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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藥

2017-05-22 14:07尚元
飛天 2017年5期
關鍵詞:長壽

尚元

我的兄弟叫趙博,我倆不是同一個女人生的,但都得管楊長壽叫爸。

叫爸我不虧,因為他是我親爹。記憶里,我爸總是滿臉黑毛,一副勞改釋放分子的模樣,像極了他肉鋪里懸掛的豬頭,有時候抱住我又親又啃,我就能聞到鋪子里豬肚翻開的味道。等我長大后才漸漸明白,我親媽離開我們或許就有這個原因,我不能忍受的我媽也不能忍受。我看過以前的照片,我媽臉蛋白皙,時髦愛打扮,我爸永遠就像是被他刀下的生豬拱過的邋遢樣子,一點也配不上我媽。一個白臉女郎,一個黑頭漢子,中間夾著我這個避孕失敗的副產品,我就想造物主真是糊涂透頂,與其讓我成為沒媽的孩子,不如當時叫我爹一泡尿把我滋出來。

我爸養(yǎng)我比養(yǎng)他的那棚豬還精心,他給豬崽添飼料,給我灌羊奶。豬一年一出欄,我卻永遠也長不大,總在他眼前晃。一次,我?guī)е业男』锇殂@豬棚,追著一頭母豬和六個豬崽跑,豬嚇得嚎叫不止,我們高興得前仰后合。我們比豬還能撒歡,在豬身上我們留下了童年里最難忘的記憶。隨之出現(xiàn)的是我爹楊長壽,他站在豬棚門口,高大的身體擋住了午后的陽光,那個時候,我和小伙伴正每人懷里抱著一頭小豬崽撩撥呢。

楊長壽一巴掌打在我臉上,我覺得整個腦袋都飛走了。他罵我是豬種,當時我不敢還口,要擱現(xiàn)在,我會說,我是豬種,那我爸就是種豬,反正我就一個爹。我不哭,臉上火辣辣的,小伙伴們被我爹鎮(zhèn)住了,我看見他們滿頭滿臉的灰土,睫毛上掛著泥珠,小豬崽們倒是毛色油亮,比我們耐看。

自打那以后,楊長壽就要給我物色個后媽,是不是給自己找個暖被窩的身子,那時我不懂,現(xiàn)在照樣不懂。

后來,趙博被他媽牽著來到我家,我爸殷勤得像遇上了來鋪子里買肉的客人。他從案板上撿起賣剩的鹵肉拌了一盤涼菜,還到隔壁萬元戶的商店里要了一瓶燒酒。趙博媽手里拎著一網兜蘋果放在肉鋪隔斷后面的臥室里,拍著趙博瘦小的身子對楊長壽說:“跪下,快叫爹!”

趙博很聽話,就跪下來叫了一聲爹。我爸高興地張大嘴巴說:“兒子,快起來!”他掏出十元錢給趙博,趙博剛要伸手,就被他媽打掉了。他媽說:“都是一家人了,還給什么錢不錢的!”

楊長壽說:“這是我給兒子的見面禮,你別攔著!要是不拿,以后就別讓娃兒喊我爹!”說完就將錢拍在桌子上。

趙博媽哭了,說:“以后你能把趙博當兒子待就好??旖o你爹磕頭,再磕幾個!”趙博當下就又把頭搗在了地上。我爸說:“夠了夠了,快起來吧,有偉偉吃的,就有博博吃的,兩個娃都是我楊長壽的兒子。來,今個是個好日子,咱們一家人,喝酒!”

當夜,我爹就把自己放醉了。他將我打發(fā)到肉鋪子臨時搭起的木板床上,把隔斷門從里面上了鎖。之前,即便是楊長壽把我狂揍一頓,晚上還是叫我同他一起睡在里屋的床上,但現(xiàn)在,這個安逸的位置被趙博媽占據了。隔斷是用三合板釘起來的,將我家的鋪子前后分開,前面三分之二撐著苫板,擺著剁肉的木墩、冷藏用的冰柜,還有一口煮肉用的大鐵鍋,墻上掛著鐵鉤和開膛破腦用的各種兇器,場面骯臟恐怖,后面三分之一才是我們真正意義上的家,擠滿各種生活用具,能用和不能用的,一股腦兒全在里面,稍值錢的就是那臺十四吋的黑白電視。以前我討厭這地方,恨不得一把火燒了,但現(xiàn)在連這樣安逸的角落都不屬于我了。

還好,有個家伙處境和我一樣,那就是趙博。

他被趕出來和我睡。那小子,我恨他,剛一來就把我逼到了肉鋪子里,我正為白天的即將到來而煩惱。到時店門一開,那些小伙伴說不定會到市場里轉,看見我家原來在這樣一個破爛的地方,心里就一陣不安。趙博脫衣服,外衣、襖子、襯衣、毛褲、線褲,一層一層的,有媽沒媽區(qū)別就在這里。我從小沒媽,衣服臟了楊長壽就叫我脫下來,他不說我就不換。趙博脫得只剩下褲衩和背心,鉆進被窩直喊冷,我看見他那種認賊作父的孬樣就來氣。你小子還有個褲衩和背心穿,你給我起來!

我一把抽了被子,趙博在床板上縮成一團。我叫他把褲衩脫了,趙博說:“哥,小聲點,別叫爸和媽聽見!”

我說:“別叫我哥,我不是你哥,我姓楊??烀摚 ?/p>

趙博乖乖脫了褲衩。我看見他的雞雞變黑,有了發(fā)育的跡象。我警告他,我說:“趙博,你可以住下,但這是我家,往后你得聽我的!——還有,你要發(fā)誓不會告訴任何人咱倆晚上住這里,聽見了嗎?”

趙博爬起來,用兩只干柴棍一樣的胳膊摟住肩頭,怯怯地說他聽見了。

我將被子扔回去,我說,現(xiàn)在我得搜你的身,看帶了什么好玩意。我從他的褲兜里掏出了一疊游戲紙牌,還有一個彈弓和幾粒石子,最后我在他的上衣口袋里找到了我爹給的十塊錢。

我說:“趙博,這錢是我的!”

趙博說:“哥,是爸給我的!”

我說:“放屁,我爸給你的那也是我們家的錢,現(xiàn)在物歸原主!”

趙博可憐兮兮地垂下頭,把被子攤開來睡了。

我說:“一天一塊,這十塊錢夠你住十個晚上的。我家的錢有豬肉味道,不信你聞聞。”

真沒想到十元錢讓趙博在我的床上睡了兩年。那些個夜晚,我們的床像泊在湖面上的小舢板,夜深人靜,窸窸窣窣的聲音驚起湖面的波瀾時,床就一漾一漾的,攪得人心神不寧。趙博睡得死,不知隔墻后面大人的事,我故意趴在他耳邊喊地震了、地震了,然后拽著他溜到外面去。夏天一點兒也不冷,躲在麥秸垛里,玩鬧上一晚上,多么瘋狂!

這是我們的秘密,趙博為此恪守諾言。

我是個在學習上毫無天分的人,一到課堂就犯困,兩只眼皮間像扯著皮筋。一天,班主任點名,他喊“趙博”,趙博站起來答“到”,聲音很脆。接著又點“楊偉”。那時我還趴在桌子上迷糊,以為是我爸喚我去倒烏七八糟的豬屎尿,就沒有理,結果班主任又點了一次我的名字,才如夢方醒。我看見全班同學正齊刷刷望著我,就拖著怪腔懶懶地回答:“到——”

班主任看見我就把臉一黑,說:“蔫不拉幾的,果然是楊痿!”

班主任說完這話把自個逗樂了。同學們跟著傻笑,他們多半不知道這話的深層意思,老師笑了,他們覺得就應該笑。我因為多次留級、見過世面、膽子也大,就站起來說:“老師,你什么意思?”班主任知道是他失誤,連忙說:“你們兩兄弟,還真是不一樣,你這個做哥哥的要向弟弟學習,自習課上不準睡覺!”

后來,趙博就被派來和我坐同桌。

我們倆白天趴在同一張桌子上聽課,晚上躺在同一張床上睡覺,環(huán)境完全一樣,但學習成績卻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當然也成了老師口里的正反兩種典型。他們說我懶惰、不開竅、注意力不集中、遲到早退愛曠課,一無是處,根本不是塊學習的料。

連我也這樣認為。我想這該死的初三快點結束吧,然后就接替楊長壽的事業(yè)去養(yǎng)豬。站在肉鋪里賣豬肉我嫌丟人現(xiàn)眼,但到了老家農村,誰會知道我的底細?可偏偏一個女孩子的出現(xiàn)讓我改變了想法。

以后我去學校唯一的動力就是為看一眼她。

女孩叫王佳,是從市上轉下來的插班生,黑發(fā)齊耳,眸子明亮,說一口普通話。因為個子頎長,就被安排到了后面,剛好與我坐在同一排。那時候,教室中間的二三小組是黃金位置,為了體現(xiàn)公平,每兩周輪換一次。我計算了一下,八周一個輪回,有六周時間我和王佳只隔著一條走道,但也有兩周,我們倆一個南墻、一個北墻,隔著全教室最遙遠的距離。王佳學習很刻苦,但成績不是很好,因為說的是普通話,人又長得漂亮,所以在班里很出眾,各種文藝表演她都是我們班的招牌。能與她處半個同桌,我們班的男生都很羨慕我。慢慢的,我對她就有了種特殊的感覺。具體表現(xiàn)是一天不見就牽腸掛肚的,到任何一個地方我都會留意有沒有她的身影,我喜歡坐在她旁邊,感受她的存在、嗅她淡淡如蘭的氣息,那種滋味讓我癡迷、讓我心花怒放。但畢竟我是個差生,王佳總是越過我和趙博說話,討論一些習題的解答方法。我插不上嘴,心里生氣,卻假裝什么事也沒有。我想,王佳一定是喜歡上了趙博這小子。

我想試探趙博,有一天我對他說:“王佳喜歡上你了,叫我告訴你?!?/p>

趙博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支支吾吾地說:“不可能。”

我說真的,是她叫我告訴你的。從那以后,我暗中觀察趙博,發(fā)現(xiàn)他一見王佳就臉紅,故意躲著她,兩個人別扭上了,我從中得到了很大的滿足。

那段時間,我身上也發(fā)生著變化。楊長壽說:“偉偉這是怎么了,天天洗頭發(fā)?以前洗臉都要我牽著脖子?!壁w博媽說:“孩子懂事了,知羞臊了。”我知道我喜歡上了王佳,因為能看到她,我覺得每一天都值得期待。夜里我盼著天亮,天亮了我等著上學,一進教室我就尋找王佳,只要看一眼,心里就甜津津的。后來我明白,那種幸福的感覺叫做初戀。為了引起她的注意,我曾偷了我爹埋在褥子底下的玩意兒,帶到教室里,吹足氣,當氣球玩。男同學們一哄而起,爭著拍來趕去,我還大聲給他們講解這東西的用處,都是道聽途說、一知半解,男生們興奮得直亂叫,女生們卻羞怯地把頭低下去。我瞟一眼王佳,她在寫字,根本不把我當回事。

那是九十年代末,西北地區(qū)的商貿還不活躍,我們黑石縣城每年都有物資交流大會,天南地北的小攤販二道毛拉著自認為最掙錢的東西來趕場,各種商品擺得滿街都是,我們上學像一個個小泥鰍似的在人堆中鉆來鉆去。每到這時,我爹就會從案板上那只沾滿油垢的錢匣子里挑出十塊錢,給我和趙博每人五塊,由我們自由支配。趙博總會買些新鮮的玩意兒,比如彩色橡皮、帶鞘的小刀、五花八門的圖書,而我多半會拿錢去看馬戲表演,或者買杯汽水喝掉。這一次,我打算為我置辦一件新衣裳。

我對趙博說楊長壽給他的五塊錢得借給我。趙博雖然為難,但還是把錢交了出來。我有點感動,兩年前他被我搶走十塊錢的時候就是這種怯愵的表情。我說:“今天這五塊錢算我借你的,你以后的‘床費統(tǒng)統(tǒng)免了?!壁w博很高興??蛇@樣湊下來,也只有十幾塊錢,那時一件夾克衫起碼得五十元。

我想到了楊長壽那個臟兮兮的錢匣子。

我說:“趙博,去把你爹的錢匣子弄開,拿五十塊錢出來?!?/p>

趙博怯生生地說:“哥,我不敢。”

我假裝生氣地說:“你要不去今晚就睡到肉案上吧,看我怎么收拾你!”

趙博可憐巴巴地說:“哥,我真的不敢去,爹會打死我的!”

我說:“楊長壽不會打你,他只會打我?!?/p>

我和趙博商量好后,等著作案的時機。一天,趙博媽回老家給豬喂料,楊長壽正忙著剁豬排骨。他口銜香煙、雙目微閉,一截煙灰掉下來,被他一頓亂刀,連同豬肉豬骨和在了一起。我很少叫他爸,但這次必須激起他作為人父的柔情,我說:“爸,你進來,我有話對你說?!?/p>

楊長壽意外地望著我說:“怎么了,偉偉?有話你就說?!?/p>

我說:“你進來,我有事要問你?!?/p>

楊長壽兩眼一抹黑,跟著我進了肉鋪后面的里屋。他邊走邊把兩只油膩膩的大手往腰間的圍裙上擦。我關上門說:“爸,你告訴我,我媽到底去了哪里?”

楊長壽不知道我要跟他提說這事,摸一摸鼻子。我知道只要說到關于我娘的話題他就會鼻腔發(fā)酸,語塞無措。“這——以后慢慢你會知道,外面有生意?!睏铋L壽搪塞一句,掀門欲逃。我搶到門后,堵住他的去路說:“我現(xiàn)在長大了,有知道的權利,你今天不說,我就不讓你離開?!睏铋L壽沒辦法,說:“你媽是個好女人,都怪我?!闭f著深吁了一口氣,“都怪我那時沒有好好待她,經常喝酒。那年她走時你才滿一歲?!?/p>

我看見楊長壽欲哭無淚的樣子就好笑。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不知道我媽的下落,他深愛著我媽。關于當年我媽離家出走的事,我們所知道的就只有這些。

我預計趙博在外面已經得手,才把他放出去。

果然,趙博已經順利地偷了五十塊錢。楊長壽的錢匣子白天掛著鎖,到了晚上趙博娘把一天的票子清點一遍,然后把剩下的毛毛分分整理好、上鎖,以備第二天給人找零。里面到底有多少錢,其實他也不知道。

趙博將錢扔給我,好似燙手,但還沒來得及花,就被隔壁商店的萬元戶揭發(fā)了。楊長壽不說話,趙博媽像遭狗咬了一樣扯住趙博,用我家的笤帚疙瘩一頓猛打,逼問他偷走的錢哪去了。

我躲在里屋不敢出來,集市上的人都睜著好奇的眼睛往鋪子里瞧,本是和氣成財的生意場發(fā)生了巨大的家庭紛爭,誰敢進來買東西呀?趙博媽又喊又叫,唯恐全市場的人不知趙博偷了錢,惹來了左右鄰居和戴大蓋帽的工商所干部,結果一看是老媽教訓兒子,都站在一旁觀望,也有人發(fā)出一兩聲可有可無的勸慰。

趙博像一截瘦木樁,死戳在鋪子門口不說話,一味地哭。趙博媽把笤帚把兒都打開了花,最后還是我爹楊長壽抓住她的手說:“行了,小孩子嘛,嚇唬嚇唬就行了,搞得雞飛狗跳的,不嫌丟人?”

那女人一聽楊長壽的話,哭得跟當年死了男人一樣,“我生下的好兒,跟他死去的爸一樣,八棍子抽不出一個響屁——我的命咋就這么苦!”

從那天起,我把趙博當成了兄弟。

這樣一鬧,我不但被人看了個清清楚楚,而且連鋪子也被人觀了個里里外外,我家的位置就暴露了。這是我當時的想法,當時的想法很幼稚。后來我用五十元巨款買了件西裝上衣,穿在身上的那種自豪感就甭提了。遇見人我就把胳膊揮起來,故意給他們看袖口處的商標。我記得我爹心情好時給我說過,他們年輕時戴了手表會專揀人多的地方看時間,亮出金燦燦的腕子見人就問:“嗨,老兄,幾點了?看我這記性,又忘了給表上發(fā)條。”我的心情就是這樣,少年時的我是校園里最有模有樣的人物,哪像個學生,用清水洗完頭發(fā),打上摩絲,就跟牛舔了似的烏黑油亮??墒?,下半身我只有一條土裁縫縫制的藍布褲,腘窩里皺了一層一層的褶,腳下是一雙被鞋匠縫補過好多回的爛球鞋,可即便如此,我亦因一件衣服增強了向王佳表白的勇氣。

我的初戀是這樣開始的。

快到冬天了,當時我們的教室是磚木結構的三間大瓦房,取暖是最原始的辦法——敷土爐子。這活不是誰成績好誰就能勝任的,反倒是我這種不學無術之徒最為擅長。班主任知人善任,向我下了任務,我興奮得連覺都睡不著。那天中午,我洗了兩遍頭發(fā),在我家肉鋪里找出一塊廢舊鐵皮,然后到我爸的老友張叔的鐵匠鋪里借了一把大剪刀。我把鐵皮剪成想要的形狀,趙博問我這是干什么,我根本不理他,趙博又湊上來要給我?guī)兔Γ医兴麧L到一邊去。到了學校的活動課上,同學們都出去玩了,我?guī)Я藥讉€小兄弟,用磚塊和稀泥在教室后邊砌了個四方中空的土爐子。我的創(chuàng)造力得到了初步展示,我用鐵皮在爐壁上造了一只簡易烤箱,預想著以后上課,就先把趙博娘蒸的白饃塞進去,等到下課就能吃到焦黃冒氣的熱饅頭。

我的偉大創(chuàng)造得到了班主任的公開表揚,他的話讓我的狗尾巴翹到了天上。我知道王佳一定會對我刮目相看。這就是創(chuàng)造,平常之間制造不平凡。幾天以來,我一直為自己的發(fā)明興奮不已,可漸漸心就冷了,我發(fā)現(xiàn)王佳還是去找趙博說題,對我視而不見,總是一副客客氣氣的樣子。當他倆接上頭的時候,就把我隔在中間,把我當成了空氣,我只能努力將身體后仰,為他們退出熱情交往的半張桌子。我的心怦怦跳躍,我看見王佳發(fā)育良好的胸脯仿佛兩座山丘。

他們的開心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我不答應。那天晚自習,我故伎重演,對王佳說操場后面小樹林里有人找她。為了騙她赴約,我還說:“真的,王佳,騙你不是人!”

王佳一聽“操場后面”、“小樹林”這兩個詞就把對趙博的熱情凝在了臉上。這地方地勢低洼,相當隱秘,因為地形不足以規(guī)劃,建校以來就一直荒著,野生出密密的洋槐,長滿了掩人腳面的野草,草一歲一枯,樹長成材料就遭人砍伐,時至今日也只是個不成氣候的小樹林。但在我們黑石中學,這里卻是個不光彩的地方,逃學蹺課、鬧事約架、談情說愛,未成年人的一切恩怨情仇常在此上演,有次還打死過一個學生。

起初王佳不想去,但經過我花言巧語,就改變了想法。她要叫趙博陪,可這小子膽小怕事,支吾了半天不敢去。我看見王佳明亮的大眼睛里閃過一絲失望。她的失望就是我的希望。我對王佳說,看在這條走道的份上,大爺愿意給你當保鏢。我記得那天晚上,路燈昏黃、星星隱藏,一聲鈴響,安靜的校園炸開了鍋。我們一前一后,穿過土操場走了很久,走得我身體發(fā)麻,走得四周空氣冰涼,才終于來到那個令人終身難忘的小樹林。

教室的窗戶像一個個亮燦燦的格子,映得小樹林一片光明。幾個少年鬼影一般閃進樹叢里。

我說:“王佳,我喜歡你!”

王佳說:“???”

我說:“我喜歡你!”

王佳剝著指甲,站住,低頭不語。風吹亂了她的劉海,露出好看的額頭,她早該知道那個約她的人就是我。我們倆保持一米的距離,中間似有一個無形的夾道。我說出這句話,仿佛石子拋入深井,等待她發(fā)出心底的泉音。鼻子辣辣的,眼睛里迷迷蒙蒙,添上來幾分潮濕意。多年以后,我經常會想起這次失敗的表白,或許每個戀愛的故事都美得叫人沉醉,即使當年大咧咧的我,只在王佳面前說了一句我喜歡你的話,就能把自己感動出了眼淚。

沒有花前,沒有月下,只有青澀,只有輕狂。

王佳眼里閃動著一些復雜的光,“我——你——”未等她說完,樹叢中就追出七八個人來,我看見是那幾個少年,也有校外的閑雜分子。前面的人拼命奔逃,后面的人瘋狂追趕,動作矯健、伸手敏捷,他們在這里打架,尋釁滋事,都不是益鳥??晌以谶@里向喜歡的姑娘表白,就是好鳥嗎?

小樹林沒有半點風景,白天樹枯草黃,散落著紙片和煙蒂,不久前一場冰風冷雨,旮旯里的泥土散發(fā)著尿騷味,或許真是因為有人經常在墻根下撒尿才混雜出如此難聞的氣味。在這個公共廁所一樣自由骯臟的地方,青色的水泥墻上布滿腳印、鼻涕和不知是什么的遺跡,最多的是少年們對人類生育這個偉大話題的涂鴉,男人和女人的那點事,是他們對生活全部的理解與向往嗎?有什么東西從少年奔跑的方向飛過來,閃了一道光。王佳尖叫一聲,捂住了好看的額頭,跌坐在地,濃稠的液體從她的指縫間滲出來,把臉都染紅了。

我在向我的初戀女孩表白,我騙王佳說那個烤箱是為她做的,是她給了我靈感,一看見她,身體內就流過幸福得令人昏厥的電流。

王佳不說話,血在流,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聽見我說話。

我家就是這樣,殺豬匠和管賬婆在教育后代的問題上分工明確,他們各說各的話、各打各的娃,從無例外。這件事發(fā)生以后,王佳的姑姑尋到我家的肉鋪子里興師問罪。

趙博媽搶在楊長壽出手之前先用笤帚疙瘩把趙博打進了里屋,關門上鎖。理由是這小子快把她氣死了,整天惹事生非,不是個好種子,放出來不知又該闖什么禍。

我覺得那女人是在罵我,可大禍將至,我忍了。

王佳姑姑穿一件黑呢子大衣,束出一段細腰,瘦臉蠟黃,氣質憂郁,一看就知道是個坐在機關大院缺少陽光輻射的女干部。生女像姑姑,說得一點沒錯,王佳就有她姑姑的好身材。王佳姑姑走進來,我爸還以為是早市上割肉的顧客,賠了三分笑。王佳姑姑說:“你是楊偉的家長?”

殺豬匠一聽,知道事情不對頭,說:“怎么了?”

“怎么了?我還要來問你呢。你兒子呢?”

“請問你是?”

“我是王佳的家長?!?/p>

楊長壽雖然是個殺豬的粗人,但卻熱衷生意門道,逢人先獻三分笑。這次他趕緊放下刀子,把臉一冷,在圍裙上擦了兩把手,悲聲悲氣地說:“這個小狗日的,老子花錢叫他去念書,不好好學習,整天失事闖禍,沒想到發(fā)生這樣的事,真是對不起。唉!”

“對不起?對不起能抵得上我家姑娘的一只眼睛嗎?”

“有這么嚴重?”楊長壽驚詫地問。

“不嚴重我來找你?”

“小狗日的,看我不敲斷他的腿!”

為了讓王佳姑姑息怒,楊長壽一腳踢開隔板門,把我拖出來,當她面甩了我一巴掌。

這一巴掌摑在我臉上,我感到十分痛快。打,再給我一下,搞個左右對稱??墒呛苓z憾,我爸打我從來都只有一下。我的腦子像被水泡了,竟然不知道跑,像趙博一樣死戳著,全然忘記了是在肉鋪外面眾目睽睽之下。唉!如果可以,我情愿把我的兩張臉撕下來掛在操場后面的石墻上,讓那個名叫崔濤的雜種當靶子。用帶著尖刃的玻璃扎,扎成一串爛抹布。

你們悲憤難過,難道我的心情就好受嗎?

王佳姑姑說:“養(yǎng)不教,父之過!在學校里不好好念書,卻要禍害別人家的孩子,說句在理的話,要是你兒子不把王佳叫出去,這事能發(fā)生嗎?真是不知羞愧!你爸殺豬賣肉供你念書,毛沒長齊就搞對象,你說我可怎么給她爸媽交代??!”

王佳姑姑哭了起來,語無倫次。

我爸點燃一支香煙,默默抽上。

“你們、你們這些個鉆錢眼的個體戶,是咋教育孩子的?我家王佳是上大學的材料,一輩子都叫你們毀了!毀了!你們知道嗎?”

這時候,趙博媽火了。

“你年紀輕輕是怎么說話的?我們個體戶怎么了?我們殺豬賣肉怎么了?有道是一個巴掌拍不響,我兒子叫,也該你姑娘跟著去,她不去,不就什么事沒有嗎?你姑娘和我兒子談對象,你覺得你姑娘虧,我還覺得我兒子蠢哩,指不定還做了什么非分事?!?/p>

“你你你……”

王佳姑姑氣得發(fā)抖。趙博媽是什么人?跟她斗嘴,十個姑姑都不行。

“再說了,打瞎你家姑娘的又不是我家楊偉,有種你去找縣長市長評理,叫公安局把崔濤斃了。我看呀,你也沒這個本事,就會捏我們這些軟柿子。來來來,今天你也不能白跑一趟,封門砸鍋隨你便,我和我家老楊絕對不攔著——老天呀!你也不睜眼瞧瞧,看看當官的怎么欺負人……”

趙博娘放聲哭嚎,像受了巨大的委屈。王佳姑姑說:“潑婦,破鞋——好人不跟狗講道理!”

“你媽才是破鞋,你爸才是賴狗,你罵誰?”

“聽不懂人話???我罵的就是你!”

“你再罵一遍?”

“賴狗!破鞋!罵你怎么了?罵你怎么了?”

趙博娘逼上去,抓王佳姑姑的頭發(fā)。長年累月風吹日曬,她的臉仿佛醬紫色的鼓皮,她的嘴巴好似黑魆魆的洞口,她的手猶如兩只鋼筋鐵耙,在一致對外上,這女人絲毫不含糊。她們糾纏在一起,像兩個散發(fā)的厲鬼,看得我心驚肉跳。

“你們還要不要臉?”楊長壽把斧頭剁在木墩上,嗡嗡顫動。

那天,趙博娘揪下王佳姑姑一撮頭發(fā),但也被對方撕爛了半只袖管,沒有占到多少便宜。趙博從里屋跑出來,吊在兩個搏斗的女人中間,拖著哭腔對我說:“哥哥哥,人家打我媽哩,你快來幫忙呀!”

我說:“是你媽又不是我媽。姑姑,加油!”說完我就趕緊往外鉆。這一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滿眼淚花,熟悉的世界正浸透在汪汪淚影里。

“看你媽的×哩,都給老子閃開!”我對看熱鬧的人說。

事還沒完。我逃得了一時,卻逃不出一世,楊長壽應付了今日,睡過一夜,又是明天。畢竟這不是一件小事。第二天,他用粽葉包了兩只豬耳,在萬元戶的商店里買了一袋牛奶粉,去探望王佳的病情。領教過趙博媽九鷹白骨爪厲害的姑姑肌肉變形、滿臉憤怒,一把將殺豬匠的禮物扔到了門外的大院里,兩只豬耳在窨井蓋上活蹦亂跳。王佳姑姑說:“滾!誰稀罕你那點破玩意?丟什么人,我家也是你進來的?早干啥去了?咱們法庭上見!”

我爸趕緊道歉,對不起,對不起,誰也想不到會這樣。我爸差點就給人家跪下了。他可真有出息啊!那個崔濤,我不得不說,人家老子是個什么領導,本人是成名已久的壞渣,他擲出的玻璃飛刀是沖著幾個少年的腦勺去的,沒想到手藝臭得像狗屎跌進了下水道,眵昏的眼竅仿佛走馬燈,所以才誤傷了我的心上人。王佳姑姑遷怒于我,我有什么辦法?這是一場意外,意外是誰也控制不了的呀!

得不到對方諒解,楊長壽灰溜溜地回來了。抽煙,一抽就是滿缸子煙蒂。我呢,照樣把頭發(fā)洗得干干凈凈,把衣服穿得亮亮新新地去上學。我再也不打瞌睡了,眼睛睜得大大的,等著王佳回來。

我喜歡這樣的狀態(tài),平平靜靜的,誰也別來打擾我。

我們這里的冬天,以第一場雪的降臨為標志,盡管之前樹葉已經掉光,天氣已經很冷,家家戶戶煙囪冒煙,但沒有點白色的冰與雪,冬天就沒有冷酷的靈與魂,就像春天沒有綠色、秋天缺少金黃。雪會將秋天枯萎凋零的林梢描出細密的線條,會將污濁干燥的空氣凈化出凜冽的寒風,會在土飛塵揚的山塬大地覆上一層暄實的棉被,露出潔白之下不肯消寂的斑斑點點和褶褶條條。但之前的日子是難熬的,正如年少時的我,站在星期天的黃昏里,日薄西山,無限惶恐——我是個差生,厭惡那個如同牢獄一般的地方。

那段日子里,想平靜都難。在黑石中學,晚自習發(fā)生了學生遭遇人身傷害的惡性事件也不是一次兩次了。王佳姑姑在我家鋪子里沒有討到半點便宜,就來到了學校,校長除了賠情道歉也沒有多余的辦法?,F(xiàn)如今,那幾個壞小子已經被公安局拘押起來,他們把事發(fā)經過講得清清楚楚,照說也就是先批評教育、后交錢放人的結果,其中原因有二:一來他們還未成年,不負法律責任;二來這純屬意外事故,不構成刑事犯罪。還有許多不上臺面的原因,這件事圍繞“錢”這個關鍵盡量在小圈子里解決。

我見到了王佳的兩對父母,他們和王佳姑姑共計五人到我家鋪子里來說事。鑒于上次趙博媽的英勇表現(xiàn)和我爸楊長壽手操刀斧的危險職業(yè),來人都有意克制自己的情緒,盡力磋商解決問題的辦法。我家肉鋪狹小,忽然擠進來這么多人,連個擱屁股的地方都沒有。我爹又驚又亂,連忙招呼他們進里屋歇腳。這時候我才搞清楚王佳的身世,那一對粗衣布褲老實巴交的農民是她的親生父母,他們一連生了三個女孩,為要一個頂門立戶的兒子就將三女兒送了人。這事很常見,三女兒送給市里的一戶人,改名王佳。本來一切安好,王佳在第一次中專考試的時候,卻連預選都沒有進入。為了爭取二次機會,他的養(yǎng)父母動用了所有社會關系,為她改了學籍,然后轉學到縣上,插進我們班,這樣就可以參加今年的考試了。王佳寄宿在姑姑家里,不想發(fā)生了意外。這事因我而起,責任不可推卸。

我想,往日我爹楊長壽殺豬是何等英雄,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豬血四濺,豬嚎震天,他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在我的記憶里,他口噙利刃,手勒索套,等著豬血放干、豬尸癱軟,才將那屎尿俱下的死豬過水拔毛、開膛破腹、翻出一攤血紅之物。我呢,最喜歡將塑料袋一樣的豬尿脬吹成大大的氣球。我爹就笑哈哈地說:“兒子,那東西是裝尿的,騷氣著呢。”現(xiàn)如今我爹對這幾個上門來的人物愁情苦臉,絲毫沒有殺豬時主宰生死的氣概與豪情,竟然主動提出要支付三千塊錢,作為對王佳父母的補償。再多他也沒有了。

那時候的三千塊錢已不是個小數目,楊長壽需要宰幾十頭豬才能掙這么多錢。然而,王佳的兩對父母,尤其是農村來的兩位老夫妻,四目相顧,對我爸的提議不置可否。農村女人忽然流著淚說她女兒以后可怎么辦,眼睛壞了,嫁人都尋不到好一些的人家,這點錢怎么能行呢?王佳的養(yǎng)父母也發(fā)話了,說不是錢的問題,以后還要考慮給王佳二次治療,他們也知道這事不能全怪我,希望能拿到五千塊。還有王佳的姑姑也據理力爭,她的話有些隱諱但道理明白。那個叫做崔濤的咱惹不起,這賠償呢還得從殺豬匠的肉鋪子里往出拿一部分,如果崔家人上氣動火,那么你這肉鋪子就得關門歇業(yè),你這殺豬行當就生意到頭了。好事歹事,反正叫你攤上了,不如二一添作五,一人一部分。以后他們要去西京給王佳治眼睛,這點錢估計也還不夠。

這樣的談判進行了幾次,賠償的數額也在不斷增加,后來以四千六百元了事。我記得很清楚,為了這些錢楊長壽把趙博媽壓在床上狠揍了一頓,可管賬婆死抱住錢匣子就是不松手。楊長壽說:“你這個心叫狗吃了的女人,把錢給我!”

趙博媽一邊哭一邊說:“我不,你打死我算了!”

楊長壽拿起趙博媽經常教訓兒子的笤帚疙瘩往女人肥腫的臀部上猛抽幾下,仿佛打在了棉花上。楊長壽說:“怪咱把小狗日的沒教育好,幾千塊錢算個球!兜攏夠給人家,省得一伙人來店里攪擾生意?!?/p>

趙博媽心疼她的錢,說:“我跟你搭伙,就是你說將來能在縣上置買個地方,咱也像城里人一樣住樓房,可你為了你的娃,就不管我們母子了?想把買房的錢拿走?沒門!”

“狗日的,天都塌了,你還想著美事!老子殺豬剁肉,還由不了我做主么?”

“你殺豬剁肉功勞大,難道我就整天坐閑板凳?我看偉偉就是跟了他騷情的媽,才要破了我們的囫圇財。有我在,要錢沒有,要命拿走!”

我爸一聽趙博媽在罵我媽,一下子又是幾笤帚,“你嘴巴干凈一點,我打死你這個賤女人!偉偉就是殺了人也是我和郭紅的兒子。你有多好?克死了男人,拖著油瓶到我家,還想拿了我楊長壽的事?”

“你打你打,兒子是你的,錢是你的,鋪子是你的,什么都是你的。飯是第一碗香,蜜是頭一口甜,我就是把心操爛了也比不上你前一個騷娘們——我是喪門星,怎么就克不死你?”

“再罵,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騷貨騷貨,你和郭紅都不是好東西!”

我爸抓起女人的頭發(fā),趙博媽像只羽毛凌亂的罩窩雞,露出身下那只流著豬油的錢匣子。她雖然被我爸從后面牽制住,但雙手靈快,趁著殺豬匠還未得手之際,彈開匣子,將一把鈔票甩在楊長壽的臉上。女人的嘴角不知什么時候磕破了皮,洇染了一嘴鮮紅的牙齒,樣子十分駭人,她臉上帶著詭異的瘋笑,說:“我算是瞎了眼了,跟了你這么個殺豬的!拿走你的錢吧,我和博博走!”說完就往店外走。這時我爸一把拉住她,“你給我回來!你往哪去?”他的蠻勁在對付趙博媽時總不如對付生豬時收放自如,本來他的心已經軟了,動作里帶著一絲溫柔,可只輕輕一下,女人就被他重新撂倒在床上。

女人埋頭大哭,聲音嗚咽……

之后,我?guī)滋於紱]見過趙博媽,我知道她去了老家農村。對于她來說,這個為之辛苦付出的家怎么能說撇下就撇下呢?為了能和城里人一樣生活,為了我爸的承諾,為了趙博考上中專,為了與我和睦共處,她是不會走的。女人呀,有了孩子就被牽連住了,即使神仙,也留戀世間平凡苦短的日子,何況是一個拖著十五歲兒子的趙博媽。

楊長壽和王家人簽了諒解協(xié)議后就像失了魂,眼睛紅腫、頭發(fā)凌亂、胡子也不剃、滿臉一寸長的黑毛,愈發(fā)像鋪子里未經火燎的豬首。對我就沒有一句話了,我知道他心里的怨憤臨時壓制著,總有一天要釋放。

我等著這一天,先等來了一場雪。我以為雪落大地,萬物俱靜,王佳就會回來,隔著走道坐到我身邊。但我錯了。

大雪將我埋沒,走在咯吱咯吱的雪地里,世界蒼芒,內心悲涼。不知什么時候,我那莽夫老爹說過,這世界上最干凈的是下雪,最骯臟的也是下雪,最熱鬧的是下雪,最孤獨的也是下雪,最叫人期盼的是下雪,最令人失望的也是下雪;冬天里一片冰心玉壺遮住了多少丑與惡、對與錯,不為裝扮大地,只為滋潤土壤,這是雪的宿命;終有一天,氣候回暖,雪消冰融,在綠葉新生之前,愈發(fā)是一片黑水黃泥,因為這世界本身未曾改變。

這光景里,已經到春節(jié)過后的第二學期,每日都架煤球的土爐子已經被人糟蹋得搖搖可危。那個受愛情啟發(fā)的杰作早就不知被誰拿掉了,爐壁上留下一個缺口,就像思春的少年失去了戀人,心里總像是缺了一豁子什么東西。要在往日,我會毫不猶豫地把這個滋事的人尋出來,給他兩拳兩腳,也不看看,瞎了你的狗眼睛!

但這次,我的內心是如此平靜,連我都感到陌生。我算什么?親媽跟人跑了,親爸是個殺豬匠,過完這學期就接手不光彩的家傳事業(yè),有什么資本跟人爭高論低!班主任對我這種學生簡直厭煩透頂,成績差、愛惹事,又無家庭背景,還因為我,損失了一名重點培養(yǎng)的尖子生。班主任對我基本持放任態(tài)度,你來可以,不來也行,只要不擾亂課堂秩序,睡覺都不理??晌移恢恕_€有那些同學,包括趙博,鬼知道他們對我的看法,或許早在鼻子里哼我了。天哪,我怎么變成了一個如此脆弱敏感的人?

新學期里,我們的學習生活沒有一項新內容,還是那間教室、那座土爐、那些人,還是那個熟悉的水灑在磚地上激起微微塵土的腥潮味道。老師在黑板上寫題演算,同學們在桌子后像滋了養(yǎng)分的菌類,脖子抻得一個比一個長。再有三四個月就考試了,王佳會不會來?這個問題該去問誰?楊長壽?趙博娘?班主任?王佳姑姑?唉,誰愿再提說不幸的事?我只能問自己。這樣問了許多遍,我就開始在人群里漫無目的地尋找??h城不大,說不定可以撞上她一眼,那時一定要對她說句抱歉的話。那是個星期六,或許是天意安排,我家肉鋪子門口稀雪污湯、黑水橫流,人走上去像踩在屎上。潔白的冰雪在消融成一攤污水的時候,是這個世界最不堪的時候,水泥地面上混合著金黃的橘皮、污濁的炭灰和各色各樣的垃圾,還有攤販的叫賣、熙攘的人流,千面百孔,許多種聲音匯聚在一起,就是一個烏糟糟的世界。我站在我家的肉案后面,將我爹新鹵的熟肉擺上柜臺,手在動,眼睛卻像賊一樣四處瞟望,希望有所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我能站在這里給楊長壽幫忙是個了不起的進步,自從我爹賠了錢,我就愿意厚著臉站在這里做一些應急的活,這也是這段時間楊長壽與我和平共處的原因之一。那天我站在肉鋪子里,看大千世界人來人往,出現(xiàn)在我眼里的人流,周身灰黑、表情陰冷,沒有一絲彩色和溫情。有人過來買肉,我恍恍惚惚地應付著,心情說不上壞,也說不上好,是那種沒有感覺的平靜,無所畏懼,恐怕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事情再能激起我的興趣了。我的目光在遠處巡脧,卻忽視了眼前出現(xiàn)的人。她穿著紅色衣裳,印象是個女人,散發(fā)著薄荷一般清苦的香氣,挑了塊五花肉向我詢價,聲音很熟。我感到心弦“錚”地一聲斷裂,仿佛迎頭被人灌下一盆冷水,不由打了個激靈,真實的場景一下子逼到了眼前。

是她!

我抬眼去看,她戴著黑色棉帽,兩鬢垂下雪白的毛球,一只口罩遮住了大半張臉。我迫不及待地去看口罩上方的部位,只見左眼眉骨下有道深深的疤痕,新長出粉色的肉芽,傷口延伸下去,是那只令我朝思暮想的破碎的眼。

那眼是游著螢火的夜,是盛滿天空的泉,是我夢里的月亮詩中的光電,此刻卻壓成一道浮腫的肉縫,擠出一點灰漠漠的云。頎秀的身材與好看的額頭讓我立刻認出了她。我望著她,不知道說什么好,王佳卻掂了掂肉塊,放下了。她一定覺察到了我對她容貌缺憾的興趣,急忙勾下了頭,躲避世俗目光的打量。她不敢看我,即使用另外一只好眼她也完全可以看見我的呀,然而,她沒有。

她一定把我當成了早市上的生意人,所以才選擇了倉惶逃走。

那一刻,心中的聲音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快呀,那就是王佳!但我的腳沒有動。我不知道在我家的肉鋪外該對心上人說些什么,她會不會還認得我、罵我、捶我?我身體發(fā)虛,心跳加速,腦子里游過團團絮絮的迷霧,呆立成一樁肉偶。在真實的市井里,我是卑瑣的。馬上,我又為自己的行為懊惱,好似預見了歲月蹉跎、流年花開,今天不跟她打聲招呼,或許這輩子都沒機會了。我抓起王佳摸過的肉塊,用油紙包住,繞過案子跑出去,把一盆豬血掀翻在地。

肉塊在我手里散發(fā)出薄荷般清苦的香氣。滿目都是灰黑的人影,我在心里喊:王佳!當我決定不顧一切奔尋過去時,卻沒能再看見那個彩色的影子,她已經消失得干干凈凈。我邊跑邊想,與她寒暄,要告訴她班里最近發(fā)生的許多事,比如英語老師得了肺癌死了,學校的校警換到了三名,還有趙博這小子物理競賽得了二等獎,等等;還有我要向她道歉,不管她是什么態(tài)度,總歸只有吐出這句話,我的良心才能安寧;我要讓她感覺到我的變化,再也不是一副大甩甩的樣子,雖然不愛學習,但我有我的打算。幾乎所有想說的話一下子涌上喉頭,急得我眼淚都快要出來了,可就是找不到她。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失望地停下腳,手里是那塊準備當作見面之物的肉塊。世界很小,縣城很大,剛才的那個人真是王佳嗎?她為什么忽然出現(xiàn),又為什么憑空消失?是在故意耍弄我嗎?與她見面,會是怎樣的情景?她會蹙緊眉頭,還是面帶微笑?是驚恐躲避,還是熱情相迎?無論哪種結果,我都要告訴她對不起,這個世界沒有什么能叫人整天愁眉苦臉地去面對。

黃昏,我魂不守舍地走到學校。周日晚自習,在學校的作息安排里是一周的開始,學生們應該自覺為第二天的課程做準備。班主任是個年輕的數學老師,拿著三角尺到教室里輔導。我一句都聽不進去,滿腦子都被早晨那只紅色的身影占據著?;蛟S是沉默得太久了,同學們都忘了我的存在,真的,沒有人愿意傾聽我的內心,他們都在忙著備考。對全班來說,我是一個逆流,是個另類,是個不學無術之徒,不似我的兄弟趙博討人喜歡。孤獨難熬的自習課,班主任講邊啊角啊的關系,邊角邊,角邊角,邊邊邊,角角角……我聽不懂,也不愿聽,就拿出作業(yè)本在背面寫日記,其實我對語文還是有興趣的。

仿佛一個信步游走的人來到戀人的窗前,我的筆不由自主地寫到了王佳。寫到王佳,我的手開始發(fā)抖,耳根熱熱的。我太思念她了,簡直是種折磨!只有寫出來才能釋放煩惱,給我滾燙的胸膛一絲涼氣,讓心靈的潮水泄出一個缺口?;谢秀便敝?,我感到有人在用胳膊肘搗我。是同桌兄弟趙博,我反應過來,看見班主任已經站在了我跟前。

我雙手捂住紙片,像一個人贓俱獲的小偷。

班主任厲聲說:“拿來!”

同學們都在看我,連趙博眼里都流露出勿做抵抗、乖乖投降的光芒。

血液涌上腦子,“嗡”的一聲,顱腔麻木,四肢癱軟。天哪!我都寫了些什么呀!我心里緊張,就和班主任杠上了。班主任本身對我有怨氣,這個情景,覺得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更加不肯善罷甘休了。他施展身手,將我拎離板凳,幸虧我個頭高,能跟他爭個一二回合。班主任心滿意足地拿到了被我撕掉一半的本子,邊走邊看,露出了迷人的微笑。等他走上講臺,已經大聲朗讀起來了。

我感到被人扒光衣服,暴露在了眾目睽睽之下。

親愛的王佳,我是否可以這樣稱呼你/如果你反對,我將收回對你自作主張的稱謂/今天早晨看見你了,卻沒有勇氣見你,這都是天意/對你遭遇的不幸,我感到萬分難過,如果可以代替,我愿承擔發(fā)生在你身上所有的痛苦/對不起,Im sorry,盡管我知道這樣的道歉于事無補/我想說的是,愛上你是我的錯嗎/如果是錯,我愿一錯再錯//如果是毒,我愿毒上加毒/誰給了我解藥//那天晚上的小樹林,是我一生的感動/你的……血……血……血……

怪異的音調停在最后的字上,反復幾次,逗得全班哄堂大笑。我和趙博低垂著頭,那一刻我想,這家伙為什么不笑,非要和我一起承受?他可是個好學生呀!第一次我覺得他和別人不一樣,是我的親人,與我是在同一個屋檐下成長的人。我的臉像被人扇了幾鞋底,恨不得把腦袋伸進土爐火里燒,但過度的難堪反倒增加了無畏的勇氣,于是,我狠狠地盯住班主任看。

我的目光可能充滿挑釁。

“瞅啥瞅?不知道好好學習,整天凈想些亂七八糟的事!你自己不學習,還帶害了其他人。這么大點,愛來愛去的,你懂得什么是愛?我看等你把學考上了再愛吧,還來得及?!?/p>

我啐了一口,不說話,盡管滿腹委屈,但我不說話,用眼睛咬住他就是無聲的抗議。

“看看你的態(tài)度!什么時候端正過?整天油頭粉面的,有洗頭發(fā)的工夫,還不如去背幾個英語單詞。聞聞你身上的餿味兒,還談戀愛……趙博,搬到王佳的位子上去,別讓一只老鼠臟了一鍋湯!”

趙博欠了欠屁股,扭動幾下,仿佛生著根。我的心情壞透了,這是對我赤裸裸的侮辱嗎?然而那一刻,我卻異常平靜地說:“那位子給王佳留著吧,她還會回來——”

我淚如泉涌,在同學們驚異的目光中奔出教室,留給初三第十二班一道背影,也留給趙博多年之后依然清晰的記憶。

我相信雪的宿命,這大概是殺豬匠教給我的。他當過三年兵,是個炊事員,退伍后開了間豬肉鋪子。我認為我的宿命就是在我十五歲的時候離開教室,子承父業(yè),接手我家的生意。至于老師口中的考上中專、到大城市生活、建設四個現(xiàn)代化,壓根就與我無緣??上矣皱e了。

或許在我跑出教室的那一刻,命運已經悄然發(fā)生了改變。

我踏著烏青的薄冰走在街道里,提前告別如坐針氈的校園,感到天寬地闊,神清氣爽,猶如一只逃離籠子的羈鳥面對一個廣闊無依的荒原。

最簡單的問題擺在面前:我,要去哪?

我給出的回答是:我,不知道!

記得那天晚上我干了兩件事:一是偷偷潛回鋪子,將那件風光體面的西裝上衣翻出來,剪成碎片,扔進了垃圾坑。還不夠嗎?這件衣服只有在學校敢穿,在楊長壽面前我總說是換穿了別人的,幸好他也不多問。這樣費盡心思,它給我?guī)砹耸裁春眠\?今夜我要與往事訣別。二是我第一次鉆進縣城那家亮著燈泡的大眾浴室,打上香皂把自己好好地洗了一遍,直到店主老太太忍不住敲了幾遍門,才濕漉漉地出來。我在麥場的草垛底下睡了一晚,看天上的星星,想我永遠也想不清的第二天。想了一夜,在迷迷糊糊中睡去,又在雪粉敷臉的冰涼中醒來,家是回不去了,于是我決定離開這個傷心之地,去闖蕩傳說中外面精彩的世界。

我已經十五歲了。

在我還沒動身之時,我兄弟趙博找到了我。這地方他太熟悉了,半夜,有時候我倆會從竹船一樣晃動的床上跳下,到這個綿軟的草垛縫里睡一晚上,聽蟬叫蛙鳴,樂趣盎然。他找到我,我一點也不吃驚。我感覺我的兄弟像個大人,能和我交流了。

我說我要去找我媽。我又騙他說,我知道我媽的地址。趙博默默聽著,潮濕了眼睛,說我的親爸親媽還活著,還能找到,而他的爸爸五年前就死了。

我說你學習好,考上中專,將來和我不一樣。我不愛學習,要出去闖,這個家太小了。

趙博說,哥,我送你。

我說,不用送,我自己走。

那天我們聊了很多,聊得很愉快,感謝他為我保守秘密。在我走的時候,他拿來了楊長壽那只油膩膩的錢匣子。我清楚地記得,里邊共有一百二十四元三角二分錢。

我沿著縣城通往外界的柏油路,一直往東走,執(zhí)意離開令我尊嚴掃地的家。年少時的我很在意這些。我恨所有人,除了趙博。夜死一般的寂靜,我逃亡在巨大的黑洞里,兩邊是只有北方才有的連綿的大山,不時有瘋狂的司機開車從身旁擦過。天上有幾滴閃光的東西,那不是螢火蟲。我停在古都時是幾天以后的早晨,天亮了,有樓有車有匆匆行走的人,我需要幾個軟軟的饅頭和一碗滑滑的粥。逗留了些許天,趙博偷來的錢讓我暫時餓不著肚子,但新的恐慌又來了,錢花完怎么辦?以后該怎么辦?我在街頭流浪,尋找安身立命的場所,我對所有人宣稱尋找一個叫做郭紅的女人。沒有人信,也沒有人接納我,這時我就想,小城有柔軟的麥垛棲身,而城市里的馬路太硬。我?guī)缀鹾蠡诹?。一天,我在沈家胡同的電線桿上看見一張尋人啟事,上面寫的正是我。

我決定回去,千好萬好,不如家好,十五天時間勝過我認識這個世界十五年。

我的出現(xiàn),讓楊長壽壓制了許久的火山終于爆發(fā)了,往日打我是“一錘定音”,這次教訓我則是“雙風貫耳”,打完以后他哭了,因為他以為我死了——趙博娘在垃圾坑里找到了那件被人剪得破碎的衣服,公安局都立了案,班主任還寫了檢討書,小小縣城流傳著我的閑話,我一下子就出名了。挨了揍,我在內心嘟噥,趙博啊趙博,我的兄弟,你嘴上真的就有個瓶塞嗎?但我依然是高興的。我能叫他們生氣,能叫他們傷心,還能叫他們?yōu)槲腋冻龃鷥r。

在尋人啟事尋回我的第六天,郭紅回來了。一張紙,尋回了兒子,還尋回了前妻,楊長壽的心情五分歡喜五分愁。我媽的桑塔納汽車直接開到了肉鋪前,停在了我爹的肉案邊。我媽下車摘掉墨鏡看見我爹白了頭,頓時就淚流不止。她不是心疼我爹老去,而是感嘆流年無情,她不知道楊長壽的頭發(fā)是在我走后的十五天里才白的。

我媽怯生生地說:“長壽,是我?!?/p>

我爹一驚,漂亮女人原來是我娘。我爹說:“郭紅,你回來啦?這么多年你到底去了哪?”

我媽說:“沒去哪,就一直在古都?!?/p>

我爹說:“你還是那么愛打扮,我都認不出你了!”

我媽說:“謝謝!”

萬元戶提著一瓶酒過來,“啊呀,我以為是哪家的貴太太,原來是咱們的老鄰居郭紅,你會開車了?”

我媽客氣地說:“哪里哪里!”

我的出現(xiàn)讓我媽一怔,她一定沒想到我回到了鋪子里。我媽像欣賞到一株苗子壯成了樹,看我的眼神嚴肅又深情。

“偉偉?”

漂亮女人把我也嚇了一跳。我說:“你是——你是我媽?”

“我是媽,偉偉!”

我媽將我緊緊摟住,那感覺仿佛溪水注入湖泊,太陽照耀大地。我媽哭了,我沒哭。

他們夫妻相見,我們母子相認,這場面真叫人動容又動情。萬元戶說:“哎呀,真是可喜可賀!這酒是我送你們的。”

趙博媽從里屋沖出來,憤憤地罵道:“姓萬的,賀你媽個頭!”

……

我媽郭紅這個別人眼中野心很大的女人在離家十幾年后回來,絕對不是來跟楊長壽破鏡重圓的。這點趙博媽完全可以放心,沒人會跟她搶男人。她在我一歲生日那天,因為煩惱我爸酒醉與她糾纏,兩人就爭吵起來,楊長壽一喝酒就拿不住自己,甩手打了郭紅一巴掌,結果我媽夜里就走了,第二天我爹酒醒再也找不到人。我媽高中畢業(yè),當年也算是個文化人,來到古都打拼,屬于“雙軌”體制下最早富了的那批人,等到她再回來時已是一家大型廣告公司的董事。在古都,她無意看到我爹發(fā)出的尋人啟事,以為兒子走丟了,所以才回來探望,見到我,當然喜出望外。

我和我媽走時是在兩天之后。我坐上她的小轎車離開小城,離開這個腌臜無望的地方,把肉鋪里那張簡陋的木板床丟給了趙博一個人。我發(fā)誓再也不回來了。

衣錦還鄉(xiāng)的郭女士對趙博說:“來,叫阿姨!”

趙博有骨氣,就是不叫。我媽笑嘻嘻地卷了一千元錢硬塞進了他的口袋里。

西北小城和黑石中學在我離開之初是具體的、確鑿的,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到,一抬頭就能碰到,像一只盒子。黎明時分,路燈亮了,躺在楊長壽的肉鋪里,上學的人潮紛至踏過的腳步和清脆悅耳的自行車鈴混雜出一片車轔轔馬蕭蕭的壯美音樂。黑夜散去、昏光隱褪,白霧洇染了整個早晨。六點半,廣播里響起激昂嘹亮的歌聲,宣告小城新的一天正式到來。我從床上跳下來,沖到門外,趙博已經到學校了,白光光的街道上蠕動著幾個清潔工人的身影,掃帚揮落,發(fā)出懶懶的一聲一響。

走在街道上,樹和空氣也是具體的。

離開之后,這種具體就落進了記憶里。三年五載,往事塵封,那個叫王佳的女子也在我心中淡去了。時間是強大的機器,沒有一種情感能與它抗衡。我在古都讀了高中,三年之后,又以預科身份進了大學,大學的環(huán)境是輕松自由的,我儼然已經脫胎換骨了。那個西北小城與我還有什么糾葛可言?還有什么值得留戀的地方?我常想,我現(xiàn)在是楊少偉,連我的名字我媽都改了。

真正勸我回去的還是我媽郭紅,她說你爸想你了,回去看看吧,出來時你才十五,今年都二十啦?;厝プ屗麄兌伎纯?,我郭紅的兒子成了大學生!

我心動了,之前從沒想過回去,五年,足夠叫人產生懷念。

女朋友娜美也做我的思想工作,她和我在同一個預科班,現(xiàn)在又都在中文專業(yè)學習,相同的興趣讓我倆縮短了友情間的距離,這點我媽也知道。娜美生在南國水鄉(xiāng),皮膚白嫩,她興奮地問我西北小城的樣子,我說到了你就知道了。

大二暑假,我們一起坐了四五個小時的火車,于夕陽正紅時回到久違的小城。小城的樓房披掛著寧謐安詳的霞光,頓然有種荒蕪如故的感覺。街道還是老樣子,車少人稀,有幾處顯眼的新樓霸占了街口主要的位置,也有幾處砸壞了的舊跡圍著綠色的隔離網墻,機器隆隆作響,車輛出入繁忙,灰飛塵揚,在日暮黃昏里掀起一團紅色的煙霧。我對娜美說這就是西北小城的樣子。

娜美要給我爸買見面的禮物。我們走進一家小超市,買了一條香煙和一瓶白干,還給趙博媽買了一套高級化妝品,至于我兄弟趙博,這幾年和他一直沒聯(lián)系過,買點什么,我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長成什么樣子了?可能中專畢業(yè)走上了三尺講臺,也許已經結婚了。最后我想,還是給他一個兄弟般的擁抱吧。

店主十分熱情,用本地話問我們從哪里來,看起來不像縣上人。她是通過娜美了解我的,本來我準備用方言與她交流,可一動喉嚨,就習慣地說成了普通話,改也改不了。店主人說,看你對象水撲撲的,不是土里長的,一定是水里生的。娜美一臉羞赧,偷偷掐我的手。我說我是回來看望我爸的,我爸叫楊長壽,在市場里殺豬剁肉。

店主愕然。

小城的格局印在我的心里,熟悉又陌生。娜美背著雙肩小包,穿著靛藍牛仔褲和雪白的平底鞋,正是大城市最流行的裝扮。我們先去肉鋪子里找我爸。令我吃驚的是這地方比以前更破敗了。生活其間,滿眼事物皆能熟視無睹,現(xiàn)在以客觀的心境去看,它確實殘舊不堪。我家鋪子在面街的一排平房里,除了招牌換成了新潮的白底紅字,再沒有任何顯眼的變化。萬元戶的門口潑灑著帶泡沫的污水,有股香胰子的味兒,一個做飯用的小火爐接著短小的煙管靠在門前,火膛上坐著鐵皮鍋子,旁邊堆著一個小煤堆,墻面上有煙熏火燎的痕跡?!皸顜煾等怃仭遍T上掛著大鼻鎖,在這地方我曾度過了快樂的童年和青澀的少年,倒流的時光讓我意識到,現(xiàn)在我又回來了。

變化的一直在變化,不變的永遠都不變。鋪子里沒人,細心的娜美發(fā)現(xiàn)了我情緒的變化,問我叔叔和阿姨是不是下班回家了。我說他們沒有上下班時間,這里就是家。我去萬元戶的店里打聽情況,這位二十年的老鄰居萬叔叔也老了,黑臉瘦頭、眼珠打轉,兀立著一撮玉米纓絡般枯黃的頭發(fā)。我用家鄉(xiāng)話與他交談,一番客氣之后他告訴我,趙博媽和我爸買了樓房,集市一散就回家去,人早就不在肉鋪里住了。萬叔叔還告訴我,集貿市場馬上要拆,規(guī)劃已經做好了,政府要在這里建一座大型商場,到時候這生意也不知是好是壞。我無心聽他對將來的打算,回到這里,見不到想見的人,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我問趙博去哪了,萬叔叔搖搖頭,嘆了一口氣。

按照萬叔叔提供的地址前去尋找我爸,路上,我的心情跌入了谷底。娜美也跟著我陷入沉默,或許她的內心正有個很大的疑惑。好久,她才說:“楊少偉,你以前真的住在那間小鋪子里嗎?”

我說:“是的?!?/p>

她“嗷”了一聲。

我心里不知怎么就酸酸的,好多話泛上喉嚨。初中時,老師布置了一篇命題作文,要求我們寫自己的小天地。那時候的我大咧咧的,好似什么都不在意,可對這個題目簡直傷透了腦筋。我的作文是全班最后一個交的。

娜美知道我要說什么,靜靜聽著。我說,我唯一感興趣的就是作文課,卻不知道怎么寫這個題目,我和趙博住的地方就那樣,在我爸的肉鋪里,只有一張狹窄的木板床,哪有屬于自己的小天地?后來我寫了,編造了一間美妙絕倫的屋子,幾乎全部來自想象。我說我的小天地有一個很大的窗子,玻璃明凈,坐在桌子前看書光線充足,窗外有一架葡萄藤,夏天透下斑斑駁駁的陰涼,滿眼翠綠,蛐蛐鳴叫,當然我的小天地還有一張柔軟的床,躺在上面舒服極了。其實這種感覺來自另外一個地方,那是我和趙博偷偷跑到草垛里睡覺,看天上的星星,好似就住在這樣的小屋里。

娜美問我趙博寫了什么。

我告訴她,趙博和我寫的一樣,因為那是我倆共同的想象。后來趙博的作文被語文老師拿到班上念,幾個同學說我是抄的。我承認抄襲了趙博的作業(yè),因為我怕別人知道我家的情況。

路上,我和娜美說了很多從未說過的話。單純的姑娘對我以前的事充滿好奇,尤其對趙博,我知道她和我一樣對即將到來的見面滿懷期待。

敲開門,已是掌燈時分。這是個普通的小院子,在街巷深處,以前是縣林業(yè)局家屬院,現(xiàn)在都轉手賣給了私人。開門的是趙博媽,她因我的不宣自來而顯出滿臉驚恐,而且還帶著個俊俏的姑娘。來得唐突,令她措手不及。我爸頭發(fā)全白了,比以前胖,身形不再魁梧,那個舉起我用胡茬亂扎的歲月已經過去了。他紅著眼說我長高了,就招呼我和娜美坐,然后是泡茶添水,拿出糖果籃。

這是一個很平常的家,陌生但不出意料,十四吋的黑白電視,熒屏小得像個火柴盒,跳動著人影,霧里觀花。與我爸的見面,我?guī)缀鯖]有想象過場景,介紹過娜美,彼此問了一些該問的問題,就不知道該怎樣進行下去了。娜美親切地叫了一聲叔叔。我問:“趙博呢?”

娜美調皮地瞥了我一眼,嫌我搶她的話。

“別提他了?!蔽野终f。

“怎么了?”

“沒怎么?!蔽野滞nD了片刻,像在思考敘述的開頭。

趙博媽端著洗好的水果從外面進來,燈光下,她的臉呈現(xiàn)出醬紫色,是西北人特有的高原紅。趙博媽一進來就接上了我爸的話茬說:“唉,我怎么這般命苦,趙博簡直就是頭犟牛拽不進犁溝!你瞧瞧咱偉偉,出息得啥樣子。他呢,整天無所事事瞎胡混,我說市場的房子要拆了,咱還能把經營往大里搞,叫他跟著你爸學學手,也是一條生計呀!可他偏不,杠子都撬不開嘴,二十歲的人了,腦子里不知裝的是什么,唉!”

我萬分震驚,從他們的話里得知,趙博在我走后沒有考上中專,高中沒上完就輟學了,一直在社會上閑逛。兒大不由娘,這下連他的親媽都管教不下了。

“來,吃水果?!壁w博媽遞給我一個蘋果,“你回來了給他好好說說,畢竟是一個鍋里吃過幾年飯的兄弟?!?/p>

我接過蘋果擱在茶幾上,說:“我們還在一張床上睡過三年呢?!?/p>

“那時候地方小,讓你們倆孩子受委屈了。”我爸說。

提起往事,我不知道說什么。眼前的房子依然是狹小的,不超過五十平米,住著一家三口人,我突然產生了去趙博的房間看看的想法。掀開簾子,眼前是一間整潔的書屋,窗前擺著寫字桌,月光透進來鋪在桌面上,窗外的枝枝蔓蔓雖然尚不茂盛,但我一眼認出那是一架葡萄的爬藤。

這幾天我一直在想,趙博為什么沒考上中專?這個問題成了我心中的謎團。

娜美提議去黑石中學走走。我跟那地方苦大仇深,沒有半點興趣。但娜美對什么都好奇,執(zhí)拗不過,就帶著她去了。黑石中學利用暑假時間搞建設,我們曾經坐過的磚木結構的教室全拆了,一片熱火朝天的建設場面。土操場還在,但后邊的小樹林被夷為平地,建起了供學生們休憩的三角庭院,幾棵旱柳風姿綽約。在操場上,我一眼就認出了初中同學羅小兵,他黑水流汗地踢足球。這家伙就是當年和我一起鉆豬圈的小伙伴,現(xiàn)在穿上球衣球褲,頭戴發(fā)箍,也是一番人模人樣。我突然覺得,過去的時光已經像一匹脫韁的白馬跑到了天涯。

他要請我喝酒。這年頭,同學相聚朋友見面哪有離開酒的!羅小兵說,他要為我和娜美接風,下次就該喝我們的喜酒了。于是我們就到學校門口的小攤上坐下,要了一箱子啤酒和幾碟麻辣串菜。羅小兵說別看這地方不上檔次,今天聚會的主題就叫做回歸。

我說瞎吹,坐在學校門口就回歸了,那當年鉆豬圈挨揍的日子還能再回來嗎?

這家伙滿臉不屑的表情,說當著女朋友的面還好意思提這事,丟人!他用了“丟人”這個詞,讓我感到異常驚訝,我們的童年雖然有不堪回首的往事,但怎么能和“丟人”聯(lián)系上呢?羅小兵在極力掩飾,從他身上我看到了我們成長的影子。接下來,喝酒,干杯。多少年不見,喝酒敘舊成了表達情感的最好方式。北方夏天的中午,陽光炙烤著大地,校門口有兩排法國梧桐,肥大的葉片上落滿黃塵,遮陽傘下是幾何圖案的陰涼,風吹過來,涼絲絲的。杯子里盛滿琥珀色的漿液,懸著仿佛魚嘴里吐出的細小的泡沫,一杯一杯,我感到一陣眩暈,不一會兒,我們的聊天就陷入到對往事無窮無盡的回憶當中。

羅小兵有些醉了,乜斜著眼說:“楊偉,你是個詩人,還記得那句話么?”

我討厭別人這樣叫我,說:“我現(xiàn)在叫楊少偉,楊偉是個連初中都畢不了業(yè)的混蛋?!?/p>

羅小兵哈哈笑道:“楊少偉實在多了,當年的楊偉可不是這個樣子,我說你是詩人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你忘啦?如果是錯,我愿一錯再錯。如果是毒,我愿毒上加毒。誰給了我解藥?嗯,不錯的句子?!?/p>

我突然就想到了王佳,仿佛一條躍出水面的魚,一下子從記憶里跳出來,砸出一朵清冽潔白的水花。我說:“她怎么樣了,考上學了嗎?”

“考上學就好了,可惜,唉!不過要是運氣好,你坐在這里就能見到她?!?/p>

我暈暈乎乎,有種不祥的預兆,眼前這個半醉半醒的家伙要對我透露點什么。我以祈求的口氣問他,在我走后王佳到底有沒有回來?關于她的下落,又重新牽住了我的心。

“回來了,但是——”

羅小兵詭異地笑了。事過多少年,誰會為別人的不幸而侵占自己的快樂?

“但是什么?”

“沒什么——還是去問你兄弟趙博吧!”

我鄭重地看著眼前的羅小兵,幾乎不敢相信,這家伙兩腮肥肉、眼球凸出、鼻梁上多出一副眼鏡,與小時候相比,樣貌變化很大,但內在的神韻是丟不掉的。我甚至懷疑眼前的家伙是不是他。

“你小子,當年對人家還有過意思。來,干杯!咱們不說這個?!?/p>

“你把話說清楚!”我抓住他換盞的手。

“如果是錯,我愿一錯再錯。如果是毒,我愿毒上加毒——這話可是你說的,現(xiàn)在問我,嘿嘿,你們之間的事我怎么說得清楚?”他以一種滑稽又神秘的口吻輕吟,欲言又止。

我感到渾身的力氣被抽空了,腦袋像搗了一棍子的馬蜂窩,滿是嗡嗡嚶嚶的旋舞的蜜蜂。

羅小兵說:“你就裝吧,才喝了三瓶啤酒就醉了?”

我說:“沒醉,我回歸了?!?/p>

午后的陽光里,聽得一聲毫無休止的蟬噪響徹耳邊。

那年春天,我被郭紅帶去西京,從此和趙博斷了聯(lián)系。那時沒有手機,通訊也不發(fā)達,我所不知道的是趙博對王佳的感情也如一顆淡藍的火苗暗暗燃燒。他呀,是個悶嘴葫蘆,嘴上不說,但心里一直掖著。那段時間王佳一次一次去西京做治療,即便后來身體上的創(chuàng)口愈合了,但心靈上的陰影就能祛除干凈嗎?左眼視力基本喪失和一道永久性的疤痕讓王佳變得寡言少語,又羞于見人,姑姑只好給她請了老師在家里復習備考。

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遇到這種意外,要么自暴自棄整日以淚洗面,要么在悲傷之后的一個早晨痛定思痛,對著鏡子心灰意冷,然后以一種更加決絕的態(tài)度投身到所熱衷的學業(yè)當中,甚至到變態(tài)的地步,不死不休。王佳就是后者。

然而,不是所有的付出都會有回報,她又一次中考落榜了。這樣的結果所有人都能猜到,因為到了后來王佳就像一只困獸,表面看似堅強,實則內心草木皆兵,孤獨地抵御著并不存在的敵人。她墜入夢魘,需要用自我摧殘來實現(xiàn)自我拯救。

中考漸近,在王佳看來這不亞于一場決定生死的戰(zhàn)役。王佳姑姑看到侄女發(fā)狠的勁頭都有點怕了。晚上十二點還不睡覺,一遍一遍做題演算、背英語單詞,姑姑叫她早點休息她不聽,還向姑姑發(fā)脾氣,說姑姑是怕她耗電。有一次,姑姑三點起床,看見王佳臥室里的燈還亮著,姑姑就悄悄把電源閘刀關了,想這下該睡覺了吧?可王佳卻像走火入魔似的,找了根蠟燭,非要把當天的任務完成不可。這種延長時間的學習方式效果并不好,往往是耗盡時間,卻不一定能做出一道題來。

王佳一日日消瘦下去,早晨掃地時姑姑總能在地上團出一把侄女脫落的頭發(fā)。姑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知道侄女受過的傷害,親不見怪,倒是這層關系令姑姑十分為難,不敢說一句重話。姑姑就想找個同學來開導開導她,畢竟同齡人之間容易溝通。

趙博的成績在班里數一數二,或許姑姑曉得他和王佳的關系,就想著法子把趙博邀請到家里來。趙博生性靦腆,見到王佳面皮潮紅內心撞鹿,對她學習上的幫助有多少我不知道,但我敢肯定,以后他所有的變故都是在這段時間里種下因由的。

王佳中考失利,而趙博卻以全縣第三名的好成績考到市里的一所中專。后來,他選擇了放棄,他對楊長壽說要讀高中上大學,而真正的原因是趙博不想離開王佳,因為王佳沒考上中專,只能選擇留在黑石中學讀高中。悶嘴葫蘆有沒有在這個時候向王佳表達愛慕之情,我想即使有也一定不會像我當年那般巧言令色,他更喜歡用自己的真誠與善良打動對方。

王佳接納了我的兄弟。他在一個恰當的時間出現(xiàn),分擔了另一個人的不幸與痛苦。王佳的崩潰是遲早的事,她學會了抽煙,學會了喝酒,也學會了夜不歸宿。開始是偶爾一次,姑姑為此罵過她,說女娃子要學會自重自愛,莫要輕賤自己,被人瞧不起。沒想到王佳脾氣更壞,與姑姑爭吵,還叼了一根煙說誰又把她看重過,只不過是個沒人要的三丫頭!

姑姑給了她一巴掌,很響亮的一巴掌。

煙棒落地,王佳頭發(fā)凌亂,嘴角掛了一絲血。

巴掌有時候能把人打回來,有時候會把人越打越遠。王佳長這么大,誰動過她一根指頭?她與姑姑的關系在這一巴掌之后決裂了,王佳開始一步步滑向自己人生的對立面。

王佳的失心瘋病是在高三最后一次月考后發(fā)作的。高中課程難度加大,女孩子在初中憑著死記硬背還能出點成績,越往后這套辦法就越不靈。三年里,王佳的成績都是趙博想方設法“接濟”的,摻了不少水分,起碼讓她保持了一點面對未來的信心和希望。人們背后說他倆是黑石中學的一對野鴛鴦。高考之前,縣上要整頓社會治安秩序,為即將到來的大考創(chuàng)造良好環(huán)境。突擊檢查的警察在縣城的小旅館里逮到了王佳和趙博。一對男女在旅館夜宿,黃泥巴掉進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了。年輕的警察喝令他們把衣服穿好。趙博坐在地上,身體劇烈地抖動著,王佳一頭亂發(fā)遮住臉頰。年輕的警察一把拍亮頂燈,叫他們把身份證拿出來。

年老的警察翻開書包,發(fā)現(xiàn)全是課本和密密麻麻的試題,上面的班級和姓名清清楚楚。年老的警察說像是學生。年輕的警察說,學生妹出來做的多了,然后質問王佳做一次收多少錢。

王佳大哭起來,說她不是小姐。

年輕警察這才看清了王佳的長相,說不是小姐就是雞,從來沒見過這么丑的!

我不是小姐——不是——

王佳的哭喊聲把整幢樓的人都驚醒了。老警察關上門,用了一個陌生的名字稱呼王佳,并安慰她說沒事了,天亮了就快回家吧,不回去家里人得多擔心,回家就好了。

王佳說她一生下來就沒有家了,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第二天就是月考。最后一次考試難度相對較低,所以考出來的成績普遍都高一些,有鼓舞士氣、提振信心的作用。就是這次,我兄弟趙博決心干一件令王佳刮目相看的事情。他要不是這次昏了腦,后來考個??茖W校一點不成問題。

那是一次失敗的行竊,失手后,趙博就來明的。他哀求教務主任給他印刷好的試卷,他要用試卷去救一個人。趙博把話說到這份上,自然是聲淚俱下,令人動容。教務主任的態(tài)度是堅決的,對他講了一通大道理。

趙博不顧一切,問他給還是不給?

主任指著門叫他滾,沒見過這樣糟糕的學生,簡直是在對牛彈琴。

趙博震驚全校的一腳就是在這個時候踢出去的,踢在主任襠部,然后抓起試卷奪門就跑。主任捂著小肚翻白眼,蹲在地上足足有半個小時,差點就咽了小氣。這震驚全校的一腳也讓趙博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因為毆打老師,被學校除名了。一個連老師都敢打的人,即便考上大學,也是個有才無德的社會敗類。

人說鴛鴦要成對,一只離開了另一只就活不了。差不多是7月3日的最后一堂課,高老師講解試卷,點王佳上講臺做題。叫到她名字的那一瞬,王佳窄瘦的肩膀抖了一下。王佳很艱難地走上去,站在黑板前,寫了“解”,點了冒號,然后就一直把粉筆戳在黑板上。高老師問她會不會,她不說話。高老師說會就是會,不會就是不會,快點,別浪費時間!王佳像嚇了一跳似地說,她會。可是足足有五分鐘,還是沒解出一個步驟,連簡單的公式也寫錯了。高老師不耐煩了,說下去吧,但王佳就是不下去,嘴里還說她會做、會做。高老師拽住王佳的袖子把她往下扯,作為一個老師,他不能因為課堂上的一點小意外而影響了整個教學計劃。高老師說,給一天時間你也做不出來,第一步就把公式寫錯了。這算批評嗎?不算。可是王佳坐在座位上哭,啜泣聲越來越大。高老師說,要哭出去哭!王佳不哭了,過了一會兒她突然站起來大笑,老師,我會了,我會了,我要上大學……

幾個男生都摁不住。

有些事還是不知道的好,知道了要徒增

(下轉91頁)

(上接41頁)

牽掛,而我們又無力挽回。好了傷疤忘了疼,忘了就忘了,難道永遠疼下去才覺得不虧欠當初受過的傷害嗎?我常想,如果十五歲那年我不去約會王佳,結果會怎樣?但愿那是一個童話,而我們永遠留在美好的故事里面。

生活不容許假設。我決定帶娜美離開。我想,既然趙博恨我、不想見我,那就讓兄弟的擁抱先欠著吧,相信一切都會輸給時間,時間是最好的解藥。

太陽一跳一跳升起來,北方夏季的早晨,地面上潮出絲絲涼意。我去和爸爸告別,推開門的瞬間,紅日噴薄而出,仿佛是我和趙博小時候玩過的透鏡游戲,金色的光芒聚在臥房窗前翠綠的葡萄葉子上,形成一個很

白很白的斑。我仰起頭,看見朝東的方向有幢玻璃墻幕的大廈擋住了整個太陽,只從樓尖上斜刺下來一抹雪亮的光。

趙博媽見我就說:“偉偉呀,快給你兄弟說說,別再折騰書店了!去哪不好,非得賴在學校門口?市場的鋪子馬上要拆,跟著你爸先學學手藝?,F(xiàn)在找工作不容易,大學生都失業(yè)了,將來擴了店面,大小也是個老板。不要看不上這生意,能賺錢就行?!?/p>

我聽出了趙博媽的弦外之音。

我確實該走了,只是那一聲道歉該什么時候說呢?

責任編輯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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