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宇
1
我害怕下午。我特別害怕從黃昏到晚上的這段時間。
媽媽在收拾碗筷。媽媽一點都不了解我的心思。媽媽收拾了碗筷,就要離開醫(yī)院,趕回家去。她走路總是匆匆忙忙,就像她永遠不喜歡考慮問題的腦袋。然后,剩下我,還有病床上連身子都翻不動的爺爺。
我們是2床??块T口的那張床是1床。就在前幾天,睡1床的爺爺死了。我看到了他死亡的全過程。前陣子我奶奶死的時候,我都沒有像看1床爺爺死得這么真實、貼近。我沒辦法躲避!我爺爺在床上躺著,我要看護他,我往哪兒躲?那天整個一下午,我的身子都在抖,抖個不停。
他們扯開一張大紅的被單,把床上的死人罩住,然后,有人在打手機,有人在哭,有人在講話,把一間窄長的三張病床的病房搞成了一個大集市。后來,火葬場的人來了,很麻利地把1床上的人拖走了。他們的麻利動作,有點像我爸爸處理手上的生意,接貨送貨,干凈利索。
從那個晚上開始,我就怕得不行,不敢朝1床靠近。雖然只隔了一夜,1床就來了新的病人,但我還是很害怕。每天一到下午,我就開始想事了,想這個夜晚是不是馬上就要到了,這一夜我又該怎么度過。我在惶恐中計算著時間。媽媽晚上來送飯,多了一個人,我的心情會好一些??墒沁@好心情是紙做的,一點都不實在;相反,她還沒走,我就像看著自己要掉進冰窟窿里一樣,渾身已經(jīng)開始發(fā)冷了,冷得厲害。
其實這是夏天,我放暑假。
我爺爺是在下樓的時候一腳踩空跌下樓的,把自己跌成了半身不遂,跌進了醫(yī)院。一檢查,還有高血壓,氣管炎,腦梗,都是老年病。
我從來都沒有想過,我會過上這樣一個夏天!這個夏天,我沒辦法再回到小伙伴中間去了。我不能去游泳,不能去游戲廳打游戲機,甚至不能去圖書館。雖然圖書館并不是我喜歡去的地方,但是,我作文寫得好,老師和同學都這么說;況且,到圖書館去涼快涼快,隨便翻幾本種花養(yǎng)草的書,總要比在這個鬼地方好得多。
媽媽送來飯菜的時間,總是比醫(yī)院開飯的時間晚許多。這不能怪她,醫(yī)院開飯?zhí)缌?,早上六點五十,中午十點五十,晚上更早,四點五十。這哪是吃飯的時間呀!所以,每天晚上的這頓飯,我們總是在黃昏以后,在別人收拾好了桌子,洗好了餐具后,才開始放開桌子,鋪開飯菜。
在放開桌子前,媽媽總要先拿塑料盆去廁所間,接半盆溫水,然后讓我配合著,掀開蓋在爺爺身上的被單。媽媽先是把爺爺潮透了的尿墊從爺爺?shù)膬赏乳g抽出來,那潮透的地方,還有稀屎。破布不值錢,媽媽為爺爺準備了很多尿墊。她把尿墊從塑料紙上揭開來,緊走幾步,放到廁所間,然后回來,拿干毛巾擦擦尿墊下面的塑料紙,再把干毛巾伸進水盆,搓幾下,抽出來,幫爺爺擦洗屁股。爺爺被單里面的那股臭味啊,臭得人發(fā)暈,開始兩天,我一直干嘔,可什么東西也嘔不出來?,F(xiàn)在我不嘔了,習慣了。
等把被單重新罩上,媽媽又趕緊去廁所間洗尿墊。
每頓飯前,媽媽都要先幫爺爺洗屁股,換尿墊,然后再把尿墊洗出來,曬上。等這些事情做完了,我們才能吃飯。
病床設(shè)計得很有意思,在病人伸腳的一頭,有一個活動的板子,轉(zhuǎn)動著提起來,放平,就成了一張“桌子”。媽媽把飯菜擺上去,為我盛一碗飯,為爺爺盛半碗稀飯,然后,在我吃飯的時候,她把病床搖起來,搖上來一半,讓爺爺能夠半躺著,她好給他喂飯。
開始兩天,我一口飯都不想吃!爺爺被單里的臭味不僅散在周圍,也散滿了整個房間,而我們?nèi)齻€人,就在這樣的臭味里吃飯——唉!
等我和爺爺都吃完了,媽媽才開始吃飯。媽媽吃飯的動作可以用一個成語來形容,“囫圇吞棗”;還有一個詞語,可能不算成語,最近才學到的,“風掃殘云”。
等媽媽“囫圇吞棗”、“風掃殘云”之后,她又稀里嘩啦,把碗筷、保溫桶、餐盒全部拿去洗干凈。收拾完畢,一邊走,一邊講著抱怨的話,匆匆回家去。
媽媽其實是個好人;有人說過我媽媽,說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每次看到她給爺爺喂飯,再想到她惡狠狠地罵爸爸的那個樣子,我就想,媽媽其實是好人,就是因為一張嘴,把自己搞成了壞人。
媽媽罵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省了錢,給他花在野女人身上,我是他媽的二百五,我圖的什么呀!”
2
靠門口的1床,新來的也是一個爺爺。他的病好像比我爺爺還要厲害。我爺爺躺在床上,就是上午掛掛水,身子動不了,也不能講話;他呢,他身上插滿了各種管子,臉上、鼻子里插的也是,就像工廠里的煙囪管道似的,就是能講話也沒法講。陪護他的,是他的兒子,一個伯伯。這個伯伯瘦瘦的一張臉,眼睛小小的,陰沉得厲害,整天坐在那里,跟誰都不講話??此菢幼?,也像是一個死人。
他靠墻坐在椅子上,面對著我。我以為他在看我呢,其實不是,他誰也不看,眼睛虛虛的。我心里很矛盾。我雖然喜歡這種不講話的伯伯,可他坐在那里,陰沉得厲害,我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給我?guī)戆踩小?/p>
我還清楚地記得那一天,那張床上躺著另一個爺爺?shù)臅r候,好像他們一大家人都準備好了似的,到了下午,外面的太陽正毒,正辣,他們一家人便開始忙里忙外。原先吵架的,罵罵嚼嚼的,也不吵了,也不鬧了,都在等待或迎接一件事情發(fā)生。然后,事情真的像他們想的那樣,發(fā)生了。那個爺爺,死了。那個晚上,那張空著的床上,藍布死氣沉沉地罩著床鋪,充滿了死人的氣息。我不敢離它太近,只能靠在我爺爺這張床的這一邊。哪怕是遠離它一米,半米,我也覺得要安全一點。
現(xiàn)在他們的入住,這個伯伯整天不變的坐姿,既讓我感到安全,又讓我害怕。我還是不敢靠近那張床,只要是離它能遠一點,我心里便會感到踏實。
我特別要說的是靠廁所的3床。不是3床那個爺爺,而是那個大媽——后來我才搞清楚,她是護工,是專門看護3床的。如果沒有她,這個病房就整天陰沉著,沉沉死氣;但是,她的話又太多了,該講的和不該講的,該問的和不該問的,她全部要講,要問。
剛才我媽來送晚飯的時候,她見縫插針,對我媽說:“還是自己的家人親!可是話又說回來,誰不想別人的心思,所以這個親啊,也是假的,不能信的!”我媽給爺爺喂著飯,連看都不看她。可她并不氣餒,接著說,“我來為他護理嘛,也是解了他們家的倒霉之急。你們不知道,他們這一家人,他的兒女,個個賊精。在我來以前,他們家沒有一個人愿意來,后來談好了,來一天,就給一百塊錢;反正老頭錢多,都從他工資里扣。就這樣也不行,也要找借口,不來。我拿錢,我拿錢可沒少幫他干事,他家誰有我這么盡心?!你看現(xiàn)在,他們家,誰來?!”
她振振有詞,把“燃眉之急”講成“倒霉之急”,連我都聽出來了。
被她護理的那個3床爺爺聽不下去了,有氣無力地擺著手,半天才細聲細語地冒出一句話:“楊姐,你就不要說了。老是說,老是說!”
她便知趣地轉(zhuǎn)移話題,沖著我說:“看看,看看,年紀小小的,多可憐喲,多懂事喲!”然后問我?guī)讱q了,上幾年級。我扭過臉去,裝著沒聽見,其實是不想理她。我媽只好不情愿地回她的話,說十二歲了,一開學就上六年級,現(xiàn)在是放假。
我媽離開醫(yī)院的時候,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1床那個爺爺突然咳起來。他是個駝背,駝得厲害,雖然到處是管子,可身子也不能躺直了睡。那個伯伯靜坐了一會兒,見床上的病人老是咳個不停,才很不情愿地出門去找醫(yī)生。
3床的護工大媽像是找到了機會,抓緊時間,談起1床家的情況來。
“他們家也一樣,你看他們家來一個人嗎?一個也不來!”她拎著個水瓶,準備倒水的,也顧不上,開著瓶蓋子走到門口,朝走廊上看一眼,才又回頭接著說,“為房子!就是為了房子!這老爺子也真有意思,一點都不考慮后果,把房子給這個兒子了。行哎,你偏袒老大,人家老二老三能答應(yīng)嗎?你看老爺子現(xiàn)在慘的,兒女這么多,誰來?特別是老三,就是這個醫(yī)院的門衛(wèi),干保安的,你看靠這么近,他還來?——面都不照!”
房間里除了三個病人,只有我一個“聽眾”,可她是講給我聽的嗎?我可不想聽這些!
她服侍的那位爺爺又發(fā)話了:“楊姐,你又說了!講人家干什么?老是說,老是說!”
我裝著沒聽見,埋頭看我爺爺。我爺爺,好像一天比一天瘦了。
3
有時候,人的想法是反過來的。害怕天黑,看著天老是不黑,老是不黑,倒好像是希望它早點黑下來;黑下來,怕到盡頭了,沒有指望了,反而會有一種無所謂的感覺。以前我一個人走夜路的時候,也有這樣的感覺,開始那個怕呀,可真正到了夜里,沒有任何指望了,反而不怕了。
現(xiàn)在,我就希望天早點黑下來。
爺爺?shù)鴤c爸爸被抓有關(guān)。爸爸在被抓以前是經(jīng)理,媽媽是副經(jīng)理。雖然很多人當面稱我爸是“張總”,可一轉(zhuǎn)身,馬上就直呼他是“小老板”了。從這一點上可以看出,人家并不把他這個“總”放在眼里;雖然也有幾個錢,可人家還是不拿他當回事。
爸爸被抓了,說是“經(jīng)濟問題”。我不懂經(jīng)濟問題是什么問題,但我知道,與錢有關(guān)。爸爸被抓,最著急的是我奶奶。奶奶那個急呀,講起來沒人會相信,滿頭滿臉的虛汗,一口氣沒上來,生生地被急死了。媽媽那個副經(jīng)理,其實是沒事干的;現(xiàn)在廠子一倒,更沒事干了。好在爸爸媽媽都是吃過苦的,不是真正的富人,所以媽媽本來喜歡嗑瓜子的,也不嗑了,喜歡吃梅子的,也不吃了,專心干一件事情,就是躲債。
這是今年過年的時候發(fā)生的事。爸爸被抓了,來過幾撥穿警察制服的人,還抄了兩次家。爺爺后來告訴我說,他以前也抄過別人的家,可那是“文化大革命”,那時候那個亂呀,他是造反派的人,跟著造反派的頭頭就去抄了別人的家。
奶奶的事情幾天就處理完了,可爸爸的事情幾個月也處理不了。那是公家的事,不讓我們家里人插手。爺爺一雙腿整天晃來晃去的,就像爸爸的案子一樣,懸在那里,落不下來。這一懸,一晃,可不是好兆頭,那天下樓,都快要走到樓下了,腳下一虛,身子朝前一沖,就跌了個跟頭。如果趴在地上不起來,問題也不大;可他一身的老年病,腦子又有點糊涂,稀里糊涂地爬起來,沒站穩(wěn),又往后一跌,后腦勺直接跌到了臺階上。那一跤跌得可真是厲害,半身不遂了。
家里一團糟。本來五個人過日子,有吃有喝,現(xiàn)在不行了,全都亂了套。爸爸被抓走了,還被抄了家。這個不算。很多以前跟爸爸在一起喝酒的人,后來都沖進我家,拿著賬本、合同、欠條什么的,要我媽還錢。媽媽說:“都是做生意的,你們也知道,哪有閑錢?人不死,債不爛,我們不會不講理的?!笨赡切┤苏f:“你這話就等于是放屁,講了還不如不講!人都被抓起來了,誰還跟你談這些?!”
媽媽賭氣,放著一個大活人在醫(yī)院里,不大多管;只是每天為爺爺訂了飯,到時候就應(yīng)付著去一下。反正也不能吃干的,只能吃流質(zhì)。為了這,護士長還專門通知我們過去,跟媽媽談話,說你們把一個老人丟在醫(yī)院,不管不問,端屎端尿的事,你們也想丟給醫(yī)院嗎?媽媽說,我管了,我天天都來。護士長說:“你還管呢,每天走一趟,過個場!你聞一聞,這個病房臭的,還像話嗎?!”
有一天大舅來我們家,大舅對我媽說:“你家那一位,要我說啊,早就該給抓起來了!你看他整天那個樣子,小頭梳得亮亮的,脖子昂昂的,他看得起誰呀?我看他這一進去,沒個十年八年別想出來!你也別傻,現(xiàn)在你們家放著就這情況,你問我借錢,我哪有?老爺子的退休金,你不把它抓牢了嗎?!老太太一死,剩下他,好歹有個好單位,住院不用他花錢,退休金也有幾大千!還有這房子,到現(xiàn)在還是他的名字!你要是不好好服侍他,他哪天寫個遺囑,把房子給別人,然后一翹辮子,那你啊,你連上吊都來不及!”
大舅一指點,媽媽想了兩天,開竅了,對爺爺一下子改變了態(tài)度,專門在家燒飯,專門跑醫(yī)院。等我這邊一放假,就把我支到醫(yī)院來。
媽媽說:“你放假了,你不去醫(yī)院,誰去?你想把我累死?。∥宜懒藢δ阌惺裁春??你也想學你那個勞改犯的爹,要去找野女人?!”
我沒去找野女人,我老老實實地來醫(yī)院,看護爺爺。現(xiàn)在,我和我媽,加上爺爺,三個人的飯全都在醫(yī)院解決,倒是省錢了。
4
房間里有電視,掛壁式的,可大家都不開。好像是想不起來要看電視??醋o1床的那個伯伯苦著一張臉,像是要把人吃掉似的;看護3床的那個大媽,只想著嘮叨,根本就想不到要看電視。偏偏是,這個房間在走廊的盡頭,離電梯遠,離樓梯遠,離護士站也遠。一遠了,就很僻靜,整天瘆瘆的,說不上來是一種什么滋味。
除了查房,除了掛水,醫(yī)生護士幾乎不來這個房間。爺爺每天上午掛水,我走不開;到了下午,不掛水了,我喜歡找著理由往護士站那邊去;當然,更多的時候,我會站在廁所旁邊的封閉陽臺上,看外面平房的房頂。樓下平房灰墻灰瓦,和我們房間一樣,也有一種瘆瘆的感覺。特別是,一到下午,有一只老貓會躥上房頂,黑黑的身子,靜悄悄地走在瓦楞上,像鬼一樣,眼睛突然跟你對視了,就一直盯著你看,身子一動不動,能把你嚇出一身冷汗來。
到了這一刻,黃昏快要盡了,夜晚就要到來,爺爺躺在床上,我沒什么事,就再去封閉陽臺上。而那只老貓,這時候又鬼鬼祟祟地跳上了房頂。
幸虧房間里有一個喜歡嘮叨的護工大媽!
“你們家女兒?哼,我想到你們家女兒心里就來氣!她老婆婆生???她老婆婆生病她憑什么要跟你講?!你的病不比她沉重十倍???!”她一邊掀開3床爺爺身上的被單,不避人地為他換尿布,一邊發(fā)著牢騷;她又講錯了,把“嚴重”講成了“沉重”。
“你又講了,講什么東西?。±鲜钦f,老是說!我家的事情,也輪不到你管呀!”3床爺爺有氣無力地說。
“我是為你好,你聽不出來嗎?!真是不識好人心!”
病房里開著小燈,發(fā)出暗暗的光,房間里慢慢有了暗下來的意思。我在封閉陽臺上側(cè)著身,只探出半個腦袋,看那只鬼鬼祟祟的老貓;我發(fā)現(xiàn),它一直盯著我,眼睛里發(fā)出亮綠的光。我知道天越黑,它的眼睛會變得越亮。我想把自己的眼睛挪開,可我又害怕,越是害怕,越想看它;越看它,心里就越是發(fā)瘆,生出一種要掉進冰窟窿的感覺。
可是,掉進冰窟窿是一個快動作,而太陽落山,是慢動作,就像電視里放的那種慢鏡頭一樣。它是把掉進冰窟窿的動作分成段了,一段一段的。因為慢,那種需要忍受的恐懼感就更大。
我希望護工大媽多講話,然而黃昏一到,她就早早地把折疊椅從陽臺上拖過去,拖到3床的床邊,鋪開來,鋪成“床”,打算睡覺了。她睡覺總是那么早,八點鐘不到就睡了,而且一睡就著,還打小呼嚕??赡苁前滋熘v話講得太多,累了吧。
我發(fā)現(xiàn),每一次,她一鋪“床”,天就飛快地黑下來,就從黃昏到夜晚了。開始我還沒有在意;那天,就是1床原先那個爺爺死的晚上,她鋪“床”的時候,我因為害怕,也趕快從陽臺上回來,鋪我的“床”。我匆匆忙忙地把折疊椅拖過來,拖到我爺爺和3床爺爺床鋪的中間,有點費勁地、顧頭不顧尾地一順溜將“床”鋪開來,急忙地躺下去,拽個毯子蓋上。其實我一點都不困。我偷偷地睜眼看外面,我發(fā)現(xiàn),天突然就黑下來了。
但是這兩天,我沒有急著鋪“床”睡覺。我怕護理1床的那個伯伯看我笑話,認為我膽子太小,不是男子漢。
我回到爺爺床邊,看一眼爺爺,他也在看著我。我突然覺得,爺爺?shù)难劬τ悬c像那只老貓的眼睛。爺爺面無表情,也看不出有什么痛苦。從他的眼里,我像是看到了1床先前那個爺爺死前的樣子。我不由得抬臉看看護理1床的那個伯伯,他也正看著我這邊,但并不是看我,而是看我身后的墻。我趕緊挪開視線,并掀開了爺爺?shù)谋粏巍?/p>
現(xiàn)在,每天睡覺前,我都要為爺爺再換一次尿墊。但我把媽媽的程序簡單化了,我不用為爺爺洗屁股,這是媽媽說的,她說睡覺前要看一看,尿墊不潮就不用換,尿墊要是潮了,不換也不行。
我把被單掀開,讓爺爺一雙沒穿褲子的腿全部露在外面。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怕臭了。爺爺?shù)哪驂|已經(jīng)潮透,我不能不再換上一條。我把手伸過去,伸向爺爺裸露的下半身,把尿墊輕輕地抽出來,放到廁所間,然后學媽媽的樣子,拿干毛巾擦尿墊下面的塑料紙,再幫爺爺胡亂地擦屁股。
還是臭。這個房間,反正天天都是臭!
在我為爺爺換新尿墊的時候,我刻意地看看爺爺?shù)氖萃群褪萜ü??!鼈兪莸难?,簡直是“皮包骨頭”!
等我把被單蓋上,抬起頭來的時候,我看到,天,真的黑了。
5
天一黑,我就有理由放“床”了。
護工大媽入睡很快,那邊剛倒下去,沒幾分鐘,就打起了小呼嚕。她一打呼嚕,我就覺得我身邊又少了一個活人,我又往黑夜里多走了一步。
我去封閉陽臺上拖折疊椅,那椅子帶著輪子,拖起來不費勁。
1床那個伯伯是不會過來幫忙的,我知道。他除了拿飯,吃飯,給他爸爸喂水、倒尿壺,就是按床頭上的電鈴叫護士;除了這,他基本上就坐在那里,眼睛虛虛的,身子動也不動。在這一點上,3床護工大媽要比他強多了。護工大媽雖然話多,可她勤快。剛來那幾天,她一放“床”,我就急得不行,也慌慌地去拖“床”。她就主動過來,幫我放。她不用費勁,一提,一推,椅子就往前沖去,攤開來,變成了一張“床”。現(xiàn)在我學著大媽的樣子,把折疊椅拖到緊靠3床的這一側(cè),放正,將前面的卡鐵提起來,然后轉(zhuǎn)到椅子的背后,使勁往前一壓,一推;這一推有點費勁,椅子攤開來,哐的一聲,整個房間都被震了一下。
我偷偷看1床伯伯一眼。他一臉麻木,沒有任何表情。
連著兩天,我都沒有洗澡了。我不想洗澡,連臉也不想洗。雖然媽媽一再嚀囑我,要洗澡,可我還是不想洗。一個人在廁所間里洗澡,我會想到1床死去的那個爺爺,想到外面那只貓;只有睡下來,拿毯子捂住耳朵,我才感到安全,叫人放心。一頭一臉的汗我不怕,我就怕周圍的黑。
但周圍還是黑了下來,不是透黑,是有少許燈光的、昏昏暗暗的黑。我躺在“床”上,蓋著毯子,一身汗,睡不著,腦子里胡亂地不知道想些什么東西。
我打算數(shù)數(shù)字,從一數(shù)起,數(shù)到一千,數(shù)到一萬;可我連著幾個晚上都數(shù)過了,根本數(shù)不到一千,連兩百都數(shù)不到。……干脆,還是想一些別的事情吧。
——想什么事情呢?想我的同伴,沒意思,憋在醫(yī)院里,出不去,想他們,那是干著急。想學校的日子,那更沒意思!還有什么可想的呢?
那就想想大人的事情吧。
大人為什么就不知道害怕?你看他們整天煩的,他們心里裝的全是別的事情,哪還顧得上害怕喲!……可是,大人都在煩什么呢?哼,我知道的,煩錢,煩房子。
你看爸爸,就是煩錢,把自己煩進了號房里;3床那一家人,也是煩錢,煩得沒有人愿意來醫(yī)院。你再看媽媽,就是煩房子,大舅幾句話,就讓她煩得連債也不躲了;1床這個死人一樣的伯伯,這一刻,肯定也是在煩房子呢!
真有意思,是命重要,還是錢重要,還是房子重要?
要我說,還是命最重要!
這些大人,要我說,只想保錢,保房子,沒有人想保命的?!媸悄X子進水了!
……我大概是在做夢吧,但我不敢確定。
6
就在我昏昏沉沉、將睡不睡的時候,突然聽到啪的一聲震響。那響聲,太響了,響得都有點夸張了。我記得,我正爬行在一個黑咕隆咚的管道里呢,那管道軟軟的,滑溜溜的,我的手上、脖子上全是水,我怎么也爬不出去。而響聲,就是在這時候發(fā)出的。
……是1床那個陰險的伯伯嗎?是他把管道的蓋子蓋上了嗎?他想干什么,想把我悶死在里面?……我懷疑我是不是在做夢??晌沂切阎难剑?/p>
直到聽到哇啦哇啦的叫喊聲,我才確信,我的確是在做夢。
在我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但還沒有完全清醒的時候,我看到,1床的那個伯伯,正站在床邊,對著手機狂吼亂叫。
“你們這幫狗日的東西,我他媽的都這樣了,你們還要打我的主意!行啊,老子不在乎!老子什么都可以不要??!我倒要好好看看,我們誰能摽過誰?!”他伸出另一只手,像是配合著他的講話,對著床頭的鐵板狠狠一拍,啪的一聲。
這一聲和我剛才在夢里聽到的那一聲完全一樣,響亮,沖勁足,震得人耳朵發(fā)疼。我敢說,他的駝背爸爸經(jīng)了這兩巴掌,整個身子肯定會震蕩起來,全身的那些管道也會跟著抖動起來,而他的背,也會駝得更加厲害。
——這人瘋了,這人肯定是瘋了!
我緊張地看著他,看他打完電話會干什么。
他好像并沒打完電話,正對著手機說著話呢,就突然從床尾走向床頭,拿手機指著病床上他的爸爸,一副準備吃人的樣子:“你到底怎么說?!你現(xiàn)在就說清楚!老三欺人太甚,他叫我滾,叫我滾出醫(yī)院!好啊,我不在乎!我告訴你,這個地方有他沒我,有我沒他??!你說,你現(xiàn)在就說!你到底是要我還是要他?!”
護士匆匆地過來,嚴厲地說:“你干什么?深更半夜,還叫不叫病人休息?”
“休息?我連今天晚上都過不去了,還休息?!”他一邊高聲說話,一邊甩開護士,走向封閉陽臺,“去把我家老三叫來!他不是有本事嗎?!我現(xiàn)在就走!我去死,去死還不行嗎?!”
我拿眼睛追蹤著他的腳步。我看見,看護3床的護工大媽不知何時已從“床”上坐起了身。她很呆,起碼看上去,她已經(jīng)沒有了白天的神氣。那么喜歡講話的一個人,怎么突然一句話也沒有了?
“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護士緊張地跟在伯伯身后,跟到封閉陽臺的門口。
“你以為我要干什么,以為我要跳樓啊?你放心,我不會把便宜讓給那幫狗日東西的!”他一邊打開病人專用櫥,拿他的衣褲,一邊突然變了腔調(diào),帶點洋乎樣子地說,“我這就回去,我成全老三,好了吧?!你放心,我他媽的就是骨頭全都爛了,我也不會再進你們醫(yī)院一步!”
然后,他在我們的注視之下,在護士的驚愕之中,大著步子朝門外走去。經(jīng)過1床的時候,他連看都沒有看他爸爸一眼。
等護士反應(yīng)過來,他已經(jīng)走出去一陣子了。護士驚慌地追出門,一邊說:“這怎么行這怎么行?這不要亂套呀?”
他們一走,房間里頓時靜下來,靜得跟死了一樣。
然后,我看著護工大媽,護工大媽也看著我。黑黑暗暗的,我們都不講話。
7
等到護工大媽再躺下去,我突然覺得,房間里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我的手心里全是汗。我摸一摸胳膊,再摸一摸腿,這才發(fā)覺,我的身上到處都是汗?!墒?,我怎么感覺到身上冷颼颼的呢?
護工大媽很快打起了小呼嚕。這時,一個怪異的聲音冒出來,細聲細語的,像女人的聲音:“楊姐,楊姐,你聽聽,是什么聲音呀?”護工大媽翻了個身,不打呼嚕了。
那聲音堅持說:“楊姐,楊姐,你起來看看,是什么聲音。”
護工大媽又翻了個身,直接下了她的“床”,循著聲音走過來,走到我跟前。
她看著我,看著我露在毯子外面的一雙眼,像是不認識似的,說:“喲,這個小可憐蟲啊,你是不是打擺子啦?你怎么抖得這么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