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樺
你和我
——再給張棗
那時你總說冷。但在狹窄的空氣里,你
享受了寂靜并呼吸順暢。冬日的歌樂山
道路清爽,樹在滴水,你從午休后起來
聽到了窗前觸手的桉樹葉密集的心跳。
戴上圍巾,出去走走,我喜歡多風(fēng)的山巔。
你從不想成為別人,但偏偏被一個人的生活
累倒了。美還在,雖然無用;寫的速度也在,
即便沒超過命運的速度;笑聲依舊出自你
青年時代烏云般的濃發(fā)。那一天,真實金發(fā)
注定要生輝。不是嗎?幽暗的灰塵中,
連清瘦的蒼蠅也吹起了歡快的單簧管低音。
啊,德意志!請聽我們的聲音那樣苗條甜蜜。
是的,此刻是重慶幻覺!萊茵河未來的曲線!
后來,燦若星辰的圓寶盒從天而降
踅到某個人的耳邊,隨便掛了一個商標(biāo);
后來,社會主義手風(fēng)琴的鼻音死了,
剃刀風(fēng)、鄉(xiāng)間雜貨店、你往昔的嘴唇
也消逝了???,某個人正晃起鍍金的溜肩
大笑著穿過流油的街道,走進(jìn)脂肪辦公室;
燒烤與火鍋的氣味集中刺激了唯一的會計,
她在昏昏欲睡的正午打了一個清脆急速的噴嚏。
另一天深夜,你對我說起你的初中歲月:那是
一個九月的黃昏,我獨自來到一所山間中學(xué);
校園空曠,無人報到,幾只燕子在涼蔭下穿行;
接著天色轉(zhuǎn)黑,我尷尬地睡在稻草鋪就的床上。
醒來無人打擾;饑餓在胃里,可什么在黎明里?
再憶重慶
魚相忘于江河,人相忘于道路
一切皆不可靠,唯有死亡除外
繼續(xù)!老盧倫斯基,你還活著嗎?
你曾在西南師院吃過糊狀的面條
后來你去了天津(小傅顯舟說)
管它呢……再后來你就消失了……
昨夜,在《秋天的戲劇》第七節(jié)
我又讀到了你冬天等人的樣子
知道嗎,不僅僅是在重慶。繼續(xù)!
那是死去的張棗在使你不死。
三憶重慶
如回到重慶,就是回到我們的青年時代
那只有我們才經(jīng)歷過的青春——黑發(fā)欲飛
你已上路,快!前面是早春北碚的陰天。
(其中有一個人得罪我了,終生地,但
他不知道,他天生乖戾,我判他豐都鬼;
還有一個人被我終生熱愛,他也不知道,
作為禮物,他將被提前送出去很遠(yuǎn)……)
風(fēng)景曾何其準(zhǔn)時(1983—1986)何來急?
歌樂山頂?shù)狞S葛樹,在八月總痛得亂抖
而寫詩已命中注定成為我們彼此的迷信
——黑夜里一個個小星球,閃爍不?!?/p>
歲月流逝,知道嗎,到了秋天就會好的
不,不,不,不是因為西方的鋼琴!
是因為俄羅斯式的令人緊張害羞的友情
——那胸部向左傾倒的東方小提琴。
張棗在圖賓根
幻覺。梨邊風(fēng)緊雪難晴么?幻覺:
“家住江南,又過了,清明寒食?!?/p>
這可不是幻覺,點火櫻桃一枚:
韓國小商販準(zhǔn)時送來了辣椒泡菜。
大街無人,正午的火車站無人。
內(nèi)卡河邊的林蔭道上無人。
前方的國際講師樓無人。
無人,俄羅斯的手風(fēng)琴在秋風(fēng)里唱,
無人,汽車站一個老人在醉中演講。
今晚,Paul Hoffmann會來嗎?
在荷爾德林的耳畔,我將朗讀夏天:
住在德國,生活是枯燥的,尤其到了
冬末,我和自己交談,和自己散步;
豈止幻覺?推開窗盡是森林的圖賓根。
張棗從威茨堡來信
對于未來的詩人,我只是一個謎。
——Ivan Bunin
蛛絲一縷分明在,不是閑身看不清。
——袁枚
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
——張愛玲
1987年4月我在威茨堡讀閑書、散步
思考人生和哲學(xué),懷念故國與朋友;
一個秘密,你懂!《葉芝自傳》令我
整日銷魂沉淪。5月1日我想到你,
莫怕,現(xiàn)在我就贈給你一句寓言:
你是一只青蛙,理應(yīng)想青蛙的辦法。
5月12日我又迎來了那美麗的正午,
(中午依然睡午覺,約一小時)
我在構(gòu)思一首詩《楚王夢雨》。黃昏
我開始散步(如同午覺,亦來自故國)
“詩歌已多天未發(fā)生了,心急如焚?!?/p>
怎么辦?我沒有聽眾。怎么辦!
我可不是幽靈,那他人則定是幽靈。
請再給我些時間吧,勝算在握的楚王。
在北碚涼亭①
——給張棗
一定是來自長沙的風(fēng)穿過了涼亭
在北碚,在一個梨子的詩篇里
你的命運才得以如此平靜
世界呀,風(fēng)會從綦江吹來嗎?②我
倒想它從合川的嘉陵江上吹來
花開花落,種花者已死去多年
可春天總還是要多出一個正午③
當(dāng)你用右手不停地繚繞著想念……
“一種瑞士的完美在其中到來?!雹?/p>
一封來自1983年的情書
(為一對曾經(jīng)的戀人而作)
有個聲音在南京的消磨中
為何不是在柏林或者長沙?
有個聲音在重慶的消磨中
為何不是三年,只有一天!
我們的24小時呀,親愛的
每秒都有巨變。我才20歲
記得嗎?我們翻開了一頁——
It is doomed!在劫難逃!
歌樂山巔延綿著多少山巔……
我莫名地愛上了神的熱淚
而你說你只愛我倆的登臨
1983年春,火車開往南京——
真會有一個燈泡等著,像
兒子吊在我們中間?⑤多年后
我仍喜愛寫信,但你已經(jīng)
變了,你不再眺望;但有
另一個消息來自蒼茫云?!?/p>
我們的1984
一
四月詩選誕生于北碚(歌樂山植樹節(jié)之后)
我還記得白日六章,在徒勞美麗的星辰之前
鏡中,我們的1984,這初春的晚燈宛如冬日
我穿梭于北碚沙坪壩,我讀完你童年的詩篇……
二
檜木遠(yuǎn)離人間,蓑衣蟲可憐,朝顏、夕顏里,
有莫名的箱鳥(翡翠);可怕的瀑布呀
(某幼兒說“塔布”)!某人年紀(jì)輕輕臨窗睡著午
覺……
這也算有趣的事:小黃狗抬起左腿盼望著什么
頭白的人多話,幸福的人便走來走去……
日記
(重讀張棗《四月詩選》①)
兩天的魚,三春的鳥,
他在瑞典的南方過一座石橋,
四月,孔子在Karlstad,絕對伏特加!
四月,“美紛紜以從風(fēng)”,科學(xué)家在燈下細(xì)究語法。
長沙
——為少年張棗而作
年十五,我要去上學(xué)
人間已變,長沙春輕,
苦夏亦好,一九七八,
少女一定來自湖南嗎?
(我布衾多年冷似鐵)
看!反宇飛風(fēng),伏檻含日②
愛晚亭上,白云誰侶③。
春天之憶
——早春讀《黃珂》,想起張棗。
黃珂兄:“這靜夜,這對飲,我們仿佛
曾經(jīng)有過,此刻,我們只是在臨摹從前?!?/p>
讀下去,我就打開了一本更老的歷史書:
元遺山,八月并州,大雁南飛
韓冬郎,已涼天氣,白晝?nèi)朊?/p>
戴望舒呢,病起嘗新橘,秋深換舊裳
徐志摩輕輕地,似一只燕子穿簾而去
此刻,我們醒著,說著,補(bǔ)飲著……
那寒春病酒的人,不是我,是誰?
那濃春枯坐的人,不是你,是誰?
晨曦,剪剪風(fēng)兒惻惻冷,幻覺北京!
我乘早班車去上課,一口氣喝完一瓶橙汁。
回憶張棗
有一天你將憶吳云越水,柳橋月小
也憶藍(lán)空下,岷江上的鐵索橋
少年游,威茨堡④的黑夜呀……
少年游,歷歷晴川,長沙娟娟⑤!
我知道那坐冷的人也是坐新的人
空調(diào)能開高一點點嗎,達(dá)瑪?①
達(dá)瑪!
銷魂人,今是張棗,古是柳夢梅
過橋人,過獨木橋,也過斷魂橋
他們的一生
鶴飛很快很快,發(fā)出哀傷的叫聲,聲音里好像有一種召喚的調(diào)子。
——契訶夫《農(nóng)民》
那天
她有一種越南的寧靜
她剛吸進(jìn)去一口武漢
就迎春來到川外②,美
長大了,是有用的……
為了
兩天考試,一趟火車
(南京自古注定是個插曲)
看,我寫給你詩的字體
比勤奮的姐妹還要年輕……
幻覺
夏天的身體竟沒有汗水
有一天,在石婆婆巷口
我發(fā)現(xiàn)你挑選水果的手指
突然我不信人難免一死
失眠……
蝸牛脫殼;苦桃、老木③、巴黎
我這顆心的楚國呀,真快
棗也詩無敵④,三天⑤鶴來迎!
傍晚天欲雪,天空要繼續(xù)……
責(zé)任編輯 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