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魯迅晚年交往的年輕人中,受魯迅幫助最多、影響最大、與魯迅關系最密切的,首先是蕭軍。魯迅去世之后,以“魯迅弟子”自居并以此著稱的,首先也是蕭軍。這曾使他獲益良多,即使到延安之后,他我行我素,任性而為,目無組織紀律,拒絕入鄉(xiāng)隨俗,執(zhí)意做同質集體中的異質個體,卻仍然能夠安然無恙,說到底是因為領袖對他另眼相看。當革命在全國勝利之際,他頭上的保護傘卻不再有效,因而使他成為新時代第一個被打倒的著名作家,陷入悲慘境地。蕭軍命運的變化具有豐富的內容,體現(xiàn)著時代文化風尚的變化,也體現(xiàn)著魯迅精神的實際處境。
[關鍵詞]魯迅;蕭軍;遺產;命運
[作者簡介]李新宇(1955—),男,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天津300071)。
眾所周知,魯迅去世之后,留下了一些追隨者。他們熱愛魯迅,敬仰魯迅,以魯迅的弟子自居,試圖繼承魯迅的精神,走魯迅的路??陀^地說,魯迅的弟子們沒有人能夠與魯迅比肩,也沒有人能夠完整地把握魯迅,但這并不影響他們對魯迅的感情和自己的人生選擇。在這些人當中,表現(xiàn)最突出的,首先就是蕭軍。在與魯迅晚年交往的年輕人中,蕭軍受魯迅的關懷和幫助最多,對魯迅的感情也深,表達也最強烈。因此,在魯迅去世之后,他自然得到了一筆豐厚的遺產——不是物質財富,而是精神遺產和“魯迅大弟子”所帶來的聲譽和地位。然而,這是蕭軍的幸運,卻也是他不幸的根源。我在論及胡風時曾經說過:“按照一般規(guī)律,誰繼承遺產,誰就要承擔相關債務;誰繼承遺志,誰就要面對過去的恩怨;誰高舉大旗,誰就要準備承受射向大旗的槍彈。所以,繼承、發(fā)揚、堅守之類的話,如果只是嘴上說說,也許是容易的,但如果真要實行,卻不能不面對嚴峻的問題:債主會找上門來,復仇之劍會時時高懸于頭上?!?/p>
李新宇:《魯迅的遺產與胡風的悲劇》,《齊魯學刊》2008年第3期。這話對蕭軍同樣適用。蕭軍去延安,被領袖們特別容忍,另眼相看,無疑是沾魯迅的光;然而,就在魯迅作為新時代的文化旗幟而被高高舉起之際,魯迅的追隨者相繼倒下去,蕭軍又是第一個。這其中的奧秘至今半顯半隱,本文的目的,只是清理蕭軍與魯迅的關系,看他從魯迅那里得到了什么,又因為魯迅而付出了什么,并由此探討這得與失與他所處環(huán)境的關系。
一、蕭軍與生前的魯迅
蕭軍與魯迅相識甚晚,所以相處時間不長,從1934年11月到1936年10月,只有不到兩年的時間。但在這不到兩年的時間里,他卻從魯迅那里得到了很多,并且深受魯迅影響,形成了自己的人格和立場,決定了自己的文學道路,并且對魯迅產生了深厚的感情。
1934年9月,蕭軍第一次給魯迅寫信。這時候,他與蕭紅剛從哈爾濱逃到青島不久。在哈爾濱,這一對年輕的患難夫妻合作出版了小說散文集《跋涉》,可是,《跋涉》的出版沒有給他們帶來利益,反而使他們面臨危險。于是,在好友舒群的安排下,他們逃到了青島,落腳在舒群岳父家。這時的蕭軍一邊編輯《青島晨報》副刊,一邊在寫他的《八月的鄉(xiāng)村》,蕭紅則全力寫作《生死場》。很快,蕭紅的《生死場》寫完,蕭軍的《八月的鄉(xiāng)村》也即將告峻。兩部小說完成了,可是出路何在呢?誰能幫助他們?最后,他們想到了魯迅,由蕭軍給魯迅寫了一封信。信是寄到上海內山書店的,魯迅能不能收到,會不會回復,他們全無把握。但讓他們沒有想到的是,他們很快收到了魯迅的回信,回答了他們的問題:“不必問現(xiàn)在要什么,只要問自己能做什么。現(xiàn)在需要的是斗爭的文學,如果作者是一個斗爭者,那么,無論他寫什么,寫出來的東西一定是斗爭的?!辈⑶掖饝藶樗麄兛锤宓恼埱螅骸拔铱梢钥匆豢吹模峙聸]有工夫和本領來批評”
魯迅:《魯迅全集》第1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532頁。。
遵照魯迅的囑咐,蕭軍把蕭紅的小說復寫稿掛號寄給了魯迅。幾天之后,蕭軍的《八月的鄉(xiāng)村》亦完成,兩人決定馬上去上海。他們是11月2日到達上海的,當天就給魯迅寫信要求見面。魯迅于11月3日回信,對他們表示關心,并提醒他們“上海有一批‘文學家陰險得很,非小心不可”,但對于見面,卻沒有立即安排,而是說:“你們如在上海日子多,我想我們是有看見的機會的”。直到二十多天之后,11月27日,魯迅才通知他們:“本月三十日(星期五)午后兩點鐘,你們兩位可以到書店里來一趟嗎?小說如已抄好,也就帶來,我當在那里等候?!濒斞冈谛胖羞€非常細心地注明:“到書店,坐第一路電車可到。就是坐到終點(靶子場)下車,往回走,三四十步就到了。”魯迅:《魯迅全集》第12卷,第575頁。
11月30日下午兩點,蕭軍夫婦準時來到內山書店,魯迅已經到了。他把蕭軍和蕭紅帶到書店不遠的一家咖啡店,開始了他們之間的第一次交談。說話的一直是蕭軍,蕭紅只是在一邊癡癡地望著魯迅。從蕭紅后來的回憶可以見,魯迅在她心中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他臉頰消瘦,顴骨挺突;嘴上濃密的髭須與頭上硬直的短發(fā),都極具個性;眼睛時常瞇起,越是瞇起那里面透出的目光越是犀利……她就這樣看著,內心生起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心疼,甚至淚水忍不住就要流下來。臨別時,魯迅拿出20元錢送到蕭軍手上,說:“這是你們需要的。”有了這20元,他們的生活已經沒有問題,但令蕭軍尷尬的是,他們沒有坐車回去的零錢。于是,魯迅又把手伸進衣袋,掏出一把大大小小的銀角子和銅板。
作為初闖文壇的年輕人,蕭軍和蕭紅的確很幸運,第一次見面,魯迅就對他們產生了好感,因好感而生關心,并且竭力扶持。很快,魯迅設宴于梁園豫菜館,把他們介紹給茅盾、葉紫、聶紺弩等,而且委托葉紫做他們的監(jiān)護人。以為他們“解饞”的名義,魯迅設宴為他們請來了《文學》《譯文》的編輯黃源和《芒種》的編輯曹聚仁,使他們與之相識。接著,又指導他們成立“奴隸社”,把蕭軍的《八月的鄉(xiāng)村》、蕭紅的《生死場》和葉紫的《豐收》作為“奴隸叢書”出版,并且分別為他們寫了序。為了他們能夠順利地立足于上海文壇,魯迅還為他們做了一些具體的謀劃。比如,“蕭三郎”這個名字是不能用的,因為有一個“蕭三”在蘇聯(lián),是敏感人物;筆名應該有兩個,一個用于《八月的鄉(xiāng)村》之類,一個用于賣稿換錢,否則,《八月的鄉(xiāng)村》印出后倘為“叭兒”所關注,別的稿子就發(fā)不出來了。正是遵照魯迅的提示,“悄吟”成了“蕭紅”,“三郎”成了“蕭軍”,《八月的鄉(xiāng)村》則署名“田軍”。
魯迅對這兩位青年表現(xiàn)出非同一般的關懷,怕他們吃虧,怕他們上當,一次次囑咐他們謹防上海文壇的才子加流氓。出于關心,他還破例在事先不通知的情況下與許廣平一起前往蕭軍蕭紅的住處探望,然后請他們去吃西餐。蕭軍蕭紅搬家之后,魯迅又去探望過,只是因他們外出而未遇。與此同時,蕭軍夫婦也成了魯迅家中的???,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他們幾乎天天見面。其親密程度,從蕭紅回憶魯迅的文字中不難看到。
正因為這樣,他們對魯迅產生了非同一般的感情。魯迅去逝之后,蕭軍趕去,一進門就撲倒在地號啕大哭。那時候周海嬰還小,但在半個多世紀之后,他在《我與魯迅七十年》中仍然寫下了這樣的記憶:
七八點鐘以后,前來吊唁的人也慢慢增加了,但大家動作仍然很輕,只是默默地哀悼。忽然,我聽到樓梯咚咚一陣猛響,外邊有一個人,搶起快步,跨進門來,我來不及猜想,人隨身到,只見一個大漢,直奔父親床前,沒有猶豫,沒有停息,沒有俗套和應酬,撲到床前,跪倒在地,像一頭獅子一樣,石破天驚地號啕大哭。他撲向父親胸前的時候,一頭扎下去,好久沒有抬頭,頭上的帽子,沿著父親的身體急速滾動,一直滾到床邊,這些,他都顧不上,只是從肺腑深處,旁若無人地發(fā)出了悲痛的呼號,傾訴了他對父親的愛戴之情。我從充滿淚水的眼簾中望去,看出是蕭軍……
周海嬰:《我與魯迅七十年》,??冢耗虾3霭婀?,2001年,第70-71頁。
魯迅的喪事,蕭軍做了各種工作,并且為之守靈三夜。在10月22日移靈“萬國公墓”下葬時,他是16個抬棺人之一。同時,蕭軍還擔任了送葬隊伍的總指揮,靈柩下葬之前,又代表“魯迅治喪辦事處”和《作家》《譯文》《中流》《文季》等魯迅生前支持的刊物發(fā)表了演說。魯迅去世一個月,他把《中流》《作家》《譯文》等雜志發(fā)表的悼念文章帶到魯迅墳前去焚化,有人把此事登在小報上說蕭軍迷信,他闖到那家報社,跟人打了一架。魯迅安葬之后很長的一段時間,蕭軍每周都要到墓地看看,獻上一束鮮花。有時買不到鮮花,就去采一束野花。這個粗而直的東北漢子,感情卻是如此強烈而細膩。幾個月之后,他在文章中說他仍然不相信魯迅死了,雖然親眼看著他入土,卻覺得那是幻影,魯迅并沒有死,而是仍然仰坐在桌邊的藤椅上,抽著煙,用他那白色的小茶杯喝茶。
終其一生,蕭軍的這種感情沒有改變。而且,似乎也只有他的頭腦那么簡單,一切都以魯迅之是為是,以魯迅之非為非,以魯迅之敵為敵,以魯迅之友為友。無論在哪里,無論與誰交往,都以他們對魯迅的態(tài)度為取舍。直到晚年,他仍然說:“魯迅先生,是我平生唯一鐘愛的人,一直到我死的那一天,我都鐘愛他。”
賀金祥:《彭真與作家蕭軍》,《文藝報》1997年9月11日。
正是這份感情,這種態(tài)度,注定了蕭軍后來全部的風風雨雨和成敗得失。
二、延安的“魯迅大弟子”
因為蕭軍的政治傾向,因為延安在魯迅逝世之后對魯迅的尊崇,蕭軍后來去延安,是他必然的選擇。然而,蕭軍在延安的感受和遭遇,卻都極其復雜。
在置身延安的知識分子中,蕭軍是幸運的,他在延安我行我素,目無組織紀律,拒絕入鄉(xiāng)隨俗,而且不買任何人的賬,這必然要與周圍環(huán)境發(fā)生碰撞,甚至弄得頭破血流,因為致力于思想統(tǒng)一和行動一致的集體不會放棄對任何異質個體的改造,這個異質的個體越是拒絕改變和融入,所受的打擊就越重。但令人奇怪的是,蕭軍那樣不順從,屢屢“犯上”,頻激“民憤”,結果卻平安走了過來,沒有成為王實味。關于自己的經歷,因為蕭軍不愿觸動傷口,所以晚年不寫回憶錄。但值得慶幸的是,他的幾十冊日記在“文革”時期被抄走,卻奇跡般保存了下來。加上夫人王德芬和相關友人的回憶錄,便不難復原蕭軍當年的狀態(tài)和處境。
蕭軍第一次到延安是1938年。這年3月21日,蕭軍只身一人,拄著木棍,背著褡褳,步行20多天,從山西來到延安。他本來計劃去抗日前線,但路途不通,繞來繞去,結果就住進了陜甘寧邊區(qū)政府的招待所。毛澤東從丁玲那里得知蕭軍到來的消息,很想會會這位魯迅弟子,因而派辦公室秘書和培元前往問候。當和培元向蕭軍提出讓他見見毛澤東時,蕭軍卻說:“不見了,他挺忙的,我也只住上一兩個星期就走!”也許正是這種態(tài)度激起了毛澤東的興趣,他親自跑到招待所來了。接下來,是與延安的領導人一起在陜北公學的操場上會餐,塵土飛揚的大風中,與延安的領袖們用大碗喝酒,高談闊論,開懷大笑,那場面給蕭軍留下了深刻印象,也很合蕭軍的胃口。毛澤東對蕭軍也有好感,覺得蕭軍性格坦白豪爽,能夠談得來。
在當時中國的文壇上,論地位,論影響,論作品數(shù)量和水平,蕭軍都數(shù)不著。但是,他在延安受到了特別的重視。艾青等人去延安很長時間之后,毛澤東都不知道他們的到來。而蕭軍的到來,卻不僅眾所周知,而且與眾多高層領導人大碗干了一杯。這顯然與魯迅相關,也就是說,蕭軍的價值主要不在于他是《八月的鄉(xiāng)村》的作者,而在于“魯迅弟子”這一身份。正如蕭軍晚年所說,他與毛澤東的關系,與彭真的關系,都是建立在“魯迅關系”之上的。毛澤東推崇魯迅,要在文化領域打魯迅的旗,蕭軍是與魯迅最親近的弟子,而且言必稱魯迅,受到尊重便在情理之中。但在這一次,蕭軍卻沒在延安留下,而是直到1940年6月,才攜妻小到了延安。在延安,他被選為“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延安分會”的理事,接著又成為七個主席之一,還擔任了《文藝月報》編輯、“魯迅研究會”主任干事、《魯迅研究叢刊》的主編??傊捾娫谘影驳钠瘘c可謂輝煌,除了丁玲因為去得早又是女性而曾經特別亮麗之外,沒有哪個文化人可以與之相比。
然而,這個高起點并沒有使蕭軍騰達。究其原因,是蕭軍與邊區(qū)文化的隔膜。他很快就對眼前的種種現(xiàn)實看不慣,甚至不能忍受。這當然與延安生活本身有關,但也與蕭軍的性格、思想和從魯迅那里繼承的文學和社會理想有關。由于深受魯迅的影響,蕭軍倔強的性格中有了極強的獨立意識,時時處處維護著個人的獨立和尊嚴;而在延安,高揚的是集體主義,個人主義早已在被掃蕩之列。蕭軍熱愛自由,崇尚平等,具有濃重的人道情懷;而在延安,卻正要致力于反對自由主義和平均主義,“資產階級人道主義”被認為是有害的東西。蕭軍自視甚高,而且自以為得了魯迅啟蒙主義的真?zhèn)鳎炔幻纳?,亦不從眾;而在延安,“人民大眾”卻正在成為神圣不可侵犯的概念。在這種情況下,一般人都是改變自己以適應環(huán)境,而蕭軍卻不是這樣,憑著一種對個人力量的自信和骨子里的楞勁兒,他選擇了與環(huán)境對抗,并且試圖以自己的意志改變環(huán)境。
初到延安時,他與丁玲關系密切,而且進入熱戀狀態(tài),所以曾經無話不談。他告訴丁玲:“將來文壇的趨勢,凡是有些才能和骨氣的作家,他們一定不屬于國民黨也不屬于共產黨,這兩個黨里面留下的,恐怕只是一些一般的人!”
蕭軍:《延安日記》上卷,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頁。為什么會這樣?因為他看到了組織對個性的磨滅,對叛逆性和創(chuàng)造力的摧殘。他覺得身邊的人都很可憐:奴性十足,媚上欺下,一個個都想往上爬,于不正之風中助長著更加不正的風氣。他在日記中寫道:“這里的女人有一個普遍的傾向:勢利,虛榮,向上爬……”至于男人,那就更糟,“他們利用革命特殊的地位占有下級的女人,這現(xiàn)象是很普遍的”。如果只是看到了這些,問題可能不大,但蕭軍卻不會在現(xiàn)實面前閉上眼。他表示:“為了人民和戰(zhàn)士們的利益,我不能忍受這卑丑的現(xiàn)象,一有機會我就要攻伐!”
蕭軍:《延安日記》上卷,第41頁。他對不平等非常敏感,厭惡奴性,厭惡特權,寫下了許多對延安生活的觀感,贊美之辭甚少,負面評價甚多。從中可以看到蕭軍的狂傲,也可以看到他與身邊其他文人的距離??疾焓捾姷闹R資源和精神力量,主要還是來自魯迅。所以,魯迅幫助了蕭軍,也使蕭軍注定要歷盡坎坷。
基于種種觀感,他在日記中寫道:“我不再對這些共產黨人現(xiàn)在的本身存過高的希求,因為我更深懂得他們了,他們大部分是平庸的,缺乏獨立靈魂的,缺乏教養(yǎng)的,被中國舊社會培植太久了的較好的人;他們的能力也只能到這樣的限度了?!?/p>
蕭軍:《延安日記》上卷,第71頁??瓷先ゲ环捜莸膼?,但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是居高臨下的。在延安期間,蕭軍一直未能成為革命機器上的齒輪和螺絲釘,而是居高臨下地審視著這架機器。盡管這種審視是出于關愛,但注定不受歡迎,因為黨并不準備聘請這樣一位指導者。對于投奔革命的知識分子而言,必然要被認為是沒有擺正個人與黨的關系。
從蕭軍日記可見,剛到延安幾個月,丁玲就說他是“到邊區(qū)是吹毛求疵來了”;延安文藝座談會和批判王實味的運動進行之后,群眾覺得“蕭軍的態(tài)度還是那么高傲,那么叫囂”蕭軍:《蕭軍日記·散步集》,《魯迅研究月刊》2007年第12期。。魯藝的學生忍受不了他的演講,因為“他講話時只說了馬克思、列寧,沒提出史塔林、毛澤東,這是他目中沒有我們的領袖……”蕭軍:《延安日記》上卷,第99頁。
丁玲說得不錯,群眾的感覺也不錯,魯藝學生的批評更不錯。蕭軍給人的感覺就是來挑毛病的,而且挑得理直氣壯,一些說法又與眾不同,不是邊區(qū)流行的詞匯。比如,他開口閉口抨擊“黨人”“小黨人”,不但黨員反感,那些正爭取入黨的人也反感。蕭軍卻不管這些,用自己的眼睛看延安,看邊區(qū),覺得處處都是問題:弄虛作假,積極表現(xiàn),提防同志,恭維上司,拼命嫁首長,爭取被“提拔”,而“提拔”或者不提拔,關鍵不在才能,而在于建立“主奴關系”。他覺得一些人很可憐,終日忙碌,費盡心機,甚至痛哭流涕,而事實上不過像拉磨的驢子,是被蒙了眼睛的。這一切都讓他覺得別扭,很不舒服,不是他想象的革命圣地的樣子,于是尋找原因,找到的竟然是:“第一是這里黨氣太重,第二是特務氣太重……”他知道自己與環(huán)境的矛盾,因而宣稱:“我是一只狼,決不是一只為了一塊饅頭,一根棍子就可以為誰服務的狗?!?/p>
蕭軍:《蕭軍日記·散步集》,《魯迅研究月刊》2007年第12期。他告訴丁玲:“我明白我自己,也懂得將來的成就,可是在這里除開洛甫以外,真正懂得文學的人是沒有的……我不愿像三國時代的那些‘士似的在一個據(jù)主的下面生活著,像一個屬員。我是個作家,我不獨推進社會,而且要監(jiān)督社會……在這里我看起來似乎很自由,但我精神上受到壓抑……這里‘權位的氣氛太濃厚了?!?/p>
蕭軍:《延安日記》上卷,第129頁。正是這種態(tài)度,使蕭軍無法與別人一樣去感受和歌頌那片“明朗的天”,而生活在“明朗的天”之下的人們也不歡迎他。
丁玲告訴他:“人初到延安,感到延安是冷酷的……慢慢自己也就變得冷酷了?!倍×岬脑捰∽C了蕭軍的感受,使他得出了一個結論:“沒有同情,只有冷酷?!?/p>
蕭軍:《延安日記》上卷,第60頁。蕭軍的道義感極強,又脾氣不好,所以很愛管“閑事”。比如,1941年2月23日,做服務員的小鬼杜十海因偷吃食堂的東西而被關了禁閉,開始蕭軍并不想管,但聽說要關一星期,“那孩子是用繩子吊在洞里的梁上,已經關了半天一夜了”,他的心中便大為不安??倓湛崎L解釋關杜十海的理由,把他激怒了。他拍案而起,要求釋放這個可憐的孩子。他說:“對于這孩子,派的責任太多,而對于他生活關心和教育太少”,“不應該用消極的成人的法律來處置一個未成年的孩子”,“別人吃肉,他也是饞的……”蕭軍:《延安日記》上卷,第125-126頁。他不愿讓自己變得冷酷,但這人道主義的同情心同樣不合時宜。
蕭軍不滿,還因為生活中存在的“領袖崇拜”。他去馬列學院參觀聯(lián)共黨史資料展覽,發(fā)現(xiàn)把列寧、斯大林的照片放得特別大,“這使我反感。不禁想到這些政治追隨者,只有政治和政治領袖,不會再想到別人……這是奴性的表現(xiàn),我反對它。”他甚至表示:“凡是政治上自己歌頌的人物,我就不再去描寫他們,我要描寫那些不被注意的人們”。蕭軍:《延安日記》上卷,第115頁。這就是蕭軍,從魯迅那里繼承來的基本態(tài)度,使他不可能像一些作家那樣遵從某種權勢的需要而寫作,而是堅持自己的觀點和立場。在當時的延安,紅太陽正在升起,蕭軍卻拒絕頂禮膜拜。毛澤東對他優(yōu)待有加,他對毛澤東也很尊敬,卻決不奉若神明,而是時時看到他的弱點。透過蕭軍日記,可以看到他對毛澤東的種種看法。有些看法如果在當時被人知道,肯定會被認定是對領袖的惡毒攻擊。
他與周圍環(huán)境的不和諧,還來自對文藝界種種現(xiàn)象的不滿。蕭軍在《文藝月報》上發(fā)表文章批評何其芳的詩和周立波的小說,幾乎說得一無是處,甚至說何其芳根本不適宜寫詩。這種批評招致何其芳等人的反感。劉雪葦出來為何其芳辯護,蕭軍堅持己見,在報紙上與劉雪葦展開了爭論。他把在上海養(yǎng)成的批評風格帶到了延安,堅持表達真實的感受和認識,卻不知道人們都在努力學會圓滑做人。在這一點上,丁玲很快學會了,蕭軍因此對丁玲非常反感,認定她是一個“口是心非的人”,“對于一般人總是背地罵,表面又故意做親熱,我很卑視她這種行為?!?/p>
蕭軍:《延安日記》上卷,第100頁。對于周揚,由于30年代在上海與魯迅的恩怨,蕭軍根本無法與之和諧共處。他到延安不久,周揚曾主動向他約稿,他卻用冷冷的“哪哈……”應付,并且自以為得意。到了1941年6月,周揚在《解放日報》連載《文學與生活漫談》,論及延安文藝界時批評了一些作家,說他們“寫不出東西卻把原因歸之為沒有肉吃”。這引起了艾青、舒群、羅峰、白朗等人的不滿,蕭軍抓住機會,與他們討論之后執(zhí)筆寫成了《〈文學與生活漫談〉讀后漫談集錄并商榷于周揚同志》一文,針鋒相對地批評了周揚。文章寄給《解放日報》被退稿,蕭軍以為這不公平,以為是有意排擠他,決定離開延安去重慶。
其實,剛到延安兩個月的時候,蕭軍就萌生了離開的念頭。他在日記中寫道:“這里給與我的侮辱與損害是別處從來沒有過的,而且我還不能發(fā)聲!我不能再在這里住下去了,我寧可到外面去住國民黨的監(jiān)獄!”
蕭軍:《延安日記》上卷,第28頁。為此,他準備去見毛澤東和張聞天,與他們道別。結果,不等他去,張聞天就來了,對他表示挽留,并且讓中央警備大隊的人來給蕭軍道了歉。很顯然,至少是張聞天這樣的領導人,當時還不愿傷了蕭軍的感情。然而,從那時開始,蕭軍日記中就不斷出現(xiàn)離去的決心,不斷表示再也無法忍受,再也不能繼續(xù)呆下去??墒牵捎诜N種原因,卻一直沒有走成。
這次蕭軍到毛澤東那里辭行,毛澤東感到很意外,詢問理由,蕭軍直言不諱地批評了《解放日報》和周揚,指出了延安的一些不良現(xiàn)象。毛澤東提醒他:《解放日報》不發(fā)表你們的文章,你們不是有《文藝月報》嗎?蕭軍接受了毛澤東的建議,把文章發(fā)在了《文藝月報》。接著,他與毛澤東說起了延安的文藝現(xiàn)狀,認為應該有個“文藝政策”。蕭軍的建議深得毛澤東贊許,馬上就請蕭軍為他收集情況。這是毛澤東關心延安文藝狀況的開端。從這個意義上說,延安文藝座談會的召開,蕭軍應是始作俑者。
從1941年下半年到1942年春天,是蕭軍與毛澤東關系最為密切的一段時光。蕭軍把收集到的文藝界資料寄給毛澤東,也經常到毛澤東那里暢談,有時一談就是一整天,有時一談就是半夜。他們常常推心置腹,無所不談,越說越興奮。為了鼓勵蕭軍不要怕孤獨和挫折,毛澤東甚至現(xiàn)身說法,講到自己在黨內受過11次處分,但是他什么都不說,他不怕孤立,而且一直準備著被孤立。蕭軍聽了,震驚、佩服而又感動?!墩撏局皭邸迸c“耐”》就是那個深夜回家之后連夜寫成的。蕭軍把文章送給毛澤東審閱,毛澤東刪去了有關他在黨內受11次處分的內容,同意它在《解放日報》上發(fā)表??墒?,到了1958年,這篇文章連同王實味、丁玲、艾青、羅烽等當時的幾篇文章,一起重新發(fā)表,被當作“向黨進攻”的大毒草進行“再批判”,而再批判的《編者按語》正是毛澤東親自撰寫的。由此可見,毛澤東對那篇文章并不贊同,但在當時卻容忍了他不贊同的東西。
值得注意的是,蕭軍雖然積極地為召開文藝座談會準備材料,但到座談會即將召開時,他卻似乎不愿參加了。根據(jù)王德芬的說法,原因是蕭軍知道自己脾氣急躁、耐心不夠,如果參加座談會,可能和某些同志發(fā)生不愉快。所以,他提出要到附近各縣去旅行,并請毛澤東為他向當?shù)伛v軍要一張通行證。據(jù)蕭軍自己的日記,毛澤東4月7日復信說:“我希望你遲一些再出巡,以便商量一個重要問題,未知你意如何?如同意,?;厥?。如你有暇,希于今下午或晚上惠臨我處一敘。”在這封信的下面,蕭軍作了解釋:“軍人方面不高興文藝作家寫部隊黑暗方面的事”“我本想不參加這類事,自己旅行去算了,可是這不可能,還得參加。我知道,如果我不參加,一些文人是要吃虧的。”蕭軍:《延安日記》上卷,第438頁。
就是這一天,毛澤東與他討論了文藝上的一系列問題:內容與形式;作家的態(tài)度;作家與一般人的關系;新雜文的問題……并且商定“先個別開座談會,而后開一總座談會。”蕭軍:《延安日記》上卷,第438頁。此后幾天,蕭軍仍然為毛澤東搜集各方面意見,但他仍然一次次要求離開延安。4月24日,毛澤東寫信說:“準備本星期六開會,請你稍等一下出發(fā),開完你就可走了。會前我還想同你談一下,不知你有暇否?我派馬來接你。”蕭軍去了,但這次談話并不愉快,“起始是談了一些開會的程序和辦法,接著我談了關于過去一般不注意文化人的現(xiàn)象,他臉色不很好看,我們沉默了一刻……”
蕭軍:《延安日記》上卷,第451頁。后來轉移話題,氣氛才有所好轉。但是,接下來毛澤東擬定邀請出席座談會的名單,先后與幾個人商議,卻沒有與蕭軍商議。
更大的不愉快是在座談會召開之后。5月2日,座談會在楊家?guī)X召開,毛澤東、朱德、陳云、任弼時、王稼祥、博古、康生、凱豐以等人都出席了大會。毛澤東作“引言”之后,第一個就請蕭軍發(fā)言,然而,蕭軍的發(fā)言與毛澤東的預期南轅北轍。他滔滔不絕地大講文藝家的“自由”和“獨立”,講作家不需要誰來領導,并且以魯迅為例加以證明。胡喬木忍無可忍,站起來進行反駁,蕭軍卻不退讓,雙方發(fā)生了激烈的爭論。據(jù)胡喬木回憶:“對于我的發(fā)言,毛主席非常高興,開完會,讓我到他那里吃飯,說是祝賀開展了斗爭。”胡喬木:《胡喬木回憶毛澤東》,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54頁。
蕭軍的反應非常遲鈍,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場斗爭。因為座談會上的發(fā)言受到批評,他只是覺得不愉快,所以又提出要外出旅行,并且寫信告訴毛澤東:決定10日出發(fā)。這一次,毛澤東沒有再挽留,他說:“會要到十六日才開。如果你覺得不能等了,你就出發(fā)罷?!?/p>
蕭軍:《延安日記》上卷,第459頁。從毛澤東的回信中蕭軍感覺到毛澤東的不滿,在妻子王德芬的勸說之下,決定繼續(xù)參會。16日座談之后,5月23日又一次座談,然后會議閉幕。傍晚時分,毛澤東等中央領導人和全體與會者在大禮堂前合影留念。這張照片透露了許多歷史信息,比如,當時延安的此類合影還沒有嚴格的座次規(guī)定,一些地位不高、平時與毛澤東距離甚遠的人也可以擠到毛澤東身邊。但是,蕭軍卻沒有到前排就坐,而是遠遠地站在最后排。這種自我邊緣化,無疑體現(xiàn)著他的心境,而自我邊緣化能夠實現(xiàn),也透露著他在延安地位發(fā)生的變化。許多回憶材料證明,照合影之前毛澤東曾找過丁玲,發(fā)現(xiàn)她已經坐在朱德身邊,自己才坐下。看來他沒有尋找蕭軍。
從日記可以看到,蕭軍的確是個粗心人,置身漩渦之中,卻對大潮視而不見,關心的也只是自己已經遇到的一些事。文藝座談會開幕那天的情況,他自己的發(fā)言,胡喬木對他的批駁,人們對他的態(tài)度,日記全無記載。最后一次會議上,在毛澤東做“結論”之前,他又要求發(fā)言,講的卻是紀律,強調的是時間,表達的是對艾青等人冗長發(fā)言的厭煩。從這種表現(xiàn)可見他常常不得要領。不過,他反駁了何其芳的“懺悔”說,并且聲明:“我過去沒有,將來沒有,現(xiàn)在也沒有懺悔,因為我沒有意識墮落過。”
蕭軍:《延安日記》上卷,第476頁。他講完之后,胡喬木又批駁了他。胡喬木參加會議,好像專為對抗蕭軍而來,這一點蕭軍感覺到了,日記中記下了胡喬木對他的批駁:“喬木帶著陰險的成分,A,他說我把共產黨員全看成木瓜。(他想利用多數(shù)黨員反對我)B,對于王實味,思想錯誤也就是敵人。C,他們要執(zhí)行規(guī)矩。D,他請我放心,他們黨決不會再整頓六風等等。他的態(tài)度很惡劣……他并且說魯迅是‘轉變不是‘發(fā)展……”毛澤東做總結之前,最后一個發(fā)言的是朱德,提出了著名的“投降”說。蕭軍卻沒有聽出分量,更沒引起重視,日記中完全忽略了。他認為毛澤東作了“一個值得歡喜的結論”
蕭軍:《延安日記》上卷,第476頁。,而且認為自己是勝利者,“我這一次也算一個挑戰(zhàn),知道知道別人的力量,也知道知道自己的力量,我于這操馬克思主義槍法的人群中,也還是自由殺入自由殺出,真理是在我這面?!?/p>
蕭軍:《延安日記》上卷,第477頁。他記下了他講話時人們的掌聲,記下了散會后方紀對他的贊美,卻沒有意識到整個邊區(qū)文藝界將發(fā)生的大變化。
他所斤斤計較的,是胡喬木說魯迅是“轉變”而不是“發(fā)展”。開完會之后的第二天,他去毛澤東那里,爭辯的仍是這個內容,“毛的臉色起始是很難看”
蕭軍:《延安日記》上卷,第477頁。。5月25日晚上,他又到毛澤東那里去,毛澤東沒有見他。
這時候,座談會期間受到批評的那些作家紛紛檢討,表示悔改。蕭軍卻完全像個沒事人,會議結束之后,又給毛澤東寫信要通行證。得到復信說:王旅長現(xiàn)在外地,等他回來,馬上與他談通行證的事。毛澤東的信寫于5月25日,也就是座談會結束后的第二天。這是毛澤東給蕭軍的最后一封信。此后幾年中,蕭軍又給毛澤東寫過許多信,毛澤東沒有回信。
就在這種情況下,蕭軍又做了一件不合時宜的事。在對王實味的批判不斷升級的時候,有人來找蕭軍,請他去向毛澤東反映情況,救救王實味。蕭軍自恃與毛澤東的交情,不假思索就答應了,但他沒有想到,毛澤東雖然對他的態(tài)度依然友好,卻斷然拒絕了他的請求。時隔不久,中央研究院批斗王實味,“文抗”作家派代表旁聽,蕭軍去了。在批斗會上,王實味沒有申辯的機會,他每說一句,立即被一片怒吼和痛斥聲所打斷。蕭軍站起來為王實味鳴不平,因而成了眾矢之的。蕭軍卻毫不在乎,散會后又在路上表示自己的不滿,大聲譴責批斗會對王實味很不實事求是,硬“往腦袋上扣尿盆子”。有人把他的話向組織作了匯報。幾天后,中央研究院派金燦然、王天鐸、郭靜、郭小川四名代表到蕭軍住處,指責他破壞批判會,要他承認錯誤,賠禮道歉!蕭軍不但不認錯,反而大發(fā)雷霆,把四位代表趕了出去。
張毓茂:《我所知道的蕭軍先生》,《新文學史料》1989年第2期。
蕭軍完全孤立了,沒人再與他親近。他忍無可忍,要證明自己正確,寫了一份《備忘錄》,先是在“文抗”整風小組會上宣讀,但范圍小,影響不大,所以到了兩千多人參加的“魯迅逝世六周年紀念大會”上,他又出人意料地把《備忘錄》宣讀了一遍。他的做法引起軒然大波,丁玲、周揚、柯仲平、李伯釗、劉白羽、陳學昭、艾青等輪番上陣,猛烈批判他。蕭軍孤身一人,卻決不示弱,從晚上8點一直到凌晨2點,整整6個小時,激戰(zhàn)無法收場。主持會議的吳玉章也困了,站起來勸解說:“蕭軍同志是我黨的好朋友,他今天發(fā)了這么大的火,一定是我們有什么方式方法上不對頭,大家以團結為重,彼此多作自我批評吧!”蕭軍聽了很感動,當即表示自己要先作檢討,而且承認百分之九十九都是他的錯。不過,他留下了百分之一,希望丁玲等人承認。丁玲卻不肯罷休,打斷他的話說:“我們一點也沒錯,你是百分之百的錯!告訴你蕭軍,我們共產黨的朋友遍天下,丟掉你一個蕭軍,不過九牛一毛!”吳玉章剛剛平息的局面,又被丁玲引爆了。蕭軍的怒火重新燃燒起來,騰地站起來拍案大叫:“百分之九十九我都攬過來了,你連百分之一的錯都不肯認賬!那好吧,你們既然朋友遍天下,我這個‘毛絕不去依附你那個‘牛;你那個‘牛也別來沾我這‘毛,從今以后咱們就他媽的拉、蛋、倒!”張毓茂:《我所知道的蕭軍先生》,《新文學史料》1989年第2期。蕭軍喊完,怒沖沖拂袖而去。
此后,蕭軍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作為作家,寫作需要紙張,但延安作家的紙張需要組織供應。為了要紙,他跑來跑去,一次次寫信,兩個月過去,卻像皮球一樣被踢來踢去,從文委踢到管理局,又從管理局踢到招待所,連一頁紙也沒有要到。最后,他不得不給毛澤東寫信,要求去他那里談談,但等了一天又一天,日記里記下了他日益加重的焦急和失望,卻是最終也沒有收到毛澤東的回信。
對于自己的處境,蕭軍是清楚的。他在日記中寫道:“想一想自己:因為‘不馴就不容于‘家;因為不馴就不容于每個學校;不容于故鄉(xiāng)‘滿洲國,不容于中華民國的某些地方,現(xiàn)在在這里可以喘一口氣了吧?可是這‘不馴和‘不容又在開始苦惱著我了?!?/p>
蕭軍:《蕭軍日記·散步集》,《魯迅研究月刊》2007年第12期。他還寫道:
國民黨把我看成“敵人”,共產黨把我看成“家族以外的人”,我在這中間被擊打著,但我決不依附于誰,要走自己的路。
蕭軍:《延安日記》下卷,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26頁。
1943年冬天,蕭軍攜妻帶女,趕著牲口,冒雨遷到了離延安很遠的農村,過起了農民的生活。他們一家住破窯洞,自己打柴、擔水、推磨、做飯,開荒、種菜,連妻子王德芬生孩子,也是蕭軍自己接生。日記詳細地記錄了這段生活,包括每天的天氣、事件、心情,從中可以看到蕭軍當時生活的艱苦和精神的苦悶。1943年11月10日,剛到鄉(xiāng)間第三天的蕭軍在日記中寫到:“今天早晨從郭村長那里拿來一柄鐮刀,一柄鋤,一條繩子,此地荒蒿甚多。”鐮刀和繩子是準備砍柴用的,因為他必須解決燒火做飯的問題。11月16日,他“割了一些枯蒿,因為水浸和蒿刺手,手上已經起了繭和刺。夜間漲痛?!?/p>
蕭軍:《延安日記》下卷,第271頁。一個鄰居送來兩棵白菜,而那家的一個女孩兒卻沒有褲子穿。蕭軍有的是力氣,但畢竟不是農民,所以不會干農活兒,上山砍柴,幾天后就跌傷了……更為重要的是,蕭軍的身份非常尷尬。他不是干部,所以沒有供給;他又不是農民,所以沒有土地和糧食。經再三請求,鄉(xiāng)政府批示撥給他一石零四升四合救濟糧。但不知為什么,這批示卻并未落實。蕭軍又到縣政府去要,開始接待者態(tài)度極好,但到里屋去了一會兒,出來臉色就變了。他一次次寫信,最后得到的答復是:“你自己解決好了?!?/p>
蕭軍:《延安日記》下卷,第326頁。此后的日子,是今天從這家借一升,明天從那借兩升,有鄰居送他一點吃的,他都要記在日記里。再后來,當?shù)匾粋€支書告訴他,“他們是特意讓我‘吃不開,‘逼回公家去?!?/p>
蕭軍:《延安日記》下卷,第324頁。
蕭軍到農村的收獲是什么?接受大眾教育的目的顯然沒有達到,但也不是全無效果,這效果就是:蕭軍終于知道了憑自己的本事吃飯、養(yǎng)活老婆孩子并不容易。哈爾濱、青島、上海的經驗或許證明他有這個能力,但在新的環(huán)境里,他要想離開組織而獨立生活,卻已經是幻想。相比之下,還是在延安吃供給的小米更輕松。所以,到農村去的這段經歷,實際作用就是打掉了蕭軍身上的狂傲之氣。蕭軍的原計劃是至少在農村住兩年,結果只待了三個月,就過不下去了,不得不向人求救。他寫信給邊區(qū)主席林伯渠,林伯渠沒有回音,但胡喬木來了,毛澤東派他前來探望。這時的蕭軍已經很難找到借米的地方,精神幾乎垮掉,英雄氣蕩然無存,于是,幾天之后被接回了延安。
蕭軍回來吃供給的小米,當然多少有點尷尬,然而,蕭軍卻依然故我,保持著某些獨立性,只是不再那樣直來直去。置身延安,他事實上已經進入一個隊列,他卻仍然不習慣聽從號令,不放棄獨立的思想和人格。在強調組織性和紀律性的文化中,他的姿態(tài)仍然不合時宜??陀^地說,如果不是毛澤東對他另眼高看,他的遭遇應該更慘。
三、在人們歡呼勝利的時候
1946年8月,中共東北局做出了一項決定:任命蕭軍為東北大學魯迅藝術文學院院長。在他的身份介紹中,除“《八月的鄉(xiāng)村》的作者”之外,引人注目的仍然是“魯迅的學生”。任命下達之后,東北局書記彭真派人前往張家口迎接蕭軍赴東北。經過一個多月的旅程,蕭軍一家抵達黑龍江。
組織上給蕭軍的待遇非常優(yōu)厚:四間住房,一個廚師,兩個保姆,還有一個警衛(wèi)員。警衛(wèi)員很快讓蕭軍辭退了,因為他覺得自己不需要有人背槍跟在身后。生活也是很好的,每頓飯有四菜一湯……然而,蕭軍很快辭去了院長的職務,辦起了魯迅出版社和《文化報》,自任主編,專門從事文化工作。
《文化報》創(chuàng)刊于1947年5月4日,一創(chuàng)刊就引起了熱烈反響,發(fā)行量迅速增長。這時的蕭軍有些陶醉,通過手中的報紙發(fā)表自己的見解,進行著自己所認定的文化建設,影響也進一步擴大。有好心朋友曾提醒他:在群眾中影響太大,并非好事,要知道,“你雖然也是延安來的,但你不是共產黨員?。 ?/p>
蕭軍:《蕭軍近作》,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43-244頁。清醒的人們明白,在新的體制之下,一個獨立的黨外人士在群眾中擁有威信,決非什么好事。但蕭軍仍然是蕭軍,他不想那么多,更不會因此而約束自己。無論在演講中還是在報紙上,他仍然固執(zhí)地表達自己的思想和見解。他時時想到的榜樣,仍然是魯迅。
他在《夏夜抄之三》中說:“中國離無產階級專政大概還得兩天,因此有一些過早抱有這‘專政思想的人,還應該忍耐一點好。即使專政,那也還是‘階級還不是黨,當然更不會是‘你。即使專政,也決不會殺盡所有非無產階級的人……這種‘小秦始皇主義式的想法是要不得的?!?/p>
《文化報》第37期。在《政、教泛談》中,蕭軍又說:“凡是迷戀于這種‘統(tǒng)一哲學的人,沒有一個是真正統(tǒng)一過的——表面現(xiàn)象不算——遠之皇帝方面如中國底秦始皇,蒙古帝國;學者方面底商鞅和韓非;近之如蔣介石;外國方面,歷史上馬其頓底亞歷山大、羅馬底凱撒、法國底拿破倫,以及希特勒和墨索里尼……。他們崇權、持威、極刑、苛法……而結果是越要統(tǒng)一,越分裂,越想長久,越半途夭折。此之所謂自嚙其根者是也。”
《文化報》半月增刊第5期。此時的東北正在樹立革命話語的絕對權威,蕭軍的做法不僅不合時宜,而且很容易被認為是一種嚴重干擾。
所以,就在蕭軍的《文化報》影響迅速擴大的時候,哈爾濱出現(xiàn)了一份新辦的報紙——《生活報》。該報與《文化報》一樣大小,也是五日刊,是由中共東北局宣傳部主辦的,副部長劉芝明直接領導,30年代“國防文學”劇作家宋之的主編?!渡顖蟆穭?chuàng)刊號即在第一版的版心用醒目的黑色邊框推出題為《今古王通》的短文,借著評說隋末的一個“妄人”,警告“借他人名望以幫襯自己、以嚇唬讀者”“迷惑群眾”的“今之王通”。誰在借他人的名望迷惑群眾?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蕭軍,只有他在借魯迅的名望。
有件事很有意思:蕭軍的入黨和被打倒是同時的。
在入黨問題上,蕭軍一直猶豫不決。在延安,毛澤東曾經勸他入黨,彭真也曾勸他入黨,但他一直下不了決心。從農村回延安時,他曾向胡喬木表示要入黨,但回到延安就變卦了。他一直留在黨外,直到1948年7月25日,也就是東北對他的批判進入高潮之際,在友人的開導之下,蕭軍才決心放棄個人的“小我”,加入到組織中去。他給東北局宣傳部部長凱豐寫信,提出了入黨的要求。此事由已經調任中共中央組織部部長的彭真向毛澤東作了匯報。8月,經毛澤東同意,批準接受蕭軍為中共黨員,并由東北局正式通知他參加組織生活。
就在這時,1948年8月26日,《生活報》發(fā)表社論《斥〈文化報〉謬論》。社論抓住了三個問題:一是8月15日《文化報》紀念抗戰(zhàn)勝利的社論中沒有向蘇聯(lián)致謝,并且使用了“各色帝國主義”一語;二是同期《文化報》發(fā)表的《來而不往非禮也》一文涉及蘇聯(lián)人與中國居民的沖突;三是蕭軍在一首詩中把抗戰(zhàn)勝利后的國內戰(zhàn)爭比作“萁豆相煎”?!渡顖蟆飞缯撜f:
以《三周年“八·一五”和第六次勞動全代大會》為題的社評,不僅巧妙的避開了偉大的蘇聯(lián)紅軍解放東北的英雄業(yè)績(關于這一點,社論里是只字未提的),而且模糊的諷示了這樣的意見:“……同樣的將是各色帝國主義者——首先是美帝國主義——最后從中國土地上撤回他們的血爪的時日……”各色帝國主義,究竟何所指呢?只有國民黨的政客,才欺騙的謊言帝國主義者有“赤”、“白”二色,而誣蔑蘇聯(lián)是赤色帝國主義。
《來而不往非禮也》顯著的,正面的,尖刻的給我們偽造了一幅畫面,用對比的手法把俄國人寫成侵略者……幾乎用不著解釋,沒有比這更惡毒的挑撥中蘇民族仇恨的了,沒有比這更露骨的倡導要對蘇聯(lián)采取報復行為的了。作者陰險的把俄國人描畫成“侵略者”、“剝削者”,把中國的小孩子描寫成“被侵略者”、“被損害者”,而且公然提出“來而不往非禮也”的號召,以期讀者都能師法,若說這文章不是社論里那含糊其辭的“各色帝國主義”的注腳,誰能相信呢?“文化報”已經完全墮落到偏狹的民族主義里去了。
……為什么會“終難免有所愴然”,“實不能無所悸痛!”“以懼以憂”,“哭笑難成!”不辨是非的把人民的解放戰(zhàn)爭比作“萁豆相煎”呢?……分明是站在反人民的立場上的。
由此開始,《生活報》連續(xù)發(fā)表8篇社論,并且組織了大量文章,如:《剝開皮來看》《論蕭軍的求“真”》《論蕭軍的“九點九”》《論“言論自由”》《魯迅的旗幟——評蕭軍的思想》《蕭軍所倡導的“真實”是什么?》《糖衣包著的毒粉》等,對蕭軍展開了猛烈的批判,給蕭軍加了“挑撥中蘇民族仇恨”“反對人民的解放戰(zhàn)爭”的罪名。9月6日,《生活報》發(fā)表社論《分歧在哪里?》,指出他們與蕭軍的主要分歧在兩個方面:一是關于人民解放戰(zhàn)爭的認識;二是對中蘇關系的態(tài)度。他們認為蕭軍的言論“危害人民的解放事業(yè)”“對人民的敵人有好處”。
面對火藥味十足的批判,蕭軍奮力進行反擊。9月1日,他在《文化報》第56期發(fā)表《古潭里的聲音之一——駁〈生活報〉的胡說》,指出生活報是“別有用心”,是“帽子滿天飛主義,隨便鍛煉人罪的主義,這全是封建主義,過去偽滿、以及國民黨反動派的得意手法”。蕭軍承認,紀念八一五三周年的社評沒有正式向蘇聯(lián)致謝,但“這難道也成了罪狀之一么?”9月5日,他又在《文化報》第57期上發(fā)表了《“古潭里的聲音”之二——駁〈生活報〉的胡說》,認為《生活報》是“隨便誣陷”,是一種“陰險的企圖和惡劣的作風”。而他們的企圖不外是“離間共產黨和蕭軍的關系”“挑撥蘇聯(lián)人民和蕭軍的友情”,在群眾中消除蕭軍較好的影響。他認為,這是沒用的,因為“我和中國共產黨已經有了二十多年的血肉聯(lián)系”。接著,又連續(xù)寫了《“古潭里的聲音”之三》《“古潭里的聲音”之四》,分別發(fā)表于《生活報》58期和59期。
反擊的結果是對方攤牌:1949年春天,先是由東北文藝協(xié)會作出了《關于蕭軍及其《文化報》所犯錯誤的結論》,接著是中共中央東北局發(fā)布《關于蕭軍問題的決定》,給蕭軍作出了“誹謗人民政府,誣蔑土地改革,反對人民解放戰(zhàn)爭,挑撥中蘇友誼”的組織結論。
《東北文藝協(xié)會關于蕭軍及其〈文化報〉所犯錯誤的結論》中這樣說:
蕭軍及其《文化報》的根本反動觀點,是企圖把人民民主革命統(tǒng)治與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的反革命統(tǒng)治描寫成為一樣東西,把新的看成舊的,革命的看成反革命的,把是非黑白作了根本的顛倒。因為這樣,蕭軍就把中國人民反對中國反動派的革命戰(zhàn)爭描寫成“親兄弟”之間的戰(zhàn)爭,“撫今追昔,終難免有所愴然;萁豆相煎,實不能無所悸痛?!痹谟行┚o要的關鍵上,蕭軍對于革命竟比對于反革命還要痛恨。例如他對于中國的革命農民和領導農民實行土地改革的共產黨,就這樣說過:“復加以‘分人之地,‘起人之財,‘挖人之糧,……甚至‘凈身出戶,此真亙古未有之強盜行為,真李自成、張獻忠之不若也。滿清雖異族,日本雖異類,尚不為此,胡共產黨竟如此其甚也哉?”蕭軍的這種反對革命的立場,在國際范圍內就表現(xiàn)為反蘇的濫調。蕭軍在他的《文化報》上一再發(fā)表他從國民黨反動派那里抄襲來的所謂“各色帝國主義”的反革命理論,并利用最微細的借口而發(fā)表“來而不往非禮也”的反動煽動。
對于蕭軍的反動言論,東北的進步文藝界曾經給以適時的批評,但是蕭軍借口“言論自由和批評自由”而加以拒絕,并且污蔑批評者是為了“焚毀自己所不高興的人與物,妄想一統(tǒng)天下稱霸稱尊”,是“大興文字獄”,“企圖造成一個無聲的哈爾濱和解放區(qū)”。蕭軍想以這種無賴的口吻來嚇退對他的正當批評。蕭軍認為:讓他在解放區(qū)里散布于人民有害的封建地主、資產階級反動派的反動思想,就是“言論自由和批評自由”,否則就是不民主。蕭軍對于言論自由和批評自由的這種曲解是必須擊破的。我們認為:人民政府完全有權利并且有義務來剝奪這種反對中國人民解放事業(yè)的言論和批評的自由。我們認為:所謂言論自由和批評自由,是有一定的歷史內容和階級立場的,因此,在人民民主的新中國,凡發(fā)表對人民有益無害的言論和批評,都應當有自由,如果某種言論和所謂“批評”直接反對人民的根本利益,有如蕭軍所發(fā)表的反動言論,則不應有自由。劉芝明等:《蕭軍思想批判》,北京:作家出版社,1958年,第3-5頁。
《中共中央東北局關于蕭軍問題的決定》中說:
東北進步文藝界最近進行了對蕭軍的反動思想的批判。中國共產黨中央東北局認為這種批判是必要的,是應該加以支持的。
蕭軍的反動思想不是一個偶然的現(xiàn)象。蕭軍是魯迅先生所指出的中國文藝界中“才子加流氓”一型的人物之一。在他的文學活動中,蕭軍表現(xiàn)自己是一個自私自利的、貫于采取兩面手法和敲詐手段的,無原則的野心家。他的帶著封建色彩的資產階級思想,妨礙他真正和人民群眾站在一起。當被帝國主義、封建主義統(tǒng)治所壓迫的時候,蕭軍曾經反對這種統(tǒng)治,但是當真正反抗帝國主義、封建主義的革命人民得到了勝利,建立了新的統(tǒng)治,這種統(tǒng)治服從于人民的利益,而并不服從于蕭軍之流的個人利益的時候,蕭軍就轉而反對人民的統(tǒng)治了。蕭軍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來到延安,那時他已表現(xiàn)他的興趣是比較的集中在反對人民的統(tǒng)治方面,而不是集中在反對人民的仇敵方面。在他到東北以后,東北局曾經抱著與人為善的態(tài)度,從物質條件上幫助他出版他所編輯的《文化報》,希望他在工作中能夠像他所宣布的站在人民方面參與東北人民的文化事業(yè)。但是蕭軍卻繼續(xù)發(fā)展他的錯誤立場,用言論來誹謗人民政府,污蔑土地改革,反對人民解放戰(zhàn)爭,挑撥中蘇友誼。雖然蕭軍在受到嚴重的批評以后開始作某種承認錯誤的表示,但是迄今為止,這種表示還只是口頭上的避重就輕的。東北局為了保護東北人民的文化事業(yè)的利益起見,認為必須指出:蕭軍如果不在今后的實際行動中(而不是只在口頭上)有系統(tǒng)的(而不是避重就輕的)改正自己的與人民利益不相容的嚴重錯誤,那么他就將完全自絕于人民的文化行列。如果蕭軍堅持他的錯誤,那么他的荒謬言論,就將成為封建階級和帝國主義勢力在被中國人民推翻以后所必然找到的反革命政治工具。
東北局完全贊同東北文藝協(xié)會對于蕭軍的結論,并作如下決定:
一、在黨內外展開對于蕭軍反動思想和其他類似的反動思想的批判,以便在黨內驅逐小資產階級的、資產階級的和地主階級的思想影響;在黨外幫助青年知識分子糾正同類錯誤觀點。
二、加強對于文藝工作的領導,加強黨的文藝工作者的馬克思列寧主義的修養(yǎng),在文藝界提倡嚴正的相互批評和自我批評,反對無原則的“團結”和無原則的“爭論”,為提高文藝作品的思想性和藝術性而奮斗。
三、停止對蕭軍文學活動的物質方面的幫助?!吨泄仓醒霒|北局關于蕭軍問題的決定》,《東北日報》1949年4月2日。
根據(jù)東北局的決定,在東北地區(qū)黨內外,各機關、學校、單位、大張旗鼓地開展了“對于蕭軍反動思想和其他類似的反動思想的批判”,罪名是:“反蘇、反共、反人民?!?/p>
東北局的《決定》中最后一條對于蕭軍是“致命”的。王德芬后來在《蕭軍簡歷年表》中描述過當時的情形:紙張來源停止了,銀行貸款取消了,《文化報》各個分銷處不準代辦了,各學校單位不許訂閱了。在行政干預下,《文化報》被迫???。這是一個象征:作為“自由職業(yè)者”的知識分子個人主持報刊的現(xiàn)象將不復存在,所有的知識者和他們的精神勞動都被納入了國家計劃的軌道。
從此之后,蕭軍進入命運的谷底。蕭燕回憶說:朝鮮戰(zhàn)爭即將爆發(fā)時,東北疏散人口,蕭軍讓妻子帶著孩子趕快走,是擔心戰(zhàn)爭一爆發(fā),自己可能會被斃掉!不過,蕭軍并未被斃掉,而是第二年也到了北京??墒牵闪藷o業(yè)游民,找不到工作,沒有工資,生活失掉了保障。為了生存,他挖過墳墓,打過多種零工,并且潛心自學,掌握了正骨、針炙、按摩等醫(yī)療技術,決定棄文從醫(yī)。為此,蕭軍于1959年5月致函彭真,請求市政府給予他行醫(yī)和考試機會。市政府派了衛(wèi)生局的兩位局長對蕭軍的情況進行了考察,并且派三位中醫(yī)專家對蕭軍進行了面試。可是,就在蕭軍等待行醫(yī)資格執(zhí)照的時候,他接到了去北京市文化局談話的通知。談話的結果是,自1959年10月1日起,蕭軍成了北京市戲曲研究所的研究員。從此之后,他有了工資,總算解決了吃飯問題。
回顧蕭軍的遭遇,真可謂成也魯迅,敗也魯迅。他命運的變化具有豐富的內容,體現(xiàn)著時代文化風尚的變化,體現(xiàn)著他與他所置身的文化環(huán)境的關系,也體現(xiàn)著他所承載的魯迅精神的實際處境。蕭軍在進入新時代之后的遭遇告訴人們,即使是魯迅的大弟子,也無法再像魯迅那樣特立獨行,無法繼續(xù)沿著魯迅的道路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