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幸
(中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法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4)
論既判力對涉外民事管轄權積極沖突的協(xié)調(diào)*
彭 幸
(中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法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4)
涉外民事管轄權積極沖突的問題造成了國際民事訴訟領域的諸多困境,各國分別采用了先系屬優(yōu)先原則、不方便法院原則、禁訴令等多種方法來協(xié)調(diào)這一沖突。但是以上方法大多注重于同時進行的平行訴訟,未能解決生效判決作出后的重復訴訟問題。相對而言,已有生效判決的民事爭議更要避免重復起訴,以減少司法資源的浪費。從既判力角度看,可以通過“區(qū)間劃分”來審視整個訴訟程序中不同階段的既判力對他國司法管轄權的影響,進而以民事判決的既判力理論為民事管轄權沖突提供協(xié)調(diào)思路。尤其是在“既判力標準時”和“判決得到承認”兩個時間節(jié)點之間,可以以既判力的效力緩和管轄權沖突。
管轄權積極沖突;既判力;標準時;重復訴訟
涉外民事案件的管轄權是一國主權之體現(xiàn)。各國為了在民商事領域更多地維護本國國民的利益,都積極獲取案件管轄權,所以才會有美國法院的“長臂管轄”、英美法系著名的“禁訴令”制度和大陸法系的“財產(chǎn)所在地”管轄*李晶. 涉外民事管轄權立法完善研究[J]. 政治與法律,2013, (8).。但是因此造成的管轄權積極沖突也使各國面臨重復受理案件、司法資源浪費和判決難以執(zhí)行的窘境。因此,如何合理減少管轄權領域的積極沖突、避免當事人挑選法院就成為一項重要且復雜的議題。尤其是在一國法院已經(jīng)做出具有既判力的判決后,存在針對同一訴訟標的他國訴訟,無疑是管轄權積極沖突引起的典型例證。本文將對此進行研究并分析不同情形下的管轄權基礎和既判力效果,進而展望判決既判力對后訴管轄權的作用機制,為存在有既判力判決的涉外民事訴訟管轄權積極沖突提供協(xié)調(diào)思路。
在國際民事訴訟中,國際民事管轄權積極沖突體現(xiàn)在兩個層面上,即潛在的國際民事管轄權的積極沖突和現(xiàn)實的國際民事管轄權的積極沖突*袁泉. 不方便法院原則三題[J]. 中國法學, 2003, (6).。一般而言,當出現(xiàn)多個法院對同一個案件行使管轄權的情形時,潛在的管轄權沖突才算成為現(xiàn)實的沖突,一國作出確定判決之后其他國家再行受理是現(xiàn)實的國際民事管轄權積極沖突的典型表現(xiàn)。管轄權積極沖突給國際民事訴訟造成了現(xiàn)實的困境,由于各國和各法域的管轄權根據(jù)以及施行的法律不盡相同, 在不同國家或法域訴訟很可能產(chǎn)生不同判決結果,所以產(chǎn)生了大量的“挑選法院”和平行訴訟現(xiàn)象*歐福永. 論禁訴令在解決中國內(nèi)地與香港民商事管轄權積極沖突中的運用[J]. 時代法學, 2009, (4).。
無論是在大陸法的國家還是英美法的國家,平行訴訟或復數(shù)訴訟,通常是不受歡迎的*陳隆修. 國際私法管轄權評論[M]. 中國臺北:五南圖書公司,1986. 84-101.。在此背景下,以歐盟為代表的大陸法系國家采用了“先系屬優(yōu)先原則(principle oflisalibipendens)”、以英國和美國為代表的普通法系國家創(chuàng)設了“不方便法院原則(forum non convenience)”和“禁訴令(anti-suit injunctions)”來規(guī)避管轄權的積極沖突,我國最高人民法院2015年發(fā)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532條也正式確立了不方便法院原則。此外各國也多以國際禮讓(comity)作為放棄管轄權的理由。但是,實踐中以上協(xié)調(diào)方案也存在一些問題。比如先系屬優(yōu)先原則的規(guī)定會誘使一方當事人為獲得一個對自己更為有利的法院(但事實上并非是最適當?shù)姆ㄔ?而有意拖延訴訟,即所謂“策略性操控”(strategic maneuvering)現(xiàn)象*黃志慧. 人權法對國際民事管轄權的影響—基于《歐洲人權公約》第6(1)條之適用[J]. 環(huán)球法律評論, 2016, (1).。而禁訴令制度因為對外國司法權的干涉而在實踐中受到極大限制,通常在極其例外的情形下,法官才會發(fā)出禁訴令*比如在Quaak V. Klynveld Peat Marwick Goerdeler Bedrijfsrevisoren(361 F.3d 11, 18(2004))案件裁判文書中,法官表明“(禁訴令)只有在極其小心并受到極大限制的情況下才能適用”。。同樣的,不方便法院原則在實踐中也遭到質(zhì)疑,被認為是美國法院運用來撤銷案件的方式,盡管沒有適當?shù)目商娲ㄔ耗軌蚧蛟敢馐茉V*See Jernigan, Finity E. Forum Non Conveniens: Whose Convenience and Justice, 86 Tex. L. Rev. 1079 (2007—2008).。尤其是在Piper Aircraft案*454 U.S. 235(1981).表明本國原告與外國原告的區(qū)別對待傾向之后,對不方便法院原則的質(zhì)疑就更多了。但可以肯定的是,這些方式和原則雖然存在這樣或那樣的問題,卻依然在協(xié)調(diào)國際民事管轄權積極沖突方面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它們主要針對的是同時進行的多個訴訟程序,很少兼顧到一國訴訟程序基本完結,判決已經(jīng)產(chǎn)生既判力之后,當事人在其他國家進行的平行訴訟。針對已經(jīng)產(chǎn)生既判力判決的案件相關的重復訴訟行為,當事人再次提起訴訟的國家的法院是否適宜行使相應的管轄權,是法院決定是否受理案件時需要考慮的重要因素。這一問題可以從既判力理論中找到答案。
判決的既判力理論主要存在于大陸法系國家的民事訴訟法理論中,同時在英美法系國家也有類似理論。大陸法系的“既判力”理論最早發(fā)端于古羅馬法定訴訟時期施行的“一案不二訟”(bisdeeademrenesitactio)原則*黃風. 羅馬法詞典[M]. 北京:法律出版社,2002.40.,并逐步發(fā)展成為現(xiàn)代大陸法系民事訴訟制度中的判決效力制度*丁寶同. 民事判決既判力研究[M]. 北京:法律出版社,2012.25.。而在英美法系,并沒有形成大陸法系一樣的完備既判力理論體系,卻孕育了一套相對應的制度性術語和體系,即既判事項原則(resjudicata)。既判事項原則是指“擁有合法管轄權的法院作出的民商事終局判決對當事人和利害關系人在此后的司法程序中的起訴、防御權有約束力,并對前訴中已決或應決的根本性事項起決定性作用?!?See Paul M. Perelt, Res Judicata And Abuse Of Process, Advocates’ Quarterly, Vol. 24, Issue 2 (April 2001), pp.189-190.美國的既判力理論主要體現(xiàn)在爭點排除規(guī)則中。判決發(fā)生既判力是以判決生效作為先決要件的*陳洪杰. 關于判決既判力先決要件的比較研究[J]. 學術界, 2008,(6).。在(美國的)州際司法實踐中,一份判決排除了其后關于同一訴訟請求及其潛在事實的訴訟。判決針對該訴訟請求的效力被稱作“請求排除”(claim preclusion);其對爭點的效力被稱作“爭點排除”(issue preclusion)*[美]彼得·海. 美國法概論(第3版)[M]. 許慶坤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84-85.。由于“resjudicata”原則強調(diào)前訴判決所作判斷對后訴的影響,實際上與大陸法系既判力制度基本相同,因此,更有人直接將其譯為“既判力”。*常廷彬. 民事判決既判力主觀范圍研究[M]. 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10.1.
既判力制度是一項非常剛性、原則和正式的制度,這一制度是整個訴訟制度具有終局性、穩(wěn)定性和權威性的基礎*胡軍輝. 美國民事既判力理論研究[M]. 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173.。判決產(chǎn)生既判力,則對此后的訴訟活動具有羈束力,法院不得再次受理,即“一事不再理”。但是民事訴訟理論中的“一事不再理”只局限于特定法域之內(nèi)的前后訴之間,并沒有對不同國家之間的既判事項作出規(guī)范。從古老的先例中即可以看出對糾紛解決的終局性和排他性的重視:印度教教義將其作為一項原則提出,在希臘的法律傳統(tǒng)和羅馬法的著作中都可以看到對既判力原則的維護*See Peter Barnett: Res Judicata, Estoppel And Foreign Judgement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8. 轉(zhuǎn)引自李哲. 刑事既判力相關范疇之比較[J]. 比較法研究, 2008,(3).。那么一國作出的有既判力判決能否對其他國家的管轄權造成影響?能否成為阻斷同一訴訟標的的案件在另一國家再次提起訴訟的根據(jù)?案件所處的不同階段,生效判決的既判力對其他國家的影響力大不相同,為便于對不同階段進行差異化分析,以下我們從既判力角度分割涉外民事訴訟活動的時間軸,并對不同區(qū)間的所有情形加以列舉。
在一個特定涉外民事訴訟活動開始到執(zhí)行判決結果之間,如果以時間為軸來看的話,可以確定判決產(chǎn)生既判力的“標準時”和“判決得到承認”、“執(zhí)行判決”幾個參照點。
對一個生效判決來說,在既判力的時間范圍內(nèi)才具有對后訴相應的羈束力。所謂既判力的時間范圍,是指在哪一特定時間點上法院的確定判決所確定的當事人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對后訴形成既判力*鄧輝輝. 民事訴訟既判力理論研究[M]. 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4.25.,也即在此之后產(chǎn)生權利義務狀態(tài)的確定化,并禁止當事人就該判決內(nèi)容再度爭議的“標準時”。標準時首先必須是針對生效判決的,判決未生效則不具有既判力。大陸法系國家通常將“事實審的口頭辯論終結時”作為既判力的標準時,在此之后往往不能再就已形成的內(nèi)容進行爭議。這一方面是因為法官的心證在雙方當事人的口頭辯論終結時已經(jīng)形成,另一方面在于當程序推進至事實審的口頭辯論終結之時,當事人所享有的攻擊和防御手段都已經(jīng)獲得了充分的行使機會,其程序權利也已經(jīng)獲得了充分的程序保障*丁寶同. 民事判決既判力研究[M]. 北京:法律出版社,2012.225.。此后禁止其對此提出異議也是情理之中。這種對標準時的界定無疑是最合適的,但也難以保證個案中絕對適用??梢悦鞔_的是,在將“事實審的口頭辯論終結時”作為民事訴訟既判力標準時的基本立場上,在非常例外的情況下可以依據(jù)個案情況微調(diào)標準時。
之所以用既判力的“標準時”而非“判決生效時間”作為參照點,是在于防止因既判力標準時與判決生效時間之間微妙的時間差導致實質(zhì)沖突。既判力的標準時一般是事實審的口頭辯論終結時,判決生效則根據(jù)不同國家的規(guī)定有不同時間點,但大都要在事實審之后經(jīng)過一段時間。標準時之后,當事人之間在本案中的權利義務關系基本明確。而在此之后,民事法律關系可能會因法律事實的變動而變動,在其變動之后出現(xiàn)的新的實體權利(請求權)主張并未進入之前的訴訟程序、成為審理和判決的對象,也不受確定判決之既判力約束,對之當事人亦可再行訴訟*丁寶同. 民事判決既判力研究[M]. 北京:法律出版社,2012.223.。但是通常事實審口頭辯論結束之后法官并不能當場作出判決,對此后到判決作出之間的期限各國規(guī)定也不一致,這段時間內(nèi)發(fā)生的新的實體關系變動無法在本案中繼續(xù)審理,如果以“判決生效時間”作為時間節(jié)點的話,當事人無法就這段時間差內(nèi)發(fā)生的民事法律關系變化主張權利。
以“判決得到承認”作為時間節(jié)點的原因在于承認外國民事判決對既判力效力的擴張。一國承認外國判決,通常使該判決和本國判決具有了同等的法律效力,其中就包括判決的既判力。據(jù)此,當事人在其他國家進行的訴訟即使獲得判決也難以再次承認和執(zhí)行,能夠有效避免重復起訴的發(fā)生。而“執(zhí)行判決”則令系爭的民事法律關系得到平復,不僅是判決本身得到實現(xiàn),也使爭議歸于平靜。前文所述幾個參照點之間呈現(xiàn)出這樣一種聯(lián)系:既判力的“標準時”之前,判決沒有既判力;當爭議在判決“標準時”到“判決得到承認”之間時,該判決已經(jīng)在作出國具有既判力,但在被請求承認執(zhí)行國未產(chǎn)生既判力;在“判決得到承認”之后,則在判決作出國和請求承認、執(zhí)行國都具有了既判力。以下我們詳細分析不同時間區(qū)間可能存在的既判力效力情況。
為了理清既判力與后訴他國法院是否應當行使管轄權之間的關系,我們設定如下:甲乙二人產(chǎn)生民事糾紛,甲以乙為被告,在X國法院提起訴訟并獲得判決。乙不滿該判決遂向有管轄權的Y國法院再次提起訴訟。而判決需在Z國執(zhí)行。因下文分情形討論的需要,暫不對X、Y、Z國進行明確區(qū)分。
表1*表1是與特定涉外民事案件相關的不同國家在案件的不同時間區(qū)間相對應的既判力情況。其中,“前”是指在表頭對應時間節(jié)點之前;“后”是指在表頭對應時間節(jié)點之后;“×”是指在表頭相應國家無既判力;“√”是指在表頭對應國家有既判力。而A、B、C則是指不同時間段,A指判決產(chǎn)生既判力之前;B指判決得到承認之后;C則指判決產(chǎn)生既判力到其得到承認之間的期間。
從表中可以得出以下結論:
1.從A可以看出:在既判力標準時之前,判決在任何國家都無既判力。此時更無從談起既判力對當事人再次提起訴訟國家的法院管轄權的影響。
2. 從B1和B2可以看出:在判決得到承認之后,只有在再次提起訴訟國和被請求承認執(zhí)行國是同一個國家或者再次請求國與判決作出國是同一個國家時,才會發(fā)生判決在三個國家都有既判力的效果。這就證明,當案件已經(jīng)得到承認之后,當事人向非判決作出國和被請求承認執(zhí)行國之外的第三國法院起訴時,該第三國并不受既判力的強制遮斷。
3. 從C1~C3可以看出:在既判力標準時之后、判決得到承認之前,只有在該三個國家是同一個國家的情況下,才會發(fā)生三個國家都受既判力遮斷的效果(即C1)。也就是當涉外民事判決的作出國是被請求承認執(zhí)行國時,當事人又在該國再次提起訴訟的情形。
具體來說,在A1和C1的情形中,X、Y、Z是同一個國家,此時不存在管轄權的積極沖突情形,按照一國國內(nèi)對重復起訴的規(guī)定處理即可。B2是在判決得到承認之后,乙再次提起訴訟的國家與判決作出國是同一個國家的情形,既判力當然存在于三者之中,按照該國國內(nèi)程序法上對重復起訴的規(guī)定處理即可。以上幾種情形下,乙在判決作出國再次提起的訴訟,無論該判決有沒有得到被請求執(zhí)行地國法院的承認,都按照判決作出國的國內(nèi)訴訟法關于起訴的規(guī)定自主決定,不涉及到管轄權的積極沖突,下文不再討論。
據(jù)此,只需要分析B1、C2、C3、C4幾種情形中,既判力對訴訟管轄權的影響。B1是判決得到承認之后,乙向其他國家的法院提起訴訟且該國與判決作出國及執(zhí)行地國互不一致的情形。此時判決已經(jīng)得到被請求執(zhí)行地國的承認,在被請求執(zhí)行地國一般具有與本國判決相同的法律效力,雖然再次提起訴訟國法院沒有義務受判決作出國法院的判決拘束力,但是其受理案件之后做出的判決不會再得到承認。C2是既判力標準時之后、判決得到承認之前的期間,判決作出地國與執(zhí)行地國是同一個國家的情形。在此情形下,同一個法域中法院作出的判決往往不需要得到承認即可執(zhí)行,此時乙向其他國家起訴通常也不會得到承認。C3、C4則是在可能出現(xiàn)的情形中研究既判力與后訴管轄權關系的重要的情形。從表1可以看到,兩種情形下各項內(nèi)容都是一樣的,但是乙再次起訴國和被請求執(zhí)行國之間的關系有微妙的變化。C4是二者是同一個國家的情形,C5則是二者是不同國家的情形。在既判力標準時之后,判決作出國自然要受到既判力的拘束,但是被請求執(zhí)行國未承認之前不受此影響。相應地,如果乙在被請求承認執(zhí)行國法院再次提起訴訟,此期間該國當然具有管轄權,而無需考慮乙再次提起訴訟的國家與被請求承認執(zhí)行國是否一致。
由上文分情況討論可知,在A區(qū)間判決還未具有既判力,當然對任何國家均沒有實質(zhì)性的既判力拘束作用,此時案件裁決尚處于“一片混沌”之中,即使當事人在其他國家的法院提起訴訟,也應當按照前述各國協(xié)調(diào)平行訴訟的方式處理。因此下文主要從B區(qū)間和C區(qū)間的情況展開,分別討論不同時間區(qū)間既判力對后訴管轄權的影響并發(fā)掘可行進路。
(一) 判決得到承認之后的既判力問題
B區(qū)間是發(fā)生既判力的判決得到承認之后的情形,此時判決已經(jīng)得到被請求執(zhí)行國的承認。從各國實踐看,各國對外國(包括外法域)判決的承認,即是承認外法域判決在內(nèi)法域的包括既判力(或稱實質(zhì)確定力)在內(nèi)的所有效力*陳啟垂. 外國判決的承認與執(zhí)行[J]. 月旦法學雜志, 2001,(8).。也就是說,通常判決一旦得到承認,既判力在被請求承認執(zhí)行國就發(fā)揮對后訴的遮斷效果,此后當事人不得就相同訴訟標的再行起訴,該國也不會承認和執(zhí)行其他國家針對該訴訟標的的判決。但是這種說法并不絕對,我們以著名的“浙江省紡織品進出口集團公司訴長榮海運股份有限公司案”(以下簡稱“長榮案”)為例。
“長榮案”案情如下:浙江省紡織品進出口集團公司(以下簡稱“紡織品公司”)與案外人訂立合同出售一批校服,長榮公司為承運人*本案承運人其實是立榮海運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立榮公司”),后因立榮公司合并解散,由長榮國際儲運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長榮公司”)概括承受其權利義務,為敘述方便,此處直接使用“長榮公司”。。其間長榮公司無單放貨導致紡織品公司貨款及稅款損失,紡織品公司遂在上海海事法院起訴并獲得生效判決*本案大陸判決初審案號為(2011)滬海法商初字第441號,終審案號為(2003)滬高民四(海)終字第39號。。后該判決獲得臺灣桃園地方法院及臺灣高等法院認可,但臺灣“最高法院”以大陸民事確定判決經(jīng)臺灣法院裁定認可后只具有執(zhí)行力,并不具有與臺灣地區(qū)法院做出判決一樣的既判力為由,準予判決債務人提起債務異議之訴,并最終未予執(zhí)行大陸法院做出的判決*劉仁山. 我國大陸與臺灣地區(qū)民商事判決相互承認與執(zhí)行之現(xiàn)狀、問題及思考[J]. 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09,(6).。本案一出引發(fā)海峽兩岸巨大爭議。臺灣地區(qū)學者表示:在2007年以前,法院實務及學界多數(shù)見解基本上均認為“經(jīng)認可之大陸判決應享有既判力”*紀鈞涵. 外國判決之承認與執(zhí)行[J]. 萬國法律, 2009,(4).。經(jīng)過本案之后這種認識受到了沖擊,但即使是臺灣地區(qū)學者也多不贊同臺灣“最高法院”的做法*如臺灣學者陳長文認為:“這種立場是嚴重倒退,因為無論從法律的字義或立法理由,均看不出立法者有排除承認大陸民事確定判決的既判力之意圖?!眳⒁婈愰L文. 兩岸司法互助閉門造車的最高法院兄弟們[J]. 臺灣聯(lián)合報, 2008-04-27(A11);伍偉華認為:“如臺灣率先不承認經(jīng)裁定認可確定之大陸民事確定裁判或仲裁判斷有既判力,大陸亦得采取相應措施,則相互報復的結果,對兩岸人民權益影響不小。”參見伍偉華. 經(jīng)臺灣法院裁定認可確定之大陸民事確定裁判及仲裁判斷是否有既判力?——最高法院96年度臺上字第2531號判決、97年度臺上字第2376號判決之分析[J]. 臺大法學論叢, 2009,(4);羅發(fā)興認為“臺灣目前的做法既違背了互惠原則,也增加了兩岸當事人的訟累。”參見羅發(fā)興. 兩岸相互認可民事判決若干問題的檢討與完善[J]. 法令月刊,(9).。
從大陸地區(qū)的法律規(guī)定來看,在1998年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的《關于人民法院認可臺灣地區(qū)有關法院民事判決的規(guī)定》(法釋[1998]11號,以下簡稱98年《規(guī)定》)中第12條、第13條和第16條規(guī)定,當兩岸出現(xiàn)平行訴訟時,只要臺灣地區(qū)法院先行作出判決并且當事人向大陸人民法院申請認可該判決,人民法院就必須中止審理,轉(zhuǎn)而審查認可臺灣地區(qū)判決的申請。這實際上意味著大陸人民法院通過在一定程度上主動放棄管轄來解決因管轄積極沖突而產(chǎn)生的兩岸平行訴訟問題,優(yōu)先考慮臺灣地區(qū)法院判決作出日期,明顯有過度擴張臺灣地區(qū)民事判決效力之嫌。相比較而言,《涉港判決安排》與《涉澳判決安排》均無類似規(guī)定;同樣,中國法院處理國際平行訴訟時也不采取這種做法;臺灣地區(qū)的法院對大陸民事判決也未采取這種做法*〔28〕郃中林,李賽敏.《關于認可和執(zhí)行臺灣地區(qū)法院民事判決的規(guī)定》的理解與適用[J]. 人民司法(應用), 2016,(7).。而根據(jù)2015年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認可和執(zhí)行臺灣地區(qū)法院民事判決的規(guī)定》(法釋〔2015〕13號,以下簡稱15年《規(guī)定》)第11條的規(guī)定,只要人民法院已經(jīng)受理認可申請,就不再受理就同一爭議提起的訴訟;反之亦然。即不論是當事人起訴或申請認可,人民法院只進行其在先啟動的程序〔28〕。這表明,大陸地區(qū)對臺灣地區(qū)的法院作出的判決之效力有更加客觀的認識,對臺灣地區(qū)法院作出的判決所具的既判力進行了正確的評估。
雖然本案是同一主權國家的不同法域之間的判決認可問題,但也可以為國際涉外判決承認后的既判力問題提供思路。從其他國家和地區(qū)的立法例和司法實務來看,鮮有對他國或他地區(qū)已認可的裁判僅承認執(zhí)行力而不賦予既判力的*羅發(fā)興. 兩岸相互認可民事判決若干問題的檢討與完善[J]. 法令月刊,(9).。況且拒不賦予已承認判決的既判力,存在諸多弊?。阂皇怯绊懟セ蓐P系,會引起其他國家和地區(qū)的司法報復。雖然我國大陸在臺灣地區(qū)法院拒不承認大陸民事判決的既判力時依然承認臺灣判決的既判力,但是在對待外國判決時則實行對等原則,世界上大多數(shù)國家對外司法關系上也是如此。那么“承認”也就缺失了最重要的意義,最終也難以保障本國當事人在外國的民事權益。二是隱含邏輯困境,承認外國判決如果要以區(qū)分判決的執(zhí)行力和既判力為條件,那么承認的判決效力必然是不完整的,更無法對爭議的民事關系起到確定作用,后訴作出的判決與已經(jīng)承認的判決是什么關系?這些矛盾都不支持一國在承認外國判決之后否定其既判力的效力。因此可以明確的是,在區(qū)間B也就是判決得到承認之后,應當以已有判決的既判力作為對后提請承認判決的拒絕理由。由于欠缺承認和執(zhí)行的可能性,其他國家此后對同一訴訟標的的涉外民事案件則不必行使管轄權。
(二) 判決既判力標準時到判決得到承認之間的既判力問題
在C區(qū)間既判力標準時到判決得到承認之間,當事人在其他國家的法院再次起訴,情況就會變得復雜。在這一時間區(qū)間斷然確定既判力對其他國家訴訟管轄權的阻斷作用難以自圓其說。
一方面此時針對特定訴訟標的的糾紛已經(jīng)有了一份對后訴具有遮斷效果的判決,雖然既判力的空間范圍往往只及于作出判決的法院所在的法域,但是已有判決還是會影響到在后訴訟辦案法官的自由裁量。尤其是英美法系國家的法官擁有較大的自由裁量權,對于已經(jīng)做出有既判力判決的案件會考量是否行使管轄權。但是在法官全部的考量因素中,既判力占多大的比例并沒有定論。另一方面此時判決作出國的訴訟程序已經(jīng)基本結束,并不存在適用前述協(xié)調(diào)方式的余地。如先系屬優(yōu)先原則是以相關法院受理案件的先后時間順序為標準。對于一事二訴的情形,《布魯塞爾條例I》第27條強制性地要求后受訴法院拒絕管轄以尊重首先受訴法院的管轄權*向在勝. 歐盟國際民事訴訟法判例研究[M]. 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3.150.。它強調(diào)的是后受訴法院對先受訴法院的尊重,而非對先做出既判力判決的法院尊重而終止訴訟。再則,如果一國法院的判決發(fā)生既判力就當然地阻斷其他國家的后訴,將更難以避免當事人為了獲得在先利益而挑選法院。這是由于不同國家的法院就同一民事糾紛作出的判決結果因?qū)嶓w法的選擇、程序法的內(nèi)容差異有可能相去甚遠。當事人選擇哪個國家的法院提起訴訟自然會優(yōu)先考慮己方利益,但未必該國法院作出的判決就一定能夠得到承認和執(zhí)行。
所以這一階段概括地要求既判力突破司法主權的限制對在其他國家提起的針對相同訴訟標的的后訴具有遮斷效果并不明智,也不可行。比較而言,原則性指引更加適合用來解決這一時間區(qū)間的管轄權沖突問題。首先,必須肯定既判力對后訴的遮斷效果,這是既判力的意義所在。如果裁判沒有效力,不僅民事訴訟失去價值和意義,民事司法與民事法律也都失去價值和意義*張衛(wèi)平. 既判力相對性原則:根據(jù)、例外與制度化[J]. 法學研究, 2015,(1).。其次,需要明確的是這種遮斷效果只對判決作出國有實質(zhì)上的羈束力,對其他國家只有參考和裁量的作用。司法主權是各國獨立享有的,在涉外民事審判中也無須受制于外國已有既判力的判決。最后,一國判決的既判力對其他國家進行中或判決后再次起訴的案件的影響力是一種非強制的效力,主要體現(xiàn)在它會成為法官受案裁量因素之一。
既判力對涉外民事訴訟管轄權積極沖突的協(xié)調(diào)有重要意義,但是在訴訟的不同階段表現(xiàn)及作用效果有所區(qū)別。因此本文從既判力視角分割涉外民事訴訟時間軸,列分區(qū)間、分情形討論不同時間區(qū)間中既判力對后訴管轄權的作用方式并展望各種情形下既判力的作用前景。在針對同一訴訟標的的民事訴訟尚未產(chǎn)生有既判力的判決時,各國適用先系屬優(yōu)先原則、不方便法院原則、禁訴令及國際禮讓等協(xié)調(diào)國際民事訴訟的管轄權積極沖突。當一國已作出具有既判力的生效判決后,從既判力標準時到判決得到承認的期間,該判決所具有的既判力對其他國家民事訴訟活動沒有實質(zhì)性的遮斷效果,但是會在實踐中影響當事人和法院的訴訟行為。一旦判決得到承認,理論上來說判決的既判力也在承認執(zhí)行國得到承認并發(fā)生效力,當事人無法就該爭議向承認執(zhí)行國提起新的訴訟,即使在其他國家獲取新的判決也無法在該執(zhí)行地得到承認。因此會對其他國家的平行訴訟起到實質(zhì)阻斷效應。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涉外民事判決的既判力在不同時期對多國管轄權積極沖突有重要的緩和作用,在訴訟目的和程序價值上都能發(fā)揮相應效果,可以通過更加深入的分析對今后國際民事訴訟管轄權的積極沖突產(chǎn)生更大影響。
The Coordination of Res Judicata in Positive Conflict ofJurisdiction of Transnational Civil Litigation
PENG Xing
(SchoolofLaw,ZhongnanUniversityofEconomicsAndLaw,Wuhan,Hubei430074,China)
The positive conflict of jurisdiction of transnational civil litigation has caused many difficulties in the field of international civil litigation. Countries have adopted several ways to coordinate this conflict, such as principle oflisalibipendens, forum non convenience and anti-suit injunctions. However, the above methods mainly focused on parallel litigation, which are unable to solve problems resulted of repeated suit after an effective judgment. Relatively speaking, the civil disputes, which the judgment has already come into effect, need to avoid repeated prosecution, so as to reduce the waste of judicial resourc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resjudicata, we could reassess its impact on other countries’ jurisdiction through Interval Partition among the whole procedure at different stages, and the theory ofresjudicatain civil judgment provides ideas for coordinating civil jurisdiction conflicts. Especially during the period between the time of criterion and the time when the judgment be recognized, the effectiveness ofresjudicatamay ease the necessity of exercising jurisdiction.
positive conflicts of the jurisdiction; res judicata; the time of creterion; repeated suits
2017-04-14 該文已由“中國知網(wǎng)”(www.cnki.net)2017年5月9日數(shù)字出版,全球發(fā)行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涉外民事關系法體系完善研究》(批準號:14ZDC032)的階段性成果。
彭幸,女,中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國際私法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國際民事訴訟法學。
DOI.10.19510/j.cnki.43-1431/d.20170509.002
D997.3
A
1672-769X(2017)03-011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