎而付出了一只傷腳的慘重代價。怎么辦呢?為了繼續(xù)生存下去,這只蒼鷹只好用自己的喙對自己的那只傷腳發(fā)起了一輪又一輪的進攻:“假若在我和自由的中間站立著生命,我必須消滅生命。在自由面前,疼痛是塵土,生命也是。我只能為生命選擇疼痛,為自由舍棄生命?!本瓦@樣,在經(jīng)歷了一番堪稱脫胎換骨的努力之后,“我”終于變成了一只具備了三百六十度視野的獨腳蒼鷹。三百六十度視野意味著什么呢?“三百六十度意味著我看見任何一樣東西的正面時,我同時也看見了它的背面;我不僅能夠看見光,我還能夠看見光身后的影。三百六十度意味著世界再也沒有死角,萬物從此對我再無隱秘可言。”
正是借助于蒼鷹這樣一雙三百六十度的眼睛,張翎對于1996—2001年這一時間跨度內劉年性格的另一個側面展開了敘述。之所以強調這一時間跨度,乃是因為這個時期正是所謂國有企業(yè)重組改制的關鍵性時刻。作為一位曾經(jīng)在1980年代承擔過大刀闊斧的改革者角色的劉年,到這個時候,竟然搖身一變,變成了企業(yè)送終者的角色。在這里,無論如何都不能忽視的一點是,所謂國有企業(yè)的重組改制,究其實質,其實是從根本上改變了國有企業(yè)的性質,借助于外資的介入,曾經(jīng)的國有資產(chǎn)就合理合法堂而皇之地轉變成了所謂的私有企業(yè)。在這一國企私有化的過程中,既得利益者往往是如同劉年這樣的領導者。通過這種重組改制,曾經(jīng)的改革者劉年轉而變成了財大氣粗的資本家。罹患膀胱癌去世后的劉年之所以能夠給兒子留下巨額遺產(chǎn),其根本原因正在于此。但請注意,在劉年他們成為國企改制既得利益者的同時,為此而作出巨大犧牲的,就是那些被迫無奈的下崗工人了。在工廠企業(yè)兢兢業(yè)業(yè)工作了數(shù)十年之久,為中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作為巨大貢獻的這些產(chǎn)業(yè)工人們,由于國家政策的改變,一夜之間就變成了沒有任何著落的失業(yè)者,這樣的一種命運遭際,不管怎么說都是特別慘烈的社會悲劇。對于這一點,借助于蒼鷹的敘述,張翎同樣提出了強有力的藝術詰問。企業(yè)改制,大部分工人下崗,眾多下崗者中只有一小部分能耐人無需擔憂,“剩下來的大多數(shù)人中,有一塊是難啃的骨頭。他們或是有病,或是弱,或是困,他們除了廠子之外,再沒有別的出路。他們是一架馬車里發(fā)出最大響聲的那個銹輪子?!薄捌鋵嵶铍y對付的還不是這些人,而是參加建廠,或者在建廠初期就進了廠的老人,有的一家三代都是廠里的職工。”這些下崗工人,在慘遭厄運時,雖然也做出過本能的反抗,但終究無法逆轉社會現(xiàn)實的大勢所趨,最后只能無奈地屈從于不合理的現(xiàn)實。文本中,借助于師傅之口,張翎對劉年發(fā)出了相當尖銳的道德詰問:“你記得你小時候,你爸為了給家里省幾粒米,常常帶你到食堂吃飯?他不用給你專門買飯菜,總有人往你的飯盒里撥東西。”“你爸出事,家里找不出一件沒補過的衣服給他下殮。翻砂車間的楊師傅把自己過年才穿了一回的中山裝給了你爸。他老婆是藤橋人,鄉(xiāng)下人忌諱多,為了這事吵得差點跟他離婚。”其實,面對著國企重組改制的大趨勢,身為企業(yè)家個體的劉年根本不可能有所作為。也許正因為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張翎才只是借助師傅之口通過過去與現(xiàn)在的比照來對劉年做一種道德層面的批判與譴責。面對師傅的道德指責,劉年的反應是:“這些年里,他一遍又一遍地聽人講著這些故事……等他聽到第一百遍的時候,他就覺得自己是個四處都欠下債的浪子,他不知道該從哪里還起。他就是耗盡一生,哪怕當?shù)糇詈笠粭l內褲,怕也還不清他滔天的債務?!彪m然我們無意于替身陷道德泥淖的劉年辯護,但設身處地地想一想,他恐怕也只能如此,至死也得背負這一筆根本就不可能被償還的道德債務。
國企改制之外,與劉年密切相關的另一個方面,就是他與尚招娣之間的私情。首先應該承認,雖然同為大型企業(yè)的領導,但劉年面對男女問題時的姿態(tài)卻與岳丈全崇武明顯不同。全崇武命犯桃花,一生不斷地在男女問題上栽跟頭。劉年與尚招娣之間的私情,則多少帶有一點被迫無奈的成分。那一天的劉年,因為女兒全思源的逆反而心情郁悶,于是就和已經(jīng)成為按摩院老板的大哥建國在一起喝酒,沒想到居然大醉。大醉后的他酒后亂性,與給他推拿解乏的尚招娣發(fā)生了關系。一次偶然的酒后亂性倒也不算什么大事,關鍵的問題是,此后的劉年竟然順水推舟地不僅和尚招娣生了一個兒子,而且還不惜千里迢迢地把他們母子倆送到了遙遠的法國巴黎。這就不能不問個為什么了。依照常情常理,岳丈全崇武一家對他絕對稱得上恩重如山,不僅幫助他解決了一家人的生計問題,而且還把自家的千金姑娘全力嫁給了他。于情于理,劉年都不該以這樣一種形式背叛妻子全力背叛岳丈一家。究其根本,他的這種不該發(fā)生的背叛行為,與他在全力與全家人面前多年來不自覺形成的心理壓抑密切相關。這一方面,自有若干小說細節(jié)可作為確證。細節(jié)一,他和全力第一次見面,就產(chǎn)生過一種奇怪的感覺:“可是在回家的路上,他突然想起了她圓鼓鼓的雙頰,還有嘴唇上的那抹紅。”“這個丫頭從來沒有餓過肚子。一頓都沒有。”“他暗暗對自己說?!奔毠?jié)二,劉年去世后,全力發(fā)現(xiàn),他居然背著她服了這么多年的藥。細節(jié)三,全力不知道劉年終其一生最崇拜的精神偶像就是歐仁·鮑狄埃。細節(jié)四,全力不知道劉年曾經(jīng)有過一個名字叫兩雙。歸根到底,劉年之所以會對全力生出她根本就沒有餓過肚子的奇怪感覺,之所以會對自己的少年經(jīng)歷以及患病真相有所隱瞞,皆因為面對著全力的優(yōu)越生活內心深處生出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自卑感。惟其倍感一種無形的自卑與壓抑,所以他才會與尚招娣發(fā)生私情,才會依賴于尚招娣以及兒子的存在獲取某種微妙的精神平衡。
沛納海名表、老鼠、蒼鷹之外,其他六種物事的象征隱喻價值也都不容忽視。比如,那只被冠之為“三位一體”的卡迪亞名貴戒指,張翎之所以將它設定為一個敘述者,顯然是要借此而象征表現(xiàn)劉年、全力與尚招娣三人之間一種復雜的情感纏繞。再比如,那縷滿腹怨氣始終在全思源的大腦中糾纏不休的貓魂,以此來象征表現(xiàn)全思源的叛逆與孤獨,當然是非常恰當?shù)囊环N選擇。對了,還有對于一部長篇小說來說格外重要的命運感。這一點,突出地表現(xiàn)在那只再普通不過身的麻雀的敘述話語中:“那天晚上我眼睜睜地看著命運在全力全知姐妹倆的腳上套上一根繩子,拽著她們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個深淵。我明知無能為力,還是忍不住想去阻止她們,可她們偏偏就是聽不懂我的警告。其實,聽懂了又能怎樣呢?人斗不過命,命運總是棋高一招?!笔前?,面對著這些小說人物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充滿吊詭色彩的曲折命運,這些作為敘述者存在的物事,恐怕也只能夠無奈嘆息了。但對于作家張翎來說,能夠把這種命運感充分凸顯出來,也就算取得了藝術上的成功。實際上,也只有在命運的層面上,我們才可以理解為什么張翎要煞費苦心地選擇塞納河這樣一條河流作為小說第一章的敘述者?!白釉诖ㄉ显?,逝者如斯夫”,自古以來,河流就被作為一種時間或者說生命的象征來加以理解。張翎之所以要可以選擇這樣的一個物事來統(tǒng)領全篇,其孤心苦詣顯然在此。所謂“流年物語”中的“流年”,既可以實指男主人公劉年,更可以象征“流水落花”的人生歲月。
在一篇文章中,我曾經(jīng)做出過這樣一種論斷:“觀察20世紀以來的文學發(fā)展趨勢,尤其是小說創(chuàng)作領域,一個非常值得注意的事實,就是舉凡那些真正一流的小說作品,其中肯定既具有存在主義的意味,也具有精神分析學的意味。應該注意到,雖然20世紀以來,曾經(jīng)先后出現(xiàn)了許多種哲學思潮,產(chǎn)生過很多殊為不同的哲學理念,但是,真正地滲透到了文學藝術之中,并對文學藝術的發(fā)展產(chǎn)生著實質性影響的,恐怕卻只有存在主義與精神分析學兩種。究其原因,或者正是在于這兩種哲學思潮與文學藝術之間,存在著過于相契的內在親和力的緣故。”①對于我的這種看法,張志忠在他的一篇書評中也給出過一種補充性的說法:“我愿意補充說,這種‘過于相契的內在親和力,有著深刻的世紀文化語境:上帝死了,人們只有靠自己內心的強大去對抗孤獨軟弱的無助感;上帝死了,人們無法與上帝交流,就只能返回自己的內心,審視內心的恐懼和邪惡的深淵并且使之合理化。前者產(chǎn)生了存在主義,后者產(chǎn)生了精神分析學。兩者都是適應多災多難的二十世紀人們的生存需要而產(chǎn)生,也對這個產(chǎn)生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和長期冷戰(zhàn)的苦難世紀的人們的生存發(fā)揮了重大作用。它們是人的精神世界的產(chǎn)物(它們無法在客觀世界得到驗證,弗洛伊德學說在文學中比在醫(yī)學界受到更大的歡迎,與其說它是醫(yī)學心理學的,不如說它是文化學的),又作用于人們的精神世界?!雹谟辛藦堉局业难a充,我的說法自然顯得更有說服力。之所以要在本文的結束處強調這一點,就是因為張翎的《流年物語》實際上也可以被視為一部典型的精神分析之書。擁有了這一點,其突出的思想藝術價值自然也就不容低估了。
注釋:
①王春林《鄉(xiāng)村女性的精神譜系之一種》,見王春林《多聲部的文學交響》,第49頁,北岳文藝出版社2012年8月版。
②張志忠《誰為當下的文學聲辯》,載《文藝評論》2013年第9期。
(本文系“2013年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13&ZD122世界性與本土性交匯:莫言文學道路與中國文學的變革研究”的階段性成果)
2015年9月10日上午9時許完稿于山西大學書齋,是日為第31個教師節(jié)
剛剛發(fā)表于《當代文壇》2016年第2期
個人簡介:
王春林 男,山西大學文學院教授。第八屆茅盾文學獎評委,第五屆魯迅文學獎評委。以現(xiàn)當代文學評論知名于國內文學研究領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小說學會常務理事、中國小說排行榜評委、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理事、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F(xiàn)為山西大學文學院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曾在《文藝研究》、《文學評論》、《當代作家評論》、《小說評論》、《南方文壇》、《文藝爭鳴》等刊物發(fā)表學術論文近二百萬字。出版有個人批評文集《話語、歷史與意識形態(tài)》、《思想在人生邊上》、《新世紀長篇小說研究》等。曾先后榮獲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第9屆優(yōu)秀成果獎(2004年度)、山西新世紀文學獎(2002年度)、趙樹理文學獎(2004—2006年度)、山西省人文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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