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
一
皇帝的生子游戲
據(jù)《庭芳錄》記載,從前有一個仁慈的皇帝,他對人民非常寬容,賦稅低得令人難以置信,人民都很愛戴他。他有十個最心愛的寵妃,卻沒有生出一個后嗣。有一次,宮里突然來了一位大秦的魔法師,他表演了令人匪夷所思的魔術,還進獻一面背面、邊框和手柄都鑲有黃金的方形銅鏡,說是可以自由出入鏡里的世界。皇帝就讓他的十個妃子輪流入鏡游玩,要是受孕而歸,他就獎勵她們每人一萬兩銀子。她們?yōu)榇硕己芸鞓罚芍缘馗兄x浩蕩的皇恩。
九個月后,她們紛紛帶著身孕回到皇帝身邊。有個晚歸的,還抱著一對孿生女嬰。她們就這樣再次贏得了皇帝的寵愛。
幾年以后,皇帝身邊多了長相各異的三個皇子(一、四、七妃所生)和八位公主。
皇帝為此非常高興,認為大好江山從此有了接班人。其中第一妃的兒子被選作太子,這意味著他將成為皇帝的接班人。冊立的儀式做得非常隆重,各地文武官員都來祝賀,諛辭和禮物堆滿了整座宮殿。皇帝還當庭宣布大赦天下,指望以這種方式,為未來即位的兒子,換取一些民間口碑。
當時北方戰(zhàn)禍紛起,南方卻太平無事。皇帝年歲高了,舊日的堅硬野心已經(jīng)融解。他不再安排早朝,把政務交給丞相,自己每天坐在柔軟的龍椅上,容顏枯槁,好像坐在棺材的盡頭。他望著繞庭嬉鬧的孩子們,啃著自己枯黃的手指甲,滿眼都是遲暮的喜悅。
銅鏡的來歷
正如皇帝獲得的神鏡那樣,最早的銅鏡來自西域,由絲路商人和技藝高超的魔法師攜來,被世人稱為“番鏡”或“大秦鏡”,造型或圓或方,卻都帶有細長的手柄。它們多被用于集市表演,在那里讓人民驚訝和叫好,有時也進獻給地方官員乃至皇帝,從他們那里換取各種利益。
西洋銅鏡為中土匠人提供了最初的原型。本土鑄鏡師所鑄之“漢鏡”或“晉鏡”,被“圓性哲學”所支配,蓄意剔除原有的手柄,而在鏡背加上圓鈕。這種純圓銅鏡,通常稱為“漢鏡”或“晉鏡”,雖然在神通方面不如番鏡,但也有些名家之作,曾經(jīng)達到頗為高妙的境地。它們大多掌握在道士手里,有時也被進獻給皇帝,成為宮廷庫房里的新貴,又被皇帝賞賜給他喜歡的臣子,最終流向民間,成為人們競相收藏的珍物。
銅鏡的種類
最古老的鏡子無疑是水鏡。所謂“水月”與“鏡花”,都是關于鏡像本性的一種命名。
銅鏡被發(fā)明之后,分為兩大品種,一種是俗鏡,為貴族和官宦人家所用,一種是神鏡,為仙人、道士和煉丹師所用。但在神鏡流行的年代,兩者間的界限早已被徹底打破。
神鏡又分為三種基本樣式:用于采集日神能量的稱為“太陽鏡”(凹面鏡),用于驅(qū)鬼祛邪的稱為“照妖鏡”(凸面鏡),用于進入平行空間的,稱為“游方鏡”(平面鏡)。這類鏡子被視為一種神秘而特殊的交通工具,一種連接兩個不同空間的通道或渡船。擁有游方鏡的鏡主,可以自由出入鏡外和鏡內(nèi)的兩個平行世界,鏡主可以通過它來選擇雙重生活,由此超越人的存在的基本限定。
中土神鏡有諸多品種,它們包括水鏡、石鏡(玉鏡、土鏡)、銅鏡(金鏡)、火鏡(鏡內(nèi)的邊緣有火焰燃燒)、木鏡(可能是一種木化石),有的成對出現(xiàn),分為陰陽鏡或雌雄鏡。有一對陰陽鏡,獨一無二,是鑄鏡大師壽濤的絕筆之作。神鏡中的極品,鏡主由陰鏡入,由陽鏡出,據(jù)說這能保障出入安全。
其他歷史上著名的鏡子,有照妖鏡、透視鏡、換顏鏡(照過后人會美白)等等,它們會給人類帶來新奇的感受,也會帶來難以預料的災難?!妒斑z記》記載說,周穆王時代,一個叫沮渠的西域國家進貢了“火齊鏡”,人要是對著鏡子說話,鏡中會有人應答,仿佛是鄰人之間在展開對白,其情形真是無限奇妙。還有一種像玉石一樣的“月鏡”,石頭的色澤猶如白雪,里面射出的光線像滿月那樣晶瑩皎潔。
莊周的神鏡
東周時代已有神鏡出現(xiàn)。《齊物論》稱,當年莊周夢見自己變作蝴蝶,造型生動逼真,為此感到愉快和愜意,卻不知自己原本只是莊周而已。突然間醒過來,驚惶不定之間,這才知道他原本是個叫莊周的人,但不知究竟是莊周做夢變成蝴蝶,還是蝴蝶做夢變成莊周。莊周試圖向世人證明,他與蝴蝶是有區(qū)別的,但這種人與物的互相對轉(zhuǎn),表達了世界的全新關系。
鑄鏡師竇少卿聲稱,莊周隱瞞了一個重要事實,那就是他的“夢”借助了神鏡。莊周使用的鏡子,叫作“蝶變鏡”,是一件來自身毒的名鏡,能夠?qū)崿F(xiàn)身體向禽獸或昆蟲的轉(zhuǎn)化。他入鏡變成蝴蝶,由此對自身的實存性,產(chǎn)生了深刻的懷疑。神鏡推動了道家哲學命題的誕生——“我”與“物”、鏡內(nèi)和鏡外、彼岸與此岸,究竟誰才是真實的存在?
莊周使用過的神鏡,戰(zhàn)國時曾被齊王和楚王所占有,但最終下落不明。竇少卿說,在莊周物化之后,它自行返回了西方的故鄉(xiāng)。神鏡是自由的象征,它會自主飛行,出入于不同的空間,行蹤十分詭秘。
竇少卿
晉國音樂家?guī)煏?,仿效黃帝鑄造過十二面神鏡。他把這種非凡的技藝,傳給了竇氏家族。竇少卿是鑄鏡家族中最杰出的代表,而且是唯一能制造神鏡的大師,掌握了空間轉(zhuǎn)換的世界秘密。
為防止偷窺和追殺,鑄鏡師通常把鑄鏡地點安排在深山老林,卻仍然無法阻止神鏡捕手的追蹤。竇少卿于是把鑄鏡工坊建在一條大船上,居無定所,神龍不見其尾,令所有的神鏡捕手都無可奈何。
當他在江心開爐鑄鏡時,四周江水忽然高漲三十多尺,如一座雪山浮于江面之上,又有龍吟之聲,猶如笙簧吹鳴,一直傳到幾十里以外,氣象闊大,令人嘆為觀止。這個壯麗的景象被人看見,成了歷史上唯一的鑄鏡記錄。
竇少卿曾在揚州城指導“水心鏡”的鑄造。他在鑄鏡工場里待了三天三夜,而后神秘消失,只留下一封書信,用早已廢棄的小篆寫成,上面是指導鑄造神鏡的條文,其中包括鏡身的尺寸和鏡鼻的形狀,還附有一首偈語式的詩歌,贊美這枚尚未誕生的神鏡的非凡魔力?!八溺R”后來被曹操所得,曹操死后,該鏡便下落不明。
就因擁有這種非凡的神通,竇少卿成了新帝追殺的對象。銅鏡給他帶來卓著的聲譽,也帶來滅頂之災。他的畫像在各地城門口張掛,仿佛是皇帝的頭號仇敵。關于他的謠言漫天飛舞,有人說他在嵩山仙化,身后只留下一只布鞋,還有人說他已經(jīng)入鏡而遁,消失在彼岸世界的某處。
鑄鏡秘術
竇少卿用深山里的金絲楠木,預先雕出一面“鏡子”,其中一面是平整的,而另一面有著極其復雜的紋樣,而紋樣的主題和風格,取決于刻模時的神啟,而非事先的設計。然后,在這木鏡之外,需要裹上一層厚厚的黏土和細砂,制成上下兩塊鏡范,晾干之后,放進爐子里焙烤,制成堅硬的陶范,對其表面做些打磨修整,就成了澆鑄銅鏡的正式模具。
此后的活兒是在密室里完成的。竇少卿把銅石和錫石按比例加熱燒化,有節(jié)奏地灌入模具,待冷卻之后,擊破陶范,取出銅鏡,在獾油和鹿血里反復淬火,再加熱多次,以改造它的脆性,讓其表面變得更加堅韌。
但這并非優(yōu)質(zhì)銅鏡誕生程序的結束。它還需要鑄鏡師以鋼刀刮削,修整毛刺,進而用細砂研磨來改善手感,直到它變得圓潤為止。而后還要以羊毛氈蘸上水銀和錫粉的混合藥物,進行鏡面拋光。這樣經(jīng)過半月時間,一面精妙的銅鏡才會姍姍降世。
如果竇少卿鑄造的是面神鏡,那么他還必須在澆鑄前向鏡神祈禱,涂畫和念誦符咒,并在銅液里加入胡藥,所有這些藥粉的配方、數(shù)量和投放手法,秘不可宣,就連自己的貼身學徒,都不允許觀看。只有極少數(shù)鑄鏡師掌握了神鏡鑄造的秘密,而在他們死后,這秘密便會永遠沉入黑暗。
最后,竇少卿還要為每一面銅鏡的降臨,舉行開光儀式。他面朝太陽高舉銅鏡,念動呼喚少昊神的咒語,把少昊的神性喚入銅鏡,改造它的內(nèi)在結構,賦予它某種神圣的秉性。
這就是神鏡問世的秘密。竇少卿把它告訴了李阿,李阿告訴了蘇娥,而蘇娥在死前告訴一個叫作陸倕的竟陵文士。因他撰寫筆記泄露天機,神鏡就此走向了衰微的命運。
官府造冊
銅鏡鑄造工藝復雜,需要法術和魔藥的加持,所以市場上數(shù)量稀少,彌足珍貴。一旦擁有,便可用于犯罪、藏匿或逃亡。官府對此十分戒惕。鑄鏡師的所有產(chǎn)品,必須鑄以暗符或編號,上報官方機構“鏡造寺”造冊備案,列入監(jiān)視清單,這種神鏡稱為“白鏡”。
為了擺脫這種限制,鑄鏡師往往私鑄秘鏡,通過地下走私通道售出,這種神鏡被人稱為“黑鏡”。當時最大的黑鏡走私通道,分別位于長江下游的建康、中游的襄陽和上游的江州,三者都是私梟忙碌的碼頭。而黑鏡鑄造工坊,主要集中于東吳武昌郡(今湖北鄂州)和會稽郡(今浙江紹興)兩地。
竇少卿的活動地點,主要在會稽一帶。他的水上作坊在河里航行,出沒于長江的各條支系里,給那些銅鏡制造和販售的人們以巨大的鼓勵。他的出現(xiàn),總會在當?shù)匾l(fā)一陣騷動。人們把他視為這個行業(yè)的傳奇。他是銅鏡之父,曾是銅鏡業(yè)的全部希望。
鏡造寺和寶光閣
負責銅鏡鑄造的官方機構叫“鏡造寺”,為對付“黑鏡”而設,由一些平庸的鑄鏡師構成,只能鑄造沒有神通的俗鏡。為此,皇帝又設立了一個特種部門“寶光閣”,專門追蹤神鏡及其鑄造者,它的負責長官叫作“寶光卿”,直接受命于皇帝本人。欒巴是第三任“寶光卿”,他把這個級別有限的部門,擴張成最大的特務機構,其權力遠在校郎之上。但欒巴死后,這個組織便形同虛設,劉策死后,它就被第三代皇帝撤除,成為過眼煙云,甚至由于它惡貫滿盈,連史官都羞于提及它的存在。
新皇帝劉策和他的新寵
新帝從未受過父親的寵愛,相反,由于他品性惡劣,始終是被冷落和邊緣化的一個。他自幼就能感到整個宮廷的敵意,它們來自兄弟、姐妹、文臣、武官、太監(jiān)和宮女,甚至來自龍椅、團扇、幾案、屏風、布帷、壺漏、殿柱、雕窗、石階和長廊。他每個時辰都在體驗那種陰險的氛圍。他學會了用視力和聽覺找出敵意的來源,并設法消滅它們。
但這項計劃只有在他篡位之后才得以實施。多年以后,老皇帝駕崩,第四妃之子劉策,指使侍衛(wèi)欒巴殺死長兄太子,搖身變成新帝,進而調(diào)集侍衛(wèi),絞死他的弟弟(七妃所生),又跟兩個姐妹通奸亂倫。剩下的六位公主堅決不從,其中五位在被強奸后遭到虐殺。身為太后的母親,試圖阻止他殘害兄弟姐妹的暴行,但他一意孤行。他把母親囚禁在后宮,繼續(xù)閉門屠殺。宮廷里血流成河。
公主蘇娥
第五妃所生公主蘇娥,是所有公主中最美麗的一位。她不敢反抗皇兄的淫威,只能假意順從,成為他的第三個妃子,每日跟另外兩位姐姐共同侍奉他,滿足他的各種荒唐的性要求。而那兩位姐姐竟是新帝的忠誠衛(wèi)士,她們一方面被強奸,一方面卻成為他的幫手,嚴密監(jiān)視蘇娥的舉止,想從她身上找出虛情假意的跡象。但蘇娥掩飾得很好,她曲意逢迎,笑靨天真,看起來就像未經(jīng)世事的少女。
蘇娥的逃亡
蘇娥在酒里下了迷藥,將野心勃勃的新帝,連同兩個女人一起麻翻。他們倒在尋歡作樂的現(xiàn)場,看起來就像酩酊大醉。蘇娥騙過那些侍衛(wèi),從皇帝寢室的寶匣里盜取神鏡,趁夜由邊門逃出宮去。幾位友善的宮女目擊了她的陰謀,卻裝聾作啞,假裝沉入睡夢之中。
蘇娥乘著一頂灰帷小轎來到前朝老臣、尚書令徐麟家里,含著眼淚懇求他的幫助。徐麟是蘇娥的眾多傾慕者之一,雖然性情膽小,卻無法抗拒美人的眼淚攻勢,躊躇再三,決定冒生命危險救她一回。他雙手哆嗦著,取出二百兩銀子,又為她雇了一輛牛車,并告訴她護鏡師李阿所在的位置。他說,這是你唯一的去處。只有此人能幫你平安穿越鏡子,又能平安回歸。
蘇娥雙膝跪在地上,叩謝了老者的恩德,隨即登車離去。大地萬籟俱寂,只有牛蹄踏在石板路的聲音,加上它沉悶的喘息。宮城的黑影在月下漸漸遠去,仿佛在推開一種令人窒息的危險。這么多年來,她第一次呼吸到自由的氣息。她憔悴的臉上,露出了解放的笑意。
二
鏡主
蘇娥加入了鏡主的行列。他們大多是皇族、門閥貴族、官宦、富豪及其眷屬,因特權而獲取“游方鏡”,從此擁有秘密旅行的特權,成為自由的室內(nèi)旅行者,能通過鏡子前往彼岸世界。他們也許是那個時代最幸運的人群。
魏晉時代的著名鏡主是陶潛,他借助“桃花鏡”進入“桃花源”,成為一個有力的觀察者。但他竟違反游戲規(guī)則,向世人公布了他對彼岸世界的觀察記錄。陶潛不僅為此失去“桃花鏡”和再次入鏡的契機,而且為自己帶來嚴重的厄難。他失去命運的顧惜,死于貧病交加的黑夜。
另一方面,這種自由的行旅和逃逸,也違反皇帝的獨裁意志。這是一場解構權力的運動,它嚴重削弱了皇帝的威權,因為他不再是主宰一切的君王。他無法容忍臣民以這種魔法的方式背叛。毫無疑問,擁有神鏡的鏡主是極度危險的,必須連鏡帶人一起消滅。
陪葬銅鏡
銅鏡是具有魔力的神物,可以反射太陽和月亮的光芒,因而兼具日神和月神的威力,成為巫師驅(qū)走惡魔的重要道具。日月和星辰是生命的本源,人死之后,銅鏡就被置于墓里,猶如太陽和月亮的陰陽合體。就在棺蓋被關上的瞬間,鏡面里隱約現(xiàn)出神的五官。它變?yōu)橐槐K神圣的大燈,照亮死者往生的崎嶇道路。
這無疑就是神鏡的另一種秘密本性:扮演亡靈守護者的角色,從地獄的角度贊美人的存在。但在圍剿神鏡的年頭,鏡主們?yōu)楸H?,只能假借喪葬的名義,將神鏡藏入墓穴,讓它們消失在幽暗的地府。
千年之后,它們以古鏡的身份被盜墓者取出,重見天日。但由于泥土的腐蝕,神鏡喪失了原初的神性,淪為毫無生氣的俗鏡,被陳列在博物館櫥窗里,發(fā)出贗品般的幽深光澤。這是中國神鏡的不可避免的悲劇。但它的悲劇性始終沒有得到必要的揭示。
日神少昊
竇少卿鑄造的神鏡,屬于陽性之物,所以跟日神的關系更為密切。在某次鑄造過程中,日神少昊突然現(xiàn)身于他的工坊,周身灼熱,頭顱是旋轉(zhuǎn)的日輪,隱約浮現(xiàn)出難以辨認的五官。少卿擁有與眾不同的眼睛,只有他能直視日神的面龐,接受他熱烈的敬意和問候。
少卿跪了下去,渾身戰(zhàn)栗。少昊用光芒撫摸他的頭顱,然后悄然離去。當溫度散盡、事物全部變涼之后,他擁有了鑄造神鏡的能力。他進入神圣的鏡造體系,成為這個領域最杰出的先知。
此岸和彼岸
“彼岸”一詞源于佛家,原本指脫離塵世煩惱、取得正果的地點(波羅)。而在鏡語體系里,彼岸是鏡內(nèi)世界的一種比喻。
每個神鏡都擁有自己特定的三度空間,它跟此岸的世界一樣,是守恒和靜態(tài)的。所以鏡主使用同一神鏡時,他前往的可能是同一個世界,因為彼岸會在折疊后重新回旋到此岸,由此形成自我纏繞的結構。但就連鑄鏡師竇少卿本人都未能覺察到這種奇異空間的存在。它詭異多端,猶如一個巨大的迷津,就連最有智慧的人都會在其間迷失。
彼岸碼頭
鏡主有時也會擁有不同的神鏡,他可以據(jù)此登陸不同的彼岸。但這是極其危險的旅行狂歡,它會導致知覺錯亂,引發(fā)嚴重的瘋癥。古籍里到處都是與此相關的險惡記錄。
游方鏡背面的紋飾,通常是彼岸世界的密碼,代表你穿越后到達的第一個站點,世人稱為彼岸碼頭。狩獵紋和植物紋多為森林與草地,山字紋多為深山,魚紋和水紋多為河岸或島嶼,云雷紋多為天空(這可有點危險哦),龍鳳紋多為貴族之家,蛇紋(螭龍紋)多為地宮,如此等等。彼岸碼頭是鏡主唯一可以預知的地點,而在碼頭的背后,是不可捉摸的未來。
入鏡儀式
首次入鏡前,需要舉行一個隆重的儀典。鏡主必須齋戒三日,沐浴凈身,然后在黑暗的環(huán)境中,把鏡子懸掛于壁上,臉部緊貼鏡面,閉目冥想,去除雜念。這時身體會變得柔軟起來,猶如一個巨大的水泡。鏡面好像一張大嘴,它首先吸吮人臉,接著是脖子和上半身,最后是兩條大腿。瞬息之間,人便被鏡子吞噬,消失得無影無蹤。
經(jīng)常往返者,可以無須顧忌齋戒和各種限制,任意往來于兩個世界。鏡主需要遵循的原則,是對彼岸見聞的守口如瓶。一旦泄露,游方鏡就會自行破裂,成為一件無用的廢物。緘默是所有鏡主必須遵守的共同原則。
鏡子的維護
鏡主總是會面臨安全方面的威脅。一旦鏡子蒙塵、晦暗、倒扣或毀損,鏡主就無法返回此岸。為此,鏡面必須保持潔凈和光亮,鏡面不得向下擺放封堵出口,而且不得被人取走和任意處置,正是鏡主的脆弱性,推動了一種職業(yè)的誕生,那就是護鏡師,他們負責對神鏡進行日常維護,包括擦拭、打磨、擺放、收藏和守衛(wèi)。
即便在俗鏡那里,塵土都是一種巨大的困擾,它會腐蝕鏡面,令其日益霧化,鏡面變得模糊不清。所以,鏡主通常都會給鏡子縫制一個軟布塵罩,把銅鏡跟灰塵隔離。鏡罩還有一個功能,就是防止神鏡的逃亡。在銅鏡大規(guī)模涌現(xiàn)的時代,鏡子的自行消失,是一種令人沮喪的事變,但大多數(shù)鏡罩都能阻止這種逃亡,它就像一面柔軟的墻壁,橫亙在逃亡者的面前,粉碎它的叛離圖謀。
盜鏡者
銅鏡的風行,令其成為盜賊關切的對象。一種專門從事偷盜銅鏡的職業(yè)開始興起,這些人被稱為“盜鏡者”,是鏡主所要面對的勁敵之一。他們?yōu)榱说玫揭幻嫔耒R,不惜入室撬竊,甚至殺人奪命。當時最有名的盜鏡者,諢號叫作“鏡鼠王”,其中,老鼠是小偷的別名,而“王”既是姓氏,也是對其偷盜技藝的贊賞。據(jù)說,凡是他想擁有的神鏡,從來沒有失手的記錄。他是護鏡師的死敵,令許多護鏡師身敗名裂。
護鏡師
護鏡曾是風靡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行業(yè),直到唐宋兩朝還未絕跡。它類似于鏢師、保鏢、護院和門衛(wèi)。受雇的護鏡師必須忠誠、盡職,遵守鏡主的秘密,并擅長武功,同時具有打磨和修理銅鏡的基本技能。
優(yōu)秀的護鏡師通常會同時守護多面銅鏡,因而能得到豐厚的報酬。大多數(shù)護鏡師只能同時看管二三面鏡子,而最受歡迎的護鏡師,卻能同時守護九面銅鏡。這是有史以來的最高紀錄,由著名的護鏡師李阿所保持,從未被人打破。這個數(shù)字最終成為護鏡師的行規(guī),因為一旦逾越底線,護鏡師的守護能力就將被嚴重削弱。這不符合鏡主的安全訴求。
為保障鏡主的安全,護鏡師大多由俠士和劍客擔任,這個曾經(jīng)在先秦時代叱咤風云的階層,在秦漢之后變得虛弱起來,需要轉(zhuǎn)行來維系自己的生計。但只要擁有精湛的劍術,以及鑄鏡、修鏡和磨鏡的技術,便能成為行業(yè)里的頂尖高手,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
鏡主與護鏡師合二為一的,大多是那些法術高深的道士。少數(shù)道士如葛洪,甚至有獨門秘法來藏匿他們的神鏡,這種秘傳的法術叫作“匿鏡咒”,它能將神鏡藏入虛空,又能從虛空中取回。竇少卿從日神少昊那里獲得了這種神通,從此他不需要負重旅行。他兩袖清風,身邊只有一枚隨身自照的小鏡。
鋤奸鏡
新帝劉策最初對神鏡沒有什么感覺,覺得那不過是女人們的奢侈玩具而已。不久有個叫作衛(wèi)貞的道士,進獻了據(jù)說是黃帝親自磨制的銅鏡,可以用來檢測忠臣和奸人,它的奇異神通,扭轉(zhuǎn)了他對銅鏡的看法。道士私下告訴新帝,心懷忤逆之心的人,一旦被這枚寶鏡照過,就會心驚肉跳,神色慌張,露出亂臣賊子的形跡。
生性多疑的新帝,對這面“鋤奸鏡”充滿好奇——它能否成為清除奸黨的利器呢?他決定親自實驗一下。他先是照了一下進獻神鏡的衛(wèi)貞本人,道士嚇得魂飛魄散,連屎尿都掉了出來,渾身散發(fā)出一陣惡臭。皇帝大笑起來,說原來你就是惡人,于是下令砍掉了衛(wèi)貞的腦袋。
然后,他命人把神鏡懸掛在宮門口,兩邊站著八名手持砍刀的侍衛(wèi),入宮走過鏡子的大臣、太監(jiān)、宮女和雜役,只要出現(xiàn)膽戰(zhàn)心跳,面紅耳赤現(xiàn)象,便當場砍死,絕不赦免。三個月之后,宮中已經(jīng)空空蕩蕩,門可羅雀。
第二代皇帝的大規(guī)模殺戮,在整個皇族和貴族階層引發(fā)兄弟殘殺,爭奪權力、財產(chǎn)和神鏡的大戰(zhàn)。整個國家陷于腥風血雨之中。太子黨之間的殊死搏殺,引發(fā)了國家的分崩離析。
漁夫的收獲
有個貧窮的漁夫在秦淮河里下網(wǎng),撈起大型古鏡一枚,直徑約有一尺兩寸。漁夫洗去淤泥,發(fā)現(xiàn)其表面光亮如新,放射出的光芒,像水波那樣涌動,漁夫可以從中照見自己的五臟六腑,甚至可以看見血液在血脈里奔流。
漁夫感到無比驚駭,將它小心翼翼地包起,交給地方官府。刺史劉耷如獲至寶,打算拿它作為晉升的禮物,于是親自給它命名,稱其為“神光鏡”,將它帶往京城,入宮獻給新帝。
皇帝劉策看見又有寶鏡入宮,笑著拿過來自照,發(fā)現(xiàn)自己在鏡中露出公豬的模樣,丑陋得不堪入目,不禁大為震怒,下令把刺史當場凌遲處死,還要將其九族全部抄斬。做完這些之后,皇帝還覺得不夠解氣,誓言要毀掉天下所有神鏡,并清除那些試圖反對他的陰險勢力。
蘇娥盜走的神鏡,是神鏡中的極品,叫作“尋寶鏡”,不僅可以穿越到彼岸,而且據(jù)說可以把人引向世上最大的寶藏。新帝為此輾轉(zhuǎn)反側,夜不能寐。他命令欒巴盡快找到蘇娥和鏡子,帶回這兩件寶貝。
一場大規(guī)模的銅鏡圍剿就此啟動,整個南方都惶惶不可終日。
殺手欒巴
欒巴,漢武帝時著名方士欒大的后人,《南齊書》中記載他容顏俊秀,舉止溫雅,是新帝的首席男寵,武藝出神入化。他的四肢均是殺器,尤其以“手劍”著稱。出掌即劍,可以趁對方毫不防備之際,殺之于須臾之間,手法簡潔明快,被譽為天下第二殺手,其江湖地位僅次于李阿。在新帝篡位過程中,他幫著殺死太子,進而清除那些心懷不滿的皇親國戚們,為此立下汗馬功勞,逐漸爬升,成為劉策身邊的第一武士。
在“清君側”的使命完成之后,劉策又派他擔任“寶光卿”,負責神鏡的收繳和毀滅,并殺死所有拒絕為其服務的鑄鏡師和護鏡師。欒巴對這種外放的差事頗為滿意。侍奉皇帝太久,他渴望這種在京城外呼吸、行走和任性殺戮的自由。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在寒石散的效用下縱情聲色。
他帶領數(shù)百名殺手浩蕩出宮,并下令全體身穿戲服,花枝招展,猶如宮女們集體出巡游春。民眾們站街旁觀,對他們的怪異裝束大加哂笑。但欒巴毫不在意。易裝出行,原本是欒巴的個人愛好,但他執(zhí)意要全體下屬都以他為榜樣。他告誡他的殺手們,女服可以掩蓋殺氣,令對手松懈。女妝是職業(yè)刺客的最佳偽裝。
破鏡重圓
皇帝的親自干預,令民間神鏡的數(shù)量銳減。鑄鏡的大師紛紛逃亡,俗鏡成為國家主流,被賦予各種吉祥的符號意義,以掩蓋其毫無神性的事實。俗鏡就此取代了神鏡的地位。俗鏡史上最感人的故事,是陳朝太子侍從徐德言跟妻子樂昌公主的那次“破鏡重圓”。它從側面暴露了鏡身的脆弱和單薄。任何世俗刀具都能將其一破為二。鑄鏡師為之氣得吐血,因為它侮辱了銅鏡的神圣意義。
鏡子是神圣之物,它與鏡主的靈魂合二為一。鏡子一旦破碎,就意味著鏡主靈魂的毀滅。鏡子同時也是道德觀察家,它們承擔著監(jiān)察夫妻關系的使命。
據(jù)西漢東方朔撰寫的《神異經(jīng)》記載,從前有一對夫婦,彼此相別時,把一面鏡子一剖為二,各執(zhí)一半。后來丈夫與其他女人私奔,那半面鏡子遂變成一只烏鵲,飛到丈夫面前,向他發(fā)出激烈的抗議。丈夫在鳥的抗議聲中羞愧難當,最終精神錯亂。
這是多么古怪的道德訓誡,它旨在警告那些膽敢背棄倫理的夫妻:鏡子在監(jiān)視他們的言行,而且會對出軌做出嚴厲的審判。但事實上,在銅鏡被刀劍劈成兩半之后,它就已悄然死去。所有關于破鏡的靈性故事,都不過是文士講述的謊言而已。它旨在為俗鏡張目,掩蓋它毫無神性的事實。
三
護鏡師李阿
護鏡師李阿,出生于襄陽城,父親是一位無名劍客,很早就死于一場武斗之中。母親以寡婦的身份,把他和妹妹一起養(yǎng)大,含辛茹苦。母親順從婦德的貞操事跡,受到朝廷的大力褒獎,皇帝頒發(fā)題匾,盛贊她的美德,地方官府則為她建造一座形體高大的貞節(jié)牌坊。鄉(xiāng)官和士紳們定時送來米面和干菜,接濟他們的生活。
他和妹妹從小在牌坊下嬉戲,繞著石柱追逃,而母親坐在陽光下,把劣質(zhì)大米倒入篩籮,分揀其中的稗谷和沙礫,含笑看著他們成長。除了缺少一個父親,這幾乎是完美的童年。
但在李阿十六歲那年,家里出了一件大事。隔壁趙家來了一名遠親,因為某種原因,寄居在他們家里。他是年輕的武士,每天都在門前練習武功,李阿看得迷了,要拜師習武。武士欣然收他為徒,開始傳授拳術和劍法。母親在一邊看著他們的演練,溫存的目光漸漸從兒子身上轉(zhuǎn)向武士。他年輕英俊,肌肉堅硬,渾身充滿男性的力量。他跟母親開始秘密交往,然后雙雙墜入情網(wǎng),事態(tài)變得不可收拾。
這場曖昧的愛情,被好事的鄰居揭發(fā),像風一樣在村里傳播。地方望族的首領非常生氣,要拿奸夫淫婦問罪。村民們聚集起來,點燃火把,將他們家團團圍住,但他們早已帶著兩個孩子逃之夭夭。
風流倜儻的武士,起初是李阿的武術師父,很快就成了他的繼父,對他們兄妹給予頗多的父愛。他把繼女架在脖子上,手牽繼子,領著他們在山上轉(zhuǎn)悠,跟花鳥魚蟲結下友情。但十年后,在一場幫會大戰(zhàn)中,他竟然遭人暗算,死于毒鏢之下。母親哭得死去活來,因為她克死了自己的第二個丈夫。她終日以淚洗面,三度尋死,都被李阿和妹妹李艾阻止。母親就此落下瘋癥的病根,每年兩個亡夫的祭日里,她都會按時發(fā)作,甚至要放火燒掉自己的屋子。
李阿怒火中燒,發(fā)誓要替繼父報仇,徹底清算這筆血債,于是大開殺戒,向?qū)Ψ介T派宣戰(zhàn),一夜之間,七十二名劍客全部死于非命。從此他成為最具殺氣的劍客,江湖上的仇敵們望風而逃。李阿就此把自己變成了復仇之神,就連嬰兒聽見他的名字,都會止住啼哭,嚇得面無人色。
泰吉客棧
蘆花津的北側,是個擁有一千多位居民的小鎮(zhèn),因緊挨蘆花津而名叫蘆花塢,以遍地蘆花著稱。凡是尋找李阿的雇主,需要事先把信放在“泰吉”客棧。每隔十天,李阿都會親自劃船前去取信,讀完信后,再留下回信,約對方會面,經(jīng)過當面交談,雙方達成交易。對方必須當場支付一年以上的薪俸,而后李阿才把雇主帶回自己的居所——鏡室,從那里完成入鏡手續(xù)。李阿雖然不會水性,卻能把小船操縱得如魚得水。
客棧的白鵝
這是個縝密的信件保管和移交程序。所有訪客的信件,都用毛筆仔細寫在一個薄木片上,然后放進一個銅匣??蜅@习寤」县撠煴9苓@個銅匣,為它上鎖和開鎖。
客棧是李阿的眼線。一旦發(fā)現(xiàn)蘆花塢出現(xiàn)形跡可疑的陌生人,弧瓜就會放出一群經(jīng)過精心訓練的白鵝,它們將在兩個時辰內(nèi)游到李阿的住所,呱呱大叫,向他發(fā)出囂張的警告。而李阿則會出屋喂食,為它們的長途旅行而進行犒勞。這個報警方式從未被人識破。
白鵝是蘆花塢的生物標志,它們潔白的羽毛、暗紅色的喙嘴與腳掌,令其成為家禽美學的最高代表。李阿熱愛白鵝,經(jīng)常用精糧和蚯蚓喂養(yǎng)它們,跟它們結下不可忽視的友情。
鏡主蘇娥
在泰吉客棧隔壁的茶肆里,護鏡師李阿第一次見到新雇主蘇娥。這是一個罕見的美人,具有西域的混血特點,眼睛是灰綠色的,肌膚像絲綢那樣潔白細膩。她坐著綠帷牛車抵達小鎮(zhèn),在當?shù)鼐用裰幸疝Z動。人們紛紛跑到客棧前圍觀,形成傾鎮(zhèn)傾鄉(xiāng)的騷亂局面,蘇娥只好戴上絲絹面罩,但這種做法欲蓋彌彰,反而激發(fā)了人們更大的好奇。
李阿接受她的請求,為她護鏡。這是他的第九位鏡主。新加入的成員,令他的接納人數(shù)達到極限。當然,以一個美女作為事情的結尾,李阿感到心情愉快。他長吁一口氣,隱約看見護鏡師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
李阿把蘇娥帶到鏡島。她攜帶母親所繪的肖像,在那里入鏡,去找尋自己的生父。她要回到自己誕生的地點,開始新的生活。她就此成為李阿最美麗的鏡主。
但李阿不了解她的身份和意圖。他只是向她介紹鏡室的結構,入鏡的游戲規(guī)則,以及他本人應盡的職責。蘇娥饒有興致地看著這位大名鼎鼎的劍客,心想他該有多么孤獨。她想撫摸一下他潔凈的臉頰,但最后還是忍住了。她害怕自己會在這里住下去,忘了尋父的使命。她垂下眼瞼,很有禮貌地向李阿致謝和告別。
李阿目送美人走進壁櫥,替她關上櫥門。門縫里很快就透出明亮的大光,還有悅耳的樂音,但大光隨即黯淡下去,樂音也趨于無聲。李阿再度打開櫥門,壁櫥里已經(jīng)空空如也,只剩下那枚銅鏡掛在櫥板上,形單影只,一臉無辜的表情,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李阿的兵器
李阿的劍術天下無雙。他隨身攜帶一把長劍和一把短劍,都是干將和莫邪的作品。雖然沒有楚王奪走的那對著名,卻也令人膽寒。據(jù)說他曾經(jīng)殺死過天下四大劍客中的三個。死于他劍下的敵手,數(shù)以千計。只有第二號人物欒巴,還未跟他交鋒。殺戮太多之后,李阿開始收山。他洗去滿手的鮮血,用“止殺”的信條規(guī)勸自己。寶劍正在淪為他身上的配飾。他把收藏的戰(zhàn)國寶劍,都放進箱子,讓它們長眠,只是偶爾取出來擦拭和把玩一下。
他的火隕劍分雄雌二劍,一長一短,系歐冶子用黑色隕石打造而成,具有可怕的吸血神力,一旦被它所傷,便會因流血不止而死。歐冶子為越王造名劍五枚,長劍純鈞、湛盧和豪曹(盤郢),短劍叫魚腸和巨闕,由銅錫合金煉成。但火隕劍不屬于銅劍體系,是歐冶子為防身所造,歷史上沒有任何記載。
他的紅色大弓以龍筋為弦,紫檀木為弓背,犀牛角為弓面,使用鯨魚鰾,稱為“羿彤弓”,據(jù)說是箭神大羿的遺物,實際上是周穆王時期的作品,由無名氏打造,材料和工藝都無與倫比。它被懸掛在內(nèi)室的墻壁上,每當敵人逼近的時候,弓弦就會自行顫動起來,跟劍鞘里的寶劍一起,發(fā)出驚心動魄的鳴響。
李阿與蘇娥見面時,身上只帶著一枚較短的雌劍。它藏于牛皮靴筒,安靜得像個嬰兒。李阿想要展示劍的魅力,它被輕輕地放到蘇娥手里,發(fā)出清亮的嘯聲,好像一群白鶴掠過田野。蘇娥的眼睛亮了,仿佛看見了男人最后的隱私。
李阿的迷津
李阿藏身的小島位于吳郡,四周是復雜的網(wǎng)狀河道、湖泊和池沼,彼此交叉和回旋,加上高大密集的蘆葦、山丘和樹林,構成一個龐大的迷津。這片濕地有個充滿詩意的名稱,叫作“蘆花津”,但它卻是通往地獄的渡口,就連當?shù)貪O夫、采菱人和采蓮人,都不敢貿(mào)然深入,因為曾有無數(shù)個在其間迷失和死亡的案例。死者的尸體,會在數(shù)月后出現(xiàn)于太湖或長江里,散發(fā)出高度腐爛的臭氣。
直到很久后李阿才知道,他的所有鏡主都來自水里。他們從池塘、湖泊或河流的某個地點突然出現(xiàn),渾身濕漉地走上岸來,被這里的景色所迷,消失在村社之間。他們四處尋找護鏡師,把自己的銅鏡交給他們,然后向彼岸逃亡。
鏡島
鏡島位于蘆花津的中心,方圓五十丈左右。在小島中央,是李阿設計并營造的鏡室,分為內(nèi)外兩個房間。內(nèi)屋放著九個壁櫥,里面分別懸掛著九面神鏡。屋子的中央是李阿的睡榻,他跟那些鏡子同眠。銅鏡發(fā)出的光芒會穿越櫥門的縫隙,投射在李阿身上,把他從睡眠中喚醒。
外室是起居室,那里擺放著他的幾案、棋枰、琴瑟和兵器。琴是鏡主委托保管的,跟李阿沒有什么關系。兵器被分別放在兩個壁櫥里,刀劍和弓箭。還有一個壁櫥掛著他的全部服飾。外室是明亮的,因為兩側都有帶著鐵柵欄的長窗。
從外室到內(nèi)室必須經(jīng)過一個轉(zhuǎn)門。它暗含一個暗器機關,沒有使用合適的方式硬闖,就會觸動傳動裝置,激活兩側的十六把利刃,可將入侵者瞬間殺死。大門也由兩扇覆蓋銅板的厚木門制成,上面涂滿了李阿自己調(diào)制的毒藥。
屋頂通常是最薄弱的突破點。李阿改變了傳統(tǒng)的結構,在頂部鋪設一尺厚的帶鐵簽的木板,上面再覆蓋斜頂和瓦片,突襲者一旦掀起屋瓦進入三角形隔層,就會被尖銳的鐵簽所刺傷,而且根本找不到出路。李阿以這種方式制服了至少十七個刺客,把他們逼入絕境。
蘇娥觀察到,外室的大門,距離河流只有一百尺,有條碎石鋪成的小徑,通往右側的五間蘆草頂?shù)哪疚?,它們是廚房、餐廳、客房和柴房。還有另一條小徑通往水面,岸邊是高大的蘆葦,每天秋季,蘆花盛開,景色美麗得令人憂傷。這是詩意和殺氣的并存。
鏡櫥
壁櫥里的鏡子形成一個自我的社會。它們隔著櫥門進行交流,說出秘密的鏡語。但李阿無法進入它們的世界。李阿唯一懂得的是劍語,他可以跟自己的寶劍說話,傾聽它的回聲。他用手指輕彈劍身,這回音便從劍尖開始,瞬間傳遞到劍柄,在兩端之間不斷震顫,劍語就在此間鳴響,猶如輕風細雨。李阿傾聽這些器語從不用耳朵,而是用指尖和臉部的皮膚。他側耳貼近寶劍,凝神良久,就像一座雕塑。
李阿期待的是壁櫥門的開啟。每一次亮光投射和開啟,都會引發(fā)他的心跳。在壁櫥門的后面,世界在悄然運行,發(fā)生各種變化,而他卻只能被動地等待。他無限好奇,卻恪守行規(guī),從未逾越雷池。他是口緊的人,不愛打聽閑事,也從不跟人談論彼岸。如果沒有蘇娥,李阿一年里說出的句子寥寥可數(shù)。
李阿在蘇娥面前說了一些他此前從未說過的言辭,好像是一次失控的表演。這個新來的女人打動了他。他想親吻那白皙得令人心疼的纖手,但最終沒敢造次。與鏡主發(fā)生曖昧之事,不符合護鏡師的倫理。他把目光移向別處,企圖掩飾自己燃燒的激情。他似乎成功了,蘇娥沒有覺察他的心情。她看起來心不在焉,對此岸的一切都漠不關心。
鏡鼠王踩盤
對于鏡鼠王而言,除了宮廷是禁區(qū),其他所有民間區(qū)域,都是可以染指的場所。在盜遍整個中國之后,他把李阿列入了主要對象,這不僅是因為他掌握了九面神鏡,而更加重要的是,他一旦打敗李阿,在盜鏡者中的首席地位,就將變得不可動搖。
他化裝成一個俗鏡商販,在蘆花塢一帶踩盤子長達數(shù)月,大致摸清了李阿的行走規(guī)律、他的收信的方式,以及他跟客棧老板弧瓜的關系,如此等等。他收買了一名跟他同樣好奇的漁夫,三次尾隨李阿,仔細繪出迷津的地圖,掌握了鏡島的大致位置。他在等待一個最佳出擊的時機。
顏夫人
顏夫人,小名水仙,一名百無聊賴的少婦,丈夫是遠近聞名的富商,大多數(shù)時間在各地行走。她花費重金,從黑市里購得一面神鏡,可以跟鏡里的人物對話。她從此沉迷在鏡語之中,每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對著鏡子搔首弄姿,自言自語,時而發(fā)出放浪的笑聲。從此她以照鏡為生,拒絕走出房門一步。
富商顏植奪過鏡子反復打量,發(fā)現(xiàn)它跟尋常的俗鏡毫無二致,以為她神經(jīng)出了毛病。顏夫人無法自辯,跟丈夫間的隔膜愈來愈深。后來,她被鎖進二層的閣樓,不得跟任何訪客見面。世人都知道顏植有一個失瘋的妻子。夜深人靜時分,顏夫人對著鏡子發(fā)出少女般的笑聲,令宅子里的所有人都毛骨悚然,這種情形持續(xù)了三年之久,根本找不到解決的辦法。
這天,丈夫顏植請來一位到此地訪問的京師名醫(yī),他隔著門簾跟夫人對話,下樓后宣稱貴夫人患了“迷鏡癥”。這病癥的特點,就是迷戀自己在鏡中的影像,每天跟它說話,孜孜不倦,直到心力衰竭地死去為止。普天下似乎只有兩人可以醫(yī)治這種病癥,一個叫李阿,一個叫竇少卿。
陶生的理想
陶生,一名放浪形骸的書生,敗落的陶氏家族的最后一名男丁,為先祖陶淵明的詩歌所激勵,渴望找出桃花源的下落。他喜歡服食寒石散,渾身發(fā)熱,需要在冬日的寒風里奔走,狀若瘋子。這迫使他躲進深山,避開世人的目光。他裸身坐在大雪紛飛的庭院里,操撥琴弦,彈奏《廣陵散》和《平沙落雁》,又援筆疾書,以狂草的方式說出桃源的真諦。所有路人都視為天人,其名聲甚至超過了嵇康、阮籍和他的祖父。
但即便如此,他的烏托邦信念還是得罪了新帝。劉策下令逮捕他,榜文已經(jīng)發(fā)到縣衙,被人暗中報信。為了探究鏡中的彼岸世界,他返回故里,從父親掩埋的陶甕里,獲取了遺留的“桃花鏡”,騎馬逃走,輾轉(zhuǎn)找到蘆花塢,通過客棧店主找到李阿,以陶潛后人的身份相托,指望他能替他護鏡,而且免去一切費用。
李阿答應了陶生的護鏡請求。李阿懂得,如果沒有其祖父陶潛的《桃花源記》,就不會有這場曠日持久的彼岸運動。陶潛的文字點燃了世人逃遁的愿望。在一個分崩離析的世界,逃遁是生命自衛(wèi)的唯一策略。
四
欒巴的寒石散
欒巴有異裝的嗜好。他平素喜歡穿女人服裝,滿臉敷有厚厚的脂粉,嘴唇上還抹著鮮艷的胭脂。他用緊纏的帛布束腰,讓腰細得猶如淑女,腰間還系有一面手掌大的銅鏡,隨時都會舉起來自照一番,做出顧影自憐的樣子。
他每日要跟三個女人做愛,精氣早已虛脫耗盡,但只要服食“寒石散”后,就能重新昂奮,繼續(xù)在床幃中奮戰(zhàn),不分晝夜。殺人和做愛,這是日常生活的兩種狀態(tài),他像坐在秋千上那樣,在這兩種狀態(tài)間有節(jié)律地擺動。
寒石散的配方當時還是一種秘密,只流行于少數(shù)官員和士人之間,成為縱欲或佯狂的工具。它包含鐘乳石、紫石英、白石英、硫黃和赤石脂等五種石料。另一種晚起的方子,則包含丹砂、雄黃、白礬、曾青和慈石。無論如何,都是用以壯陽的極限之藥,其藥力和毒性都令人發(fā)指。把這些礦料研磨成細粉之后,與酒一起飲服,就可以迅速達到瘋狂狀態(tài)。但因過度服食而中毒身亡的,不計其數(shù)。它是貴族和士人的流行時尚,也是令人膽寒的冒險。只有欒巴能夠抵御寒石散的毒性,他孜孜不倦地服食,毫無懼色。
竇少卿來了
竇少卿是皇帝企圖利用和追殺的對象,為逃避追殺,他輾轉(zhuǎn)來到蘆花塢,在客棧掌柜弧瓜的安排下,與李阿秘密會面。竇少卿向李阿亮出了自己的身份,但李阿半信半疑。少卿于是取出自己的一對陰陽鏡說,這是我親手打造的神鏡,世界上沒有第二人能擁有它。
李阿愣住了,仿佛看見了鏡神本人。
李阿喜出望外,把他載入鏡島,在屋前的草地上擺下宴席,縱酒三天三夜,相談甚歡,彼此結為莫逆之交。
李阿跟竇少卿一起在月下飲酒。這是一天中最愜意的時刻。渾圓的月亮升現(xiàn)在蒼穹之上,萬物都浸染著它濕潤的光華。他們在月下談論銅鏡的歷史、秘聞和哲學,交換著各種與神鏡相關的奇聞異事。歷史寫在少卿滿是滄桑的臉上,而哲學從他的嘴唇里吐出,猶如吐出曼妙悠遠的香氣。李阿聽得入迷。他端坐在草席上,仿佛一個學生在傾聽老師的訓誡,心里流動著智者的光輝。
少卿從懷里掏出一面寶鏡,告訴他這是終極之鏡,因為它可以讓世界像紙一樣折疊起來,裝進它的內(nèi)部,像塞進一只拳頭,所以他管它叫“拳鏡”。
李阿臉上露出將信將疑的表情。
竇少卿長嘆一聲說,我無法向你證實,因為你我都會在這折疊中死去,但我曾親眼看見我老師這樣做過。他由于絕望,卷起了整個世界,天地黯淡無光,伸手不見五指,等到天空重新明亮和高遠起來,一切都被改變了。我無法形容這種變化,就好像天和地、左和右,里面和外面,上面和下面,所有的事物都被反轉(zhuǎn)了。但在世界復活之后,我的老師不見了,完全沒有蹤跡。這是一件非??植赖氖虑椤3酥?,你可能根本無法感到它的改變。它陰險、惡毒、沒有廉恥,在你不經(jīng)意之間,就轉(zhuǎn)化了一切。它是所有鏡子的祖宗,是鏡中之鏡和鏡上之鏡。
李阿問少卿,既然你擁有如此眾多的寶鏡,你又如何去藏匿它們?
竇少卿說,它來自虛空,必定要回到虛空之中。他演示給李阿看。他舉起持鏡的右手,念動咒語,銅鏡慢慢變淡,仿佛霧化了似的,一陣風吹來,它就煙消云散。他對李阿說:現(xiàn)在你看好了,我要它即刻回來。他再次念動咒語,像虛空抓取,抓了幾次,眼看就要落空,突然手掌里出現(xiàn)了一個霧狀物,慢慢變得清晰起來。李阿無限驚異地看見,神鏡已經(jīng)回來,由霧團變成了硬物。
竇少卿說:這不是戲法,這是神通,來自日神少昊的傳授。我用它來收藏我的作品。我不能讓那些貪婪的偷盜者得逞。
他從李阿屋里取來那具古琴,信手彈來,風輕云淡,高山流水。他對李阿笑道,世道險惡,好日子不多了,咱們早晚都會死于非命,但有你這樣的知音,我心足矣。
欒巴出征
皇帝的殺手組織“寶光閣”,到處搶奪神鏡,追殺護鏡師,成為神鏡的最大威脅。鑄鏡師、鏡主和護鏡師被屠殺殆盡。
欒巴的目標,除了竇少卿,就是最后的護鏡師——李阿。此人神出鬼沒,就連最厲害的探子,都不知道他的下落。
在這個龐大的國家,到處都是關于李阿的通緝榜文。它們被張貼在所有的城門口,其上還有他的粗劣畫像。許多告密者為賞金而提供線索,但當殺手們將其捕獲之后,才發(fā)現(xiàn)并不是李阿本人。這樣的烏龍鬧了七八回,以致整個殺手團都開始懷疑,所謂的“李阿”,只是一個可笑的傳說而已。
焚鏡爐
那些收繳的神鏡被送進宮里,由皇帝親自檢驗,有用的留下,有害的投爐焚毀。宮里出現(xiàn)了一座高大的焚鏡爐,以山西焦炭為燃料,溫度足以燒化一切金屬。它的火焰在日夜燃燒,熔解后的銅鏡變成灼熱的汁液,從管道中流向鑄幣工場,被御用工匠鑄成全新的銅錢。皇帝用這些錢幣來犒賞那些為他搶奪銅鏡的殺手,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皇帝大人并不吝嗇這些小錢。
李阿的日常生活
每天早晨,李阿就起身練習劍術和拳術,先吃過簡單的早餐,然后開始打磨寶劍和神鏡。完成這些基本事務后,他就讀書、自我弈棋和沉思。下午時分,他盤整花園,種植一些奇花異草,還修理迷宮,改造迷津里的各種裝置,一直到太陽落山為止。這是護鏡師一天的基本日程。李阿的日子在有節(jié)律地推進。
李阿對時間精密性的依賴,到了令人發(fā)指的地步。他在白晝用圭表測量時間,夜晚則使用漏壺,有時還使用某種來自身毒的線香,它們散發(fā)出沉香、雪松、肉桂、乳香、沒藥和龍腦的混合香氣,令他想入非非。有時,纈草、甘松、丁香和天竺薄荷的線香,卻能令他清醒起來,想起那個正在彼岸受難或享樂的女子。
李阿釣魚
在大多數(shù)情形下,李阿喜歡自己釣魚。那是他一天中最放松的時刻。魚的語言比較復雜,通常由七八個句型構成,但李阿只注意它們上鉤時的叫喊:“完了,完了……”它們絕望地張著嘴,在這叫喊中窒息而死。這是李阿唯一的喜悅來源。魚語是無言的,卻充滿了戲謔性的元素。死亡是內(nèi)在的,被水流遮蔽,變得很輕,像楊花飄過河面。
水仙的鏡中情人
顏植派管家用大車載著夫人水仙,到處尋訪兩位“名醫(yī)”,一直找到吳郡的蘆花塢。管家向李阿懇求,希望他能救治夫人的頑疾。李阿勉強同意,管家于是丟下女主人和一箱銀錠,揚長而去。
李阿把水仙帶往鏡島,讓她住進茅屋,仔細觀察她的舉止,發(fā)現(xiàn)她只是在跟鏡里人物私語而已,恍然大悟,知道了她的秘密,于是向她逐一展示其他神鏡,介紹它們的非凡功用,并且告訴她,她擁有的鏡子,是一件罕見的珍寶,名叫“火齊鏡”,當年由西域小國進獻給周穆王,不知怎么會落入她的手里。
顏夫人聽得呆了。她突然懂得了銅鏡的對稱性原理。那個跟她對話的男人,在鏡子的另一邊,跟她一樣,也陷入了類似的困境。李阿建議她越過鏡子的邊境,徹底解決情愛問題。
李阿說:“你的男人是一堆粘著銅錢的狗屎,他不值得你去犧牲。你應該抓住鏡里的男人,他才是你的正神。”
顏夫人如夢初醒。她決計入鏡去彼岸世界,與那位耳語者相會。她知道,那是她所期待的歸宿。銅鏡此前提供了他的影像——瘦削、清癯、眼神憂傷、嘴唇柔軟。她知道,她不可抗拒地愛上了對面的男人。她只需要向前跨出一步,就能站到他面前,成為他的女人。在李阿鼓勵下,她戴著自己的瑪瑙項鏈,堅定地走進壁櫥,融解在明亮的鏡光之中。
一年以后,顏植行商途經(jīng)此地,曾經(jīng)上門探問,知道妻子水仙已經(jīng)入鏡而去,臉上露出釋懷的表情。他已另娶三房小妾,顏夫人的去留死活,跟他沒有太大的關系。他只是想來驗證一下她離去的事實而已。在逼他留下二百兩銀子之后,李阿正色告訴他,若是再次見到他,他就會死無葬身之地。顏植臉色驚惶地乘坐馬車逃走了,飛揚的塵土遮蔽了他佝僂的后背。
鏡主的愛情
蘇娥的身份有點神秘。她在第一年里對自己的真實身份一無所知,后來在一次做愛時,她才承認自己是一位失意的公主,來自神圣的宮城,但背后的故事,她仍然不愿涉及。她是個沉默寡言的女人。
在九面鏡子中,只有蘇娥的神鏡是持續(xù)發(fā)光的。只要在密閉的黑暗中,鏡面便會吐出光華,將全屋照亮,猶如置身于白晝,可以照亮整個屋子,而他的寶劍則黯然無光。他就用這鏡子作為燈具,就連夜間小解,都把它帶在身上,猶如帶著一盞明亮的行燈。李阿把尿射到一丈外的河水里。
蘇娥第一次入鏡,只在彼岸住了二十八天。這是月經(jīng)歷法所設定的循環(huán)周期。她的回返時刻被預定在子夜。銅鏡開始發(fā)出明亮的大光,光線徑直射出門縫,擊中了剛剛入睡的屋主。李阿翻身而起,看見蘇娥推門裊裊而出,仿佛女神出浴,帶著迷迭香的迷人香氣,猶如松木的芬芳,清甜中帶著細微的苦澀,濃郁得令人暈眩。
蘇娥笑吟吟地望著李阿,翕動嘴唇,仿佛想說什么,李阿點點頭,好像已經(jīng)聽見了她的心語。他倆一起墜入了情網(wǎng)。她跟他日夜做愛,她叫得驚天動地,而李阿則一瀉千里。附近的花鳥魚蟲都變得沉默起來,仿佛在充滿妒意地偷聽。
對于蘇娥而言,李阿是她在尋父的路上撿來的男人,她份額外的戰(zhàn)利品。她必須學會使用他的身體和武器。
但在蘇娥離開的時光,李阿只能獨守空房。她所造成的真空令他不安。她的笑靨、語音和氣味都縈繞在四周,但她卻不復存在。他為此變得焦慮起來,他很想知道她在彼岸世界的情況,卻礙于職業(yè)操守而無法探問。這種矛盾和焦慮變得日益嚴重。
蘇娥的反轉(zhuǎn)性
李阿對蘇娥的唯一不適,是她身上的反轉(zhuǎn)性。她的傷疤從右胸轉(zhuǎn)到了左胸,她緊握他陽具的手,由左手變成了右手,而她握筷的手,則由右手變成左手。李阿無法忍受這種詭異的變化。后來他才懂得,這是鏡像化的必然后果。但在一次熱烈的河里沐浴和做愛之后,這種反轉(zhuǎn)性突然消失了,一切都歸于正常。水洗掉了出入神鏡所殘留的對稱性痕跡。
鏡像的對稱與反轉(zhuǎn)
出現(xiàn)在蘇娥身上的癥候,不是一種孤立的現(xiàn)象。所有出鏡者的身體和服裝,都具有某種顯著的鏡像特征——左右反轉(zhuǎn)。結果出現(xiàn)了鏡主的左撇子效應,身上的斑紋、黑痣和疤痕出現(xiàn)對稱性位移,而被鏡主隨身帶回的書信和印鑒,也隨之遭到反轉(zhuǎn),以致難以識讀。只有洗澡或下水后,才會神秘地恢復原狀。
這種反轉(zhuǎn)性跟對稱性是彼此關聯(lián)的。反轉(zhuǎn)為了表達對稱。兩個世界彼此對稱,并且在精密的對稱中完成反轉(zhuǎn)。這是此岸和彼岸的唯一差異。
神鏡可能不是此岸和彼岸間的唯一通道。它們形成了自我纏繞和回旋的結構。此岸和彼岸在回旋中連接起來。它要重新為“烏托邦”下定義。
五
李阿之母
欒巴獲得的情報,把他引向李阿的故鄉(xiāng)。他在那里找到李阿的母親,一個已經(jīng)雙目失明的老嫗。欒巴在問不出任何有用的消息之后,割掉了她的舌頭,然后用一根木橛把她釘死在門板上。欒巴有些生氣,開始焚燒整座村莊,用弓箭逐一射殺那些四處逃竄的居民。他花了大半天時間,把上千名族人屠殺殆盡。
蘇娥的回訪
在半年后的那次回歸中,蘇娥的神情變得憔悴和黯淡,仿佛受了很大的驚嚇。李阿追問她尋父是否順利,她搖搖頭,眼里閃出了淚光。李阿有些不妙的預感,但蘇娥閃爍其詞,不肯坦言相告。
她用舌頭堵住了李阿的追問。她的親吻充滿悲傷,令他感到尖銳的刺痛,她就這樣在沉默中跟他做愛,緊咬嘴唇,淚流滿面。李阿甚至找不出任何安慰的言辭。他只是溫存地運動著,試圖用肉身的愉悅讓她解脫,但收效甚微。他知道,他根本無法進入這女人的內(nèi)心。
李阿的妹妹
欒巴在尋找李阿早已出嫁的妹妹李艾。這個過程比他尋找李阿母親要困難許多。她是一名商人的妻子,生有兩男一女。欒巴從集市上獲得了商人的消息,然后輾轉(zhuǎn)三個多月,走過幾十個城鎮(zhèn),終于找到他的行蹤。他從一家客棧里找出商人,逼他說出妻兒的下落,然后剝下他的皮,帶著這具失去皮膚的肉軀來到他家,逮捕他的妻子。但妹妹李艾也不知道李阿的去向,她說她已經(jīng)五年多沒有哥哥的消息。
欒巴這回更加生氣了,他不僅強奸了李艾和她的女兒,還割下她們的乳房和陰唇,串在鐵簽上烤著吃掉。這是他最喜愛的一道美餐,叫作“燭陰”,其語源自《山海經(jīng)》。欒巴還割下兩個不滿十歲的男孩的陽具,把它們分別塞進兩個女人的嘴巴,最后,他把這家人全部扔進柴堆,讓熾烈的火焰把他們燒成灰燼。
戲子欒巴
欒巴從這種殺戮游戲中獲得了巨大的快感。但這快感稍縱即逝,需要持續(xù)不斷地尋找新的刺激?;实圪x予的權力,為他提供了無限的可能。在服食女性器官的過程中,他的性情變得更加陰鷙而狠毒,表情卻變得更加嫵媚,猶如一個超級妓院里的頭牌妓女,在男人面前,他腰肢柔軟,十指纖細,陰郁的眼神里流露出無限的柔媚。
他正在蛻變成一個道地的梨園女優(yōu)。在殺人之前,他先在眼角上涂抹胭脂,在指甲上反復涂抹鳳仙花汁,仿佛是戲子登臺前的化妝。殺戮是一場莊重的表演,他融入殺手的角色,努力把它演得盡善盡美。他在自己的旦角里無法自拔。
殺戮的美學
跟欒巴的南方型殺戮相比,北方胡人的殺戮看起來更加兇暴,因為被殺的人數(shù)更多。漢人被成千上萬地屠殺,有時整座城市被殺得精光,就連家犬和飛鳥都難逃厄運。從魏晉南北朝到五代十國,數(shù)億人口在瘋狂的殺戮中灰飛煙滅。欒巴鄙視這種風格粗鄙的屠殺,他需要的是更為精致的美學,他在努力營造一種陰毒、殘酷,卻又充滿詩意的屠夫氛圍。沒有人能理解他的這種暴力哲學。他在精致化殺人的道路上一意孤行。
雙胞胎嬰兒
蘇娥已經(jīng)有半年都沒有露面了。她在一個細雨迷蒙的早晨突然返回,并帶來一對只有三個月的雙胞胎兒女。李阿感到非常吃驚。但蘇娥對自己的遭遇仍然諱莫如深。她只是懇求李阿幫她照料自己的孩子,因為她必須回到彼岸料理后事。這次她一反常態(tài),沒有跟他做愛。她好像對做愛這件事感到非常沮喪。李阿撫摸她后背時,她像渾身戰(zhàn)栗,躲開身去,仿佛有一種巨大的厭煩。李阿猶如被當頭一棒,表情茫然。
在得到李阿應允之后,蘇娥又匆忙返回彼岸,從此杳無音訊。在李阿四周,只有蟲鳴和蛙聲。它們在李阿面水自瀆時大肆歌唱,似乎在嘲笑他的孤寂。蘇娥的身軀和靈魂已經(jīng)離他很遠,他的迷惘越來越深,就像這沒有邊際的迷津。他陷入了蘇娥的迷津,難以自拔。
追蹤竇少卿
追蹤竇少卿的殺手,沿著線索找來,假扮成一名鏡主,態(tài)度謙卑地約見李阿,而在李阿現(xiàn)身之后,向李阿強索竇少卿的神鏡,要將其封鎖在彼岸。李阿笑道:你知道我是何許人嗎?
賞金殺手慍怒地罵道:我才不管你是何人,你不過是個護鏡的保鏢而已。你交出寶鏡,我就饒你不死。
李阿出劍猶如閃電,一招就割下對方的右耳。
殺手捂著頭臉,狼狽地逃走。李阿仔細擦拭著劍刃,溫存地對寶劍耳語說:抱歉,我讓狗血弄臟了你的身子。他還劍入鞘,邁著大步走回碼頭,騰身一躍,跳上了小船,身姿優(yōu)美而瀟灑,令站在一邊觀戰(zhàn)的弧瓜贊嘆不已。
奶娘綠巧
為了撫養(yǎng)兩個孩子,李阿從鎮(zhèn)上買來一名叫作綠巧的奶娘,專門負責喂嬰兒。因為窮困,她剛剛賣掉三個月的女嬰,奶子里填滿無處可泄的乳汁。雙胞胎嬰兒的出現(xiàn),正好幫她解決了這個困窘。
夜間嬰兒入睡之后,她就睡在李阿門口。李阿開門出去撒尿,看見她蜷縮在草席上,袍子擠在一邊,露出了白皙而飽滿的大腿。他覺得這女子孤單可憐,就把她抱到自己榻上。綠巧被弄醒了,眼淚汪汪地望著他,臉上露出了小狗乞食般的表情,仿佛在祈求他的恩典。他遲疑了一下,就脫下褲子,把自己的物件賞賜給她,她歡喜地大笑起來。在整個做愛的過程中,她一直在咯咯發(fā)笑,時而發(fā)出幾聲極度滿足的尖叫。這樣反復幾天之后,綠巧就成了他的小妾。
她乳房碩大,不停地流著奶汁。兩個嬰兒的吸吮,還是無法弄干她的衣襟。她只好把李阿也叫來吃奶。李阿起初有點羞澀,多吸幾次之后,竟有些上癮,在腥甜中帶有奇異的香草氣味。最后,他竟跟孩子們搶奶吃,完全喪失了一個護鏡師的尊嚴。綠巧嬉笑地看著這個場景,眼神里裝著滿滿的母愛。
鏡鼠王到訪
鏡鼠王在蘆花塢已經(jīng)盤桓許久,這里的居民開始接納他,把他視為“本地人”,而他對李阿的調(diào)查,也已基本完成。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他身穿黑色緊身短靠,雇傭一名漁夫,悄然奔赴蘆花津。在迷津里轉(zhuǎn)了三個時辰,最后終于發(fā)現(xiàn)了鏡島。
它位于一片高大的蘆葦叢背后,一般人都會忽略它的存在。就連最精密的地圖都會失效,但鏡鼠王聞到了炊煙的氣味。它順風吹來,帶著燒焦的木炭味和飯香味,若有若無地在空氣中消散,卻被他機敏的鼻子,抓住了最后一縷殘香。
鏡鼠王對漁夫說,應該就在這茅草叢的背后了。漁夫輕輕劃動小船,轉(zhuǎn)過兩三個小灣,果然看見了鏡島,其上坐落著一幢精致的瓦房。鏡鼠王的心怦然直跳,知道自己大半年的心血沒有白費。他觀察了半天,沒有發(fā)現(xiàn)有人走動。島上的居民,此時應該都已經(jīng)熟睡。他悄聲登岸,繞著瓦房轉(zhuǎn)了三圈,判定這就是大名鼎鼎的鏡屋,但窗戶里一片漆黑,聽不見任何聲息,仿佛根本無人居住。
他縱身上房,準備揭瓦入屋,從那里看一下里面的動靜。瓦片沒有什么異樣,他鋸開望板,用竹竿向下輕輕捅了一下,觸碰到堅硬的底部。那應該是天花板,這令他感到有些驚訝。在他的偷盜生涯里,這樣的結構非常罕見,估計是主人用來防止偷盜的。
他一躍而下,想進一步深入虎穴,兩腳卻被尖銳物插入,頓時痛得叫了起來,點亮火折子查看,發(fā)現(xiàn)這是個密閉的三角形空間,地板上插滿了尖利的鐵簽,而他的雙腳已經(jīng)被五根鐵簽刺穿,鮮血淋漓。他小心地拔出兩只腳掌,感覺實在難以行走,只有伸手向上攀緣,艱難地爬回屋頂,又忍著劇痛,翻身躍下屋頂。眼前突然閃出一條黑影,一把冰涼的利刃,已經(jīng)架上自己的脖子。
李阿放人
李阿仔細打量著這名盜鏡者,發(fā)現(xiàn)他雖然行為猥瑣,但面相堂正,器宇不凡,心想這應該不是等閑之輩,便笑著問道,這位客人尊姓大名,不知為何半夜到訪?又不走前門,反而上房揭瓦,舉止甚為奇怪。
鏡鼠王平生第一次被人當場擒獲,知道難免一死,反而露出了視死如歸的表情。他笑著給李阿躬身請安,說自己久仰先生大名,只想取幾枚銅鏡回去欣賞而已,并不想驚擾先生的清夢。李阿見他毫無懼色,倒也生出了一份敬意。
鏡鼠王說出自己的名號,李阿點頭說,果然不出我所料。今天你若能說出盜鏡的理由,我就放你一條生路。
鏡鼠王看著李阿,淡淡地說了一句:無論偷盜還是守護,都是同一種迷戀。
李阿心里一驚,知道遇到了知己,于是把盜賊請入屋中,以酒相待,兩人竟然暢敘到了天明。
鏡鼠王辭行時,李阿送他一面天下聞名的“月鏡”,那是他收藏的心愛之物,可以將夜晚照得猶如白晝。李阿暗藏譏諷地說:你有了這件寶物,便可在夜間上房之際,看清腳下的機關。鏡鼠王佯裝沒有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只是眼神懇切地說,小的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先生今后若有什么需要,盡管吩咐,我將赴湯蹈火。
李阿看著他登船離去,心中竟有些不舍。他在河邊發(fā)了一會兒呆,聽見綠巧在喊他。他轉(zhuǎn)身走向茅房,女人正蹲在屋旁草叢里小解,她提起褲子,向李阿抱怨說,家里什么吃的都沒有了。
李阿的困窘
李阿在屋子里翻騰了一圈,想找出一些過去囤積的食物,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鏡屋這么快就出現(xiàn)了財務危機。他的雇主雖多,但只繳付了第一年費用,而此后返回付款的卻非常稀少。他們大多一去不返。沒有新的收入,他的日常生活開始捉襟見肘。
過去積攢的銀子,他要留給鑄鏡師竇少卿,因為李阿曾向他做出承諾,為他籌備資金,以便未來能鑄造更加偉大的神鏡。他把這些銀子藏進了蘆花津某個小島的地洞里。除了他本人,沒有任何人知道這筆財寶的下落。
他對已經(jīng)懷有身孕的綠巧說,你去想辦法吧。你會有辦法的。
青年磨鏡師傅
綠巧掌握了穿越迷津的技巧。為了解決生計,她經(jīng)常前往小鎮(zhèn),用自己精美的繡品換幾串銅錢,再換回必需的食品和嬰兒用物。但這還遠遠不足以維系家用。李阿于是讓她典當了一把珍藏多年的寶劍,換回五十兩銀子,暫時結束了拮據(jù)狀態(tài)。
綠巧對蘆花塢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眷戀,因為她在這里長大,還有一大堆青春期的記憶。她把自用的俗鏡,交給那位外鄉(xiāng)來的青年磨鏡匠,讓他仔細打理。鏡子是綠巧的生命。她像所有年輕女人一樣,靠鏡子里的影像來獲得存在感。
磨鏡匠長著一張棱角分明的臉,眼神明亮,笑容單純,孜孜不倦地替她磨鏡,把鏡面磨得锃亮。綠巧前去鋪子,從他手里接過鏡子,照見自己風情萬種的臉頰。她媚眼如絲,從鏡里看見身后的男人,正在癡情地望著她的脖頸。綠巧臉登時紅了,轉(zhuǎn)過身去,一下子倒在對方的懷里。磨鏡匠則緊抱她飽滿的肉軀,喊著她的名字,周身熱血沸騰。
他們從此開始了一種熱烈而隱秘的茍且生活。綠巧以喂養(yǎng)孩子所需為由,增多了前往蘆花塢的次數(shù)。李阿全神貫注于他的迷津工程,對此毫無覺察。
李阿收到了警告
李阿從客棧老板那里得到了一面銅鏡,是一位不愿具名的客人所留,說是要交給李阿。兩人在日光下研究了半天,卻沒有發(fā)現(xiàn)它的異樣之處。但李阿將它朝向太陽時,奇跡突然出現(xiàn)了。鏡面將陽光反射到陰影里的墻壁上,其間竟隱然出現(xiàn)鏡背上被放大的紋飾,其中夾雜著兩個清晰的小字——“快逃”。李阿恍然大悟,這就是傳言中的“透光鏡”,有人借此向他傳話,告訴他危險將至。
李阿懷疑這是鑄鏡師竇少卿的作為,但他還來不及仔細猜想。他站起身來,向店主告辭,登船搖櫓而去。他知道,蘆花塢遲早會淪陷,他必須加快打造迷津的節(jié)奏。
六
寶光閣來了
欒巴率領寶光閣殺手來到吳郡,加上當?shù)伛v軍,共有兩千多名士兵,把整個蘆花塢變成刀槍林立的軍營,而當?shù)鼐用駝t淪為他們的奴隸,為他們洗衣、燒水、做飯和喂馬。女人在夜晚還要充當性奴,她們的哀號和哭泣聲徹夜不息。
欒巴查出泰吉客棧店主弧瓜的身份,對他實施剮刑,將他的皮肉用利刃割下,一片一片扔進鐵鍋,而士兵們則舉著長竹筷搶食,在這種變態(tài)的狂歡中將其折磨至死。弧瓜臨終前,嚼碎自己的舌頭,將一口帶肉的血沫吐到欒巴臉上,然后氣絕而亡。欒巴抹去臉上的血污,割下他的頭顱,將它懸掛于木柱,插在通往蘆花津的河岸上,向李阿發(fā)出咄咄逼人的挑戰(zhàn)。
大軍把蘆花津團團包圍,不許任何人擅自出入。欒巴還使用心理戰(zhàn)術,派人在蘆花津里到處投放戰(zhàn)書,宣稱他殺掉了李阿的老母和妹妹全家,如果李阿有種,就出來跟他對打,看看誰的劍術是天下第一。他要用這死亡的消息,去摧毀對手的反抗意志。
這夜,他襲擊了兩名只有十三歲的少年侍衛(wèi),他像對待戰(zhàn)馬一樣,揮動皮鞭,在他倆的背上輪流騎行,縱情狂歡,把精液射進他們的臀部,尖利的叫喊傳遍整座軍營,與敲擊刁斗巡夜的聲音融為一體。士兵們側耳傾聽,仿佛在諦聽戰(zhàn)馬的嘶鳴。
受驚的鵝群
那群原本屬于弧瓜的白鵝,越過迷津逃往鏡島,登上雜草茂盛的泥岸,發(fā)出驚慌的叫聲??匆娝鼈冇楷F(xiàn),李阿知道事情不妙,弧瓜一定兇多吉少。數(shù)個時辰之后,又有幾個漁夫逃進蘆花津,向他提供“寶光閣”殺手團的情報,并送來欒巴散發(fā)的戰(zhàn)書。
李阿知道老母和妹妹被殘害的事實,放聲大哭,心中燃起熾烈的仇恨火焰。但他很快就恢復了理智,他要繼續(xù)強化正在營造的防御體系,但沒有勝利的把握。數(shù)千名敵人已經(jīng)逼近,而他只能孤身奮戰(zhàn)。他幾乎已經(jīng)看到了失敗的結局。
但他依然在頑強地修建他的迷津。他改造那些分岔的河道,種植相同的小樹,制造重復的景觀,又添加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路牌。這些設施能夠大幅度增加蘆花津的迷性。他在河道里設下漁網(wǎng),可以纏住入侵船只的櫓槳,令其無法動彈;而在河岸上,他安裝了一些觸發(fā)型暗弩,能一舉射殺入侵者;在那些小島上,他還安裝了竹簽陷阱,一旦落入坑洞,便會萬箭穿心,死于非命。
竇少卿的鏡陣
就在這危急的時刻,一個令人焦慮不安的夜晚,屬于竇少卿的壁櫥突然明亮起來,鑄鏡大師重返鏡島。李阿喜悅地起身迎接,猶如見到久盼的親人。
竇少卿說,我已經(jīng)知道“寶光閣”的包圍計劃,他們很快就要發(fā)起攻擊了。你的那些裝置只能減緩攻擊,但無法阻止他們。我有一個辦法,能夠徹底解決這些壞人。李阿喜出望外,趕緊向他討教。竇少卿說,神鏡會形成一種最厲害的迷津,讓他們徹底迷失,并且陷入瘋狂。
第二天,他們就著手布置鏡陣。李阿要從壁櫥里取出九面神鏡,被竇少卿阻止。他說,不能輕易動用別人的財產(chǎn),萬一受到損壞,你將無法交代。還是用我自己的為妥。竇少卿伸出手來,從虛空里逐一拿出他自己收藏的神鏡,一枚接著一枚,就像一個手法華麗的魔法大師,這樣總共取出了九面。李阿在一邊看得呆了。
他們選擇了附近那座叫作“桃花嶼”的小島,把它確定為布置鏡陣的戰(zhàn)場。島上原有的一座茅棚,稍加修整,就能成為引誘對手上鉤的餌料。他們依照八卦布局,將八面神鏡,分別懸掛在小島邊沿的八個方位,中間的大槐樹上,懸掛那面“鏡王”,再加上六把李阿收藏的寶劍,形成鏡像和劍氣的迷宮。
竇少卿說,這種九六陣法,是迷津中的迷宮,因為鏡子是陰性的,而寶劍是陽性的,這些神圣器物在風中轉(zhuǎn)動,互相反射,可以無限地復制鏡像,制造出無窮映射的幻境,足以讓入侵者心智崩潰。
銅鏡蜃景
從竇少卿那里李阿獲知,只要把兩面神鏡置于面對面的位置,兩鏡之間就會出現(xiàn)幻象,而位于兩者間的人,會陷入幻境而難以自拔。這就是世人所稱的“海市蜃樓”現(xiàn)象。世傳的海市蜃樓,原因多為道士們無意中在一條直線上使用銅鏡,而鏡面又彼此相照,盡管相隔百里,仍能制造巨大的蜃景幻象,令遠處的觀察者無比驚訝。
九種神鏡形成的陣法,其功能遠遠超過這類蜃景。竇少卿不愿多談它的神通,只是淡淡地告訴李阿,你只有親眼看到它的威力,才能相信它們所創(chuàng)造的奇跡。
李阿說,現(xiàn)在的問題是如何引他們?nèi)刖帧?/p>
竇少卿笑道,我會把他們引來,你只需在此守候。如果鏡陣失效,你就應以劍出手,絕不可心慈手軟。人與鏡的決戰(zhàn),勝負的結果,其實都在你的手里。
李阿沒有吱聲。他聽見寶劍在劍鞘里發(fā)出低低的鳴響。他知道,他將重回腥風血雨的世道。
綠巧產(chǎn)后私奔
綠巧在鏡島上生下了李阿的孩子。在沒有助產(chǎn)婆的情況下,她自己分娩,又自己咬斷臍帶,穿上褲子,然后給嬰兒沐浴,扎上襁褓,喂了頭一道奶。做完這一切之后,她抱著嬰兒,坐上小船,跟著那位年輕的磨鏡師傅走了,一去不返。臨走前留下一個木片,上面畫著一個女人正在走出大門。她要借此向李阿和鏡島的歲月辭別。
磨鏡師傅事先買通了欒巴的士兵,讓他們網(wǎng)開一面。他們星夜越過關隘,逃離被嚴密包圍的現(xiàn)場,向南方翻山越嶺地逃亡,把戰(zhàn)爭和苦難遠遠拋在身后。
蘆花塢里,欒巴的士兵們正在監(jiān)督民夫制造竹筏。他們需要進入蘆花津的交通工具。數(shù)百名農(nóng)夫在皮鞭的抽打下日夜趕工,稍有反抗,就會被殺死,尸體被高高懸掛起來,在空氣中腐爛發(fā)臭,像一個惡毒的警告。
欒巴進攻
陶生在彼岸世界失敗而歸,無意中(沒有通過神鏡)折返了蘆花津,連他自己都為此迷惑不解。為什么他越鏡而去,行走了一圈之后,竟然又回到他出發(fā)的地點。他被這個折疊的空間弄得暈頭轉(zhuǎn)向。
就在誤入蘆花塢之際,他被“寶光閣”的士兵所俘獲。他們發(fā)現(xiàn)了他的秘密,用重刑威逼他招供。陶生無法忍受酷刑,在哭喊中說出李阿的秘密。他畫了一份地圖,描述了迷津的結構,以及鏡島的大致位置。他說,請你們不要打我,我痛不欲生。
欒巴把陶生帶進自己的房間,在強奸他之后,命人把他扔進沸騰的油鍋。他派人在軍營里傳令,今晚將舉辦盛大的“陶生宴”,全體將士務必縱酒狂歡,因為明天,他們將進攻蘆花津,一舉擒獲皇帝的死敵。
在酒宴的高潮,欒巴穿著綾羅女裝裊裊現(xiàn)身,演唱“踏搖娘”。他扮演挨打的醉鬼妻子,以優(yōu)雅的舞姿徐徐登臺,邊走邊唱,訴說心中的無限哀怨。每唱完一段,都有歌隊合唱幫腔。而后,扮演“丈夫”的男演員戴著面具上場,兩人開始互相追打。丈夫性情兇殘,卻醉步踉蹌,而欒巴在戲弄和挑逗,令對方丑態(tài)百出,最后還脫下丈夫的褲子,在萬眾歡呼聲中,割下了他的陽具。
在原初的臺本里,這應是一次虛擬的閹割,由女戲子揮動木質(zhì)道具完成。但欒巴篡改了演劇規(guī)則,他揮動手劍,讓表演變成血淋淋的獻祭。男戲子在地上打滾,痛不欲生,而欒巴則高舉著對方的器官,發(fā)出瘋狂的大笑,仿佛在炫示一件戰(zhàn)利品。殺手們頓時安靜下來。他們面面相覷,驚得說不出話來,因為這早已超出了娛樂的邊界。
第二天黎明,欒巴的軍隊,坐滿兩百條竹筏,打著杏黃色的“寶光閣”旗幡,開始向蘆花津發(fā)起雄壯的進攻。欒巴自己站在領頭的“旗艦”上,穿著花團錦簇的女裝,目光如炬,身姿綽約。
竇少卿獻身
竇少卿獨自出現(xiàn)在欒巴的視野中。他頭戴斗笠,身披蓑衣,乘坐在一條小舟上,仿佛正在聚精會神地垂釣,紋絲不動,安靜得猶如入定的老道。
欒巴的船隊悄聲包抄過去。槳聲低微,士兵們都屏住了呼吸。
竇少卿突然釣起一條鱖魚,仰天長笑。他把魚扔進魚簍,把小舟緩慢劃入一條窄河。
欒巴的船隊在后面緊追不舍。
竇少卿轉(zhuǎn)過十幾個河灣,停下,在魚鉤上加上餌料,下鉤,再度端坐船頭,仿佛在等待什么。
欒巴終于失去了耐心。他張弓連射三箭。他看見竇少卿胸前中了一箭,血漬染紅了整個胸襟。他的身軀搖晃了一下,然后一頭栽進了河水,整個身體浮在水面上,手里還握著釣竿,安靜得仿佛一個入睡的嬰兒。
殺手們打撈起了他的尸體。欒巴試圖看清這個偉大的鑄鏡師的面孔。它輪廓分明,白皙而平靜,帶著一縷嘲弄的表情。欒巴對它說,我追了你多年,你大概從來沒有見過我吧?
欒巴沒有料到,他竟然聽見尸體的回答:我是你的鏡子,我照出了你的死訊。
欒巴瞇起眼睛,狠狠盯著紋絲不動的尸體,以為自己出現(xiàn)了幻聽。殺手們用長矛去戳竇少卿的尸體,它翻轉(zhuǎn)了幾下,緩緩沉入水下。河面上涌起了一串水泡,那來自竇少卿的肺部,他在水底呼出了最后一口氣息。
欒巴之死
“寶光卿”欒巴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了一個無法進退的迷津。到處是岔道和蘆葦,根本找不到任何出口。好不容易進入一個更為開闊的河面,看見一片建有茅舍的高地,其上長滿高大的苦楝樹和低矮的蒺藜。欒巴欣喜地叫道:就是那里,孩兒們給我上!
殺手們登上小島,發(fā)現(xiàn)茅棚很小,只能容納幾頭肥豬,里面有一塊木牌,上面用墨汁寫著“汝死”兩個字,字體粗放有力,猶如刀刻一般。欒巴自思上當,正要退走,卻發(fā)現(xiàn)四周樹上懸掛著一些銅鏡,在風中轉(zhuǎn)動,發(fā)出銀鈴般的詭異聲響。欒巴剛想走近細看,卻被銅鏡的光線所迷,好像風把一些細小的沙粒吹進眼睛。苦楝花在散發(fā)清香,誘惑著他空虛的靈魂。
他揉了揉眼睛,卻無法阻止眼淚的涌現(xiàn)。他看見了來自銅鏡里的亡靈們。他們是一些表情猙獰的厲鬼,簇擁在他身邊,彼此重疊,擠得他透不出氣來。越過花香,他聞到了一股臭屁的氣味,但那實際上不過是尸臭而已。他嚇得大叫起來。
他的士兵們看見他獨自站在島上,表情驚恐,滿臉是淚,仿佛看見了什么妖怪。他們開始呼喚他,甚至試圖去拉開他。但欒巴推開了他的屬下,步履堅定地站在潮濕的土地上。越過亡靈們的影像,他看見了皇宮和新帝,看見了那些裊裊而行的宮中女人,看見了都城街道的喧嘩的人群,看見舞臺上粉墨登場的戲子們。它們像煙云一樣浮現(xiàn),近在咫尺,又不可捉摸,向他發(fā)出親切的召喚。
欒巴幸福地笑了。他知道,自己回程的時刻已經(jīng)到來。在無數(shù)鏡光的照射下,他走下了河灘,一步一步地走進河流深處,然后用手劍緩慢地插入自己的頭蓋骨。水面上浮起一大團紅白相間的污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卻沒有任何人出手阻止。
這年暮春,“寶光卿”欒巴死于蘆花津水域的深處。他甚至沒有來得及留下一句遺言。
寶光閣解體
“寶光閣”殺手團就這樣迅速瓦解了,他們開始慌不擇路地后撤,迷失在蘆花津的河網(wǎng)地帶,其中一部分人被暗弩和竹簽所殺,另一些則淹死在河里,只有極少數(shù)人活了下來,被過路的漁民帶出,卻都成了呆傻的瘋子。他們留下的竹筏,被漁夫們晾干后當作柴火燒了。
鏡鼠王聞訊趕來支援李阿,但還是遲了一步。他吃驚地看見,失瘋的殺手們站在蘆花塢的石板街上,指著自己的鼻子,高聲叫喊自己的名字。從大屠殺的血泊中爬出來的居民們,被這種滑稽的景象所逗樂,忘了恐懼,開始哈哈大笑。
鏡鼠王非常失望。他未能跟李阿和竇少卿并肩作戰(zhàn),譜寫三劍客的偉大篇章。他在小鎮(zhèn)上轉(zhuǎn)了一圈,看見居民都在忙著掩埋親人的尸體,覺得索然無味,便悄然離去,沒有進蘆花津去拜會李阿。他想,李阿此刻一定沉浸在勝利的榮譽之中,而他只是一個事后出現(xiàn)的道喜者。他不愿扮演這種可笑的角色。
七
綠巧的原形
綠巧跟著磨鏡師傅來到他的老家,在那里成婚,開始過上平靜的生活。磨鏡師傅接受了她跟李阿的孩子,將其視為己出。綠巧在風塵里打滾多年,突然有了溫馨的小家,心中感念磨鏡師傅的良善,就此收起時常蕩漾的春心。生活里的一切,似乎都在慢慢變好。
那日婆婆整理舊物,翻撿出丈夫生前留下的一面銅鏡,把它送給兒媳。綠巧不知深淺,拿起古鏡隨意照照,突然在鏡中現(xiàn)出自己的原形,原來是一頭站立的狐貍,擁有橙黃色的美麗皮毛。全家人都大為驚駭。綠巧下跪叩頭,自稱是一頭千年狐貍,因化成女形去迷惑男人,觸犯了死罪,被眾神追捕,東躲西藏,好不容易來到此地,跟夫君有了幸福美滿的生活,不料遭遇神鏡,令她再也無法得以隱形和永生。
憐香惜玉的磨鏡師傅,想放綠巧一條生路,但她因被神鏡照過,死期即將到來。綠巧哀求丈夫,想要以這最后的時光,來享受人生的短暫歡樂。磨鏡師傅將鏡放回匣中,親自為綠巧敬酒,并叫來四鄰,大家一起縱酒狂歡。
綠巧不一會兒就酩酊大醉,起身邊舞邊唱:寶鏡啊寶鏡,悲哀啊我的生命,自從我脫去狐貍的原形,已經(jīng)侍奉了好幾個男人?;钪m是歡樂之事,死亡也不必過于傷心。還有什么值得眷戀呢?只要享有這一時的快樂,我就心滿意足。親愛的夫君,此刻我要跟你道別。我去的地方非常黑暗,那里不會有你的身影。
綠巧在啜泣中向眾人道別,然后變形為一只狐貍,倒在地上死去。滿座的客人,無不為之震驚。磨鏡師傅撫摸著妻子柔軟的皮毛,放聲大哭。
他剝下綠巧的皮,把它做成了外套,四季都穿在身上。在妻子的亡靈離去之后,他住進她的皮囊,從那里獲取她的永恒的體溫。
彼岸世界的動亂
竇少卿之死,只是一切變壞的開始。李阿發(fā)現(xiàn),世界正在快速惡化。鏡子彼岸出現(xiàn)了難以形容的動亂,從鏡子里掉出死鼠、一具嬰兒的尸體和一些難以名狀的動物骸骨,一串他認識的瑪瑙項鏈(好像是顏夫人的隨身飾物),以及一條男士的銀質(zhì)腰帶,此后竟是一具新鮮而陌生的女尸……李阿膽戰(zhàn)心驚地望著他的九只壁櫥,不知它還會折騰出什么古怪的物事。
他知道這些東西代表死亡,全是不祥的惡兆。他憂心忡忡,對明天充滿疑慮。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于照料那兩個孿生幼孩。他學著綠巧那樣給他們喂食,更換衣服,又竭力討好他們,逗他們開心,甚至不惜在地上像蟾蜍那樣跳躍。但他還是無法贏得他們的信任。他們每天都在哇哇大哭,到處尋覓綠巧的身影。李阿覺得自己很失敗。他根本沒有扮演父親的資格。幸好綠巧帶走了他的孩子,不然,他將陷入更加窘迫的局面。
河神論鏡
秋天到了,蘆花津進入一年中最迷人的狀態(tài)。蘆葦在風中搖擺,蘆花大面積開放,白色的芒須在陽光下閃爍不定,儀態(tài)萬千,像是一次對英雄和死者的致敬。
河神于黃昏時分出現(xiàn)于水面上。他是英俊的男人,長著一對長長的驢耳,目光清澈,語調(diào)溫存,半個身子浸在水里,從容地跟李阿聊天,談論神鏡的哲學。
河神說,鏡是無處不在的,河流與湖沼是最大的鏡子,河神在這鏡子里自由出沒。河神才是最高的鏡神。而且水鏡里的世界,跟銅鏡里的世界是相通的,它們彼此緊密地連接在一起,但河神拒絕談論河面以下的具體事物。
李阿畏水,不會游泳。他拒絕去探問水鏡背后的事物,那是河神的領域。他也不相信銅鏡和水鏡的內(nèi)在關聯(lián)。在他看來,固體和液體是完全不同的。銅鏡與金土元素相關,而水鏡則屬于水元素。它們之間其實貌合神離。
河神每隔幾天就來跟他聊天。這樣的日子過了很久。突然有一天,河神不再出現(xiàn)。他又等了一個月,河神還是沒有再現(xiàn),他惘然若失,覺得再次失去了一位摯友。他跟竇少卿一樣,像風一樣吹來,又像風一樣離去,沒有留下絲毫的印記。
蘇娥的永訣
蘇娥再次現(xiàn)身,發(fā)髻散亂,衣襟上還沾著血跡。她來向他做最后的道別。李阿變得異常軟弱,他開始流淚,懇求蘇娥不要離開,做他的妻子,跟他一起過人生中最平靜的生活。
蘇娥表情憔悴而溫柔,她好言安撫他,跟他回憶在一起的那些往事,反復做愛,直到他筋疲力盡地睡去為止。她推開被衾,悄然起身,走進茅屋,抱起兩個還在熟睡的孩子,踏著皎潔的月色走向河邊。她的裸腳因踩上尖銳的礫石而流血,但她沒有絲毫感覺。她的衣衫在風中飄舞,像一個來自彼岸的鬼魂。她抱著孩子跳下河,向河心奮力走去,很快就淹沒在河流的深處。月光照亮了這場充滿詩意的謀殺。
李阿醒來后,發(fā)現(xiàn)蘇娥跟兩個孩子一起失蹤,目瞪口呆。他不知道她們究竟去了哪里。前院的血跡一直通向河邊,但他不會水性,根本無法潛水探查。他只能劃船尋找她們的蹤跡,卻毫無結果。他又發(fā)動附近的漁夫和采菱女去集體搜尋,也沒有得到任何回復。她和孩子們就像空氣那樣消失了。李阿滿心絕望。他感到,支撐自己的那根脊梁,已經(jīng)被命運擊斷。他癱瘓在自己的巨大痛苦里。
在蘇娥自殺的河邊,長出了三叢美麗的水仙。它們反季節(jié)地盛開,花朵散發(fā)出濃郁的香氣,絲線般纏繞在李阿身上,即便在洗澡后也持續(xù)不絕,仿佛已經(jīng)滲入他的毛孔和肌膚。他不知道這是蘇娥的遺產(chǎn)。蘇娥在用這種芬芳的方式跟他道別。
神鏡辭別
“寶光閣”殺手的集體死亡,成為一條重大消息,在民間四處流傳。李阿被說書人塑造成一個反抗暴政的英雄。但地方官府接到皇帝圣旨,行榜懸賞,要捉拿這個殺害官兵的反賊,賞金已經(jīng)提到五千兩白銀的價位。大批賞金捕手向蘆花塢聚集,局勢再度變得嚴峻起來。
失去竇少卿的支持,李阿沒有獲勝的把握。他決定放棄鏡屋,負鏡逃亡。但蘇娥的“尋寶鏡”拒絕了他的安排。它以托夢的方式感謝李阿的守護,宣稱將要棄世遠去。三更時分,神鏡在壁櫥中哭泣,聲音起初纖弱邈遠,而后漸漸嘹亮起來,猶如龍吟虎嘯,過了很長時間才平息下去。李阿起身打開壁櫥一看,神鏡已經(jīng)不翼而飛。
鵝群造訪
白鵝群因沒有主人豢養(yǎng),在蘆花津里游動,逐漸野化,遠離可怕的人群。它們自由自在地生活,沒有人能接近它們。但它們有時也會出現(xiàn)在李阿的鏡島邊,甚至登陸探視李阿,看他究竟過得如何。李阿把貯存在茅屋里的谷子和麥子都拿來喂養(yǎng)它們,白鵝們一邊啄食,一邊發(fā)出歡天喜地的叫聲。
皇帝駕崩了
皇帝劉策的性情變得日益殘暴而多疑,儼然是一位被迫害妄想癥患者。他懷疑每個走近身邊的侍衛(wèi)和宮女,天天都在制造冤獄,殺死那些面目可疑的刺客。但他的身體不允許他持續(xù)暴怒。他身患毒瘡,卻沒任何醫(yī)士能夠治療。他躺在龍榻上,瘡口散發(fā)出濃烈的臭氣。
聽說道士于吉神通廣大,擁有“覓寶鏡”和長生不老之術,劉策命人將其逮捕,捉進宮里。皇帝說,聽說你的寶鏡可以用來尋找自己的同類,我要你為我找出兩個人,一個是竇少卿,另一個是李阿,我要得到他們占有的所有寶鏡。我還要你的長生不老之藥,我要永遠坐在龍椅上,像彭祖那樣永生。
于吉語調(diào)平靜地拒絕說,我的鏡子是有道德的,它不會為殺人屠夫工作。
皇帝勃然大怒,親手用斧頭砍死了于吉,侍衛(wèi)們擁上前來,用矛戈將其刺成肉泥。但于吉的尸體轉(zhuǎn)眼間就從殺戮現(xiàn)場失蹤,連地上的鮮血都不知去向。
皇帝驚魂未定,拿起于吉的神鏡自照,突然看見于吉就站在自己身后,回頭去看,卻又杳無蹤跡。如此反復再三,于吉始終就在鏡里,還對著皇帝微笑。他害怕得撲在鏡子上失聲大叫,身上的毒瘡崩裂發(fā)作,第三天就駕鶴西去。
整個朝廷一片歡騰。太監(jiān)和宮女們都奔走相告,說是暴君死了。這喜訊迅速傳遍大江南北,貴族和士人們都在彈冠相慶?;实垡宰约旱乃劳?,點燃了表情愁苦的人民的狂歡。
李阿入鏡
皇帝駕崩的消息傳到吳郡,那些賞金殺手知道金主已經(jīng)死亡,便一哄而散,消失在逃難的人群之中。蘆花塢恢復了舊時的寧靜和封閉,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但李阿沒有感到絲毫快樂。
冬季來臨了,預定的月亮沒有升起,星辰黯淡失色,河水變得死寂,流水和蟲鳴聲不復出現(xiàn),飛鳥的影子也消失了,那群白鵝不知去向,就連蘆葦都開始大面積倒伏和枯死。他與世界之間出現(xiàn)了巨大的裂縫。
李阿對此岸已經(jīng)無可留戀,決定放棄自己的信念、操守和職業(yè),他動手做了一個小型陶窯,用柴火加熱,然后把那些鏡子盡悉扔進爐膛,只留下竇少卿留下的貼身“拳鏡”。這是他唯一想保存的記憶。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小鏡出現(xiàn)了幾道很深的裂紋。但李阿還是堅持入鏡。在融入鏡面之前,他深情地看了一眼身后的世界,向它無言地告別,然后義無反顧地融入鏡面,消失在巨大的光亮之中。
蘇娥留下了遺言
蘇娥在返回鏡島之前,找到一個彼岸的文人陸倕,給了他很大一筆酬金,要他記下她的故事,刊印成冊。她知道,李阿不會讀到這本手冊,但她可以為一次即將發(fā)生的謀殺,做出必要的解釋。
她原本是高貴的公主,在篡位皇帝劉策的威脅下,被迫偷取神鏡逃亡,并雇傭李阿為護鏡師,試圖穿越神鏡,去尋找自己的那位不知姓名的生父。她輾轉(zhuǎn)萬里,終于發(fā)現(xiàn)了生父的蹤跡—— 一個聲名狼藉的縣令。
為了報答恩情,她返回鏡島,跟護鏡師李阿相好,成為他的情人,從那里獲得靈魂的慰藉,然后重返彼岸,前往縣衙,說出自己的身份。父女團聚之夜,生父以酒將她灌醉,然后施以強奸,從此淪為生父的性奴,甚至為他生下一對雙胞胎兒女。
蘇娥多次出走,逃回鏡屋,卻始終不敢說出自己的悲慘際遇。她不愿看見李阿手刃生父的情景。但因無法割舍一雙兒女,蘇娥不得不再返回彼岸,返回生父身邊。
數(shù)月之后,趁生父不備,蘇娥偷走這雙兒女,把他們帶回此岸,托付給李阿。然后,她第三次入鏡,手刃自己的生父,將其肢解成碎片,拋棄在山野之間。
她告訴文人說,她將第四次返回此岸,去結束兩個孩子的性命,因為他們身上,流淌著惡魔的鮮血。她要徹底消滅那個男人的孽種,以這種方式向萬惡的父親復仇……
蘇娥在說完自己的故事之后,面帶憂戚地離去。文士陸倕呆了半天,不敢相信自己的所見所聞。但他還是依照蘇娥的囑咐,記下她的故事,又加入其他各種異聞,寫成一部叫作《南史別傳》的野史,與《南史本傳》一起刊印成冊,在坊間流傳了上百年,而后便逐漸湮滅于戰(zhàn)火紛飛的歲月。
鏡鼠王收尸
三個月后,一具尸體在長江泥岸上被人發(fā)現(xiàn)。那里距離鏡島,大約有三百里地,他的身體像紙一樣折疊起來,已經(jīng)高度腐爛,但臉龐清晰,上面帶著跟神鏡完全一樣的裂紋,像被刀子仔細割過一樣。鏡鼠王就在現(xiàn)場,他認出了死者的身份,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護鏡師李阿。
鏡鼠王有些傷感。他知道,大師們在紛紛離去,銅鏡的黃金時代已經(jīng)凋謝。他雖然得以茍活,卻無法擺脫行尸走肉的命運。是的,在李阿死后,護鏡師的行業(yè)開始衰敗,被玷污的神鏡淪為俗鏡。它們的傳奇,終究要化為塵封的歷史。
鏡鼠王出資掩埋了李阿的尸體,然后登船北渡,向正在爆發(fā)革命的北方進發(fā)。他想,鏡子的幻象已經(jīng)失效,而他要去改變的,是那熱火朝天的現(xiàn)實。
責任編輯 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