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常寶， 張少輝

論先秦“四言”*
——以《左傳》為中心

過常寶， 張少輝

西周時，四言辭被用于祭祀占卜活動，成為周文化的典型標(biāo)志之一，其代表文獻(xiàn)是《詩經(jīng)》及《周易》，四言也因此被賦予神圣話語的品格。到春秋時期，四言得到更廣泛的運(yùn)用，基本可分為祭祀占卜之辭、禮儀之辭、教誡之辭、世俗之辭四類，它們共同享有禮樂文化傳統(tǒng)。由政治、軍事、社會交往等禮儀行為而產(chǎn)生的盟辭、命辭、吊辭、禱辭、誓辭、娛樂用辭等，都以四言為主；教誡是周文化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在春秋時期，教誡和君子“立言”理想結(jié)合，圍繞禮樂精神，形成諫誡、評論、對問三類四言辭；官民發(fā)表對于政治或社會的觀點(diǎn)，也樂于采用四言的形式，促使四言世俗化。四言到戰(zhàn)國時期才成為一種修辭手段?？傊?，先秦四言體現(xiàn)了禮樂文化傳統(tǒng)，是一種有魅力的話語形態(tài)。

四言； 《左傳》； 先秦文體； 禮樂文化

《詩經(jīng)》之外，在先秦其他文獻(xiàn)中，也常出現(xiàn)整齊的四言句式。四言句式出現(xiàn)的場合、所起的作用頗不相同，有的依賴特定的情境，有的則是即興的言辭，很難找到一個統(tǒng)一的規(guī)律，因此，前人多不將四言視為一種文體，而只是看作一種修辭手段。但早期四言句式擁有一定的話語權(quán)威，有著明顯的功能性和形式特征，這不是修辭術(shù)可以解釋的。我們認(rèn)為，先秦時期，尤其是在西周春秋時期，“四言”作為一種有意味的言說方式，與宗教禮樂傳統(tǒng)有關(guān)，基本都是某種“辭”，因此，是一種特別的話語體制。

一、四言之始

四言起源甚早，傳說時期即有四言存在。如《禮記·郊特牲》所載伊耆氏蠟辭云“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毋作，草木歸其澤”*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禮記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454頁。，《山海經(jīng)·大荒北經(jīng)》中所載驅(qū)旱魃咒云“神，北行！先除水道，決通溝瀆”*今人標(biāo)點(diǎn)或作：“魃時亡之。所欲逐之者，令曰：‘神北行！’先除水道，決通溝瀆。”(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430頁)比較而言，以末三句皆屬“令曰”更為妥當(dāng)。等，都是四言形態(tài)的祭祝辭。

《尚書·堯典》記載舜以攝位之事告于群神：“肆類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徧于群神。”劉宗迪認(rèn)為《堯典》是一篇原始儺戲的“劇本”*劉宗迪：《〈尚書·堯典〉：一篇古老的儺戲“劇本”》，《民族藝術(shù)》2000年第3期。，也就是說，《堯典》或是根據(jù)夏代某種或幾種儀式“改編”而成的，文中載有四言頌祖或祝禱之辭。如下段：

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xié)和萬邦，黎民于變時雍。*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尚書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19,144,160頁。

《皋陶謨》也有四言，如文中載夔所云：“戛擊鳴球，搏拊琴瑟以詠。祖考來格。虞賓在位，群后德讓。下管鼗鼓，合止柷敔，笙鏞以間，鳥獸蹌蹌。簫韶九成，鳳皇來儀?！?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尚書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19,144,160頁。金德建將這段文字與《詩經(jīng)·商頌·那》對比，知二者所用樂器、文辭及意義都頗為相合，從而推斷：“《那》詩所祀為成湯，而《皋陶謨》為舜的時候夔行樂以祭祖考?！?金德建：《〈皋陶謨〉二論》，《蘇州大學(xué)學(xué)報》1984年第3期。

現(xiàn)存殷商文獻(xiàn)中，《詩經(jīng)·商頌》是典型的四言，是祭祀殷人祖先的頌辭?！渡袝摹分幸灿兴难裕纾?/p>

格爾眾庶，悉聽朕言。非臺小子，敢行稱亂！有夏多罪，天命殛之。*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尚書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19,144,160頁。

上古誓師儀式需祭祀祖先或其他神靈，屬于宗教儀式。

以上文獻(xiàn)，除口傳的民間祭祝歌謠外，夏商文獻(xiàn)都不是原始文獻(xiàn)。不但堯舜時期不可能有文字文獻(xiàn)流傳下來，殷商前期也不可能?！秷虻洹?、《湯誓》等，都是周人在制禮作樂的口號下，對古老的儀式或口頭傳說進(jìn)行文字整理而形成的。至于《詩經(jīng)·商頌》，《毛序》認(rèn)為作于“微子至于戴公”時。后代今文學(xué)者，如魏源、皮錫瑞等都不同意《毛序》的觀點(diǎn)，他們根據(jù)《國語·魯語》“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頌十二篇于周大師，以《那》為首”*《國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16頁。的記載，認(rèn)為《商頌》系宋大夫正考父頌宋襄公或宋襄公頌其父桓公之詩*參見魏源《詩古微》上編之六“商頌魯韓發(fā)微”(《魏源全集》第一冊，長沙：岳麓書社，2004年，第325—330頁)，皮錫瑞之“論《魯頌》為奚斯作，論《商頌》為正考父作，當(dāng)從三家不當(dāng)從毛”及“論正考父與宋襄公年代可以相及，鄭君《六藝論》從《三家詩》，箋《毛》亦兼采三家”兩條(《經(jīng)學(xué)通論》，北京：華夏出版社，2011年，第213—217頁)。。王國維有《說商頌》一文，亦推斷為西周中期的作品。現(xiàn)存《商頌》中某些詩篇的語言風(fēng)格接近于《周頌》中的《有瞽》、《雝》等篇，亦可說明其作于西周時期*雒三桂、李山：《詩經(jīng)新注》，濟(jì)南：齊魯書社，2000年，第651頁。。夏朝可存而不論，殷商時期可信的文獻(xiàn)是甲骨卜辭，也許可以算上《盤庚》，然而它們顯示出殷商占卜祭祀并不刻意使用四言。

四言始于民間歌謠，但四言規(guī)范化始自西周。西周四言主要用于祭祀和占卜，其代表文獻(xiàn)是《詩經(jīng)》和《周易》?！对娊?jīng)》中最早的詩都是祭祀用詩，如《周頌》及大、小《雅》中的頌祖詩等，其他詩歌的采集、使用也都與祭祀儀式有關(guān)，如《國風(fēng)》被認(rèn)為是民間狂歡性的季節(jié)祭祀活動的產(chǎn)物*參見[法]格拉耐著，張銘遠(yuǎn)譯：《中國古代的祭禮與歌謠》，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9年。，部分《雅》及《國風(fēng)》之所以被收集、加工，也是為了用于各類儀式，尤其是用于儀式的無算樂階段(詳下文)。

西周時期的占卜，主要有龜占和筮卜兩種形式。龜占延續(xù)了殷商甲骨卜辭的形態(tài)，不用四言。而筮卜的代表性文獻(xiàn)是《周易》，其卦爻辭中有大量的四言。如《乾卦》：“乾，元亨利貞。初九，潛龍勿用。九二，見龍在田，利見大人。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九四，或躍在淵，無咎。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上九，亢龍有悔。用九，見群龍無首，吉?！?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周易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3—14頁。有學(xué)者認(rèn)為這些四言是某種歌謠*參見傅道彬：《〈詩〉外詩論箋——上古詩學(xué)的歷史批評與闡釋》中《〈周易〉爻辭的詩體結(jié)構(gòu)分析》一章，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3年。。

這其中就有整齊的四言句式。更為典型是周共王時期的《史墻盤銘》，頌揚(yáng)了微氏家族五代先人的事跡，是整齊的四言句式，而且篇幅很長。金文中的一些祝嘏辭也為四字句，如《克盨》：

整體而言，銘文中也只有部分頌祖辭或祝嘏辭為四言形態(tài)，其他記述性的內(nèi)容更少采用四言。銘文顯示了某種過渡狀態(tài)。

西周時期的人生禮儀，也常用四言。最典型的是《儀禮·士冠禮》記載的加冠禮所用之“辭”，無論加冠“祝辭”、祝酒“醴辭”還是取字之“字辭”都用四言：

始加祝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痹偌釉唬骸凹铝畛剑松隊柗?，敬爾威儀，淑愼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比釉唬骸耙詺q之正，以月之令，咸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耇無疆，受天之慶?！?/p>

醴辭曰：“甘醴惟厚，嘉薦令芳，拜受祭之，以定爾祥，承天之休，壽考不忘?！?/p>

字辭曰：“禮儀旣備，令月吉日，昭告爾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冝，冝之于假，永受保之，曰伯某甫?！?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儀禮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957頁。

人們相信祝能作辭通神，“祝曰”實(shí)際上宣示了某種神權(quán)的介入，所用文辭亦為四言。

從以上例子來看，西周時期在進(jìn)行祭祀、占卜以及相關(guān)的儀式時，通常采用四言句式。其最為核心、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祭祖辭。而祭祀、占卜之外，就很少采用四言。所以，四言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西周文化的一個特點(diǎn)。周革殷命后，一方面繼承了殷商文化，如龜占之類；另一方面也發(fā)展了自身的文化，而四言祭占歌謠，在先周時期就已經(jīng)存在，但西周制禮作樂活動賦予四言更為重要的作用，并形成一個傳統(tǒng)，西周采詩制度頗能說明這一文化傳統(tǒng)?？梢哉f，四言祭占辭，是西周區(qū)別與殷商文化的一個標(biāo)志。在這一文化思維下，周人在整理、載錄前代文獻(xiàn)時，會在適當(dāng)?shù)那闆r下突出四言的形式，這才形成了《堯典》、《湯誓》等的四言文辭。

二、祭卜用辭

春秋時期的語言狀況主要見于《左傳》。通過對《左傳》進(jìn)行統(tǒng)計，可知其中共載錄四言辭748條*根據(jù)對“四言”定義的寬嚴(yán)程度，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應(yīng)該有差異。本文所謂四言，持一個較為寬泛的標(biāo)準(zhǔn)，主要是連續(xù)性使用四言句式，或以四言為主句式，即被認(rèn)為是四言，并不要求全段話語都是整齊的四言。，大致包括祭祀占卜用語37條，政治或社會儀式性用語21條，君子教誡316條，世俗評論374條。由此可知，西周時期主要用于祭卜儀式的四言，到春秋時期則被使用于多種場合，內(nèi)容也不限于祭祀和占卜，其宗教性和儀式性特點(diǎn)都逐漸減弱。雖然如此，我們還是能看出四言由祭卜辭向外發(fā)展的路徑，并由此考察先秦四言的話語功能和文體意義。

《左傳》中有關(guān)宗教用辭的載錄共有50條，包括祭祀、占卜、占筮、占夢、眡祲(包含日食及望氛)、謠占、星占等，也包括閔公元年和文公元年的兩則預(yù)言，其中，以四言為主的有37條，占74%，這說明四字句是春秋時的宗教用辭的基本形式。

《左傳》關(guān)于祭祀用辭的載錄僅有1組，即桓公六年隨季梁諫言中所談及的告神之辭“博碩肥腯”、“絜粢豐盛”、“嘉栗旨酒”*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春秋左傳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750,1775,1948,2165,1787,2085,1806,1807,1910頁。。這雖然是只言片語，但也能反映祭辭的四言特點(diǎn)。

相對于祭祀而言，《左傳》記載了更多的占卜言辭。

《左傳》所載錄的龜占言辭，有些可能來自某種卜書。如莊公二十二年，陳懿氏卜妻敬仲所得的結(jié)果云“鳳皇于飛，和鳴鏘鏘。有媯之后，將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與京”*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春秋左傳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750,1775,1948,2165,1787,2085,1806,1807,1910頁。，這其中的“鳳皇于飛，和鳴鏘鏘”可能是占卜固定用語。襄公十年，衛(wèi)孫文子卜追鄭師，獻(xiàn)于定姜之兆辭云“兆如山陵，有夫出征，而喪其雄”*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春秋左傳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750,1775,1948,2165,1787,2085,1806,1807,1910頁。；哀公九年，晉趙鞅卜救鄭，占諸史官，史龜言“是謂沈陽，可以興兵，利以伐姜，不利子商”*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春秋左傳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750,1775,1948,2165,1787,2085,1806,1807,1910頁。，這些都可能是既有占辭。有的則完全是針對現(xiàn)實(shí)的占辭。如閔公二年成季將生，卜楚丘之父占卜之辭曰：“男也，其名曰友，在公之右；間于兩社，為公室輔。季氏亡，則魯不昌?！?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春秋左傳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750,1775,1948,2165,1787,2085,1806,1807,1910頁。昭公十七年，楚司馬子魚改卜，令曰“魴也，以其屬死之，楚師繼之，尚大克之”*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春秋左傳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750,1775,1948,2165,1787,2085,1806,1807,1910頁。等。《左傳》中記載的龜占之辭共有9條，7條以四字句為主。同樣，《左傳》中有關(guān)筮辭的記載也有9條，其中以四言為主的也是7條。如僖公十五年卜徒父為秦穆公筮得繇辭“千乘三去，三去之余，獲其雄狐”*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春秋左傳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750,1775,1948,2165,1787,2085,1806,1807,1910頁。，晉史蘇言獻(xiàn)公嫁伯姬于秦不吉，繇辭后半曰“西鄰責(zé)言，不可償也。歸妹之睽，猶無相也”*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春秋左傳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750,1775,1948,2165,1787,2085,1806,1807,1910頁。等。此外，《左傳》中所載卜筮解辭，除了周史卜筮解辭(莊公二十二年)及陽虎卜筮解辭(哀公九年)之外，其他卜筮解辭均以四言為主。

《左傳》中有關(guān)占夢、眡祲、星占、謠占等的記載共19條，其辭以四言為主的有14條，超過70%。如成公十六年，晉楚鄢陵戰(zhàn)前，呂錡占夢射月之辭曰“姬姓日也，異姓月也，必楚王也。射而中之，退入于泥，亦必死矣”；襄公二十八年，鄭裨灶以“歲棄其次”言周王及楚子將死；昭公二十五年，魯師己所用童謠“鸜之鵒之”等占辭，都以四言為主。

春秋祭祀、占卜等宗教性活動，大多以四言為辭，反映了對西周傳統(tǒng)的繼承。但春秋禮崩樂壞，祭祀和占卜的文化地位有所下降，它最為直接的影響就是，祭占辭越來越少，而四言的形式則越來越多地被社會性言說所“僭越”。

三、禮儀之辭

西周時期，政治、軍事等社會活動雖然與宗教行為有著明顯的區(qū)別，但大多以儀式方式進(jìn)行，或伴隨有儀式活動，因此相關(guān)的文辭也有著規(guī)定性特征?！吨芏Y》所云太祝的執(zhí)掌即同時包括宗教祭辭與政事禮辭，云：

大祝掌六祝之辭，以事鬼神示，祈福祥，求永貞。一曰順祝，二曰年祝，三曰吉祝，四曰化祝，五曰瑞祝，六曰筴祝……作六辭，以通上下親疏遠(yuǎn)近，一曰祠，二曰命，三曰誥，四曰會，五曰禱，六曰誄。*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周禮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808—809頁。

所謂“六祝之辭”應(yīng)為祭祀鬼神的套語。而祠、命、誥、會、禱、誄等“六辭”，則被認(rèn)為是“以生人通辭為文，與上六祝、六祈主鬼神示言者異”*孫詒讓：《周禮正義》，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1993頁。。顯然，“六辭”大多與政治、社會活動有關(guān)，作為儀式性活動，它也在太祝執(zhí)事之內(nèi)。但“六辭”畢竟不同于祭祀或占卜活動，而主要是世俗行為，為了區(qū)別兩者，在其初期階段，“六辭”不用四言。比如西周的誥辭、命辭，都見于《尚書》，它們并非四言文體。顯然，祭祀鬼神作為宗教的核心事項(xiàng)，擁有對四言的專權(quán)，而“生人之辭”則有所回避。

但“六辭”的儀式性特征，注定了它會趨近四言形式。到了春秋時期，我們看到這些用于政治、軍事、社會交往的盟辭、命辭、吊辭、禱辭、誓辭等，都以四言為主?！蹲髠鳌饭灿涊d盟辭13則，文辭形態(tài)基本相同。如《左傳·成公十二年》載晉楚之盟，其盟辭云：

凡晉楚無相加戎，好惡同之，同恤災(zāi)危，備救兇患。若有害楚，則晉伐之；在晉，楚亦如之。交贄往來，道路無壅；謀其不協(xié)，而討不庭。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隊其師，無克胙國。*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春秋左傳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750,1775,1948,2165,1787,2085,1806,1807,1910頁。

這段盟辭，前為立約，后為罰則，以整齊的四言寫成。吊辭亦為四言，如《左傳·襄公十四年》厚成叔吊衛(wèi)獻(xiàn)公出奔云：

有君不吊，有臣不敏；君不赦宥，臣亦不帥職，增淫發(fā)洩，其若之何。*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春秋左傳正義》，第1957,1958,1965,2156,2062頁。

此外，《國語·魯語上》所載魯臧文仲以禮器鬯圭與玉磬如齊告糴之辭中，雖不盡是四言，但其中告災(zāi)之辭“天災(zāi)流行，戾于弊邑，饑饉薦降，民羸幾卒”，請糴之辭“敢告滯積，以紓執(zhí)事；以救弊邑，使能共職”*《國語》，第158頁。，均為四言。命辭如襄公十四年，周靈王之使劉定公賜齊侯命曰：

昔伯舅大公，右我先王，股肱周室，師保萬民。世胙大師，以表東海。王室之不壞，繄伯舅是賴。今余命女環(huán)，茲率舅氏之典，纂乃祖考，無忝乃舊。敬之哉！無廢朕命！*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春秋左傳正義》，第1957,1958,1965,2156,2062頁。

禱辭如襄公十八年，晉侯伐齊，中行獻(xiàn)子禱于河曰：

齊環(huán)，怙恃其險，負(fù)其眾庶，棄好背盟，陵虐神主。曾臣彪，將率諸侯，以討焉，其官臣偃，實(shí)先后之。茍捷有功，無作神羞，官臣偃，無敢復(fù)濟(jì)。唯爾有神裁之。*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春秋左傳正義》，第1957,1958,1965,2156,2062頁。

《左傳》所載誓辭中較為完整的是哀公二年之趙簡子誓師之辭：

范氏中行氏，反易天明，斬艾百姓，欲擅晉國，而滅其君。寡君恃鄭，而保焉。今鄭為不道，棄君助臣，二三子順天明，從君命，經(jīng)德義，除詬恥，在此行也?？藬痴?，上大夫受縣，下大夫受郡，士田十萬，庶人工商遂，人臣隸圉免。志父無罪，君實(shí)圖之！若其有罪，絞縊以戮，桐棺三寸，不設(shè)屬辟，素車樸馬，無入于兆，下卿之罰也。*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春秋左傳正義》，第1957,1958,1965,2156,2062頁。

這段誓詞，與《尚書·大禹謨》載錄的大禹誓師伐罪之辭形式很相似。制作并發(fā)布這些辭，在西周時期為太祝等宗教人員的特權(quán)，但春秋時已逐漸轉(zhuǎn)移到卿大夫手中，應(yīng)用范圍也更加廣泛。

春秋時期，禮儀活動的邊界難以厘清，一些娛樂性的行為也屬于禮儀，言辭以四言為主?！蹲髠鳌ふ压辍酚涊d晉侯宴飲齊侯，在投壺禮儀時，中行穆子及齊侯各有辭云：

有酒如淮，有肉如坻。寡君中此，為諸侯師。(中行穆子)

有酒如澠，有肉如陵。寡人中此，與君代興。(齊景公)*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春秋左傳正義》，第1957,1958,1965,2156,2062頁。

投壺本為宴飲中的娛樂活動?！洞蟠鞫Y記·投壺篇》所載投壺之時樂工所唱《貍首》，與上引基本相同，都是四言韻語。《左傳·昭公九年》晉卿荀盈未葬而晉平公飲酒奏樂，膳宰屠蒯在助公斟酒之時，模仿優(yōu)人言辭對樂工、外嬖嬖叔、膳宰的失職及晉侯失禮等行為進(jìn)行勸諭，所用辭令也是整齊的四言。

所謂“六辭”及盟、吊之辭等，居于以祭祀、占卜為核心的儀式文化的外層，因此，很容易受其影響，采用四言的文辭形式。

四、教誡之辭

“神道設(shè)教”是周文化的一個重要的特點(diǎn)。很多教誡是通過宗教儀式實(shí)現(xiàn)的，比如，周公誥教成王及其他諸侯、大臣，都是假祭祖儀式進(jìn)行的*過常寶：《先秦散文研究——早期文體及話語方式的生成》，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6—88頁。。周公開啟的這一傳統(tǒng)賦予祝史等宗教權(quán)威以教誡君王的特權(quán)。隨著時間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一些脫離儀式的教誡之辭，它們或是出自巫史，或是出自君子，都與周公制禮作樂、神道設(shè)教有著或近或遠(yuǎn)的聯(lián)系。

早期教誡性言辭，如周初八誥和冊命中的教誡之辭等，雖然都依附于祭祖等宗教儀式，但為了區(qū)別或避讓宗教禮辭，基本不采用四言的形式。隨著宗教的衰頹，教化的意識形態(tài)地位越來越高，教誡之辭逐漸開始使用四言。如《逸周書·周祝解》等，就是祝官教誡的四言文獻(xiàn)*根據(jù)這篇文章的語言特點(diǎn)，有學(xué)者判斷其為西周晚期或春秋時期的產(chǎn)物。參見李學(xué)勤為《逸周書匯校集注(修訂本)》(黃懷信等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所作之序。另，據(jù)繆文遠(yuǎn)所考，戰(zhàn)國各諸侯國均無祝職。見氏著《戰(zhàn)國制度通考·職官考》，成都：巴蜀書社，1998年，第1—32頁。。此外，“變詩”的出現(xiàn)，也給教誡之辭四言化提供了一個契機(jī)。西周末，祭祀儀式有所謂“無算樂”階段，參加燕飲的賓客可以自由指令樂工奏唱詩樂，目的在于娛樂，詩歌需求量大增，于是出現(xiàn)了“采詩”和“獻(xiàn)詩”現(xiàn)象，并由此出現(xiàn)了大量“變詩”。卿大夫利用這一環(huán)節(jié)進(jìn)行諷諫，從而創(chuàng)作了不少教誡性詩歌。“變詩”基本不具有宗教性質(zhì)，卻不能完全脫離儀式傳統(tǒng)。這一行為，也啟發(fā)了教誡之辭的四言化。

西周初期最為典型的訓(xùn)誡體是“誥”，后來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相近的文體，即《國語·周語上》“邵公諫厲王納諫”所云之“諫”、“語”、“規(guī)”、“誦”等。這些文體的儀式性已經(jīng)非常淡薄，甚至了無痕跡，但卻保留了四言的形式，如《周語上》“祭公諫穆王征犬戎”中大段引述古史“昔我先王世后稷，以服侍虞、夏”及“先王之制”、“先王之訓(xùn)”幾段就都是四言。

春秋時期，教誡的權(quán)力由巫史人員渡讓給以卿大夫中的賢人，這些賢人憑著對禮儀制度的熟悉以及采取“信而有征”的言說方式，從而與宗教禮儀傳統(tǒng)建立起聯(lián)系，被稱為“君子”*過常寶：《先秦散文研究——早期文體及話語方式的生成》，第178—192頁。。君子在“立言”精神的鼓勵下，發(fā)展了傳統(tǒng)的教誡行為，創(chuàng)造了極為豐富的教誡之辭。我們可將《左傳》中的君子教誡之辭分為三類：諫誡、評論、對問。

(一)諫誡

西周晚期“諫”、“語”、“規(guī)”、“誦”等政治行為以周天子為主要對象，春秋時的諫誡范圍有所擴(kuò)大，主要包括諸侯和執(zhí)政卿大夫。諫戒之辭或針對具體事件而發(fā)，但其立意或是闡發(fā)禮儀傳統(tǒng)，或是發(fā)明新的禮教觀念。如《左傳·桓公二年》，魯臧哀伯諫納郜鼎于大廟，論古代宗廟禮儀制度云：

是以清廟茅屋，大路越席，大羹不致，粢食不鑿，昭其儉也。袞、冕、黻、珽，帶、裳、幅、舄，衡、紞、紘、綖，昭其度也。藻、率、鞞、鞛，鞶、厲、游、纓，昭其數(shù)也。火、龍、黼、黻，昭其文也。五色比象，昭其物也。鍚、鸞、和、鈴，昭其聲也。三辰旂旗，昭其明也。*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春秋左傳正義》，第1741—1743，1911，1906頁。

這段話除了說明古代禮器制度外，更重要的是要揭示其中所包含的“儉”、“度”、“數(shù)”、“文”、“物”、“明”等精神品質(zhì)，并以此教誡魯桓公。其他如隱公三年，石碏諫衛(wèi)桓公弗禁州吁；隱公五年，臧僖伯諫魯隱公如棠觀魚；莊公二十三年，魯曹劌諫莊公如齊觀社；莊公二十四年，御叔論魯為桓公丹楹刻桷；昭公五年，楚薳啟強(qiáng)以圣王行禮諫楚靈王；昭公六年，晉叔向以先王不以刑法治民之事戒子產(chǎn)，等等。文辭中多征引《詩》、《書》等經(jīng)典文獻(xiàn)和史事，以四言為主。

(二)評論時事或人物

春秋君子常依據(jù)禮儀規(guī)范、禮儀精神評論現(xiàn)實(shí)，尤其是針對非禮事件，預(yù)言人物的命運(yùn)。如《左傳·成公十三年》劉康公評成肅公云：

勤禮，莫如致敬；盡力，莫如敦篤。敬在養(yǎng)神，篤在守業(yè)。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祀有執(zhí)膰，戎有受脤，神之大節(jié)也。今成子惰，棄其命矣，其不反乎！*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春秋左傳正義》，第1741—1743，1911，1906頁。

這段話是對成肅公在儀式中表現(xiàn)出不敬所作的預(yù)言。其他如桓公二年，師服評論晉穆公之命名；莊公二十二年，鄭厲公之言王子頹樂禍非禮；成公二年，孔子評衛(wèi)人之賞仲孫于奚；昭公十一年，晉叔向預(yù)言魯昭公將失國，等等。也有對合乎禮儀的人物的稱贊，如成公九年，晉范文子論楚囚鐘儀云：

楚囚，君子也。言稱先職，不背本也；樂操土風(fēng)，不忘舊也；稱大子，抑無私也；名其二卿，尊君也。不背本，仁也；不忘舊，信也；無私，忠也；尊君，敏也。仁以接事，信以守之，忠以成之，敏以行之。*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春秋左傳正義》，第1741—1743，1911，1906頁。

這里即是以“君子”的標(biāo)準(zhǔn)來頌揚(yáng)鐘儀。

(三)對問

西周時期，巫史人員有備問的職責(zé)，《左傳》中也記載有巫史人員的對問，如魯文公常問事于申繻等。但在春秋中后期，卿大夫成為備問的主角，問對的內(nèi)容同樣以禮樂為主?！蹲髠鳌は骞荒辍?，衛(wèi)北宮文子對衛(wèi)襄公何為威儀云：

故君子在位可畏，施舍可愛，進(jìn)退可度，周旋可則，容止可觀，作事可法，德行可象，聲氣可樂，動作有文，言語有章，以臨其下，謂之有威儀也。*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春秋左傳正義》，第2016，2007,1942頁。

即是對合乎禮儀精神的“君子”形象的闡發(fā)。此外還有，成公十六年，楚申叔時論“德、刑、詳、義、禮、信”為戰(zhàn)爭的六種手段；昭公元年，子產(chǎn)對叔向之問實(shí)沈、臺駘；昭公三年，齊晏嬰對叔向之問而言“齊舊四量”；昭公四年，魯申豐之對季武子問“雹可御乎”，而論古者藏冰之道；昭公五年，女叔齊之對晉平公言魯昭公善于儀而非禮；昭公二十年，齊晏子論和同之異；昭公二十一年，泠州鳩論樂；昭公二十六年，齊晏子論禮等。

以上四言教誡雖然都事出有因，但在陳述時卻有一個共同特征，那就是和禮儀有關(guān)。它們或者是對禮儀制度的闡釋、評論，或者是以禮儀制度為據(jù)對現(xiàn)實(shí)的評論，應(yīng)該被看成是禮儀傳統(tǒng)的延續(xù)。

春秋時期，在有關(guān)禮儀的論述中，不少采用四言的形式。如《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季札聘魯觀樂，于周樂及虞、夏、商、周四代之舞的不同部分各有評論，大都在散體中雜以四字句，惟有評論《頌》時，用了較為規(guī)整的四言：

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屈，邇而不偪，遠(yuǎn)而不攜，遷而不淫，復(fù)而不厭，哀而不愁，樂而不荒，用而不匱，廣而不宣，施而不費(fèi)，取而不貪，處而不底，行而不流。五聲和，八風(fēng)平。節(jié)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春秋左傳正義》，第2016，2007,1942頁。

這是因?yàn)椤绊灐弊鳛橹苋思雷嬖姡侵艹Y樂文化的核心。其濃烈的儀式氣氛會對評論者產(chǎn)生影響。此外，春秋時期的《易》占也為世俗社會所掌握，人們常征引《周易》經(jīng)文或卜筮之辭為據(jù)，以評論人物或時事。這類評論多由賢人君子闡發(fā)，與卜筮儀式中巫史人員的解卦之辭不同。如襄公九年，穆姜云：

是于《周易》曰：“隨，元亨利貞，無咎?！痹?，體之長也；亨，嘉之會也；利，義之和也；貞，事之干也；體仁足以長人，嘉徳足以合禮，利物足以和義，貞固足以干事。然，故不可誣也。是以雖隨無咎。今我婦人，而與于亂。固在下位，而有不仁，不可謂元。不靖國家，不可謂亨。作而害身，不可謂利。棄位而姣，不可謂貞。有四徳者，隨而無咎。我皆無之，豈隨也哉？我則取惡，能無咎乎？必死于此，弗得岀矣。*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春秋左傳正義》，第2016，2007,1942頁。

后半部分是穆姜關(guān)于自己的評論，主要使用四言的形式，反映了禮儀傳統(tǒng)的影響?！蹲髠鳌ふ压辍肤斪臃莶疄槟县峤怏咧o也是如此，他依據(jù)“忠”、“共”、“善”等禮儀觀念勸戒南蒯行“忠信之事”，不要只看卦辭。

春秋君子有“文辭以行禮”的原則。所謂“文辭”，首先指的就是源自《詩經(jīng)》、《周易》等的四言成句，其次是指自己制作的與禮儀傳統(tǒng)相關(guān)的四言辭；所謂“行禮”，是指遵守和推廣傳統(tǒng)禮儀精神。君子將“文辭以行禮”擴(kuò)大到論禮、據(jù)禮評論，開展對社會現(xiàn)實(shí)的批判，或表達(dá)某種現(xiàn)實(shí)觀點(diǎn)，從而形成了大量的四言教誡之辭。

五、世俗之辭

禮儀規(guī)范、“信而有征”、四言體制，形成了春秋君子的“立言”，展示了某種話語權(quán)力。在這些因素中，四言的形式特征最為鮮明，必然為世俗話語所學(xué)習(xí)、模仿。春秋立言風(fēng)氣大盛，有不少就事論事、與禮樂傳統(tǒng)無干的世俗言辭，也大量采用四言，從而使得四言成為春秋世俗政論話語的重要特征。

《左傳·閔公二年》記載晉國卿大夫先友、狐突、梁余子養(yǎng)、罕夷、先丹木、羊舌大夫等對太子申生著“偏衣”、佩“金玦”的評論。這些評論的觀點(diǎn)并不相同，但基本都以四言行文。如狐突云：

時，事之征也；衣，身之章也；佩，衷之旗也。故敬其事，則命以始；服其身，則衣之純；用其衷，則佩之度。今命以時卒，閟其事也；衣之尨服，遠(yuǎn)其躬也；佩以金玦，棄其衷也；服以遠(yuǎn)之，時以閟之；尨涼，冬殺，金寒，玦離，胡可恃也！雖欲勉之，狄可盡乎？*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春秋左傳正義》，第1788,2029—2030,1851,1867頁。

狐突認(rèn)為，申生受命將下軍的時節(jié)、服飾、佩飾皆不合規(guī)矩，預(yù)示了太子地位堪虞。這是針對晉國重要政治事件的評論。此外，《左傳》記載子產(chǎn)言辭甚多，有不少與禮儀相關(guān)，是君子立言的典范，但也有不少是就事論事，也同樣采用了四言的形式。如請焚載書(襄公十年)，與子皮等謀國事(襄公三十年)，為火災(zāi)之故“授兵登陴”(昭公十八年)等。除子產(chǎn)外，狐偃、趙盾、伍參、欒書、郤至、子駟、子展等，也都有不少四言的議論。當(dāng)時，一般的外交辭令以及書、告、請戰(zhàn)之辭等，也多使用四言的形式。由此可見，一些得時代風(fēng)氣之先的卿大夫們已經(jīng)在政治活動中廣泛使用四言。

《左傳》還載錄了一些責(zé)讓之辭，也是四言的形式。如昭公二年，公孫黑將作亂，子產(chǎn)令人責(zé)數(shù)公孫黑之罪云：

伯有之亂，以大國之事，而未爾討也。爾有亂心無厭，國不女堪。專伐伯有，而罪一也；昆弟爭室，而罪二也；薰隧之盟，女矯君位，而罪三也。有死罪三，何以堪之？不速死，大刑將至。*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春秋左傳正義》，第1788,2029—2030,1851,1867頁。

責(zé)讓之辭是從誓辭發(fā)展而來的，但已經(jīng)沒有了儀式的痕跡。類似的還有桓公十七年，疆吏來告齊人來侵，魯桓公責(zé)讓之辭；僖公二十四年，晉文公責(zé)讓寺人披之辭；昭公元年，鄭子產(chǎn)數(shù)子南之罪；昭公九年周甘人與晉閻嘉爭閻田，王使詹伯責(zé)讓晉之辭等。此外，還有怒辭，如《左傳·文公十二年》晉趙穿追秦軍不及，怒曰：“裹糧坐甲，固敵是求。敵至不擊，將何俟焉？”*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春秋左傳正義》，第1788,2029—2030,1851,1867頁。襄公八年，鄭子國怒斥子產(chǎn)；襄公十年，晉荀罃怒罵荀偃、士匄欲退兵偪陽；昭公十六年，鄭子產(chǎn)怒富子之諫等。這些春秋時期新出現(xiàn)的文體，也都是四言。顯然，春秋士大夫傾向于在重要場合采用四言的形式。

春秋時期，民間也流行以四言發(fā)表時事評論，大致有“誦”、“謳”、“謗”、“歌”、“訽”等形式?！蹲髠鳌べ夜四辍份d晉輿人“稱舍于墓”并有誦辭；宣公二年，宋城者及華元驂乘之謳；襄公四年，魯國人諷誦臧紇；襄公十七年，曹重丘人訽衛(wèi)孫蒯以及宋筑者之謳；襄公三十年，子產(chǎn)從政一年，輿人誦之；及三年，又誦之；昭公四年，子產(chǎn)作丘賦，國人謗之；哀公五年，齊景公死，眾公子出奔，萊人歌之；哀公二十一年，公及齊侯、邾子盟于顧，齊人責(zé)稽首而歌等。這些謳、歌、謗、誦都已脫離儀式，成了一種針對政治人物或事件的美刺方式。學(xué)者大多將這些言辭看作民間歌謠，實(shí)際上它們是儀式傳統(tǒng)影響下的民眾針砭時事的方式，言辭以短小的四字句和整齊的韻語為主。由于這些誦謳之辭與儀式傳統(tǒng)有著或遠(yuǎn)或近的聯(lián)系，往往能受到重視，起到制造輿論、干預(yù)政治的目的。這不是一般民間歌謠所能做到的?！蹲髠鳌反罅枯d錄此類四言韻語，則顯示了史官對四言辭或四言歌謠諷諫意義的重視。

我們相信有不少四言是史官在載錄過程中加工而成的，如《左傳·宣公二年》載鉏麑刺殺趙盾，有感其恭敬假寐，嘆而言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賊民之主，不忠；棄君之命，不信；有一于此，不如死也?！?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春秋左傳正義》，第1788,2029—2030,1851,1867頁。這一段話后人多有懷疑，認(rèn)為是史官代擬。這說明，史官在表達(dá)重要觀點(diǎn)時，會采用四言的方式。四言發(fā)展到這一階段，與禮儀傳統(tǒng)的關(guān)系就十分淡薄了，辭的神圣意味也消失殆盡，所保留的也只是它的莊重、典雅。到了戰(zhàn)國時期，除了一些諷誦時事的謠、歌、誦之外，大多數(shù)四言就只有修辭效果了。

我們大致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四言發(fā)起于西周初期，主要用于祭祀和占卜，因此也就被賦予了神圣的意味。隨著禮樂文化的發(fā)展，四言擴(kuò)大到宗教之外的政治、軍事、交往等禮儀用辭中。四言辭是禮樂文化標(biāo)志之一。春秋時期，君子階層興起，逐漸取代了巫史階層的文化地位。君子在“立言”理想的激勵下，繼承了禮樂文化精神和四言形式，并將其應(yīng)用于教誡話語，開始了意識形態(tài)的創(chuàng)新。這一突破，導(dǎo)致了四言的世俗化和擴(kuò)大化，最終使其成為一種典范的政治用語。春秋時期，四言保有著禮樂文化的內(nèi)涵，有著神圣莊重的意味，是一種魅力語言。到戰(zhàn)國時期，四言才成為一種修辭手段。

【責(zé)任編輯：張慕華；責(zé)任校對：張慕華，李青果】

2016—11—01

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重大項(xiàng)目(11&ZD103)

過常寶，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北京 100875)； 張少輝，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北京 100875)。

10.13471/j.cnki.jsysusse.2017.03.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