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蝙蝠在歌唱

2017-06-10 03:23:54小昌
花城 2017年5期
關鍵詞:小景二爺爺爺

小昌

1

有人電話來,說是二爺想我了,想見見我。接這樣的電話有幾次了,我沒放在心上,很快就忘了。這次有些不一樣,二爺囑托那人說,二爺快要死了,再不來怕是見不上了。和我爺爺一樣,他也喜歡用死來要挾別人。接這個電話時,我正在酒店的十一層,正在憑欄望遠。小景在身后抱著我,像是站在泰坦尼克號的船頭。風徐徐吹過來,除了高矮錯落的樓房,我還看到了自己的家的某一扇窗。我背過身來,面向小景。

小景說:“誰要死了?”

我說:“二爺,我爺爺?shù)挠H弟弟?!?/p>

小景說:“怎么又多出個二爺來?!?/p>

我說:“你看,那一扇窗戶,我老婆正在目視我們。我們這一對狗男女?!?/p>

小景說:“死之前還想著你,關系非同一般呀。非同一般,我卻不知道。有時候你就是個陌生人,比如現(xiàn)在?!?/p>

手臂猛地一揮,窗簾被我拉上了。房間黑下來,小景像個女鬼似的站在我面前。她越來越像個鬼了。和我好上以后,變得鬼鬼祟祟。我知道,這和我不無關系。

我說:“她真的就站在窗前,好像還舉著望遠鏡。”

小景說:“她是不是想殺了我?”

我說:“我怕她自殺?!?/p>

小景說:“死總是理由,天大的理由。等死那天,反正我誰也不想見,省得人煩?!?/p>

我說:“我得走了?!?/p>

小景還拽著我。后來就抱著我的胳膊,像狗似的一口咬了下來,還翻著白眼看我。見我無動于衷,她松開了。兩排森然的牙印兒,有點像獸的嘴。我突然想讓她跟我回老家一趟,看看二爺,或者再去小河邊坐一坐,像許多年前那樣,甚至還可以釣釣魚。想到這里我有些興奮,興沖沖地盯著小景。她問我是不是又發(fā)神經(jīng),我實話實說,沒想到她竟一口答應了。這一點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們上路了。小景坐在后排正中央,人很瘦,這樣一來就有些落寞。偶爾我會從后視鏡里看她,她也在看我,想要弄明白我似的。上車之前,我讓她坐副駕駛,她說那是我老婆的位置,不能鳩占鵲巢。她就是這樣。我喜歡她這樣,只好連說幾個好。她像條魚似的,鉆進汽車。

汽車上了高速,瘋了似的向前跑,我們倆說起了二爺。窗外的樹木房屋急速向后退,就像消逝掉的時光。我說起小時候,小景伸一只手過來了,撫摸我的脖子,捏我的小耳垂。我還在說小時候,說那時候真是好呀,就像她的小手指頭,一下又一下。后來我就說起了二爺,說我小時候,不能不說起我的二爺。二爺是個老光棍,我告訴景,有一次我們村子里來了個女乞丐,渾身臟兮兮的,神志不清。我沒見過,只是聽人這么說。二爺在街上喊有人要嗎,村子里還有其他光棍,做夢也想要個女人,那一天沒一個人吱聲。他在太陽底下喊,像是喊給他自己聽。見無人響應,他像牽一只羊似的,將女乞丐牽回了家。接下來就有人繪聲繪色講過多種版本。故事從他掩上他家的小木門開始。有人說女乞丐很白很白,白得耀眼,將他家的房梁都照亮了。也就是說,二爺撿回的不是個女人,而是一團放光的金子。還有人說女人下體上長了虱蟲,二爺為了清除干凈那些虱蟲,費了一整夜的力氣。那天晚上,很多好事的家伙躲在墻根下偷聽。我沒有去,因此他們聽見了什么,成了我心中的謎。想起來,女乞丐晃眼的白,仍讓我想入非非。我猛地抓住小景的手,親了一口。又將她的手拉下來,放在我的緊要處。她坐在后座,想要把那只玉臂橫陳過來,著實有些費勁,況且汽車還在高速行駛,可她還是努力抓住了我的緊要處。起初是溫柔地撫摸,像摸她的小寵物。我喜歡她這樣,我就是她的小寵物。意外的是,她卻突然下了死手,給了我一下,疼得我在車里直叫喚,汽車也因此急速搖擺。

我說:“你他媽的想要老子的命?!?/p>

小景在后面笑,說:“你早晚死在我手里?!?/p>

我說:“我的小祖宗?!?/p>

小景說:“從你老家回來,我們就誰也不認識誰了,好不好?”

我問:“為什么?”

小景說:“我怕我會殺了你?!?/p>

我繼續(xù)說:“為什么?”

小景說:“沒勁,沒勁透了,沒勁透頂。”

我說:“不是說好了嗎?!?/p>

小景說:“我又反悔了,從電梯上下來時,我就反悔了。我他媽的反悔了,你知道嗎。跟你在一起,像個鬼似的,連坐個電梯,都要分開。我一個人待在電梯里,就想是時候結(jié)束了,一切該結(jié)束了?!?/p>

我很想踩個急剎車,或者猛踩油門讓車向前飛。

我說:“也許你回來,就不這么想了?;钪媸遣蝗菀住!?/p>

小景說:“我舍得死,你舍得嗎?方向盤在你手里?!?/p>

我說:“我舍不得你死?!?/p>

小景說:“來吧,不用怕,左邊就是護欄。”

小景匍匐過來,要搶我的方向盤。我一把猛地推開了她。她也因此摔了回去,一個人兀自發(fā)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點起一支煙,車速變慢,很多輛汽車超過了我們??匆惠v輛汽車的小尾巴,慢慢變小,小景像只貓似的蜷縮著。

2

二爺住在養(yǎng)老院里。我想除了曬曬太陽下下棋,也沒有什么好干的,就這樣也有十幾年了吧。我上大學的時候,他就去了養(yǎng)老院。因為上學,我錯過了很多事,包括爺爺?shù)乃?。我很好奇,爺爺葬禮上,二爺有沒有哭,或者傷心。他們倆可是死對頭,尿不到一個壺里,常常因為小事就不可開交。二爺住在另一個院兒,兩人后半生就老死不相往來了。爺爺死后,二爺就去了養(yǎng)老院,名字叫福壽幸福里。像是爺爺?shù)乃溃屗A感到什么,并迅速衰老下去。我沒去養(yǎng)老院看過他,不知路怎么走,問了好幾個人,才找到那個鬼地方。

從高速路上下來,小景就有些疲憊了,老說怎么還沒到,過來揪我的耳朵。幾經(jīng)周折,小汽車來到福壽幸福里的門前。大門敞開著,正中寫著“福壽幸福里”幾個大字,兩側(cè)飛檐峭壁很有些氣勢,像個不小的牌坊。我們倆下了車,左顧右看一番,一前一后走進了大門。門口左側(cè)有個籃球架,高高支在空地上,搖搖欲墜。另一側(cè)幾個老人在樹下聊天,見我們進來,紛紛向這邊看。我也向他們望過去,和他們打招呼。有個問找誰,我說:“劉書義。”像是沒聽清我喊了什么,又問找誰。我鼓足力氣,大聲喊了一句劉書義。那人跟旁邊的老太太竊竊私語,而后小聲說,107。還是被我聽到了。

我開始找門牌,從101一路走過去。有些門開著,小景很快走到我前面,想一一看個究竟。我倒有些緊張了,怕一眼見到二爺,認不出他來,或者說,他快要死的面相,會讓我手足無措。我的步履慢下來,小景越走越遠,在前頭做手勢,讓我跟上。104住著個年輕的,看上去不到四十歲,只身坐在輪椅上,向門外張望??匆娏宋?,突然有了神采,擠眉弄眼和我招手,要我進去。他可能需要幫助,我緩緩走進去。沒走幾步就停下了,站在一個離他不遠的地方。這是個讓我感到安全的距離。我的陰影撲在他身上。

“我終于等到你了?!彼f。說話時嘴歪向一邊,很努力的樣子。

“等我嗎?”

“是,就是等你?!彼f。

我回頭,小景在門外看我們,一臉疑惑,不知發(fā)生了什么。

“我們不認識?!?/p>

“沒關系。我就是想讓你去門房里看看,有我的信嗎。他們都在騙我,說沒我的信。我知道他們藏了我的信。求求你了,幫我看一看。這幫混蛋總是藏別人的信,一點道理也不講。”說完,喘了幾口粗氣。

我想了想,還是決定幫他。他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看上去是個好人。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孫多周,孫悟空的孫,多少的多,一周兩周的周,就是星期的意思?!彼€想說下去,被我及時制止了,我點了點頭。

“也可能會寫兜兜收,我外號叫兜兜,褲兜的兜?!?/p>

我又點了點頭。

“那個老頭要是問你找誰的信,你就說找另一個人的信,別說找我孫多周的。對了,你來這里找誰的?”

“劉書義,你認識嗎?住在107?!?/p>

他很驚詫,整張臉都變了形,還用食指指著我,像是給我開了一槍。他終于說出話來了。

“劉書義,太熟了。病了,病得不輕?!闭f完恍然所悟。

小景早已站在我身旁。他指著小景說:“你是劉書義的女兒對吧?像,一看就是他女兒。他早就說過,女兒會來看他的,我還嘲笑他,說他個老光棍,哪來的女兒,沒想到真來了?!彼麡烽_了花。

“誰是誰女兒。我不是她女兒。”小景怒不可遏,扯著我的胳膊向外走。

“血親濃于水,這個推不掉的。別忘了,看完劉書義,就去幫我找信,求求你們了?!彼f。

小景還想和他糾纏究竟是不是劉書義女兒的問題,被我攔住了。我們轉(zhuǎn)頭往外走,他在后面喊:“能把我推出去嗎,我想曬曬太陽,對了,幫我抱上那個籃球,我好久沒有投籃了。”

我抱著籃球,把那輛輪椅順利推了出來。他頻頻回頭看我。到了籃球架下面了,我把籃球遞給他。他看了我一眼,就把球扔了出去?;@球在空中劃了一道美麗的弧線,又落在了花池里。他沖我擺擺手,做了個無奈的表情,我只好又去幫他撿球。我想走,他說:“能不能等我投進一個再走?”

沒辦法,我只好等著。

投了好幾個,一個也沒進。

我說:“你是故意的吧?”

他說:“怎么會,再來?!?/p>

球終于進了。

3

107到了。我讓小景貓過去看看。她果真貓著身子偷看,我在后面瞧著,想拍下她的屁股。這次來養(yǎng)老院,她倒是很給我面子。不像從前,我說這樣,她偏那樣。也許養(yǎng)老院真是個鬼地方。她回過頭來了,說:“沒人?!?/p>

我不相信,說:“怎么會呢?”

我們走進了107。107和104同樣大小,不過107更顯逼仄,也許是那張凳子被擺在房間正中央的緣故吧。凳子上有盆剩菜和半個饅頭,有幾只蒼蠅飛來飛去,見我們進來,翻飛得更盡興了。墻角有個布衣柜,半歪著,有個腿兒大概壞掉了,有隨時倒下去的風險。側(cè)墻上掛著不少漁網(wǎng),和蜘蛛網(wǎng)混成一團。見這些漁網(wǎng),仿佛就見到了二爺。我喊了聲二爺。

有聲音從小床底下傳過來。我彎腰看過去,才發(fā)現(xiàn)有個老人正在床下躺著呢。他悠悠地說:“你來了?!焙芏嗄隂]見過他了,頭上仍裹著白羊肚手巾,這個習慣會伴隨至死吧。我沒見過他不包頭巾的樣子,總像個偷地雷的。見二爺之前,小景問我,二爺什么樣兒,我說像個偷地雷的。聽人說,二爺沒有耳朵,只有兩個耳洞,不過我是沒見過。他是不愿讓人看見的,這會要了他的命。我把他從床底下拉出來,小景看了我一眼,我懂她的意思。二爺身上有一股濃重的尿臊味,小景向后退了兩步。后窗上有只麻雀,叫了兩聲就飛走了。我以為是只烏鴉,一見到老人我就會想到烏鴉翻飛。二爺坐在小床上,有氣無力,看著我倆,像是在醞釀。

二爺老了,掛著相,不久于人世的樣子。

“您怎么睡在床底下?”我問。

他還喘著粗氣,不打算回答我,拿眼睛盯著小景。

“忘了說,她是個記者,是我朋友,來老家做個社會調(diào)查,關于計劃生育的。”小景看了我一眼,意思是說好個撒謊高手,說來就來。她那一眼,像是在思量我在她身上說過多少謊話。她又對二爺笑了笑,臉上的小酒窩,若隱若現(xiàn)。二爺對美女沒什么興趣,不理她,看向我。小景轉(zhuǎn)頭去看那些漁網(wǎng)了,掛得滿墻都是。我也看了一眼,仿佛又看到那些活蹦亂跳的魚兒了,在陽光下銀光閃閃。

只有一張凳子。二爺指了指,意思是讓我收拾一下,讓我們其中一個坐下來。我端詳了一陣子那盆剩菜和半個饅頭,還是動手將它們轉(zhuǎn)移了,放在了床頭的桌子上。床頭桌是個小學生的課桌,早就傷痕累累了。桌子上還有張報紙,我翻動那張報紙,一根長了毛的油條倏忽掉了出來,像一條漏網(wǎng)的魚。

凳子空出來了。二爺起身將床上一件舊衣服放在凳子上,鋪好,示意小景坐在上面。小景連忙擺手,說站著就好。二爺堅持讓她坐,哆哆嗦嗦去拉她。她只好坐下,坐在凳子一角,看起來有些莫名其妙。二爺又來拽我的手,讓我坐在小床上,和他挨著坐。他喘了幾口粗氣,總算安定下來。

“小兒,你怎么才來呀?”二爺說。他還喊我小兒,讓我有點慌亂,就像一下子回到小時候。

他緊緊抓著我的手,生怕我會跑了。我沒說話,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怕這輩子再也見不著了。那時候,我最疼他?!倍斂粗【罢f。

“你還記得吧?”二爺問我。

“怎么會不記得,二爺對我最好,總給我買好吃的。二爺?shù)乃桌锟傪B(yǎng)著魚,一見到魚,我就很開心。小景,你知道的,我最喜歡魚了。二爺是個捕魚高手,看那些漁網(wǎng)?!?/p>

小景又回頭看那些漁網(wǎng),想瞧個仔細,似乎瞧上一陣子,就能穿越時光似的。二爺就坐在河邊,抽著煙,我在他旁邊坐著。我要是想說話,他就做噓的手勢。他說過,魚兒最精了,一點聲響就能聽見。我開始屏息了。他下了網(wǎng),等待等待,我的心兒都快跳出來。

二爺對我的回答不太滿意??伤芸灬屓涣?,這么多年過去了,我怎么可能還是那個傻小子。

“小兒,你在外面苦嗎?”他又問。

說起苦來,我就想起了我老婆,她還不知道我回老家了。等會我就給她個電話,說說二爺,還有這個養(yǎng)老院,和門口的籃球架。她會說些什么呢。我們能說的話越來越少了。

二爺摩挲著我的手。他的手蒼老得不成樣子了,像老榆樹的根,像死人的手。我很想把我的手從他的手里抽離出來。

“二爺,您怎么在床底下睡覺?”我繼續(xù)問。

“你不覺得像個棺材嗎?我就是想適應一下,睡在棺材里,是個什么滋味兒?!倍斦f。

我往床底下望了望,像是正在望一副棺材。

“你知道躺下有多舒服嗎?一躺下我就知道了,我就給你打電話。我以為你不來了?!倍斦f。

4

二爺越來越像我的爺爺了,連說話也像,用力呼吸的樣子更像。

爺爺?shù)乃?,我是沒有親歷的。聽媽媽說,腦袋一歪就去了,睡著了似的,像是隨時又能醒過來。

“小兒,我想回老家看看,喊你來,就是這個意思?!倍斦f的老家,就是那個村子,他很久沒回去了,想回去看上一眼。能幫上他這個忙的人,這個世界上沒有幾個人,恐怕只有我一個了。

“只是看看,我還會回來的?!倍斔浪蓝⒅?,讓我想起奄奄一息的魚。他緊張不安,等著我的反應,像個孩子,正給老師請假。

小景也看著我,她被什么東西打動了,臉上呈現(xiàn)出一種迷惘。

我點了點頭,感覺事情正在變得復雜。二爺咧開嘴笑,早就沒了牙,嘴唇?jīng)]了依托,一直在抖。

二爺準備收拾行李了,把床頭的一個包袱四角展開。

“又不過夜,您不用帶那么多東西。”我說。

他不讓我管,把我向外推,說:“去轉(zhuǎn)轉(zhuǎn)吧,第一次來養(yǎng)老院,應該四處看看。”我和小景走出去了。我回頭看了一眼,他在思考著什么,兩只手在空中揮舞。

我們倆從107走向101,沒說一句話。從101左轉(zhuǎn),我就看到了孫多周,和那輛輪椅,也許在發(fā)呆吧,或者正等我給他撿球。我想陪他玩一會兒。小景說自己隨便轉(zhuǎn)轉(zhuǎn)。她向右轉(zhuǎn),右轉(zhuǎn)有個走廊,頭頂上有些爬藤植物,有幾個葫蘆垂下來,偶爾隨風擺一擺,像是和她打招呼。

我走向?qū)O多周。他在太陽下打盹,見我來了,霍然驚醒。

“劉書義還活著吧。”他這么說。

“養(yǎng)老院里的人是不是都希望別人死?”我說。

“死了就不用等死了?!彼f,腦袋微仰,看著那只籃球筐。我也看向那只球筐,早就沒了網(wǎng),只剩個金屬圈,向左邊歪著。透過球筐再看藍天,天也變了似的。

“我們來玩球吧?!蔽艺f。

孫多周搖了搖頭,說:“我沒出過那扇門,自打進來,我就沒出去過?!?/p>

“我推你出去透透氣。”我說。

“出去還不如就這么眼睜睜看著?!彼f。

小景從那邊轉(zhuǎn)過來了,好像有很多話要跟我說,興沖沖的,表現(xiàn)出一副燦爛的表情。她走到我身邊了,又覺得還是和我保持一些距離比較好,向后退了兩步。她說:“你猜我看到什么了?”我假裝向養(yǎng)老院的深處看了看,說猜不出。她小聲說:“我告訴你,葡萄架下面,有個老頭和老太太在親嘴兒?!蔽野×艘宦暎f:“這有什么,少見多怪。”她接著說:“老頭還把手伸進老太太的懷里?!闭f完就笑了起來,笑彎了腰,一只手攀著我的胳膊,仍要笑。我也很想去看看。

孫多周縮在輪椅里,喊我。我看過去,他指了指收發(fā)室。有個小門房,縮在大門一側(cè),兩扇小窗向外開著。

我走過去,迎面伸出一個腦袋,問我找誰。我說找信,又問我找誰的信。我向身后看了看,孫多周沖我使眼色,意思是別讓我瞧他。我知道他的余光從沒放過我。

我說:“找劉書義的信?!蹦侨藢⒛X袋縮了進去,說:“沒有劉書義的信?!蔽艺f:“劉書義還有其他名字。”那人又往外探了探腦袋,說叫啥。我說:“劉書義說這是個秘密?!蹦侨讼肓讼?,從抽屜里端出一個筐子。他說:“就這些,都是死人的信。收到信的時候,人都死了?!?/p>

我把伸過去的手,又縮回來。那人笑了,露出兩顆金色的大牙,問我:“還看不看?”我說:“看?!庇謱⑹直凵炝诉^去。我找啊找,找了兩遍,沒有叫孫多周或者兜兜的收信人,倒是發(fā)現(xiàn)一封疑似劉書義收的信。

那人說:“劉敖,這是叫劉敖的信?!?/p>

我問:“你們這里有叫劉敖的人嘛?”

那人搖了搖頭。

我說:“那就是劉書義?!?/p>

我把那封信塞進兜里,問那人:“反正他們都死了,你可以拆開看看?!蹦侨说闪宋乙谎邸N议W身離開了,遠遠地沖孫多周搖了搖頭。孫多周快要從輪椅里跳出來了,我擺擺手,表示沒辦法。等我走近他,被他一把死死抓住,問我褲兜里是誰的信,癡癡瞪著我。我說:“劉書義的信?!彼f:“不可能。”我掏出來給他看。

他說:“他們燒了我的信。有人要害我。這里沒一個好人,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彼杨^轉(zhuǎn)過去,又去看那只籃球筐。

我說:“咱們投籃吧?!?/p>

他不說話,腦袋耷拉著,懶得理我了。

我還在想著小景的話,我要去看看那一對老年戀人。

5

二爺收拾妥當了。大包小包有好幾個,像是一去不回。他的嘴一直在哆嗦,看來想說點什么,又什么都沒說。我攙著他,一步步從養(yǎng)老院里走出去。剛出大門,我又看了一眼孫多周。他也在看我們,就像是看人世最后一眼。

二爺站在汽車旁,回頭看養(yǎng)老院的大門,和兩側(cè)的飛檐。有幾只鳥叫了幾聲,撲棱棱飛走了,在養(yǎng)老院上空盤旋。

我們?nèi)齻€人坐進了汽車。小景坐在了副駕駛,一屁股陷進去,整個人小了一圈。她戴上了墨鏡,這樣一來,就有點像我老婆了。她大概是故意的,連動作也是惟妙惟肖。我把后車窗落下來,好讓外面的風能吹在二爺?shù)哪樕?。他迎著風,看向窗外,一株株金柳向后急速退去。

車子一拐彎撲上了公路,向老家那個村子駛?cè)?。我把手伸過去,掐了下小景的腰。她還以顏色,拿著我的手,塞進嘴里咬了一口。我忙縮回來,在嘴邊吹了吹,惡狠狠瞪她一眼。

我們都不說話,車里靜悄悄的。我不喜歡這樣。

我問:“二爺,孫多周和您很熟嗎?”

二爺回過頭來說:“他呀,老說有個女的會來接他,兩三年了,連封信也沒有。”

我說:“我要是孫多周,你會來接我嗎?”

二爺說:“你說啥?”

我說:“和她說話呢?!?/p>

小景不理我。二爺說:“她不是記者嗎?”

我說:“和記者開玩笑呢?!?/p>

二爺說:“拐彎了,該拐彎了?!?/p>

我猛打方向盤,車子極不情愿拐進一條土埂,兩側(cè)都是綠油油的麥苗,足可沒膝了。土埂子也鋪過水泥,如今早已坑坑洼洼,汽車顛簸得快要跳起來了。

我說:“二爺,我們是不是走錯路了?”

二爺說:“這條路我走了一輩子了,怎么會走錯呢?!?/p>

我說:“老路改了新路,很多老路都走不通了?!?/p>

二爺忙把腦袋向外擠,好看個究竟。一路下去,很快要上坡了。有一條長堤橫亙在我們面前。我也有很多年沒回來了,自從爸媽去了城里,就沒再回來過。爺爺奶奶死了,好像也沒有回來的必要。我們爬上了大堤,在毛白楊中間穿行。小景專注于窗外,說:“那就是你常說的小河吧,有名字嗎?”她戴上墨鏡,不像小景了,像我老婆了。我說:“有很多名字,我們叫娃娃河,到了河對岸,娃娃河就成了臊子溪,這條河大概有數(shù)不清的名字?!倍斣谏砗筮种煨?,那張臉像老掉的橘皮,在我后視鏡里一覽無余。

手機響了,我有點慌亂,看了看屏幕,小景來電。我一歪頭,發(fā)現(xiàn)她正低頭玩手機。我說:“你好無聊。”小景說:“瞧把你嚇得,逗你玩呢?!避囎佑衷摴諒澚耍铝似戮瓦M村了。二爺大聲喊拐彎拐彎,眼巴巴地瞧著窗外,不放過任何一處。

我說:“我有什么好怕的?!?/p>

左邊是傻大兵似的毛白楊,右邊是幾百畝的麥田。一路向前開,就到了村子的東頭,向右拐進了村子。村子早就變了樣,多年前不是這個樣子。多年前這里是一大片梨園,到了春天某月,千樹萬樹梨花開,我們就躍上了樹干,學解放軍隱藏起來,在樹上向樹下的人偷偷放槍。一切都變了,不像樣了,一排排透不過氣的青磚紅瓦在眼前閃過,有幾處小樓鬼子炮樓似的兀自豎著。一路向里開,就進了老村子,看上去斷垣殘壁,荒草叢生了。石頭磙子還在,讓我想起很多事來。小時候還有一頭驢常圍著它轉(zhuǎn)。有個老漢牽著那頭驢,屁股后面插著根小鞭子。老漢急了,就抽出那根小鞭子猛地一甩,響徹半條街。二爺喊:“向左向左?!蔽覀兙瓦M了一條巷子,只能單行,兩側(cè)大多是荒廢的庭院。最終我們停在一塊空地上,下了車,走上幾十米就到了二爺?shù)募伊?。院墻倒了大半,一株棗樹枯了半邊,另一半比我印象中更枝繁葉茂了。三間土房正向一側(cè)傾斜,就像風一直向那邊吹似的。我和小景站在棗樹下面,左顧右看。二爺早就進了屋子,不知道正在干啥。

我讓小景把墨鏡摘下來。她卻跑過去爬那把搖搖欲墜的梯子,看樣子她要上房。我說:“你想死呀?!迸苓^去抱住她的腳。二爺從房間里蹣跚出來,看了一眼,像是什么也沒看到,轉(zhuǎn)頭走了。小景非要上去,我表示無奈,只好雙手扶住那把梯子。梯子是竹子做的,這么多年風吹日曬,早就吱嘎作響,一不小心就會散落下來。土房不高,小景一躍而上,在房頂上沖我伸舌頭做鬼臉。

二爺?shù)纳习肷盹h了出來,立在窗前,窗戶早就沒了窗欞,像個洞口。二爺向院子里喊了一聲:“我要死在這里?!?/p>

我說:“二爺,你說啥?”

我還在看房頂上的小景。小景說:“他要死在那間屋子里。”說完就張開雙臂,要撲向我。我說:“太高了,千萬別,我的小祖宗。”她就站在房檐上了,一只手攀著棗樹的枝葉。

這時,我才想起二爺?shù)脑挕K涝谶@里。

6

小時候我一次次跨過這個門檻,一抬頭就能瞧見堂屋正中的大鬧天宮圖。各路神仙兵馬姿勢各異,二爺拿一支魚竿指給我看,說這個是誰,那個又是誰,誰更厲害。指著孫大圣說,他最厲害,可還是逃不過如來佛的手掌心。如來佛端坐在天宮圖的右上側(cè),面無表情,一只手向外伸出來,顯得很大,沒有比他更大的手了。那是個意想不到的世界,就像這間屋子,總是鬼氣森森。二爺是信邪的,常說誰又能說得清呢,對周圍充滿警惕。墻上,梁頭上,柜子上,也許還有更多看不見的地方,終年貼滿了黃表紙,二爺說那是一道道符,保佑平安。

我站在門口,正打算走進去,想起大鬧天宮圖,想起一道道神符,想起好多來。一步跨過去,就能回到過去似的。小景早就站在堂屋了,讓我快進去,她總是迫不及待。我擔心房子倒塌,很多天后才被發(fā)現(xiàn),我們會像一對狗男女似的被人議論。星星點點的天光從房頂上抖落下來,突然落了一地。我一抬頭,透過房頂可以瞧見從云層里破空而出的大太陽。小景拉我向里走。二爺早就躺在東屋的土炕上等死了。他換上了新頭巾,白得不倫不類,整個人一動不動,連臉頰也像死了一樣凹陷了下去。

我喊了聲二爺。他不說話,我又大聲喊了個二爺。二爺悠悠吐了口氣,說:“你們走吧?!蔽艺獎袼€是回養(yǎng)老院吧,這時手機響了。就像有什么東西突然從這個屋子里跳了出來。鈴聲響個不停,我跑出去接電話。老婆問我在哪兒。

我說:“我回老家了,你猜我在哪兒?”

老婆說:“你都回老家了,還讓我猜在哪兒?!?/p>

我說:“我有個二爺,你還記得吧,我爺爺?shù)牡艿?,你們見過面的,總是包著白羊肚手巾,小時候耳朵被狗咬掉了,讓我想想,究竟是狗還是別的什么動物,反正無所謂了?!?/p>

老婆說:“和我說這個干什么。和我有關系嗎?”

我說:“他非要回老宅,我就帶他來了。可他死活不走了,說寧死也要死在土炕上。我只好陪著他,或者看著他死?!?/p>

老婆說:“你越來越會撒謊了?!?/p>

我說:“騙你是王八蛋。”

老婆說:“你總這么說,你都王八蛋很多回了?!?/p>

我說:“你在哪兒?”

老婆說:“別管我在哪兒,我想和你談談。我們真該好好談談了?!?/p>

我說:“談什么?”

老婆說:“難道你不覺得有什么事要發(fā)生嗎?或者已經(jīng)發(fā)生了,我們假裝不知道?!?/p>

我說:“等我回去后再談。二爺還在裝死,我要勸勸他,回養(yǎng)老院?!?/p>

老婆說:“你說他沒耳朵了,是不是兩只都沒有了?一條狗怎么能一口咬掉兩只耳朵呢?另外,如果是兩口咬掉的,為什么只咬耳朵呢?”

我啞口無言,她在很多方面都精于分析。我瞞不了她,我確信她已經(jīng)知曉我和小景的事了,甚至她早就打定主意,對我們展開最后一擊。她給我打這個電話,是來刺探軍情的,看我究竟知道不知道她早就知道了。還有什么好說的呢,正在我猶豫不決之時,那頭把電話掛了。

掛了電話,我就看見了那眼水井,早已銹跡斑斑了。那時候,二爺打魚回來,就會汲一盆水,把魚兒或者其他什么放進去,將死的它們很快活了過來,游個不停。我圍著水盆轉(zhuǎn)悠,難掩某種激動。有一次二爺抓回來一只鱉,那是我平時第一次見鱉,縮著腦袋在水盆里裝死。我拿一根木棍挑逗它,被二爺呵斥,說鱉咬一口,死也不松口。我在水井旁發(fā)了一陣呆,又折回屋子。小景站在天光下,沖我使眼色,有些得意,想瞧我熱鬧。我用食指對她指指點點。

二爺還和先前一樣。我說:“您這樣下去,我們沒法走?!彼€是無動于衷。

我接著說:“二爺,您也替我想想,我把您接回老宅看看,您卻不走了,非要死在這里,您要是我,該怎么辦呢?”

二爺翻身瞪著我,嘴唇抖個不停,終于說出了話:“我要是你,我就開車走了,和記者同志四處轉(zhuǎn)轉(zhuǎn)?!?/p>

我說:“意思是您死不死,和我一點關系也沒有?!?/p>

二爺說:“你來看我,就夠意思了,你不欠我的,你們都不欠我的,走吧,小兒,快走?!彼蛴昧φf出最后幾個字,不得不呼哧呼哧大口喘氣。他和爺爺太像了,也許爺爺就是這樣死掉的。

我說:“您要是死不了呢,那還不是活受罪。”

二爺說:“放心吧,誰的命誰知道。我活不了幾天了,我算過,就這幾天的事?!?/p>

我說:“那您死在這里,沒人會知道,您想過沒有,連副棺材也沒有。”

二爺說:“會有人為我收尸的。”

我說:“您是說我。”

二爺笑了,說:“怎么會是你,不是你。我給她帶了口信。”

我忙問:“誰,我認識嗎?”

二爺不想說話了,整張臉表現(xiàn)出無比厭倦的神情,說:“你們走吧?!?/p>

二爺又恢復成死過去的樣子。我們走出了那間屋子,小景有種開了眼的感覺,似乎有很多話要跟我說。棗樹下有個石墩子,這么多年了,它還在,仍是老樣子。我坐在上面,拿出一根煙來。在鼻子處聞了聞,又放進煙盒了。我戒煙一個星期了,不想前功盡棄。小景說:“來,給我一根兒?!蔽疫f給她,又問我要火機。她抽了一口,徐徐吐出來,看樣子這是她期待已久的,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就是她想要的?;蛟S還想說,為什么不更精彩一點呢。

我問:“走還是不走?”

她說:“還沒開始呢,就想結(jié)束嗎?想得美?!?/p>

7

日頭偏西了,風吹著棗樹葉子沙沙響。瞧那枯死的半邊,枝頭也跟著亂顫。讓我想起二爺沒了牙齒的嘴。小景說:“我餓了?!蔽艺f:“那咱們就走吧,去鎮(zhèn)上吃?!毙【罢f:“不走?!闭f完噘著嘴,成心跟我作對。我說:“在這里吃啥,喝西北風呀?!蔽彝送巧榷撮_的窗戶。小景說:“我想吃魚。”我看向那眼水井,水井旁像是有個水盆,里面的魚兒正游來游去。我說:“哪里有魚,讓我去河里捕嗎?”小景說:“好辦法,就去河里,我從沒吃過你捕的魚?!蔽艺f:“河里沒魚了,早就死干凈了,水也是造紙廠的水,臭不可聞。”屋里有人聲傳出來,二爺說:“誰說沒魚了,我都看見了,一條條活蹦亂跳的鯽魚,在河面上打旋?!倍斢只钸^來了,把我嚇了一大跳。

小景像是二爺派來的,雙手在棗樹下面鼓掌,說真是個好主意,說干就干。我做了個兩手空空的動作,二爺又說話了,說他有漁網(wǎng)。我說:“有漁網(wǎng),我也不會用呀?!毙【把讣沧隽吮梢曃业谋砬椤6斦f:“那我教你吧?!毙【罢f:“你要好好教教他,他可是個十足的笨蛋,什么也不會。”小景的普通話婉轉(zhuǎn)動人。我們又走進了三間土房。從堂屋進東屋,有一根柱子橫亙在我眼前。先前進屋時,沒發(fā)現(xiàn)有這樣一根柱子。柱子頂著一根要命的梁,木梁裂了條巨縫,甚是扎眼,像是要張嘴說話,或者張嘴吃人。蜘蛛就此織了張很大的網(wǎng)。我摸了摸那根柱子。

二爺早就坐起來了,正在解其中一個包袱。

我說:“您真是個神仙,早就料到了我們會去捕魚?!?/p>

二爺說:“哪有那個本事,只不過我早就準備好了死,死也要跟這些漁網(wǎng)死一起。到了那邊,聽說也有河,河里也有魚?!?/p>

走出那間屋子,二爺回頭看了一眼,說:“謝謝你們,我還能去小河邊看看,本來以為一走了之了。小兒,沒想到呀。”我們又上了車,小景說:“這個地方一點也不像個村子,像個孤島,連個人也沒有?!倍斦f:“都搬去新村了,老村就荒在這里了?!毙【罢f:“二爺,您的三間房就像是荒郊野外的小廟?!彼埠岸敚谝淮魏?,二爺?shù)淖於己喜粩n了,嘴唇抖個不停。

村頭有幾個人,想要看清我們是誰。我猛踩油門,車子就竄了出去。車尾塵土飛揚,我在后視鏡里見他們捂住口鼻,不停擺手,還向我們踢了一腳。小景和我都笑了起來。

快到小河邊的時候,二爺說要停下來。他非要停下來,我們紛紛下了車。二爺說:“你看,那是你爺爺?shù)膲灐!蔽覀冞M了麥地,麥子在風里起伏不停。有個墳頭赫然出現(xiàn)在視線里。小景摘下墨鏡,想好好看看,嘴里咬著眼鏡腿,目不轉(zhuǎn)睛。二爺說:“該添新土了?!彼驹邴溙锢铮L燭殘年的樣子,像爺爺盯著自己的墳。有好些年沒來上過墳了,我要不要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兩聲爺爺?我沒為爺爺?shù)暨^一滴眼淚,只是事到臨頭,哭不出來。

有幾只鳥在頭頂盤旋,叫了幾聲,像是烏鴉。烏鴉喜歡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我說:“我們?nèi)ゲ遏~吧?!倍斦f:“你爺爺給我托夢,說他又被人關到地窖里去了,每天只能吃上一把花生,讓我去救他,可我連腿也邁不動了?!闭f完就跪了下去,整個人都在顫抖。他接著說:“不是我不救你呀,我連腿都邁不動了?!彼麖亩道锾统鲆化B黃紙來,將它們點燃。黃紙在風里燒,二爺嘴里不停念叨,不知道正在說什么。遠處風吹麥田,我一直擔心有什么怪東西會突然一躍而出。麥田像是在呼吸,或者是在醞釀。二爺讓我也跪下,我只好跪下。一旦跪下,我才意識到墳里躺著我的爺爺,和二爺長相酷似的爺爺。我俯身下去想象,想象爺爺?shù)乃劳?。沒想到小景也跪下了,跪在我旁邊,打擾了我的思緒。這么一來,我們就有點像拜堂。二爺嗚嗚哭了一陣子。我看了看他朝天的屁股,過去的事就撲面而來。

等我們又回到車上,大家都不說話,像是又經(jīng)歷了一場爺爺?shù)脑岫Y。我把墨鏡戴上,發(fā)動汽車,向小河邊開去。二爺開始說話了:“你爺爺瞧不起我?!蔽艺f:“不說這個了?!倍斦f:“我挺想他的,不知道他在那邊過得好不好。”我說:“不說這個了?!倍斎耘f接著說:“我一直以為我會死在他前面,沒想到,還是他先死?!蔽也徽f話了。二爺繼續(xù)說:“我在想,我要是死了,再次見到他,他會和我說什么。會不會不理我。他有十年沒和我說話。你爺爺就是這樣的人,一個小氣鬼。小時候,都是我讓著他?!闭f完笑出了聲,好像又回到那時候。

娃娃河到了。小景第一個下車,說:“這就是娃娃河呀?”我鄭重點頭,說這就是。一條娃娃河也讓她這么驚詫,還是小景嗎?她挺能裝的,我知道她表演給我看。她在醞釀,就像那一片麥田,說不定什么時候蹦出個怪東西來,嚇我一跳。水來土掩,兵來將擋,我想看看小景究竟想怎樣。我看了她一眼,她也回我一眼,眼神交會處,像是有火花。我把二爺從車上攙出來,小景回頭問我:“這樣的河,也能入海嗎?”我說:“傻孩子?!?/p>

河邊有幾只羊在吃草,更遠處,有個人在釣魚??磥磉@條河里是有魚的,造紙廠的水只是個笑話。二爺早就蹲在岸邊,估計又想起了過去,一個人發(fā)呆。后來他問我有煙嗎。我掏出煙來,他哆哆嗦嗦的,煙也拿不穩(wěn)。我?guī)退c上,在點煙一剎那,我才記得多年前,我也給他這么點過煙。二爺讓我把漁網(wǎng)整理出來。那是個粘網(wǎng),二爺說是粘網(wǎng),我還要蹚過河去,將粘網(wǎng)的另一頭插在灘涂上。這頭就由小景負責。我試了試水,河水冰涼侵骨,只好繞遠,從遠處的小橋過河再繞回來。路上我遇上了叫柱子的家伙,那個釣魚的人就是柱子。我喊柱子,他端詳了我一陣,還是沒看出來我是誰。十幾歲我就去了城里,也怪不得他記不起我。我說:“好多年前,我們在大坑里練鐵砂掌,我是第一個練成的人。”柱子恍然所悟,仍舊想不起我的名字。不過他知道我是誰了,過來和我握手。他手上還戴著塊金光閃閃的手表,看來這小子也發(fā)財了。我們這兒不少人都發(fā)財了。我和他聊了會兒,小景在遠處沖我擺手,我說我得過河去。

過了河,柱子才想起我的名字來。在河對岸喊我,非說晚上一起吃飯,吃烤全羊。我向他拱手,急匆匆向這邊趕。柱子仍舊向我這邊望,他很好奇究竟是哪個女的和我在一起。這讓我走得更加理直氣壯了。

小景把一根繩子扔過來,繩子落在河中央了。我讓她繼續(xù)扔。小河也就六七米寬,她死活扔不過來。后來我還是下了水,將繩子扯住,又把漁網(wǎng)扯過來,將一根鐵錐深深地插在灘涂里。轉(zhuǎn)了這么大一個彎,仍舊還要蹚水去扯繩子,這像是給了我一個警醒。有些事永遠避免不了,還不如及早面對。

我和小景遙遙相對,永隔一江水的樣子。我就唱起了《永隔一江水》。

小景坐在二爺旁邊了,又給二爺點煙。這時,我就想起了一個人,小景挨在二爺旁邊,很像她長大了的樣子。她就是那個幫二爺收尸的人,我怎么才想到呢。

我想一定是她。

8

她叫劉廣蘭,也是我們一個村的。人家的劉和我們不是一個劉。聽說祖上也是一個劉,后來就各行其是,連族譜也續(xù)不起來了。這是爺爺告訴我的,他說過不少村里的故事,那時候不愛聽,因此現(xiàn)在大多記不起來了。劉廣蘭比我大兩歲,有時我會喊她蘭姐。她對我也不錯,心情好時會喊我一起上學。在我們家房后喊我的名字。二爺捕魚時常帶上我,偶爾也會帶上她。他們只要在一起,我就是那個跑到河對岸的家伙。有一次,二爺還鄭重其事地告訴我,不要喊蘭姐,喊姑姑。為啥是姑姑,我喊不出姑姑,仍舊還是喊蘭姐。看來劉廣蘭是二爺?shù)乃缴圆惶?,她就是幫二爺收尸的人?/p>

有條魚兒已經(jīng)被粘住了。在水里撒歡,濺起水花。我喊小景,她大叫起來,我說:“你這樣大聲,魚兒會嚇跑的?!彼约鹤隽藗€噓的手勢,悄悄來到岸邊,向水面上望去,看那條魚兒的掙扎。又過了一陣子,又有幾條魚陸續(xù)被粘住了??磥砜梢允站W(wǎng)了。我將鐵杵子拔出來,任由小景收網(wǎng)。魚兒在陽光下閃著銀光,活蹦亂跳地。我繞過那座小橋,又和柱子說了幾句話,他問:“那老頭是誰?”我說是我二爺。他撇著嘴,說:“遠看就像,不敢認?!蔽易屗^來聊會兒,他面有難色,說實在不想見二爺。我說怎么了,他說:“你還不知道呢,不知道也好?!彼浵挛业碾娫?,非要請我喝酒。最后囑咐我:“別和二爺說,我在這里?!蔽倚α诵?,轉(zhuǎn)身走了。他像是有些不屈,回頭看我。有很多話想對我說。但還是扭頭走了。

小景看著地上的魚兒,有些手足無措。我把它們一條條從漁網(wǎng)里撕扯出來,放進水桶里,紛紛活了過來。二爺問:“那個人是誰?”我說:“是柱子?!倍斦f:“一看就像是那個王八羔子?!彼麣夂艉舻?,手放在膝蓋上抖個不停,爺爺也是一樣,那時總能見到爺爺這樣抖。我還有樣學樣,將手臂耷拉在膝蓋上,像如來佛似的,攤開手掌,任由五個手指抖個不停。有一次被父親發(fā)現(xiàn)了,一個巴掌就飛過來,說我是個混賬東西。

我想問問究竟發(fā)生過什么,大抵和劉廣蘭有關。我說:“柱子人不錯?!边@么一說,二爺更來氣了:“在外面亂搞,媳婦都不要了,這是好東西嗎?活該得上臟病?!钡蒙鲜裁磁K病,我開始想象。我問:“柱子媳婦是不是蘭姑呀?”這還是我第一次這么喊劉廣蘭,我倒希望劉廣蘭能快點出現(xiàn)。

二爺唉聲嘆氣,說:“小蘭也是瞎了眼?!?/p>

我說:“我有好多年沒見蘭姑了?!?/p>

小景問:“蘭姑是誰?”

我說:“你會知道的?!?/p>

我們提著魚桶,算是滿載而歸。小景說:“回去燒烤,后備廂里不是什么都有嗎?!蔽艺f:“在哪里燒烤?”小景說:“棗樹下面,還有比棗樹下更合適的地方嗎?”看樣子她很想過來親我一口。和她好上以后這些日子,她總是氣鼓鼓的,來到鄉(xiāng)下,總算有了點興奮勁。我也哼起了小調(diào),二爺有些垂頭喪氣,一聲不響。估計又想起了劉廣蘭。我也沒和他說話,不想打擾他。

沿著小河邊一路開下去,到了水閘。這里有一汪很深的水,死過不少人。想不開的人喜歡來這里,縱身一躍一了百了。我和小景說起這個水閘,她把胳膊伸過來,說:“瞧,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得下去看看?!倍斦f在車里等我們。

一片水,像是在誘敵深入,黑油油的,也許是那個高大建筑物遮擋的原因。有幾根水泥柱從水里直鉆出來,三層建筑物臨水而建,里面有幾組電動機,抽水灌溉用的。小時候,我不敢來這里,聽說水鬼會扯你的腿,有個釣魚的人叫林修的就被扯了進去,還被卷進了抽水機,整個水面紅了一大片。我數(shù)次想象一片紅水的樣子,像是著了火。我想起林修來了,小景喊我,我也沒聽到。等我一轉(zhuǎn)身小景一步跨了過去。在那些橫梁上散步,腳下就是黝黑的水,正虎視眈眈。

我說:“小心,要是掉下去,我可不救你?!彼f:“真不救我嗎?”我說:“你要干什么?”她嬉笑著說:“跳下去呀,想想你能看著我死,我就很興奮。我要跳下去了?!蔽矣行┚o張,她可是說到就能做到的人。我說:“我求你了,寶貝兒。”我喊她寶貝兒。我沒喊過她寶貝兒,她楚楚望著我,雙臂上揚,雙腿向下彎曲,做好一躍而下的所有準備。我對她有了信心,大概不會跳吧,我說:“跳吧?!?/p>

水花四濺,她跳了下去。我在岸邊慌作一團,正躊躇滿志也要跳下去。只見她早就向更遠處游去,突然回過頭來看我,說:“你也下來吧?!蔽艺f:“你這個神經(jīng)病?!彼藗€猛子,久久不見露面。水面一片平靜,有只燕子橫掠水面。我大喊:“你這個神經(jīng)病?!彼K于從水里冒了出來。

等她上來,就問我:“我以為你會跳下來救我?!闭f完白了我一眼。我將外套脫下來,披在她身上,說:“你就是個神經(jīng)病?!?/p>

小景接著發(fā)問:“你為什么不跳下來救我?”

我說:“我開始后悔沒跳下去救你了。”

小景說:“我就知道你不會跳下來,除了你自己,你誰也不關心。”

她這么一說,我直想掉眼淚。

等我們回到車上,瞧見二爺半歪了下去,像是睡著了。小景說:“不會是死了吧?”我說:“怎么會呢。”就開了車門,過去探他鼻息。小景在前頭換衣服,絲毫不避諱,一對乳房跳了出來。我小聲說:“別讓二爺瞧見?!彼`靈的樣子,讓我迅速有了反應,很想撲過去。

二爺一路酣睡。小景突然說:“你是不是很想上我?”我說:“別開玩笑?!毙【埃骸拔野l(fā)現(xiàn)你一見我,就想上我。我除了被你上,也沒什么可干的了?!闭f完直勾勾看我,我沒什么話說了。

沉默了一陣子,小景突然問我:“你在想什么?”我說:“拋尸荒野。”我在想,他要是真死了,我是不是該去找劉廣蘭。見了劉廣蘭,我該說些什么呢?她還記得我嗎?我想起我背著她時的場景來了。她在我背上,喊著駕駕駕,像是在騎馬。在她面前,我始終像她的一匹馬,供她奴役。這也是二爺有意安排的??赡且淮危覅s突然有了興奮的感覺,希望她一直在我背上。她暖烘烘的胸脯,像是把我脊背點著了。小景在后面使勁拍了我一下,背上的火也就滅了。小景喜歡潑我的冷水。

到了村口,我把車停下來,去小賣部買幾根香腸或者其他什么東西。沒想到小賣部的老板是八叔,他認出我來了。我們瞎聊了一會兒,我問他劉廣蘭現(xiàn)在怎么樣了。他竟然說死了。我以為是開玩笑,或者是劉廣蘭得罪了他。我再問,發(fā)現(xiàn)劉廣蘭果真死了。我問怎么死的。八叔說跳河死的,就死在村東水閘上,后來尸體浮了上來,變成了個大胖子。我想著那片水,和八叔擺手告別。

9

二爺蹲坐在堂屋門前,看著我倆。夕陽只能照亮他的半邊臉,筋肉向下垂,本就一張長臉顯得更長了。我不敢看他,生怕他會一眼看穿我,很快洞悉劉廣蘭的死。我點著那些木炭,煙霧滋出來,在棗樹下飄搖,像是二爺已經(jīng)死了,我正在燒著什么。

小景說:“我餓死了。”

我讓她別急。

她接著說:“從沒這么餓過,好像跟你在一起,就沒有過饑餓的感覺,總是不想吃東西?!?/p>

我們?nèi)藝粓F,像一家人似的,讓我又一次想起劉廣蘭。也是我們?nèi)齻€人,點火做飯,二爺在煎炒河蚌,河蚌肉像雞蛋似的在油鍋里抖動。這樣一來,我就漸漸想起了劉廣蘭的眉眼。她到底是不是二爺?shù)挠H生女兒,怕是二爺本人也拿不準,她倒有些像他。小景問我在想什么。

我說在想蘭姑,就說起了蘭姑,說我們小時候青梅竹馬。她有了興趣,很想知道蘭姑這個人,甚至有了去見見她的心思。二爺意味深長地說:“她會來的?!鄙袂閳远ㄏ袷呛吞m姑早就說好了似的。小景不相信,又問了一句。二爺說:“你們走了,她就來了。”小景緊跟著說:“要是我們不走呢?!倍斦f:“她也會來的。”他總這么說,我就有點毛骨悚然。太陽落下去了,天光還大亮著,起了一股風,棗樹枝葉在房頂搖擺。

手機又響了,嚇了我一跳。周圍靜悄悄的,只有我的鈴聲在響。我走遠了,才把電話接通。老婆在那頭說:“你還在老家?”我說:“是啊,你要不要來?”老婆說:“你就不害怕嗎?”我說:“我害怕什么?”老婆說:“做賊真的不心虛嗎?”她總是這么試探我。我說:“你到底想干什么?”老婆說:“我就是想和你談談,連一分鐘也等不得了?!蔽矣行鈵?,說:“人都快死了,你還在說這個。”老婆說:“要是不死呢?那我們就沒法談,是嗎?”我嘆了口氣,說:“好吧,那就談吧。談什么?”

我已經(jīng)轉(zhuǎn)悠到三間土房后面了。這里是個大坑。大坑底部種著一行行毛白楊,錯落有致,一株株向著地平線生長。我站在坑沿兒上,就像是站在樹梢上。風掠過樹梢,也掠過我。

老婆惡狠狠地說:“我和他在一起?!?/p>

我說:“和誰?”

老婆說:“你知道的?!?/p>

我的手有點顫抖,她這么一說。我就想到那個人,把腦袋埋在我老婆的胸脯上,像豬頭似的大腦袋。那人稍后就會抬起腦袋來,顯出志得意滿的樣子。我想掛電話了,可是一掛電話,我就處于劣勢了。

為了不甘示弱,我說:“我也和別人在一起?!?/p>

老婆說:“和誰?”

我說:“你知道的?!?/p>

老婆說:“終于說了實話,你這個混蛋。”

我上當了。她在前頭等我,她就是想讓我犯錯。我在她眼里,就像個一直在犯錯的孩子。我犯了錯,她就會一直笑。讓我矮上半截。

我說:“誰知道你有沒有和別人在一起?!蔽业恼Z氣有氣無力,明顯矮了半截。我確信她沒有和那個人在一起。

老婆說:“沒錯,我是和兒子在一起。兒子說他要找爸爸,我說爸爸死了。他還是要找爸爸,我說爸爸死了,他說沒死。你這個混蛋就是死了?!?/p>

我說:“孩子怎么樣,一切都好吧?”我突然想起我的兒子來了。這么多天沒想起他來,讓我心生愧疚。他在家里等我,張著一雙清澈的眼睛。想起那雙眼睛來,我就掉淚了。意識到自己的淚珠滾滾而下,才發(fā)現(xiàn)很久沒掉淚了。

她開始軟下來,這是她的慣用伎倆。她說:“我說過,我不會那樣對你。只要你還是我的老公,我就不做對不起你的事情?!?/p>

她永遠高高在上,接下來她會原諒我,讓我回到她身邊。我不得不再次像個勇于改正錯誤的壞男孩,做更多的事用來補償。她越這樣,我越想做更多對不起她的事。

我說:“我想問問你,為什么犯錯的那個總是我?”

老婆說:“你還有臉問。”

她這么一說,我倒挺期待她和那個大腦袋在一起,好讓她沒什么好說的。這么一想,我竟有一絲恐懼。她也許不像我想象那樣,或者剛好相反,她在賊喊捉賊。

我說:“不如我們分開吧。”

老婆說:“你等著我,我這就去找你?!?/p>

我說:“你別來。”

老婆說:“你又在撒謊,你根本不在老家?!?/p>

她正在原諒我,她又一次打算原諒我。搞不清她為什么會一次次原諒我,她會說是因為愛我。我想她早晚會殺了我。

我說:“我是個混蛋,咱們倆還是分開吧,我對不起你。”

她哼了一聲,說:“你等著?!?/p>

我說:“你要干什么?”

她說:“我要吸你的血,吸干你的血。你知道有一種動物叫蝙蝠嗎,我要像蝙蝠一樣吸干你的血。吸干你的血,你等著?!?/p>

我掛了電話,又回到棗樹下面。小景看了我一眼,她沒問什么,卻說我小時候是個鼻涕蟲,說完指著我笑,還沉浸在和二爺?shù)牧奶鞖夥罩?。方才他們倆一直在聊我小時候。我拿出一瓶酒來,二爺也想喝點,趁著一點火光,二爺?shù)哪樳€是蠻有神采,哪像個快死的人。三人一起干杯,小景狠狠喝了一大口。

天暗下來,四周危機四伏的樣子?;牟菘米右蔡竭M墻頭來了。遠遠一聲狗叫,小景問我:“柴門聞犬吠,下面一句是什么?”我被她問了個愣怔,她又問我。我說:“實在想不起來了?!倍斦f:“風雪夜歸人吧?!毙【罢f:“聰明。”他們倆干了一杯。二爺紅光滿面了,說:“一看到你,我就想起蘭子?!?/p>

小景說:“我就是你的蘭子?!?/p>

我說:“你喝多了吧?!?/p>

我讓她別喝了。她說:“管得著嗎。”

我說:“你知道蘭子是誰嗎?”

她笑了笑,說:“不就是二爺?shù)挠H生女兒嗎,你不記得孫多周了。孫多周第一次見我,就說我是二爺?shù)呐畠?,有什么不好嗎?我就是蘭子,我就是你的蘭姑?!蔽蚁胱屗]嘴,對著她耳朵邊說:“蘭姑死了,蘭子死了,二爺還不知道呢。”她又喝了一口酒。

二爺說:“別這么說,蘭子是蘭子,你是你。你是省城里的大記者,她只是個農(nóng)村婦女,沒得比?!?/p>

小景說:“你老是看那扇門,害怕你老婆突然出現(xiàn)嗎?”

我沒說話。二爺說:“小兒,帶我去轉(zhuǎn)轉(zhuǎn)吧?!倍旑濐澪∥≌酒饋?,我扶著他走出門外。向右轉(zhuǎn),這條土埂鮮有人走,我們每一步都很小心。天還沒黑透,前頭總有亮光。二爺虛弱,瘦長,一探一探地,樣子有些怪。我們在大坑沿兒上轉(zhuǎn)了一圈,二爺像是在抽噎,也許想起了從前的事吧。

他說:“我想起你爸爸來了。那一年河水漫了村子,有好多魚,你爸就在這坑沿兒上走,一條魚跳了出來,跳進了他的懷里。就這樣抱著喊我,大聲喊我,我還以為怎么了,一出來就見他抱著一條大魚?!?/p>

我說:“沒聽我爸說起過。”

二爺說:“他可能不記得了,那年他也就五六歲吧?!?/p>

小景說:“后來那條魚怎么了?!?/p>

二爺說:“曬成了魚干兒。那么多魚,吃也吃不完,都曬成了魚干兒,串成一串兒?!?/p>

二爺接著說:“你爸還說看見了一個白胡子老頭從房頂上飄走了,和我說就在那個地方,手上捧著蠟燭。那時候我就知道你爸不是個凡人,早晚要去干大事的?!?/p>

我們又轉(zhuǎn)回來了,回到了棗樹下。有幾只鳥在院子上空飛來飛去。夜里會有什么鳥呢?二爺說:“那是蝙蝠?!甭牭津疬@兩個字,我嚇了一大跳,猛地抓住小景的手。有一只蝙蝠飛得很低,將要撞到我頭上了,我一低頭才躲過去。

二爺說:“蝙蝠是個祥物,它一來,福就來了?!?/p>

二爺接著說:“我要去睡了?!彼M了屋。

月亮出來了,小景要到房頂上去看看。

蝙蝠還在翩躚,像一只只夜里的燕子,俯沖,向上,又俯沖,又向上。

10

我們倆坐在房頂上。小景說:“棗樹上有個鳥窩?!蔽翼樦龔埻姆较?,看過去,好像真有個鳥窩,在樹枝開叉處隆了個黑疙瘩。小景很想把它捅下來,讓鳥兒們無處可去才好。她醉醺醺的,說:“都他媽見鬼去吧。”我摟住她,想親上一口,被她推開了,接著說想一個人待會兒。

有什么事正在她身上發(fā)生。可我怎么問,她也不說。她就是這個樣子。我只好順著梯子爬下來,告誡她不要胡思亂想,一切有我呢。也許是因為我,她才是這副樣子。我出了院門,向右轉(zhuǎn),一路走下去,我要去小賣部問問有沒有被子買。二爺說西屋還有個大炕,今晚可以睡在那里,又勸我們還是盡快走吧。有月光,我很快走上了柏油路。路燈也亮了。我到了新村,這里人真是不少,和幾個人擦肩而過,黑暗里我們相互瞅瞅,都沒開口說話。前面燈光閃爍,有一群人在嬉鬧。走近看,發(fā)現(xiàn)他們正在打桌球。有個大牌子立在旁邊,幾個大字一跳跳的,“天天自選超市”。走進去,就看見個女人珠光寶氣,不像是村里人。她見我也有些面熟,說你是那誰吧。她是大雁兒,多年前常去二爺家挑水。她在外混了很多年,聽說什么都干。這個村子能讓我記起的人不多,她算一個。能看見她,我有些驚喜。她遞給我一支煙,我說戒了。她挑水的時候,我還是屁大點的孩子。她老了的樣子也很好看。我們倆隔著柜臺,像是隔著很多年。

回去的路上,老是想起大雁兒挑水的樣子,邁著小碎步,屁股一扭一扭的。很后悔沒和她好好聊聊,這么多年,該有多少想不到的事發(fā)生在她身上呀。

正想著,我爸來電話了。大概是興師問罪來了,張口問我在哪里。我照實說了。

他說:“你給我回來。”

我說:“二爺快要死了?!?/p>

他說:“理那個老東西干什么,他是自作孽不可活?!备赣H很少這么氣急敗壞。

我充滿疑問,不知道曾發(fā)生過什么。他倒是從未提起過這個二爺。

他說:“你要是今晚不回來,人家就要和你離婚了,能替我孫子想想嘛。我求求你,別再瞎折騰了,我的小祖宗。”他第一次喊我小祖宗。

我說:“二爺怎么辦?”

他說:“他害我們害得還不夠苦嗎?”

我說:“不管之前發(fā)生過什么,我得幫幫他。他總讓我想起爺爺?!?/p>

他說:“你要是你爺爺?shù)膶O子,就給我滾回來。”

掛了電話,我就進了門。我喊小景,沒人應我,我又喊,她不見了。

我抱著被子,像我爸抱著那條大魚,喊二爺。后來大喊。二爺也沒說話應我,怕是發(fā)生了什么。我進了屋,屋里一團黑暗,我差點被絆倒,踉蹌著竄了進去。等我站穩(wěn),把打火機點著,看見二爺好端端地躺著。我說:“二爺,小景去哪里了?”二爺不說話。我過去探探鼻息,打火機的火突然滅了。這時有人在我左側(cè)一躍而出,吼了一聲。在黑暗里狂笑不止。我說:“你就是個神經(jīng)病。”

說完,幾只蝙蝠撲棱棱飛出來,在老屋里亂飛。我摟住小景,我是怕了,怕蝙蝠一口咬上來,咬住我的耳朵。一口撕掉它。我就會像二爺一樣,沒了耳朵,小景推開了我,說:“只是蝙蝠而已?!蔽艺f:“蝙蝠是個吸血鬼?!彼f:“你就是個吸血鬼?!闭f完拉著我去了西屋。

我們?nèi)チ宋魑?。蠟燭放在炕頭,飄飄繞繞的,墻壁上爬滿了蜘蛛網(wǎng)。我說:“咱們?nèi)ユ?zhèn)上吧,這里不能睡?!毙【罢f:“我就要睡在這里,你沒有落難公子的感覺嗎?比如你要去趕考,沒什么地方可住,就遇上了這座小廟,瞧那邊還有個佛龕,多像個破廟呀?!蔽艺f:“你不怕蜘蛛往身上爬嗎?”小景說:“還有個女蜘蛛精呢。”她噗的一聲把蠟燭吹滅了。整個屋子像個洞穴,小景躺在我身旁,說:“我想起女乞丐的事來了?!?/p>

聽他們說,那天二爺煮了一大鍋水,把堂屋的門插上。女乞丐坐在木盆里,二爺一勺勺地澆在她身上。我一次次想象二爺光著身子匍匐下來,頭頂上還包著白羊肚手巾,房后是那些好事的人們。

女乞丐是這間屋子里唯一住過幾天的女人。

我決定不放過小景。我翻身上來,很快剝光了她。她披頭散發(fā),騎在我身上。我瘋了一樣,沖撞她的身體。她也瘋了似的迎合我,像是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她咬我,我也咬她。她說臟話,我也說臟話。向門口斜了一眼,看見個人正站在門框里,嚇了我一跳。小景還在忘我中,我再次打量那扇門,人影卻轉(zhuǎn)瞬消失了。等我們倆平靜下來時,我不住地看那個門口,月光順著堂屋的門爬了進來。

第二天天光大亮。二爺在東屋的大炕上蜷縮著,整個臉也衰敗下來,顯出某種死相,看樣子沒有氣力下炕了。我還在想昨天晚上,是不是他站在了門口注視我們。我和小景在棗樹下小聲聊天,有只鳥早就落在棗樹枝頭,不停地叫,像是只烏鴉。這種鳥總是輕易識破死亡的。

我說:“我把你送走吧,你還有很多事要做?!?/p>

小景說:“要走你走,我不走了。我知道我在干什么。”

我說:“你在干什么,養(yǎng)老送終么?”

小景說:“蘭姑死了,我就是蘭姑。”

我又一次說她是個神經(jīng)病。

小景說:“那你的意思是讓這個老頭自生自滅?”

我說:“一切都和你沒關系。”

小景說:“這兒多好呀,我想住下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走吧,留我一個人。瞧,多像個孤島呀。我這個人就喜歡孤島,你不覺得我就像個孤島么?”

我說:“你究竟怎么了,你還是那個小景嗎?”

小景說:“不要逼我了,你知道被人扼住咽喉是什么感覺嗎?我一進這個小院子,那些東西都煙消云散了,就好像上輩子我屬于這里。我決定留下來,你走吧。我想和二爺說說話?!?/p>

我氣得圍著那株棗樹打轉(zhuǎn)。烏鴉在頭頂上叫,我撿起幾個磚頭向樹梢上使勁投擲。一只鳥撲棱棱飛起了,在四周盤桓了一陣,又回來了。我喊:“你這只該死的鳥?!毙【罢f:“別忘了你是個男人?!?/p>

我突然想起了那封信,收信人叫劉敖,當然極有可能是劉書義。

11

小景咬著眼鏡腿,倚在棗樹上。我坐在石墩子上讀那封來信。

這個來信人喊二爺二哥。我來了興頭,興許是個老情人什么的。我興沖沖地讀下去。

信上說:那些信我都收到了,我知道你后悔了,不然也不會給我來這么多信。這就是命,我們活在命里。大概是我上輩子欠你的,成了你的妹妹。你說要見我。我沒那個勇氣了,這輩子還是不要見了。你也不要來找我。你來找我,我也不會見你的。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聽說你去了養(yǎng)老院,好好在那里養(yǎng)老吧,保重身體。落款是書云。

小景又把信接了過去。

小景說:“這人是你姑奶奶吧。”

我倒是有個姑奶奶,不過早就死掉了。這個人我從未聽說過。我給我爸打了個電話。他練太極拳剛剛回家,正在喝茶。接我電話,就問我有沒有回來。我沒理會,問他認識書云嗎。他有些慌亂,問我怎么知道書云的。

我說:“書云給二爺寫了封信,我看了。”

他說:“他把書云給賣了,你見過這樣禽獸不如的人嘛。他為了娶媳婦,把自己親妹妹賣給一個傻子。你還要給他養(yǎng)老送終,你爺爺會被你氣死的。”

我說:“爺爺已經(jīng)死了。”

他說:“要是活著,也被你氣死?!?/p>

我說:“二爺說那年有條魚從水里跳了出來,一下子跳到你的懷里,很大一條魚,有這么回事嗎?”

他像是不知道我在說什么。

我接著說:“他還說你看見個白胡子老頭從房頂上飄走了,雙手捧著蠟燭,是真的嗎?”

他說:“怎么會有魚從水里跳出來,而且還跳到我懷里。除了他這個人,誰還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還說什么白胡子老頭,他入了神鬼道了,有一次臉上貼著符就出來了?!?/p>

我說:“我想幫幫他?!?/p>

他說:“你懂什么?他就是看中這一點,才打電話給你的。你爺爺差點因他死了,他是個沒良心的人?!?/p>

我說:“他那么像爺爺,簡直跟爺爺一個模子。”

他說:“那年他倒賣婦女,那女的跑了,人家就找上門來了。他躲出去了,咱們家就倒了霉。那些人拿著刀和斧子過來拼命。那時候還沒有你,光景不好,娶媳婦難如登天。咱們家的東西都被他們拉走了,洗劫一空,還要砍了你爺爺,就因為長得像。”

我說:“我怎么從沒聽說過?”

他說:“不愿講給你們聽,過去就過去了。書云姑姑在信里說了什么?”

我說了實話。他說:“怕是這輩子也見不著這個姑姑了。”

他最后說,都是報應。

掛了電話,我喊小景出來走走。一邊走,一邊說那些事。她嘖嘖不已,一點也不相信,炕上的老頭還干過那些事。小景說:“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喜歡這個老頭??匆娝?,我知道我該怎么活下去了?!彼f完就讓我先回去,她要去打個電話,找個朋友聊聊天。

我一個人回來了,坐在棗樹下發(fā)呆。日頭升上來,這個小院又表現(xiàn)出某種生機來。小景回來了,有什么心事似的,沒理我,徑直進了堂屋。我從洞開的窗口看她。她買了點吃的,二爺坐起來吃開了,每吃一口,就喘口粗氣。

我和小景打招呼,喊她出來。我小聲和她說:“要是二爺一直不死,你就一直在這里嗎?你看看這房子,說倒就倒?!?/p>

小景推開我說:“這里多好,咱們?nèi)齻€人像世外桃源似的。我想好好收拾下這個院子,還有三間土屋。我都想好了,想在這里好好過幾天?!闭f完就捋開袖子,看來真要大干一場了。

我問她究竟怎么干,她說出了自己的計劃,而且說干就干,整個上午把三間土屋的蜘蛛網(wǎng)全都除掉了,房子有了點煥然一新的感覺。她還說要補房子,裝窗戶,我讓她別急,看看再說。

她說:“你總是這樣。”

二爺插話說:“羊圈里還有根木頭,頂住這一側(cè)梁頭,房子就沒啥大礙了?!?/p>

二爺這么一說,小景就出門找木頭去了。我看著二爺?shù)哪槪袷菍ξ屹\賊一笑。那樣笑,讓我確信我爸說的是真的。

小景讓我去背一根無用的木頭。木頭橫在我和她中間。我又看見二爺在偷笑。那是一種得逞后的笑,一切盡在他掌握,我是他手心里的孫悟空。他正在對著大鬧天宮圖發(fā)呆,為了揭穿他,我當著小景的面,向他提起書云。

說起書云來,他起初無動于衷。他在想辦法蒙混過關。他的無動于衷惹惱了我。再一次讓我感到了羞辱。我仍在他意料之中。等我說到是他賣了書云時,他大喊不是他,那個人不是他。我激怒了他。他越是激動,我越想說下去。我說:“你只是想娶那個傻子的妹妹,就把自己的妹妹嫁給那個傻子。想不到你是這樣的人。”二爺像條被我惹怒的老狗,目光猩紅,怒視著我。

我對著他喊:“不是你,還能是誰?!?/p>

他偃旗息鼓了,身形松松垮垮,搖搖晃晃地回了堂屋。我讓小景過去看看,他會不會突然死掉。小景給我使眼色,意思是我有點過分,事情也許不像我想象那樣。她站在窗外向里偷看,并回頭向我示意一切正常。

12

下午日頭過午,有人就在門外喊開了。小景沖了出去,我也跟在后面。他們抬了一副棺材進來,是小景預定的。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她出去這么長時間,原來是去買棺材了。我問她是怎么找到棺材鋪的,她說:“我也幫你訂了一副,你要去看看嗎?”

幾個人和棺材一起進了小院,輕拿輕放,端放在棗樹下面。這么一來,那株棗樹也肅穆起來,凜然不可侵犯。這副棺材有點小頭小腦,在我印象里,棺材總是那樣巨大,前頭正中央有個嚇人的“奠”字,一筆一畫粗壯有力。事實上,那個“奠”字歪歪扭扭,像個小學生的字。我嘲笑小景,說她讓人給騙了。

二爺在屋里喊:“是不是蘭子來了?給我送棺材來了?”喉嚨里有一口痰,聽不清喊什么。他不停地喊。

我對著那個窗口,喊:“早走遠了?!?/p>

二爺讓我進屋,我和小景都進去了。二爺不敢和我對視,書云的故事讓我們之間多了隔閡。他腦袋低垂著,整個人像是在懺悔。二爺小聲問我:“蘭子什么樣兒,和原來一個樣兒嗎?胖了嗎?”他仍舊不看我,眼睛斜下去,像是正在認真看一條咬鉤的魚。

我說:“胖了,又白又胖。”

二爺又問:“她說了什么?”

我說:“院子也沒進,就走了,她都不記得我了。”

小景一直在扯我的衣服,意思是我有些過火,我懶得理她。

二爺說:“這個蘭子,怎么連你都不記得了。”

又說:“她還是不愿見我?!闭f完擠出兩滴眼淚來,像是兩顆老鼠屎,粘在眼角上。

喘了幾口粗氣,又想起什么來,連忙說:“讓我去看看棺材,小兒,扶我起來?!彼拔倚旱臉幼?,和爺爺一個樣兒。

棺材沐浴在陽光里,像是和我們開了個玩笑。二爺拍著棺材蓋,臉上涌現(xiàn)出勝利的表情,或者是一副死得其所的樣子。他笑開了,嘴唇一直在抖。他又有了新主意,讓我扶他進屋。進了屋,他找出另一個包袱里,里面有套新衣服,他說他要穿上。

穿上新衣服后,又回到了棺材旁。他沖我點了點頭,看樣子有了赴死的決心。我想看看他究竟想干什么。二爺說:“我想躺進去試試看。”我說:“您不用急?!彼戳宋乙谎?,非要躺進去。我把他抱了進去。他已經(jīng)瘦得不成樣子了,那么輕。他在棺材里躺好了,我倆探頭看著他,他閉上了眼,像是在享受這片刻的寧靜。他仍不滿意,讓我把棺材蓋合上。我說:“那就不好玩了?!彼α耍屛液仙显囋?。我真把棺材蓋合上了,發(fā)出一聲剛好合適的聲響。

小景說:“快打開,會悶死的。”

我有一種這樣也好的感覺,一屁股坐在了石墩子上。小景怒目而視,拉我起來,讓我打開棺材蓋。我還在堅持,我想說,他不是想死嗎?死去吧,我也算替書云報了仇。

小景一個人猛推棺材蓋兒,我不得不幫她。

我將棺材蓋又拉開了,費了不少力氣,發(fā)出一聲極不情愿的聲響。二爺兩頰深陷,像是真死了。我說:“不會這么快吧!”我又去探他的鼻息,他撲哧一聲笑了。我被他嚇了一跳,忙把手縮了回來。二爺笑的樣子像是做鬼臉。

二爺說:“你是叫小景嗎?哪個景?”

小景說:“景色的景?!毙【皯?zhàn)戰(zhàn)兢兢的,像是預料到二爺正在說生前最后幾句話。她說過,二爺讓他想起她的爺爺。這種聯(lián)想,讓她以為二爺和她的爺爺之間有某種生動的聯(lián)系。她對二爺言聽計從。她還在等待,等待二爺問她。

二爺令她失望,不再問了,只是說了句:“真好?!边@句話顯得意味深長。他躺在棺材里說了句真好。

二爺眼睛一亮,像是突然有了主意。他對我說,而且目視我,說:“小兒,你說得沒錯,我畜生不如,我為了娶媳婦,把自己的親妹妹給賣了,你恨我嗎?你要是恨我,就把棺材蓋兒給我蓋上。”他在求我,目光閃爍,像是正在醞釀淚水。

小景扯我的衣服。我說:“你怕死,對嗎?來之前你就準備好了??膳R死之前,你又怕了,對不對?你不敢死,你想讓我?guī)兔??!?/p>

小景沒想到我會這么說,她剛想斥責我,就聽見二爺小聲說:“我不敢?!闭f完老淚縱橫,淚珠一顆顆從凹陷的臉頰上滾下來。小景去抓他的手,她讓我閉嘴。小景還是那個小景。

我們倆在棺材外俯視棺材里的二爺,整個局面顯得荒謬可笑。我想該是蓋棺論定的時候了,我讓小景離開一會。我打算和二爺說說劉廣蘭的事情。小景依依不舍,可她這時候又一次聽了我的話。等她離開后,我就說劉廣蘭已經(jīng)死了。他說我放屁,我說我發(fā)誓。我在他面前發(fā)誓,說劉廣蘭已經(jīng)死了。等他確信劉廣蘭已經(jīng)死了,就讓我滾蛋了。他說他想靜一靜。我猜他一個人會號啕大哭,我不想聽他哭??梢幌氲剿麜蓿揖陀幸环N快感油然而生。

我拉小景出了小院,想帶她去小時候經(jīng)常玩的城墻上去轉(zhuǎn)轉(zhuǎn)。我們一路走,也沒說什么話。有什么東西橫亙在我們之間似的,說什么都有點別扭,只好沒完沒了說我小時候。說起了大雁兒,我躲在墻頭上,拿著彈弓,見大雁兒挑水一顫顫過去,很想一彈弓射過去,嚇她一跳,接下來落荒而逃。可我一次都沒拉開過彈弓的皮筋。我說:“我就是個窩囊廢,從小就看出來了。”小景看了我一眼,沒說話。她有點變了,雖然她不說,我猜她正在十字路口上,而且和我有關。

我們轉(zhuǎn)了很久,圍著村子轉(zhuǎn)了一大圈。有不少人看見了我們,都把小景當成我老婆了,說為啥不帶著孩子來轉(zhuǎn)轉(zhuǎn)。小景倒是很大方,說孩子還在上學。我們轉(zhuǎn)悠回去了,回到棗樹下,像是回到了家。棺材里仍舊躺著二爺,和我們離開前沒什么兩樣。小景急著想去看看他,或者喊他起來,別老在棺材里躺著。小景也許早就洞察到什么了,只是假裝不知道。我過去探鼻息。

他死了。我喊小景,說沒氣了。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面臨死亡,連我也沒想到,我會如此鎮(zhèn)定自若。也許是我早就預料到他的死。他吃了安眠藥,安眠藥的瓶子還在棺材一側(cè)。我蹲在石墩子上靜了靜,就給柱子打了電話,他很快來了。見到小景,他閃爍其詞,也許從沒見過這么好看的女孩。

他很快有了主意,喊來了幾個姓劉的族里人。他們一來,就在院子里嘰嘰喳喳聊開了,像是早就準備好了二爺?shù)乃溃f了他很多生前的趣事。

柱子計劃好了,說后半夜就埋了吧,這樣可以不用火化。再說連個兒孫也沒有,放著也沒用。那幾個人也表示贊同,開著幾輛摩托就去地里刨坑去了。小景突然想起什么來了,屋里屋外跑來跑去,后來我才知道她在找那些漁網(wǎng)。等她整理好,我們就把那些漁網(wǎng)一層層鋪在二爺身上,這才把棺材蓋合上。

前半夜,我們?yōu)樗仂`。點上香燭,我們跪在棺材前面。我一直低著頭,生怕一抬頭,就看見二爺推開棺材蓋兒,一躍而起,并對著我們笑,就像對著那些魚笑。

柱子在我面前老是捋袖子,大概是讓我好好看看他那塊值錢的表吧。

13

到了后半夜,我們就出發(fā)了。小景緊緊抱著我的胳膊,仍舊不相信二爺?shù)乃馈N覀冞@些人像是去干件壞事似的,小心翼翼,誰也不說話。到了目的地,我們就把棺材放進了早已刨好的坑里。添土之前,柱子說:“哭兩聲吧?!蔽铱戳伺赃厾敔?shù)膲烆^,就跪了下去。我哭了幾聲,還是一滴眼淚也沒掉,假惺惺的,倒是小景哭得很有樣子,鼻涕一把淚一把。

添土的過程很簡單,一氣呵成,墳包很快堆了起來,比爺爺那個顯得還大一些。燒了些紙錢,我們就回轉(zhuǎn)了。路上幾個人放松下來,不知是誰講了一句笑話,大家哄笑一團。小景喊了一句:“人死沒多久,你們不怕遭報應嗎?”誰也沒想到她會這么說。那些人就不說話了,各回各家。柱子陪我們回到了二爺?shù)睦险T跅棙湎?,說了幾句話,也回家去了。我和他只字沒提劉廣蘭的事情。

三間土屋里就剩我和小景了。周圍異常安靜,只有蛐蛐叫,蠟燭飄飄搖搖的。

我問小景:“怕嗎?”

小景說:“沒什么好怕的?!?/p>

我說:“咱們回去吧?!?/p>

小景說:“不知道為什么,我一點也不怕。我還想住一晚?!?/p>

我說:“我想去趟養(yǎng)老院,看看孫多周?!?/p>

小景說:“你和二爺究竟說了什么?”

我說:“沒說什么?!?/p>

我又想起了那個乞丐女人。她一身耀眼的白,讓這間屋子滿室生輝。我一把抓住小景的脖子,想從后面進入她。小景沒想到我會硬來,我們撕扯在一起。她說我畜生不如,她越這么喊,我越想占有她。我撕開她的衣服,后來她還是放棄了。躺在二爺躺過的土炕上,四仰八叉,讓我來。我們的舉動像是驚擾到了那些蝙蝠。它們傾巢而出,在屋子內(nèi)外,飛進飛出,發(fā)出吱吱的叫聲。

起初我有點害怕,等我和小景并排躺在一起,我一沒什么好怕的了,眼睜睜看著它們盡情飛舞。

我說:“它們在找我們。”

小景說:“不,它們在歌唱。”

我的電話突然響了,在土炕上亂叫。一看是我老婆,小景說:“接吧。”說完她歪過腦袋去。

責任編輯 李倩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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