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語言大學
張 弛
?
“V著”述賓存在句的事件語義結(jié)構(gòu)及歧義問題研究
北京語言大學
張 弛
“V著”述賓存在句具有較廣的語義蘊含度。通過運用事件語義學對其進行形式化描寫可以得出兩種語義類型,一種表示事件本身的進行過程,另一種則強調(diào)事件結(jié)束后的遺留狀態(tài)。與之相應,可將該類存在句劃分為兩種基本類別,一種為“進行句”,另一種為“狀態(tài)句”。與敘述型存在句相比,前者是在敘述“存在”的基礎(chǔ)上增加了對事物“存在方式”的描寫,后者則是在敘述“存在”的基礎(chǔ)上增加了對某種“存在狀態(tài)”的描寫。其中,“進行句”無歧義,而“狀態(tài)句”都有隱性歧義。隱性歧義轉(zhuǎn)化為顯性歧義的過程受到“NPL與施事的空間蘊含關(guān)系”及“施事的易及性”等條件的制約。
存在句;事件語義學;歧義;施事;NPL;易及性
漢語存在句的基本結(jié)構(gòu)為NPL(處所成分) + VP(存在謂詞)+ NP(存在主體),其發(fā)展大體經(jīng)歷了由敘述句式向描寫句式的演變。在描寫型存在句(“V著”句與“V了”句)中,相較于其他類型,“V著”述賓存在句的歧義現(xiàn)象更為普遍,如“山上蓋著房”,既可理解為“山上有房”,又可理解為“山上正在蓋著房”。帶有歧義性的“V著”述賓存在句,在漢語存在句的整體框架內(nèi),具有較廣的語義蘊涵度,因而,對其開展相應的專題研究十分必要。
本文首先從“V著”述賓存在句的事件語義描寫入手,區(qū)分出不同的語義類型,進而以語義類型為依據(jù)劃分句子種類,最后在句子分類的基礎(chǔ)上討論歧義的生成機制。
從20世紀50年代起至今,存在句始終是現(xiàn)代漢語語法研究的焦點之一。許多學者如陳庭珍、范方蓮、張學成、宋玉柱、李臨定、聶文龍、雷濤、胡文澤、黃南松、儲澤祥、顧陽、李訥&石毓智、潘海華&楊素英、王建軍、付義琴等,均從不同角度如性質(zhì)、范圍、分類、句法結(jié)構(gòu)、語用分析、認知基礎(chǔ)、歷時演變等方面對漢語存在句進行考察與分析,取得了豐富的成果。
縱觀半個多世紀以來的漢語存在句研究,其發(fā)展基本上遵循著由宏觀到微觀、由共時到歷時的路徑。當然,也有一些層面尚未得到足夠的重視,如在方法論上,已有研究多為傳統(tǒng)語言學式的定性描述,而從形式語言學、認知語言學等角度開展的研究較為少見;在研究內(nèi)容上,已有研究多關(guān)注存在句的性質(zhì)及分類,而對語義特征、歧義生成機制等方面的問題討論較少,尤其對“V著”述賓存在句這一類語義蘊涵度較廣,歧義度較高的句子,目前尚無專題研究。
自1967年Donald Davidson發(fā)表《行為句的邏輯式》(The Logic Form of Action Sentences)一文以來,事件語義學由“戴維森分析法”到“新戴維森分析法”,已發(fā)展為一套系統(tǒng)而精微的形式分析體系,相較于傳統(tǒng)形式語義學,事件語義學可以提供更為細致的形式描寫。因此,本文采用事件語義學作為研究“V著”述賓存在句的理論工具。具體來講,主要基于以下幾點考慮:
首先,事件語義學能夠通過邏輯式表現(xiàn)出句子之間的語義蘊涵,因而能表現(xiàn)出描寫型存在句與敘述型存在句之間的語義關(guān)系;
其次,事件語義學引入了“事件”的概念,使句子中時間因素的刻畫成為可能,對研究存在句這種時空性較強的句式有很大的幫助;
再次,根據(jù)Vendler(1967)所劃分的四類動詞,此后的學者對應提出了四類句子,即完成句、達成句、狀態(tài)句和過程句。而Parsons(1990:20)采用了Bach(1986)的劃分方法,將句子分為三類:事件句(event sentences)、狀態(tài)句(state sentences)和過程句(process sentences),其中事件句又分為完成句(accomplishment sentences)和達成句(achievement sentences)。對于事件句和過程句,Parsons統(tǒng)一采用Cul(e)來表示具有“終結(jié)性”的事件;對于狀態(tài)句,Parsons則用Hold(s)表示具有“保持性”的狀態(tài)。這些設(shè)定使研究者能夠?qū)Υ嬖诰涞氖录Y(jié)構(gòu)進行精確描寫;
最后,Parsons(1990)在事件結(jié)構(gòu)中引入了題元角色,對“V著”述賓存在句這一類“施事隱含型”句式而言,擴展了語義描寫的邊界。
根據(jù)一般語感可知,“V著”述賓存在句大體可分為兩類差異較明顯的句子,一種是如“墻上掛著畫”類的,另一種則是如“臺上唱著戲”類的。本文嘗試運用Parsons的事件語義學理論對這兩類句子的語義結(jié)構(gòu)進行描寫,以揭示其在形式層面的差別。
3.1 “臺上唱著戲”類句子的事件結(jié)構(gòu)
請看如下例句:
(1)臺上唱著戲
(2)屋里開著會
根據(jù)Parsons(1990)的理論,上述兩句的事件結(jié)構(gòu)可以分別描寫為:
(3)(?I) (?t) (?e) [t ∈I & I =now & I ?臺上 & Hold(e, t) & 唱(e) & Patient(e, 戲) & (?s) [有(s) & Theme(s, 戲) & Location(s, 臺上) & Hold(e’s IP-state, t) & Cause(e,s)]]
(4)(?I)(?t)(?e)[t ∈I&I=now&I ?屋里 & Hold(e,t) &開(e) &Patient(e, 會) & (?s) [有(s) & Theme(s, 會) & Location(s, 屋里) & Hold(e’s IP-state, t) & Cause(e,s)]]
邏輯表達式中的Hold(e,t)表示事件e在時點t是持續(xù)的,而e’s IP-state則表示在整個事件進行的過程中,存在一個與之相應的狀態(tài)。例句(1)-(2)的事件結(jié)構(gòu)描述了存在這樣一個事件e(唱戲/開會),且在事件e的進行過程中,伴隨著一個持續(xù)狀態(tài)s(有戲/有會),e與s同時發(fā)生。顯然,此類句子強調(diào)的是事件本身的進行過程。
3.2 “墻上掛著畫”類句子的事件結(jié)構(gòu)
請看如下例句:
(5)墻上掛著畫
(6)黑板上寫著字
上述兩句的事件結(jié)構(gòu)可以分別描寫為:
(7)(?I) (?t) (?e) [t ∈I & I 〉now & Cul(e, t) & 掛(e) & Patient(e, 畫) & (?t’) (?s) [有(s) &Theme(s, 畫) & Location(s, 墻上) & Hold(e’s R-state, t’) & Cause(e, s) & t is just before t’]]
(8)(?I) (?t) (?e) [t ∈I & I 〉now & Cul(e, t) & 寫(e) & Patient(e, 字) &(?t’) (?s) [有(s) &Theme(s, 字) & Location(s, 黑板上) & Hold(e’s R-state,t’) & Cause(e, s) & t is just before t’]]
由于此類句子中的事件在時間上具有終結(jié)點,故邏輯表達式中不再用Hold(e,t),而用Cul(e,t)來表示事件e在t時點的終結(jié)。e’s R-state表示當事件結(jié)束時,會有一個與之相應的狀態(tài)出現(xiàn)并持續(xù)。例句(5)-(6)的事件結(jié)構(gòu)描述了存在這樣一個事件e(掛畫/寫字),此事件在時間t終結(jié),繼而在之后的時間t’內(nèi),存在一個狀態(tài)s(有畫/有字),s是e的結(jié)果。顯然,此類句子著重表示事件結(jié)束后的遺留狀態(tài)。
3.3 事件語義模板
以上述兩種句子的邏輯式為基礎(chǔ),可以歸納出兩類事件語義模板:
模板A——“臺上唱著戲”類
(?I) (?t) (?e) [t ∈I & I=now & I ?x & Hold(e, t) & Y(e) & Patient(e, z) & (?s)[有(s) & Theme(s,z) & Location(s,x) & Hold (e’s IP-state,t) & Cause(e,s)]]
模板B——“墻上掛著畫”類
(?I) (?t) (?e) [ t ∈I & I 〉now & Cul(e, t) & Y(e) & Patient(e, z) & (?t’) (?s) [有(s) & Theme(s, z) & Location(s, x) & Hold(e’s R-state, t’) & Cause(e, s) & t is just before t’]]
可清晰地看出描寫型存在句對敘述型存在句在語義上的蘊涵關(guān)系(e’s IP-state、e’s R-state)。同時,這兩類語義模板也為進一步探討“V著”述賓存在句的分類提供了理論支持。
4.1 現(xiàn)有分類方法及其問題
對“V著”存在句的分類問題,許多學者如宋玉柱、張學成、李臨定、聶文龍、雷濤等都參與過討論,也都從不同角度提出了不同見解。盡管對于該問題,學界歷來存在不同看法,但總的來說,仍以“動靜分類法”的探討居多。所謂“動靜分類法”,即是將句子按照句中動詞的“動態(tài)”與“靜態(tài)”分為“動態(tài)存在句”與“靜態(tài)存在句”。本文認為,“動靜分類法”是一種“為了分類而分類”的方法,本身沒有理論容量,除了能說明動詞的具體狀態(tài),無法提供任何關(guān)于句子的新認識。具體來講,其問題在于:
一方面,動詞的動態(tài)與靜態(tài)之間的絕對劃分在現(xiàn)實中難以實現(xiàn)。如王建軍(2001: 97)指出,“以往各家所采用的區(qū)分靜態(tài)句和動態(tài)句的種種變換手段都不免相對性或局限性,只是程度輕重不一而已。可以說,要徹底劃定存在句的動靜界限,使之涇渭分明,客觀上是難以奏效的”。例如“田里插著秧”的“插”,既可表示一種具有趨向性的動作,又可表示一種物體放置的狀態(tài),動靜兼具,難以歸類。
另一方面,“動靜分類法”只關(guān)注孤立動詞的差別而忽視了整句的語義特征。事實上,任何句子,包括存在句,都是一個綜合體(complexity),其內(nèi)部結(jié)構(gòu)之間有著各種制約與關(guān)聯(lián)。如果僅根據(jù)動詞的“動態(tài)”與“靜態(tài)”來劃分,會不可避免地陷入一種“斷言”(dogmatism),即動詞本身囊括了整個句子的語義特征,這顯然是不可能的。另外,如果存在句的“動靜二分”成立,由于“動態(tài)”與“靜態(tài)”是動詞的自帶屬性,而非具體語句賦予的,該分類法也適用于除此之外的一切句式。如此一來,存在句與其他句式之間的差別就被淡化了。存在句之所以稱為“存在”句,其根本原因在于對“存在”的表述?!皠討B(tài)和靜態(tài)應是‘狀態(tài)’的下位概念,應先有‘狀態(tài)存在句’然后才有‘動態(tài)存在句’和‘靜態(tài)存在句’之分,‘狀態(tài)存在句’這一類別是應當確立的……‘狀態(tài)’‘動態(tài)’‘靜態(tài)’只是一種附加意義,共性是表示存在,都是大同之下的小異”(雷濤 1993: 250)。因此,分類應當建立在對“存在”不同表述的基礎(chǔ)上,而非動詞的“動”與“靜”的基礎(chǔ)上。
此外,即便在不同語境中,動態(tài)與靜態(tài)也不是絕對的。例如“門外下著雨”,描述的既可以是現(xiàn)實場景,又可以是一幅關(guān)于“門外下著雨”的圖片的內(nèi)容,前者是動態(tài)的,而后者是靜態(tài)的??梢?,“動靜分類法”的實質(zhì)是一種簡單、孤立、淺表的二分法,其理論適應性、詮釋性及建構(gòu)性都十分有限。所以,存在句的分類研究不應止步于此,而應走向語句的深層結(jié)構(gòu)。
4.2 以存在狀況差異為標準的分類
本文認為,存在句是一類語用導向色彩較明顯的句子,其用意是為了表達一種時空認知——“某處存在某物”。而存在句由敘述句發(fā)展出描寫句,則是為了細化這種表達,即存在的具體狀況有何不同。
與之相應,上文提出的兩類語義模板不僅都蘊涵了對“存在”的表達(e’s IP-state、e’s R-state),也各自刻畫了存在狀況的具體區(qū)別(Hold(e,t)、Cul(e,t)),具有較強的詮釋能力,可看作“V著”述賓存在句的兩大基本語義類型。
具體來講,符合語義模板A的句子,如“臺上唱著戲”等,是在敘述“存在”的基礎(chǔ)上增加了對事物“存在方式”的描寫。這種方式一般都是固有的,甚至是唯一的。如“屋里開著會”一句中,“會”只能以“開著”的方式存在,即便將處所換成“廣場上”、“主席臺上”等,依舊無法改變;再如“門外下著雨”一句中,“雨”只能以“下著”的方式存在,在下之前,它是云層里的水蒸氣,而下過之后,則是道路上的積水。可見,該類句子所描寫的,是事物的固有存在方式,而這種方式一般表現(xiàn)為持續(xù)或反復的過程,因此,可將符合該類語義特征的句子稱為“進行句”。
而語義模板B的句子,如“墻上掛著畫”等,則是在敘述“存在”的基礎(chǔ)上增加了對某種“存在狀態(tài)”的描寫。這種“狀態(tài)”只是該事物的可能狀態(tài)之一,如“墻上掛著畫”一句中,“畫”的實際狀態(tài)是“掛著”,其可能狀態(tài)可以是“貼著”、“畫著”,如將處所換成“桌上”,可能狀態(tài)還可以是“放著”、“立著”等;再如“黑板上寫著字”一句中,“字”的實際狀態(tài)是“寫著”,其可能狀態(tài)可以是“刻著”,如將處所換成“紙上”,可能狀態(tài)還可以是“印著”等??梢?,該類句子所描寫的,并非事物的固有存在方式,而是一種隨機的狀態(tài),因此,可將符合該類語義特征的句子稱為“狀態(tài)句”(見表1)。
表1 基于事件語義結(jié)構(gòu)的分類
事實上,呂叔湘先生(1996: 665-666)早在《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中就曾指出“著”具有“表示動作正在進行”和“表示狀態(tài)的持續(xù)”兩種意思。陳前瑞(2008: 233)也認為“漢語的‘著’是由表示動作進行的進行體發(fā)展為可以表示各種狀態(tài)和動作的未完整體”。可見,本文對“V著”述賓存在句的分類,與上述兩種說法可以互相印證*吳俊雄先生對此也持類似觀點,他認為“著”既可與activity verb連用,又可與state verb連用,因而當其進入locative inversion construction時會延伸出特別的語義。。
這種分類方式以全句的語義特征為旨歸,故相較于“動靜分類法”,能夠更好地體現(xiàn)“V著”述賓存在句的語義實質(zhì)。當然,在現(xiàn)實中,不是每個句子都只符合一種語義類型,亦有兼屬兩種類型的句子存在,這就引出了要討論的下一個問題——歧義句。
兩種語義類型的存在,事實上說明了“NPL+V著+NP”在底層形式中是一個歧義結(jié)構(gòu),客觀上為歧義的產(chǎn)生提供了條件。但一個句子是否有歧義,最終還需要在聽話者的主觀理解中加以判斷。也就是說,歧義結(jié)構(gòu)是產(chǎn)生歧義的客觀必要條件,但不是主觀充分條件。當說話者說出一個有歧義結(jié)構(gòu)的句子時,聽話者在理解上可能會有三種反應:1)選擇符合說話者本意的語義類型;2)選擇不符合說話者本意的語義類型;3)因困惑而無法做出選擇。第一種選擇不影響聽話者的主觀理解,而后兩種選擇有影響。這些選擇并非是隨機的,而是聽話者受到后天習得的各種經(jīng)驗影響的結(jié)果,并且這種經(jīng)驗一般是作為“常識”而共通的。因此,可將具有歧義結(jié)構(gòu),但不影響理解的情況稱為“隱性歧義”;將具有歧義結(jié)構(gòu),且影響主觀理解的情況稱為“顯性歧義”。本節(jié)將要討論到底是何種客觀歧義結(jié)構(gòu)令“V著”述賓存在句產(chǎn)生了顯性歧義。
5.1 歧義結(jié)構(gòu)分析
首先可以確信的是,那些只符合模板A所代表的語義結(jié)構(gòu)的句子,也就是純粹的“進行句”,是沒有歧義的。如“臺上唱著戲”,“屋里開著會”一類的句子,它們的語義結(jié)構(gòu)有且僅有一種解讀,即為模板A所表示的:
(?I) (?t) (?e) [t ∈I & I=now & I ?x & Hold(e, t) & Y(e) & Patient(e, z) & (?s)[有(s) & Theme(s,z) & Location(s,x) & Hold (e’s IP-state,t) & Cause(e,s)]]
Vendler(1967: 180)依據(jù)是否有自然終結(jié)點及是否有明顯的過程兩個標準,將動詞分為狀態(tài)動詞(state verb)、活動動詞(activity verb)、達成動詞(achievement verb)和完成動詞(accomplishment verb)四類(見表2)。根據(jù)Vendler的分類,“唱”、“開”之類均屬活動動詞,其語義特征為[+過程性][-終結(jié)點],而在事件語義學看來,“動詞表示的是事件的集合,其分類是由事件的性質(zhì)所決定的”(吳平2009: 58),故“唱”、“開”類活動動詞在邏輯式中描寫為Hold(e,t),即整個事件e在時點t內(nèi)是持續(xù)的,并且表示存在的狀態(tài)s也與事件e是共時的。這一點并不難理解,比如“戲”就只能在“唱”這一事件中存在,“唱”罷“戲”也就落幕了。因此,該類句子語義結(jié)構(gòu)明確,沒有產(chǎn)生歧義的條件。
表2 Vendler的動詞分類
而除此之外的句子,即“狀態(tài)句”,理論上都有隱性歧義,并且其中某些句子的隱性歧義會轉(zhuǎn)化為顯性歧義,比如“山上蓋著房”。
(9) 山上蓋著房
解讀一:(?I) (?t) (?e) [t ∈I & I 〉now & Cul(e, t) & 蓋(e) & Patient(e, 房) &(?t’) (?s) [有(s) &Theme(s, 房) & Location(s, 山上) & Hold(e’s R-state,t’) & Cause(e, s) & t is just before t’]]
解讀二:(?I) (?t) (?e) [t ∈I & I =now & I ?山上 & Hold(e, t) & 蓋(e) & Patient(e, 房) & (?s) [有(s) & Theme(s, 房) & Location(s, 山上) & Hold(e’s IP-state, t) & Cause(e,s)]]
例(9)中的“蓋”既可以是活動動詞,表示“正在蓋”這一事件;又可以是完成動詞,表示“蓋”這一動作完成后的遺留狀態(tài)。根據(jù)Vendler的動詞分類,活動動詞與完成動詞都具有[+過程性]這一特征,故而都可用于構(gòu)造表達動作進行的句子。
又根據(jù)Rothstein(2004:112),某些動詞(如wipe、polish等)自身會有兩解,一是作活動動詞,指謂若干可重復的最小事件所組成的集合;另一個是作完成動詞,指謂由活動事件和BECOME事件共同組成的復雜事件的集合,且活動事件與BECOME事件之間存在著漸進關(guān)系。兩者可分別描寫為:
Accomplishment=(λyλe.?e1, e2[e =s(e1∪e2) ∩ ACTIVITY〈X〉(e1) ∩ Ag(e1)=x ∩ Th(e1) =y ∩ BECOME〈Y〉(e2) ∩ Arg(e2)=Th(e1) ∩ INCR(e1, e2, C(e2)) ])
Activity=λyλe. [ACTIVITY〈X〉(e) ∩ Ag(e) =x ∩ Th(e)=y]
完成事件由ACTIVITY〈X〉(e1)(活動事件)和BECOME〈Y〉(e2)(BECOME事件)這樣兩個原子事件所組成。前者是主事件,由若干可重復的最小事件組成的。后者是伴隨事件,也稱事實上是一個以Φ(非某一命題)開始,以Φ(某一命題)結(jié)束的漸進事件(incremental process),包含了一個由可分離開來的若干有序的最小事件組成的漸進鏈,即INCR(e1, e2, C(e2))。
根據(jù)該規(guī)則,“蓋”可以描寫為:
蓋(activity):
λyλe. [ACTIVITY〈蓋〉(e) ∩ Ag(e) =x ∩ Th(e)=y]
蓋(accomplishment):
λyλe.?e1, e2[e =s(e1∪e2) ∩ ACTIVITY〈蓋〉(e1) ∩ Ag(e1)=x ∩ Th(e1) =y ∩ BECOME〈蓋-ed〉(e2) ∩ Arg(e2)=Th(e1) ∩ INCR(e1, e2, C(e2)) ])
因此,“山上蓋著房”的事件結(jié)構(gòu)可分別描寫為:
?e [蓋(e) ∩ Ag(e) =某些人 ∩ Th(e)=房]
?e?e1?e2[e=s(e1∪e2) ∩ 蓋(e1) ∩ Ag(e1)=某些人 ∩ Th(e1)=房 ∩ BECOME-蓋ed(e2) ∩ Arg(e2)=Th(e1) ∩ INCR(e1, e2, C(e2)) ])
可以看出,“狀態(tài)句”中先天蘊涵了一個“進行句”的亞結(jié)構(gòu)?!盃顟B(tài)句”所要表達的焦點,實際僅是邏輯表達式中“BECOME”之后的部分,“BECOME”前面屬于“進行句”的部分,所表達的是一種“曾經(jīng)發(fā)生”,其作用是說明該狀態(tài)產(chǎn)生的原因。因此,如果去掉“狀態(tài)句”事件語義結(jié)構(gòu)的后半部分,整個句子會蛻變成一個“進行句”;要是去掉前半部分,整個句子則會還原為一個敘述型存在句??梢?,顯性歧義的產(chǎn)生正是由于聽話者在主觀的理解過程中將“狀態(tài)句”事件語義結(jié)構(gòu)的后半段抹去而造成的?!澳ㄈァ彼鶐淼?,是對整句“時間性”的改變,具體表現(xiàn)為在聽話者的主觀認識中“狀態(tài)存在”義的完全消隱與“正在進行”義的徹底凸顯。
“狀態(tài)句”與“進行句”雖同為“施事隱含”,其中施事亦有差別。“狀態(tài)句”中的存在狀態(tài)是作為事件的結(jié)果而晚于事件發(fā)生的,所以施事在句子描述的時間點上是不在場的;而“進行句”中的施事卻自始至終都在場。所以,“狀態(tài)句”產(chǎn)生顯性歧義的原因,就在于聽話者將原本不在場的施事理解為在場。施事的在場令“正在進行”的意味大幅增強,句子事件結(jié)構(gòu)中表“狀態(tài)存在”的后半段被架空,于是在聽話者的主觀理解中,“狀態(tài)句”完成了向“進行句”的轉(zhuǎn)變。那么,究竟有哪些因素會使聽話者產(chǎn)生“施事在場”的理解呢?
5.2 基本制約條件——NPL與施事的空間蘊涵關(guān)系
請看下面兩組例句:
(10) a:檐角上掛著燈籠
b:門外掛著燈籠
(11)a:花瓶里插著花
b:田里插著秧
兩組“狀態(tài)句”分別使用了相同的動詞,且兩個動詞都可以作活動動詞和完成動詞,原則上都有隱性歧義,然而聽話者通常認為(10b)、(11b)歧義較明顯。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呢?我們再以(11a)和(11b)為例,具體分析一下施事的空間位置:
例(11a) 情況一:施事在花瓶里+受事在花瓶里
情況二:施事不在花瓶里+受事在花瓶里
例(11b)情況一:施事在田里+受事在田里
情況二:施事不在田里+受事在田里
顯然,只有(11a)情況一不合于常理。依照常理,“掛燈籠”的人可以在“門外”這一立體空間內(nèi),卻不大可能在“檐角”這一空間點上;同理,“插秧”的農(nóng)民可以在“田里”這一空間平面上,而“插花”的人一般不會在“花瓶里”(當然理論上確實也無法排除可以容下一個人活動的巨型花瓶的存在,但那屬于罕見情況,而非常識)??梢?,其區(qū)別在于——(10a)與(11a)的施事處于句首NPL所斷言的空間范圍之外,而(10b)與(11b)的施事則在范圍之內(nèi)。如上文所分析的,只有正在進行的事件中,施事才必然在場,亦即只有滿足施事在場這一條件的句子方可成功描述正在進行的事件,所以對諸如(10a)與(11a)這種施事在NPL之外的句子,通常人們不會產(chǎn)生“施事在場”的感覺;而對(10b)與(11b)這種施事在NPL之內(nèi)的句子,人們經(jīng)常會理解為“施事在場”。既然“施事在場”,對“正在進行”義的認知傾向自然會壓倒對“狀態(tài)存在”義的認知傾向,進而憑借這種傾向,“狀態(tài)句”轉(zhuǎn)化成為“進行句”,顯性歧義就在聽話者的主觀認識中產(chǎn)生了*對于筆者這一觀點,潘海華先生將其解釋為:如果該locative phrase既是動作發(fā)生的場所,又是結(jié)果出現(xiàn)的地點,就會產(chǎn)生歧義,如果只有一個,就無歧義。另外,如果動詞傾向activity verb,聽話者可能選擇將NPL理解為動作發(fā)生的場所,而如果是accomplishment verb,可能理解為事件結(jié)果發(fā)生的地點,如果兩者皆可,就會有歧義。。
綜上所述,NPL與施事的空間蘊涵關(guān)系在聽話者對“狀態(tài)句”的語義選擇上具有制約作用。不過也有例外,比如下面這組句子:
(12) a:黑板上寫著字
b:地上寫著字
在(12a)中,作為施事的人不可能在“黑板上”,因此該句一般沒有歧義;(12b)中,作為施事的人可以在“地上”這一空間范圍之內(nèi),但其歧義度卻并無明顯提升,一般也沒有歧義,這與上面的制約規(guī)則相悖??梢姡薔PL與施事的空間蘊涵關(guān)系之外,尚有其他因素影響聽話者對于歧義的理解。
5.3 補充制約條件——施事的易及性
“地上寫著字”與“田里插著秧”兩句,同樣具有歧義結(jié)構(gòu),也都符合前面的制約條件,但事實上前者一般不被看作歧義句。兩者的區(qū)別主要在于事件性質(zhì)不同:“寫字”沒有特定的技術(shù)要求,誰都可以做;而“插秧”一般屬于特定職業(yè)的專門勞動,不是誰都會的??梢?,與“寫字”類事件相比,“插秧”類事件關(guān)涉的施事往往是特定群體,而該群體對于該事件來說,通常具有“不需要耗費聽者太多的心力”(黃瓚輝2013:257)的“易及性”,并且這種“易及性”一般作為常識同時存在于說話者與聽話者各自的經(jīng)驗系統(tǒng)之中,如“插秧”、“種樹”等事件的施事一般關(guān)涉“具有農(nóng)業(yè)技能的人”(農(nóng)民),再如“蓋房”、“修路”等事件則大多關(guān)涉“具有建筑技能的人”(建筑工人)。“易及性”會使聽話者在理解事件性質(zhì)的同時聯(lián)想到與之相應的施事,該施事通常是特定群體。這種聯(lián)想會進而勾勒出一幅“集體勞動”的場景,在場景中,施事必然是“在場”的。這也就解釋了為何“田里插著秧”常有歧義,而“地上寫著字”卻沒有歧義。
綜上所述,“狀態(tài)句”中的隱性歧義要轉(zhuǎn)化為顯性歧義,首先必須滿足“施事位于NPL空間范圍內(nèi)”這一基本制約條件,在此之后,如未發(fā)生轉(zhuǎn)化,則須進一步滿足“事件所關(guān)涉的施事具有易及性”這一補充制約條件。
必須承認,作為在理論推衍基礎(chǔ)上歸納的結(jié)果,上述兩條制約規(guī)則依舊是或然性的,原則上無法排除尚有其他制約規(guī)則存在的可能。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本文通過對句中引發(fā)顯性歧義的客觀結(jié)構(gòu)進行分析,將論證推進到了形式語義學的詮釋邊界,再往前一步,要回答的將是“顯性歧義在聽話者的主觀理解中具體如何形成”這樣一個從屬于認知語言學或心理語言學理論范圍內(nèi)的問題了。
本文主要形成了以下幾點認識:
首先,通過事件語義描寫,歸納出“V著”述賓存在句的兩類語義模板,即,
模板A:(?I) (?t) (?e) [t ∈I & I=now & I ?x & Hold(e, t) & Y(e) & Patient(e, z) & (?s)[有(s) & Theme(s,z) & Location(s,x) & Hold (e’s IP-state,t) & Cause(e,s)]];
與模板B:(?I) (?t) (?e) [ t ∈I & I 〉now & Cul(e, t) & Y(e) & Patient(e, z) & (?t’) (?s) [有(s) & Theme(s, z) & Location(s, x) & Hold(e’s R-state, t’) & Cause(e, s) & t is just before t’]]。
其次,以兩種語義模板為基礎(chǔ),提出“V著”述賓存在句的兩大類型——“進行句”與“狀態(tài)句”?!斑M行句”是在敘述“存在”的基礎(chǔ)上增加了對事物“存在方式”的描寫;“狀態(tài)句”則是在敘述“存在”的基礎(chǔ)上增加了對某種“存在狀態(tài)”的描寫。
最后,在分類的基礎(chǔ)上,探討了歧義的生成條件。發(fā)現(xiàn)“進行句”都無歧義,而“狀態(tài)句”都有隱性歧義,而要轉(zhuǎn)化為顯性歧義,首先必須滿足“施事位于NPL空間范圍內(nèi)”這一基本制約條件,之后如未發(fā)生轉(zhuǎn)化,則須進一步滿足“事件所關(guān)涉的施事具有易及性”這一補充制約條件。
Bach, E. 1986. The algebra of events.LinguisticsandPhilosophy9:5-16.
Davidson D. 1967. The Logical Form of Action Sentences. In N.Rescher (ed.),TheLogicofDecisionandAction. (pp.81-120). Pittsburgh: 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Press.
Parsons, T. 1990.EventsinSemanticsofEnglish:AStudyinSubatomicSemantics[M]. Cambridge: MIT Press.
Rothstein, S. 2004.StructuringEvents:AStudyintheSemanticsofLexicalAspect[M]. Malden: Blackwell publishing.
Vendler, Z. 1967.LinguisticsinPhilosophy[M]. New York: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陳前瑞. 2008. 漢語體貌研究的類型學視野 [M]. 北京:商務印書館.
黃瓚輝. 2013.“都”和“總”事件量化功能的異同 [J]. 中國語文(3): 251-264.
雷 濤. 1993. 存在句的范圍、構(gòu)成和分類 [J]. 中國語文(4): 244-251.
呂叔湘. 1996. 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 [M]. 北京: 商務印書館.
潘海華. 1997. 詞匯映射理論在漢語句法研究中的應用 [J]. 現(xiàn)代外語(4): 5-18.
王建軍. 2001. 漢語存在句的歷時研究 [J]. 古漢語研究(4): 97.
吳 平. 2009. 漢語特殊句式的事件語義分析與計算 [M]. 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責任編輯 姜 玲)
通訊地址: 510420 廣東省廣州市 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英文學院
事件語義學研究專欄
欄目主持
孫洪波
H0
A
2095-5723(2017)01-0000-00
2016-01-27
主持人的話:事件語義學研究始于Davidson ( 1967) ,經(jīng)過Parsons ( 1990) 和Rothstein ( 2001, 2004) 的努力而發(fā)展壯大,體現(xiàn)出蓬勃的學術(shù)朝氣。國內(nèi)的相關(guān)研究以吳平( 2007,2009) 、王廣成 ( 2009) 和周長銀( 2010) 等學者為代表,尚未見其大規(guī)模流行之勢。《外文研究》編輯部慧眼識珠, 開學界風氣之先,組織了“事件語義學研究專欄”,在推介和傳播事件語義學發(fā)展方面居功至偉。 本專欄共6 篇文章,秉持“中國立場、世界眼光”的學術(shù)宗旨,前四篇文章是對現(xiàn)代漢語的本體研 究,后兩篇則是對比研究。張弛形式化描寫和分析了“V 著”述賓存在句,并依據(jù)語義類型對句子 重新分類,最后探討了歧義的生成機制。安勝昔分析了典型的原位話題句,認為領(lǐng)屬義是話題句的 一種語義關(guān)系,領(lǐng)屬者具有話題性質(zhì)。郝向麗、魏惠琳依據(jù)情狀類型的動態(tài)性、持續(xù)性和終結(jié)性考 察了單音節(jié)動詞的詞匯體特征并且對事件的時間性特征進行了精細描寫。苑曉鶴依據(jù)事件語義分 析,認為動結(jié)式是一種語義錯配現(xiàn)象。劉云海、崔順姬則是基于漢韓對比的視角,探討了漢韓使動 結(jié)構(gòu)的個性與共性。徐威分析了時間性副詞“一直”和“總”的事件結(jié)構(gòu),并對比分析“always”的事 件性質(zhì),從而揭示了三者意義的異同。希望本專欄文章能對讀者了解事件語義學有所助益,也希望 事件語義學的相關(guān)研究能夠為中國語言學的百花園增添一抹靚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