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雪濤
我有個朋友叫瘋馬,你們肯定不認識這個人,這沒關(guān)系,他的大名叫馬峰,遼寧錦州人,漢族,高約一米九,體毛茂盛。我認識他是在一個酒局,都是寫東西的人,一個喊兩個,兩個喊三個,終于包廂里擠滿了互不認識的十五個人。大家比鄰而坐,被空調(diào)里的熱風吹拂,盯著轉(zhuǎn)動的菜肴,沉默不語。我那時沒寫出什么東西,每天就在這些飯局里瞎混。北京的飯局這樣多,只要友善和善飲,就能一天不落地吃下去。我也不是愛吃愛喝,只是無聊,而且在這些包廂里,能聽到各種各樣的故事,所以我兜里有個小本本,趁人不注意就記下幾筆。比如有一次,一位著名編劇指著他年輕的女助理說,我昨晚打了她一頓。助理說,是啊,他把我打得挺慘。經(jīng)她一說,大家定睛觀瞧,她果然臉是腫的,眼角綻破,已然結(jié)痂。編劇說,也不知道為啥,走到家樓下,大雨滂沱,她的手機掉在草叢里,她低頭去找,撅著屁股,我過去就踹了她一腳。助理說,一腳就把我踹到了泥里頭。編劇說,我把她翻過來,騎在她身上,扇她嘴巴,最后自己打著打著睡著了。助理說,我暈了半天,醒來時眼冒金星,如同顯示屏故障,還是把老師送回了家。編劇說,當著這么多朋友,我跟你道歉,我自干三杯,我平時對你不錯,這種事兒從沒發(fā)生過。助理說,確實,一次也沒有,但是就這么道歉也不能拉倒啊。編劇說,你說怎么辦吧。助理說,這有一個酒瓶子,我砸你一下,以后你還是我老師。編劇說,好,你砸。女孩喝光了杯中酒,拿起酒瓶在編劇頭上砸碎了。一片玻璃蹦到了我的碟子里。編劇站起來,用手捂著頭,血順著手縫流到桌子上。編劇說,你們吃你們吃,單我買完了,我去包一下,一會兒回來。助理說,老師我送你去。兩人走后,剩下的繼續(xù)喝,我中途睡著了一會兒,夢見猛虎追著羚羊,羚羊螳螂一樣輕盈地跳來跳去,猛虎渾身是汗,眼睛淌水,虎皮大了一圈,很不合身。醒來時,兩人坐在原位,編劇頭包得像個棉簽,助理坐在他身邊,沒過多久,喧嘩起來,我又睡著了。
這只是我臨時想起的一件事情,因為小本本上面記下的東西,要給一部長篇小說用,姑且先寫這一件。那天吃飯,我坐在瘋馬旁邊,我們從沒見過,如果見過一定記得,他太過高大,滿臉絡(luò)腮胡子,若不是明顯看出是黃種人,真以為是高加索地區(qū)跑來的。他那天眼皮一直耷拉著,悶頭吃菜,不停喝酒,自斟自飲。那晚一個人拿來了一瓶威士忌,他把酒轉(zhuǎn)到自己面前,然后放在手邊。其實吃飯這種事,尤其吃桌餐,鄰人很重要。如果你是右手,旁邊是左撇子,就很不方便;如果你心情不好,旁邊的人又是自來熟,老是挑著你說事兒,想方設(shè)法把他那點對人生的見解告訴你,也是夠你喝一壺的。瘋馬這種鄰居就比較招人喜歡,沉默,專注,冬天的夜晚吃得滿頭大汗,讓你覺得生也可戀,愿意多吃兩口。
大概吃了兩輪菜,這位大漢向后一倒,摸出一支煙來,他的面頰有些微紅,仰面朝天吐著煙霧。那幾天我沒事可干,正在給人做“鬧藥”。所謂鬧藥就是跟編劇老板開會,每天陪人家說話,編劇老板若是思路受阻,你就應(yīng)該想一些東西刺激他的思考,最好是有現(xiàn)成的解決方案,實在不行,跳舞翻跟頭也可以,總之是一味活躍他神經(jīng)中樞的中藥。我那時住在海淀,開會在朝陽,每天坐地鐵,被擠成肉夾饃,于是老板給我在開會的樓底下,弄了一個住處。極為寬敞,新修好的地下室,排風扇在床的正上方,二十四小時工作,好像隨時要降落的宇宙飛船。那是一個諜戰(zhàn)劇,所有人都是奸細,老實人幾乎沒有,我主要負責編制主人公的感情線。上峰規(guī)定,不能和敵人產(chǎn)生真感情,即使中間看上去萌發(fā)了愛情,最后一定要落在利用。吃了半晌,我突然想出了一個橋段,一個騙局,一次利用,一次死亡。一個女人愛上了一個男人,為他去刺殺一個叛徒,事后她發(fā)現(xiàn)男人原來是感情的叛徒,為什么她還要活下去呢?叛徒已經(jīng)夠多了。我拿出小本本記下來,大漢扭頭對我說,你是寫東西的?我說,是。他說,我也是。我說,我是一個鬧藥。他說,我是寫小說的,也寫詩。我點點頭,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因為那個死亡稍縱即逝,一定要趕快鐫刻下來。過了一會兒,他說,我們是老鄉(xiāng)吧,你平翹舌不分,是,似。我說,我是遼寧沈陽人。他說,不遠,我是錦州人。他的聲音極為纖細平靜,幾乎聽不出什么錦州口音,倒像是轉(zhuǎn)基因的上海人。他說,我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錦州,住過大連,煙臺,近幾年才來到北京。我說,筆架山,我去過錦州的筆架山。他說,哦?有意思。你準時了嗎?我想了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說,準時了,不過有點險。他說,嗯,我小時候因為錯過了潮汐的時間,被困在山上一整晚。你最近在寫什么?我想了想,因為行規(guī),我不方便說得太具體,我說,關(guān)于槍的。他說,槍?長槍,短槍?我說,長槍。他說,嗯,錯誤的刺殺?我說,差不多。他說,錯誤發(fā)生在哪里?我扭頭看他,他并沒有看我,他慢慢地吸食著煙卷,望著頭頂?shù)牡鯚?,那吊燈制式老舊,落滿塵灰,不過亮度猶存。我說,一般都是打歪了吧。他說,嗯,倒也是一種合理的方式,彈道是生與死的分岔路,不過如果決定歷史的是某種偶然,似乎難以把握劇作的意義。他似乎忽然想起來湯要涼了,端起來喝了一口,用手抹了一下唇底的胡子。我說,您意下該是個什么樣的錯誤?他說,我以為表面是個錯誤,內(nèi)在是一種必然,比如這次刺殺行動是被刺者設(shè)計的,他對一方表達了生的渴望,其實卻是赴死的。我說,這個好,這樣他的供詞就可信了。他說,我有個小小的建議,兄臺權(quán)且當作兒戲,寫諜戰(zhàn)劇應(yīng)該多看博爾赫斯。博爾赫斯曾經(jīng)說過,事情都發(fā)生在那另一個博爾赫斯的人身上。我在教授的名單上見過他的名字。我喜愛沙漏,地圖,十八世紀的印刷格式,咖啡的味道和斯蒂文森的散文。他與我的愛好相同,但是他虛榮地把這些愛好變成了一個演員的特征。我說,我叫袁走走,敢問閣下?他伸出手來說,我叫馬峰,大家都叫我瘋馬,大家人數(shù)不眾,僅指我的朋友們。瘋馬和馬峰是一個人。
那天我見過他之后,第二天從宿醉中醒來,地下室的潮氣將我包圍。那種潮氣也許是從衣柜的木板中傳來,也許是從腳下的水泥中傳來,也許兩者兼而有之,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類似尸體的腥味。我趕到時,策劃會馬上就要開始了,編劇老板的工作室里有一扇白板,上面寫著人物關(guān)系和故事主線。我想起了博爾赫斯的兩個小說,一個非常著名——《小徑分岔的花園》,另一個叫作《第三者》,兄弟倆共用一個女人,其中一個終于因為忍受不了嫉妒而將女人殺死了,兄弟和好,親如一人。我前所未有地主導了討論,修改了主線,并將其中一個人物的名字從賀某某改成了賀爾博。會議結(jié)束之后,制片人,一個中年女人,短發(fā)圓臉,愛穿長裙,配以手鐲和近腰的掛鏈,找到我,對我說,小袁,這個項目是你的了。我說,有一種什么鳥?她說,什么鳥?我說,就是有一種鳥,自己不會筑巢,專門去侵占別鳥的巢,我不是這種鳥。她說,你現(xiàn)在的薪酬是一天二百元,這個項目你拿下來,一集五萬,你寫三十集,槍手自己找,給多少錢你自己定,反正我給你一百五十萬,那是一種什么鳥?我說,想不到就算了。物競天擇,有這種鳥一定有它的道理。是分階段付款嗎?她說,這個項目比較急,我先給你五十萬,下午簽合同,明天打給你,剩下的錢從分集大綱到分集劇本,逐次給。我說,我中午也有時間。她說,那就中午簽,還有,這個地下黨,女特工,是我的先人,有時候會給我托夢,你用心一點。我說,您捧我了,全明白。
第一要務(wù)是找到瘋馬,讓他給我做槍手。如果他管我要一天五百塊,那當然好,我略作躊躇馬上答應(yīng)。如果他想論集算錢,一集不能超過五千,如果他要一萬,我不能給他,除非他可以獨立寫出十五集,且不用修改。那就這樣,底線是一集七千,大綱、梗概單獨算錢。署名是文學策劃,出現(xiàn)在片頭單獨一屏。我還得找兩個鬧藥,北電的學生最好,沒有署名,刺激我的中樞神經(jīng)。還需要一個助理,先雇一個月,幫大家訂早餐。最好是一個女的,那鬧藥找一個就好,助理也可以充當鬧藥,女鬧藥,比較適合男人的中樞神經(jīng)。下午我到原先的會議室坐了一會兒,一個人都沒有,編劇老板的茶具也撤走了。
我還需要一套茶具。
我沒有找到瘋馬,沒有人認識瘋馬,盡管他有一副引人注意的相貌,可惜現(xiàn)在也不興在城墻上貼告示。我打電話給昨天吃飯的人,其中一個,是個老混子,他說,瘋馬?沒聽說過。我說,昨天就坐在你對面,滿臉胡子,好像瘋狂原始人。他說,我對面?沒印象,人太多了兄弟,有名的幾個我全記得,沒名有胡子記不得啊。我說,好吧,那我需要一個女助理和一個文學策劃,你那邊有人嗎?他說,你給多少錢???我說,助理月工資五千,寫東西另算,文學策劃一天五百,第一階段大概十五天,早九點到晚六點,管兩頓飯。他說,什么題材?我說,諜戰(zhàn)。他說,跟日本人有關(guān)系沒有?我說,沒有,自己家的事兒,國共。他說,要是有日本人,我可以去,自己家的事我就不摻和了,一會兒我發(fā)你幾個簡歷。我說,帶照片。對了,最好讀過一點博爾赫斯或者卡爾維諾。他說,好,帶照片,這兩人是干嗎的?博和卡?你把他們倆名字短信發(fā)給我。臨睡之前,我把人都選定了,通了電話,兩人全是女性,一胖一瘦,胖的模樣不錯,瘦的模樣不行,總之各自在美學的統(tǒng)一性上有點瑕疵。兩位都是“90后”里嶄露頭角默默無聞的槍手,名字不便寫在這里,姑且將胖的稱作杜娟兒,瘦的叫作柳飄飄。
我大約睡了兩個小時之后,被電話吵醒。一個聲音說,你可能不記得我,但是我又想出了一個新東西。找到你的電話很不容易,飯局上沒人認識你。我說,你說。他說,月球和地球之間有著不小的距離,對吧?我說,沒錯。他說,我們可以稱之為間距,你可以將月球和地球想象成兩列詩行。我說,可以。他說,按照斯賓諾莎的說法,萬物均渴望保持其自身的性質(zhì),在我看來,有一種性質(zhì)即是避免貼在一起,保持某種間距,于是產(chǎn)生了引力和斥力。我說,同意。他說,你可以把國共兩方的軍事力量想象成地球和月球,兩列詩行,永遠存在間距,也永遠相互吸引,黨派并非人的本質(zhì)屬性,月球可以變成地球,地球也可以變成月球,且敵我就在身側(cè)。也許刺殺者的代號可以叫作“月球”,這出戲的題目也許也可以跟月球有關(guān),我還沒想好。我說,很有意思,你還有什么想法?他說,我的想法你用得著嗎?我說,看情況。他說,如果有些用的話,我沒吃晚飯,也沒有喝酒,沒有酒實在痛苦,你能借我一點錢嗎?我可以把我的身份證號和地址給你,我也可以把我媽在錦州的地址給你,我跑不了。我說,恕我冒昧,我想雇傭你,我現(xiàn)在負責這個劇,想請你做我的文學策劃。他說,我可能需要一點預(yù)付款。我說,先給你兩萬,明天開會,地址在安徒生花園,你知道那個地方嗎?他說,安徒生和花園我都知道,安徒生花園不知道。我說,地址一會兒發(fā)給你,明天十點開會,我是處女座,我不喜歡別人遲到。他在電話那頭沉吟了一下,說,我屬狗的,只要有吃的,我就會準時。
第二天我到時,瘋馬已經(jīng)到了。他穿了一件鴿灰色的舊風衣,里面是一件藍色高領(lǐng)毛衣,深藍色的彪馬運動褲,一雙看上去應(yīng)是春天穿的黑白相間的帆布鞋。從上到下,似乎是季節(jié)的逐漸轉(zhuǎn)暖,雪山垂直的次第。那天下了點雨夾雪,整個北京好像十九世紀的倫敦,他的頭發(fā)和胡子都濕透了,看上去從地鐵出來又走了不少的路。杜娟兒和柳飄飄還沒到。我和他握了握手,他從懷里拿出一瓶威士忌,說,聽說你要給我錢,我用剩下的錢買了這個。我把兩萬塊現(xiàn)金給他,并讓他寫了收條。我說,我工作時不喝酒,你可以喝,如果這是你的習慣。他說,好,你這個沙發(fā)不錯。我看了看沙發(fā),藍色的長條沙發(fā),布衣包的。他說,我晚上可以睡在這里,我最近睡在一個朋友那里,他每天晚上看電視劇,老婆婆和兒媳婦搶搟面杖。我說,好,我跟他們說一下,不過我們寫電視劇沒關(guān)系?他說,我們先試試,如果我覺得不行,我就把錢退給你。我說,不是這么算的,如果你中途退出,耽誤了我的時間,不但要退錢,還要賠償我的損失。他說,我覺得寫電視劇沒關(guān)系。我說,好。
過了一會兒,杜娟兒到了,又過了一會兒,柳飄飄也到了。我跟兩人寒暄過,分頭落座。我和瘋馬坐一邊,柳杜二人坐一邊,側(cè)面是白板。我請大家介紹自己。杜娟兒,山東人,23歲,體重85公斤,父親是考古學家,領(lǐng)域在明史。她本人畢業(yè)于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學生時期寫的電影劇本多次獲獎,但是因為性格懦弱,從來沒當過導演。父親讓她改行學歷史,她拒絕,因此斷了生活來源,所以來這里給我做鬧藥。柳飄飄,20歲,哈爾濱人,45公斤,美國南加州大學電影學院編劇系肄業(yè)。15歲出國,父母離異,因為無證且超速駕駛,后備廂又搜出大麻,上過美國法庭,麻煩過后,背著家人直接回國,目前住在一個男性制片人家里。這位男性制片人就是我的那位朋友,他們認識才一周左右,年齡相差20歲。瘋馬,32歲,95公斤,遼寧錦州人,父母都是工人,父親是鉗工,母親是噴漆工。父親兩年前去世,母親已經(jīng)退休。遼寧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大學期間寫過大量詩歌和小說,在師友間傳閱。畢業(yè)后來到北京,做過三流文學網(wǎng)站編輯,保安,群眾演員,大部分時間無業(yè),居無定所。我,33歲,65公斤,遼寧沈陽人,曾是銀行職員,因為愛好寫作于三年前辭職進京,在不知名刊物發(fā)表過三篇短篇小說,分別叫作《時間穿過子夜》,《贏家無所得》,《如笑聲般的山巒和其間的約伯》,無任何反響,退稿張貼滿墻。大部分時間混跡于各個電視劇電影工作組,做鬧藥,所參與電視劇電影未有一部公開播映過。
自我介紹過后,開始確定當天的議題。過去十幾天的討論,形成了一個粗略的大綱,我打印出來,請他們看過。以我的經(jīng)驗,無中生有一般都效率低下,從批判開始,一方面可以增強凝聚力,另一方面也許可以產(chǎn)生一些新想法。杜娟兒說,袁老師。我說,不要叫老師,叫老袁。杜娟兒說,老袁,我覺得前面這個刺殺是可以的,但是隨后導向策反是愚蠢的,策反寫不出戲。我說,有道理,沒人愛看策反,縱橫家是最乏味的。柳飄飄說,這里頭感情線太沒意思了,我們的主人公是個女的,似乎毫無性欲。我說,她是個共產(chǎn)黨員,黨性高于人性。她說,怎么證明黨性高于人性,得先有人性吧,然后才能把黨性墊高。我說,可以有愛情,但是不能有性愛,尤其和敵人不能有。柳飄飄說,我覺得應(yīng)該有些性暗示,至少要有性魅力吧,她靠什么調(diào)動敵人?我說,這個可以加一點,不能極端,美好的君子之交可以。聊了一會兒,瘋馬已經(jīng)喝了小半瓶威士忌。我說,瘋馬你說,我們從哪兒開始?瘋馬說,什么是諜戰(zhàn)?我說,我的理解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瘋馬說,所以是關(guān)于身份的故事。我說,可以這么講。他說,身份是一個人的表面屬性,什么是本質(zhì)的東西?我說,正想請教。他說,欲望。我說,換個詞兒,信仰。他說,她的信仰是怎么形成的?我說,目前并不知道。他說,她的上帝是誰?我說,共產(chǎn)主義。他說,遠了,就近說,新世界。我說,是的。他說,這個上帝什么時候進入她的心里,她可以為之犧牲,放棄幸福,她的腦子出了什么問題?我說,目前也并不知道。他說,我們也許應(yīng)該從這個開始,她怎么確立她的信仰,為之付出了多少,是否曾動搖過,是否動搖后又更為堅定,一個人去殺另一個人到底需要多少勇氣?為了新世界去殺人,她如何說服自己?要知道,在我看,不正義的和平要比正義的戰(zhàn)爭要好,她怎么確定她打的是正義的戰(zhàn)爭?我說,你有什么想法?他說,我覺得,我們不能做一部所謂的狗屁諜戰(zhàn)劇,而應(yīng)該寫一部關(guān)于成長的長篇小說,然后以劇集的樣式表現(xiàn)出來,這部成長小說應(yīng)該以特殊時代的人物作為刻畫的對象,我們的任務(wù)是復(fù)興十九世紀現(xiàn)實主義的傳統(tǒng),用漫長的劇集復(fù)活之,所以我提醒各位,我們正在侍弄的是文學,我們是一個文學小組,一本大書,仔細寫成,是我們每天的工作。我說,有些空泛,我們現(xiàn)在需要一個開頭。他說,關(guān)于這個刺殺,我覺得是信仰的開篇,她,她的名字是什么?我翻了一下大綱說,文修良。他說,好,文修良,代號月球,她刺殺的人叫什么?我說,看來剛才你沒有看大綱,叫賀爾博。他說,好名字,賀爾博代號太陽。文修良什么出身?我說,不知道,可能得查一下資料。他說,我們現(xiàn)在進行想象,她是一個大家族的三小姐,類似于《白鹿原》里的白靈,白靈讀了幾本左翼文學,投奔了延安,躲過了肅反和整風,留了一頭短發(fā),感到迷茫,這時候她和賀爾博戀愛了。我說,不對,賀爾博和她只是工作關(guān)系。他說,戀愛之后,兩人被派往南京工作,打入軍統(tǒng)。這時候她的信仰是愛情,愛人到哪里她到哪里。原來的信仰對她不重要了。我說,欲揚先抑,可以。他說,什么能夠建立新的信仰?犧牲。賀爾博被懷疑后,為了保護她和另一個同志,這個同志的秘密等級很高,文無權(quán)知道,姑且叫他黑子。賀爾博請她殺死他。這就是開場的刺殺。我說,娟兒,你記下來了嗎?杜娟兒說,記下來了,老袁。我說,好,現(xiàn)在吃午飯。
午休時,杜娟兒和柳飄飄結(jié)伴去散步。兩人初識,走路時一前一后。瘋馬倒在沙發(fā)上睡覺。我獨自坐在椅子上抽煙。這個會議室在一棟商務(wù)大廈的二十三樓,從窗戶向外眺望,看見天空中飄著雪花,其中夾著細雨,汽車看上去像蝸牛一樣慢。來北京已經(jīng)五年,沒有一個朋友,原來在老家的朋友也失去了。三天兩頭地感冒,幾乎每天都因為焦慮拉稀。除了寫東西,唯一的愛好是搭地鐵末班車。幾乎每次都會遇見酒鬼,各種性別,不同膚色,不同年齡。有一次看見一個女孩吐了一地,周圍的人都躲遠了,過了一會兒,她醒來一點,從包里掏出一包紙巾,跪在地上慢慢把嘔吐物擦干凈,好像在收拾自己家的地板,然后趔趄著走下車。還有一次看見一個老人,戴著體面的灰色圍巾,雙眼緊閉,突然站起來把圍巾穿進頭上的拉環(huán)里,把腦袋套進去,可惜拉環(huán)太矮了,他就這么把腦袋擱在圍巾里,睡著了。這時瘋馬開始喃喃自語。我開始沒有聽清。我掐了煙,蹲在他身邊,他輕輕地說,媽媽,我看見一大塊冰。我沒有說話。他說,媽媽,好大一塊冰啊。我說,多大?他說,有操場那么大,你的腿不好,要小心。我說,好。我轉(zhuǎn)身趕緊去找自己的小本本,這時他說,媽媽,我想像花瓣一樣一分為二。我說,為什么?他說,一瓣給你,照顧你,一瓣給我,想怎么活怎么活。我說,嗯,等你開花再說吧。他翻了個身,夾緊雙臂閉上嘴,繼續(xù)睡了。
下午的會進展不錯,依然由瘋馬提出主要的想法,我們?nèi)齻€去論證,然后我來確定是否可行。按照史料記載,文修良的原型曾和南京當?shù)匾粋€名旦過從甚密,從而接近了各路軍界要員和商界大賈。原來的想法是把一條感情線做在名旦身上,讓這個戲子愛上她。瘋馬不同意這個想法,一是他認為文的職務(wù)在軍統(tǒng),感情問題應(yīng)該在軍統(tǒng)內(nèi)部來處理,不應(yīng)該做不恰當?shù)耐庋?,二是他更傾向于把男旦和她的感情確認為一種更高貴的友誼,男旦也許一直沒有被她感召入黨的,甚至是個浮夸的,招搖的人,不喜歡共產(chǎn)黨看上去清心寡欲的那一套,認為那是蠱惑無知人們的空洞幾何圖形,但是他可以基于個人與個人的情誼,為之犧牲。這才是有意思的地方。杜娟兒反對這個觀點,她認為男旦和女特務(wù)的愛情,是大戲,應(yīng)該作為主線。瘋馬反駁的理由是,沒人愿意看一個娘娘腔和女主人公談戀愛,但是做朋友就會舒服很多,把所有男女關(guān)系以愛情和非愛情區(qū)分之,是極不高級的行為。經(jīng)過一個下午的討論,我們?nèi)齻€再一次被瘋馬說服,并且做了詳細的記錄。中途制片人打電話來詢問進度,她去上海出差十天,我沒有提及具體劇情,因為那樣就會陷入無休止地推敲細節(jié)的海洋,伴隨著列祖列宗托夢的審查。我只是說,我們的主題不是爾虞我詐,而是關(guān)于信仰,關(guān)于犧牲,關(guān)于愛的,關(guān)于一個女人,或者說一個人,怎么確立了自己的信仰,為之付出所有,成為一個高貴的人的。瘋馬在旁邊補充說,還有代價。我說,嗯,還有一點代價。制片人首肯了我們的方向,但是提醒我們,時間緊迫,她的工作或有變動,希望我們十天之內(nèi)拿出一個詳細的大綱,一個月之內(nèi)拿出分集大綱,然后開始找演員和制作團隊,邊找邊寫出分集劇本。三個月之內(nèi),要建組拍攝。我從來沒有跟過這么緊迫的組,尤其是制片人提到,錢不是問題,我們這些主創(chuàng)或許可以參與分成,我便覺得,緊迫也是有道理的。
晚上在會議室吃過工作餐,杜娟兒要去另一個劇本組幫忙,先走。柳飄飄留下,和我們兩個繼續(xù)喝酒。她掏出葉子,卷成大麻抽起來。我穿上大衣打開窗子,雨停了,完全變成了雪,不大,如果說有一種東西叫作雪花,那窗外下的就是雪花的邊角料。瘋馬抽著我的中南海,喝著剩下的半瓶威士忌。柳飄飄說起自己在美國差點被同學強奸的經(jīng)歷。一件小事,她微笑著說,他們兩個人,就像你們現(xiàn)在這樣,一個站著,一個坐著。她把一條腿放在另一條腿上,用手去點腳尖,似乎腳尖是一枚清澈的水滴。我拿起刀捅了其中一個。瘋馬快把那瓶威士忌喝完了,他的臉頰緋紅,胡子濕漉漉的,但是沒有一點醉意。天黑了,雪大了一點,連成了線,像是黑發(fā)里的白發(fā)。柳飄飄說,他差點死了,現(xiàn)在不知道怎么樣。我是射手座,我沒事兒,不會被記憶反復(fù)折磨。樓底下有兩輛車撞在了一起,一輛車把另一輛車的屁股撞歪了,道路迅速地變成泥淖,所有車都陷在里面。我得把這個寫到自己的戲里,柳飄飄說,我的戲叫《再見莫妮卡》。你們說,是叫《再見莫妮卡》還是叫《再見了莫妮卡》?瘋馬把腦袋擱在沙發(fā)的扶手上,說,叫《回見吧莫妮卡》。柳飄飄說,你大爺,那不如叫《犯賤莫妮卡》。瘋馬說,《你不是莫妮卡》。柳飄飄說,《我是莫妮卡》。說了一會兒,柳飄飄拿起包搖搖晃晃站起來說,我去BAR,有人去嗎?沒人回答。她走到門口,瘋馬說,《再見了莫妮卡》。柳飄飄說,《回見吧瘋馬》。
我跟瘋馬說,我也走了,明天還是這個時間。瘋馬說,我睡這兒,時間對我無效。我下樓,在超市買了包煙,走到地鐵口,不是末班車,我想了想,去超市買了兩罐啤酒,又走回來,上樓。瘋馬穿著衣服在沙發(fā)上睡著了,窗戶還沒關(guān)。我把窗戶關(guān)上,關(guān)了燈,打開啤酒慢慢喝。過了一會兒,外面的雪停了,月亮露了出來,借著月光,我能夠看見室內(nèi)的輪廓。瘋馬的腳動了動,好像在走路。我掏出小本本等著。不多時,他說,媽媽,筆架山不是山。我說,是什么?他說,是月亮的兒子啊。我說,此話怎講?他說,媽媽,他回不去了,通往大陸的路也經(jīng)常被淹沒。我說,我知道。他用舌頭舔了舔嘴唇說,潮汐也許是月亮的信啊。我說,有可能。他說,可怕的間距是不是?等你腿好了,我?guī)闳ヂ眯小Pr候你把我忘在筆架山上,我坐在海邊想,我要是能把月亮拉過來,我就能回家了。說著,他用手拍著自己的頭說,我只有這么小啊。然后是均勻細小的鼾聲,又過了一會兒,瘋馬徹底睡熟了,無聲無息,像一片潮濕的葉子。我把他的舊大衣給他蓋上,搭末班車回家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讓杜娟兒買一些包子油條豆?jié){,我們直接會議室吃。杜娟兒說昨天是她最后一次去別的劇本組,她把其他所有做鬧藥的工作全推了。我說,好。她說她昨晚沒怎么睡,對文修良這個人物有了些新的想法,寫了一張紙。我說,好,一會兒我們討論,如果你愿意,以后你可以一直跟著我干活。進屋的時候,柳飄飄和瘋馬正在討論波拉尼奧,瘋馬說,假的。柳飄飄說,放屁。瘋馬說,真的全死了。年輕人沒見過真的,于是愛慕贗品。柳飄飄說,胡說,我看過的不比你少?!?0后”別他媽倚老賣老。杜娟兒把吃的放下,幫大伙沏上茶水。我說,兩位省點勁兒,眼前的事兒弄完,咱們有的是時間聊。上午的工作主要是討論結(jié)局的大概走向,也就是文修良到底應(yīng)該去哪里?柳飄飄說,可以死嗎?我說,不可以,那是人生的結(jié)局,不是故事的結(jié)局。聊了一會兒,沒聊出所以然,瘋馬喝得很厲害,上午眼睛一直半開半閉,大家都沒有效率。中午瘋馬沒有吃飯,直接睡在沙發(fā)上。我們?nèi)齻€坐在屋子里抽煙,杜娟兒不抽,用嘴咬著筆頭。杜娟兒說,如果這次再不行,我就得跟著我爸考古了。我說,你有些才華,可以再試試。別給我壓力,她說,我胖成這樣,沒有對象,每天坐著,越來越胖,還不如拿個刷子去野外鍛煉。杜娟兒蹺起腿,她穿著黑色的長筒襪,說,我挺喜歡你們的。我說,別套了,想想下午怎么弄。杜娟兒說,我說真的,雖然才見了兩天,我挺喜歡你們的,都是差不多的廢物是不是?我說,你能不能別給我泄氣?她說,沒有,我看了星盤,咱們這回能成,成了之后一起出去玩吧。我說,去哪兒?她說,我哪知道,你不是領(lǐng)頭的?我說,那就去筆架山,瘋馬的老家。她說,筆架山是什么東西?我說,我和瘋馬小時候都去過,海中山。正說著,瘋馬的下巴動了動,我以為他要說什么,然而并沒有,他用嘴喘了兩口氣,接著睡了。下午工作繼續(xù),瘋馬睡了一覺起來,臉黃了,渾身發(fā)抖,我問他要不要回去,他說不用。他把大衣在屋里穿上,站起來走到白板前面,說,我睡覺時想了想,我過去講的復(fù)活十九世紀的傳統(tǒng)是錯的。我講不出來,我寫寫試試。他拿起黑色水筆縮著脖子寫起來。
首先我們要承認時間是可能分岔的。比如我,馬峰,也是瘋馬,從錦州出來,坐火車進入北京,也許另一個我,在明末清初,從這兒騎馬回錦州省親,拒剪長發(fā),身旁有女子伴隨,夜晚有小仆提著燈籠。秋月霜空,就在馬上睡去,醒時就在此地,拾起另一個我,與大家交談?;蛘咭苍S此時的我正在我媽身邊,攙她去廣場遛彎,總之時間分岔的基礎(chǔ)是減少世界上的靈魂,減少不相干的人,即過去,現(xiàn)在,未來,肉身不同,靈魂共用,通過夢擺渡過去,夢類似水中央若隱若現(xiàn)的浮橋。文修良應(yīng)該做夢嗎?過去她是誰?現(xiàn)在她是誰?未來她可能是誰?歷史上文修良最后被中共懷疑,逮捕,老死獄中。平反已在數(shù)年后。我們把這個留在夢中。她在劇中的結(jié)局是大獲全勝,看破世局,飄然而走。聶隱娘?可以,跟著磨鏡少年遠走東瀛?可以。或是脫下軍裝,混入世間,嫁人生子,一生平靜緘默。不過她應(yīng)該會做夢,在夢中她被逮捕,被拷問,被凌辱,終于老去,將死,再想起另一個分岔,坐在自家的庭院為兒孫縫衣或者坐在江戶的某個門階上數(shù)著梅花凋落。我們并不解釋為什么有這樣的迷宮,為什么過去,現(xiàn)在,未來并肩而立,各自循環(huán)。只是建造,只是呈現(xiàn),只是請君入甕。
我們?nèi)齻€沉默了一會兒,瘋馬寫完坐在沙發(fā)上繼續(xù)喝剩下的威士忌,好像隨時要散架。杜娟兒說,我覺得可以,是絕好的隱喻。我說,這不是隱喻。柳飄飄看著瘋馬說,瘋馬,你很有意思,換句話說吧,我愿意跟著你騎馬去明朝。
我點上一支煙抽,琢磨著整個故事。故事不再是直線的,而是平攤開來,占據(jù)了我的大腦。這時有人敲門。一個從沒見過的人,年輕男人,自稱是董事長助理,說,哪位是袁走走先生?我說,我是。他說,麻煩您出來一下,我跟您說點事兒。我跟他走出門去,他把我領(lǐng)到男洗手間。我說,我沒尿。他說,我也沒有,這兒沒有攝像頭。他遞給我一支煙,幫我點上,說,文總被抓了,你這個項目得停掉。我說,為什么被抓?他說,經(jīng)濟問題,也是隊形的問題。我說,隊形的問題?他說,廣播體操站錯了排,被校長點名開除掉。我說,我有權(quán)利問問題嗎?他說,你可以問一個。我說,我需要把前期款退給你們嗎?他說,不用,文總似乎是有感覺,所以這筆錢,是走的其他的名目給你的。你把煙抽完,隊伍解散,再也別走進這個樓了。我說,好,我想拉屎。他說,我先走,保重,哥們。你還可以想拉屎就拉屎,開心點。
我確實肚子疼,拉完了,洗了把臉,回到會議室,把這個情況一五一十說了。最后我說,我拿到了一些前期款,幾位的薪酬沒有問題,雖然還沒簽合同,但是按照口頭上的約定三天之內(nèi)結(jié)清。如果誰,因為這個項目推掉了其他工作,我可以酌情補償一些,大家不用客氣。杜娟兒說,就不能我們給它寫完,賣給別的公司嗎?我說,風險太大。這個項目就是個行活,不是我們原發(fā)的東西,不值得。這個茶具是我買的,我?guī)ё摺6啪陜簬臀沂帐安杈?,柳飄飄跟瘋馬說,唉,大胡子,你下午有事兒沒?瘋馬說,有事兒。柳飄飄說,什么事兒?瘋馬說,還沒想好。老袁,我晚上能住你那兒嗎?我說,我是個單人床,沒有沙發(fā)。他說,有地熱嗎?我可以睡地上。我說,地下室,沒有地熱。他說,那我也可以睡地上。我想了想說,各位,其實我一直想寫一個電影。杜娟兒說,什么電影?我說,我也不知道,等我想好再找大家吧。柳飄飄跟杜娟兒說,娟兒,你下午有事嗎?杜娟兒說,沒有。柳飄飄說,那你跟我走吧。杜娟兒說,好。于是兩兩別過,柳飄飄和杜娟兒打車走了。
瘋馬跟著我回到地下室,沒有喝酒,就躺在我的單人床上發(fā)呆,我說,你沒事兒吧,有話就說。他說,我沒事兒。我說,你沒事兒的話就下來,讓我躺會兒。他說,晚上給你躺,咱們輪著不行嗎?我沒辦法,下樓走了一圈,要了一碗蘭州拉面,吃了半碗,吃不下去,放下筷子抽煙,把煙灰撣在碗里。天黑了,我回到房間,瘋馬還保持著原樣躺在那兒。地下室漆黑一片。他說,老袁,我想上月球上去。我說,坐高鐵嗎?他說,我把月球叫過來。我說,行了,想想明天怎么辦吧,你不能一直住我這兒,你朋友不是有床?他說,關(guān)于我的一生,我以前不知道,現(xiàn)在全想起來了,以前得了形而上學的近視眼。我說,你收拾鋪蓋回家吧,別在北京待著了。他說,我睡一覺就走,但是不會離開北京,我其實一直在這兒生活。說完,沒過一會兒,他就睡著了。他睡得很實,一句話也沒說??焓c,我的電話響了,柳飄飄在電話里喊,你在哪兒呢?我說,我在地下室。她說,地址給我。我說,就是我們開會的樓下。然后電話就掛了。過了半個鐘頭,柳飄飄和杜娟兒來了,兩人都喝得爛醉。我說,你們干嗎來了?柳飄飄說,你不是要寫電影嗎?我說,那就是一說。杜娟兒說,關(guān)于電影,我有個好主意。我說,什么主意?她說,我想吐。說完就倒在地上。我把臉盆放在她下巴底下,她吐了半盆。等我回頭,柳飄飄擠在瘋馬旁邊,一條腿拖在地上。我把她的腿拿上去,從壁櫥里找出一床被,墊在杜娟兒身子底下,把臉盆清理了,又放在她手邊。我環(huán)顧了一下周遭,只有兩個選擇,要么躺在書桌上睡,要么坐在鐵椅子上睡,我選擇坐在椅子上。
凌晨三點左右,我看見瘋馬坐了起來,眼睛緊閉,輕輕地說,媽媽,拿住它的韁繩。說完站起來走到門口,把門拉開又關(guān)上,然后走回來坐到床邊。我翻身去找自己的小本本,他已經(jīng)把兩只手放在自己脖子上。我跑過去,去扳他的手,他的手簡直像巨人的手,以至于他的脖子瞬間就被扎緊,細了兩圈。柳飄飄被我的叫喊聲驚醒,說,我×,你們怎么打起來了?杜娟兒在地上翻了個身,說,電影,我有個好主意,然后又睡著了。瘋馬的舌頭尖兒伸了出來,我和柳飄飄一人扳著他的一只手,毫無效果。我忽然看到了我剛才坐的椅子,我說,你躲開。柳飄飄閃開身子,我舉起椅子砸在瘋馬頭上,瘋馬松開手向后倒去,后腦撞在墻上,又向前翻滾下床,臉沖下倒在地上,額頭上腫起一個大金包。我去攙他,他突然掐住我的脖子,柳飄飄去扳他的手,根本扳不動,他的手漸漸收緊。我的眼前一片漆黑,黑漆漆中,我看見月球向我靠近過來,巨大昏黃,觸手可及。我蹲坐在水邊,是個小孩子,渾身瑟瑟發(fā)抖。潮汐退去,一條土橋從水中升起,我撒開腿跑在上面,跑了回去,跑進了一片市集,到處是飄蕩的燈籠,到處是動聽的歌聲,聲光凌亂,一時耳目不能自主。抬起頭,看見瘋馬站在騎樓上,手托一個光圈看著我,我終于看清楚,那是月亮,月亮在他手心,光從指縫里射出來,如同一提小小的燈籠。我醒來時,與瘋馬并肩躺在地上,他的額頭淌下血來。柳飄飄手提椅子氣喘吁吁說,他這是怎么了?我摸了摸脖子說,沒什么,做夢了。這回你可以自己睡在床上了。她說,算了,一會兒他再把我掐死。我們看著他一會兒吧。我蹲下用手摸了摸他的鼻孔,呼吸很均勻,血也止住了。他忽然睜開眼,看著我,看了足有十秒,說,我知道了,等我睡醒了,我?guī)銈內(nèi)ヒ粋€地方。說完就閉上眼睛,又睡著了。
責任編輯 陳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