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鳳仙
1918年12月,周作人的《人的文學》在《新青年》上發(fā)表,文章一開頭便提出:“我們現(xiàn)在應該提倡的新文學,簡單的說一句,是‘人的文學'?!雹僦茏魅耍骸度说奈膶W》,《新青年》,1918年第5卷第6期。從此“人的文學”成為五四新文學的口號以及后人認識五四文學的標簽。在這個口號或標簽之下,五四文學是如何思考“人”、如何關注“人”、如何書寫“人”的呢?討論這些問題不僅有利于我們更好地認識五四文學,也有利于我們更好地認識五四新文學傳統(tǒng)在百年中國文學中的影響與流變。本文即圍繞以上幾個具體問題,對五四文學進行回顧與解讀。
魯迅在《論睜了眼睛看》中說:“中國人的不敢正視各方面,用瞞和騙,造出奇妙的逃路來,而自以為正路。在這路上,就證明著國民性的怯弱,懶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滿足著,即一天一天的墮落著,但卻又覺得日見其光榮?!雹隰斞福骸墩摫犃搜劬础罚遏斞鸽s文全集》(上),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1年版,第67頁。因為國人不敢正視真實,“只好瞞和騙”,“由此也生出瞞和騙的文藝來”,他呼吁作家們“取下面具真誠地、深入地、大膽地看取人生”。③魯迅:《論睜了眼睛看》,《魯迅雜文全集》(上),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1年版,第67頁。作為五四文壇“兇猛的闖將”,魯迅創(chuàng)作伊始即“兇狠”地揭開了中國人生命存在的“瞞和騙”狀態(tài)?!犊袢巳沼洝芬噪[喻、象征、荒誕、變形的現(xiàn)代主義手法,通過兩組對比形象揭示了兩種不同的生命存在狀態(tài)。一組是“病”中“狂人”與“狂人”周圍人的對比;一組是“病”中“狂人”與“病愈”“狂人”的對比。“病”中“狂人”實際象征“真人”,真實自由狀態(tài)的人;“狂人”周圍的人與“病愈”的“狂人”,實際象征“瞞和騙”的自欺欺人的人。學界往往強調《狂人日記》對封建禮教“吃人”本質的揭示,魯迅說:“《狂人日記》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禮教的弊害,比果戈里的憂憤深廣,也不如尼采的超人的渺茫。”①魯迅:《〈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魯迅雜文全集》(下),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1年版,第1129頁。我們看到了魯迅對家族制度和禮教弊害的揭露,也不能忽視其闡釋中的尼采超人哲學背景,因而再進一步探究其暴露“弊害”的用意,不難發(fā)現(xiàn)《狂人日記》的最終指向是“立人”,這里的“人”指獨立自由之“真人”。
茅盾在《讀〈吶喊〉》中談到他讀《狂人日記》時的感覺:
那時我對于這古怪的《狂人日記》起了怎樣的感想呢,現(xiàn)在已經不大記得了;大概當時亦未必發(fā)生了如何明確的印象,只覺得受著一種痛快的刺戟,猶如久處黑暗的人們驟然看見了絢麗的陽光。②雁冰(茅盾):《讀〈吶喊〉》,《時事新報》副刊《文學》,1923年第91期。
張定璜在《魯迅先生》一文中也談到《狂人日記》的閱讀體驗:
兩種的語言、兩樣的感情,兩個不同的世界! 在《雙秤記》、《絳紗記》和《焚劍記》里面我們保持著我們最后的舊體的作風,最后的文言小說,最后的才子佳人的幻影,最后的浪漫的情波,最后的中國人祖先傳來的人生觀。讀了它們再讀《狂人日記》時,我們就譬如從薄暗的古廟的燈明底下驟然間走到夏日炎光里來,我們由中世紀跨進了現(xiàn)代。③張定璜:《魯迅先生》(上),《現(xiàn)代評論》,1925年第1卷第7期。
兩位評論家的閱讀體驗中都不約而同地感受到了“光”,他們所感受到的“陽光”、“夏日炎光”實際是一種“存在之光”。“存在之光”的照耀使人進入一個澄明的世界,讓茅盾感覺“受著一種痛快的刺戟”,讓張定璜感到“兩個不同的世界”。
對生命存在狀態(tài)的關注與審視普遍存在于魯迅的創(chuàng)作中?!妒颈姟饭蠢樟艘蝗涸诒灸苄浴翱础钡膭幼髦谢顒又娜?,他們的存在狀態(tài)似物體,混沌無覺,是一種不思考、不選擇的“事實性”存在。阿Q 們則沉醉在“兒子打老子”、“我比你以前闊多了”的價值假象中,回避真實,拒絕判斷,逃遁在“瞞和騙”之中自欺欺人。呂緯甫、魏連殳等知識分子的生命存在則在自由與自欺的撕扯中呈現(xiàn)分裂狀態(tài)。與《示眾》、《阿Q 正傳》、《孤獨者》等小說相比,《傷逝》對自我存在的追問是更深一層的探尋。當涓生認為自己不再愛子君的時候,他鼓勵自己說出“真實”:“我在苦惱中常常想,說真實自然須有極大的勇氣的;假如沒有這勇氣,而茍安于虛偽,那也便是不能開辟新的生路的人。不獨不是這個,連這人也未嘗有!”然而說出“真實”后,他隨即又陷入另一種虛空:“我不應該將真實說給子君,我們相愛過,我應該永久奉獻她我的說謊。如果真實可以寶貴,這在子君就不該是一個沉重的空虛。謊語當然也是一個空虛,然而臨末,至多也不過這樣地沉重?!雹荇斞福骸秱拧?,《魯迅經典全集》,北京:北京出版社,2007年版,第170、173頁。不說出“真實”,是虛空,說出“真實”后,依然是虛空,什么是涓生得以存在的自由與真實?小說的后半部分“真實”、“虛偽”、“虛空”、“空虛”等詞語出現(xiàn)了二十幾次之多,實乃是借情愛關系探詢自我存在之路。散文集《野草》更是對存在之思的集中書寫?!哆^客》中的過客一直聽從“前面的聲音”往前走,那“前面的聲音”即是內心深處的本真,過客跟隨自己內心的聲音向前走,走的過程中成就了自我存在的價值,回應了“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要到哪里去”的追問;與過客形成對比的是老翁,老翁也聽到過內心深處的聲音,但他選擇了逃避,“我不理他,他也就不叫了,我也就記不清楚了”。⑤魯迅:《過客》,《魯迅經典全集》,北京:北京出版社,2007年版,第272頁。有意無意地無視或忘卻,使老翁逃遁在自欺狀態(tài)中,遠離了自己的本真存在。獨立于天地之間“鐵似的”棗樹(《秋夜》),“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直刺著天空中圓滿的月亮”,在反抗虛無、穿透虛假中“成為自己”?!赌鬼傥摹?、《死火》等等,都是對自我生命存在的審視與呈現(xiàn)。
胡適在努力于文學形式改良的同時,也關注“個人”的生命存在狀態(tài)。小說《一個問題》中的朱子平,為了家中的生計而找工作,為了面子與母親的意愿而結婚,從工作到結婚,從結婚到生孩子,每一步都是使自己成為別人要他充當?shù)慕巧?,使自己的生活按別人要求的樣子定下來。后來這種“為他的存在”終于讓他懷疑:“人生在世,究竟是為什么的?”“像我這樣養(yǎng)老婆,喂小孩子,就算做了一世的人嗎?”①適(胡適):《一個問題》,《每周評論》,1919年第32期。這種存在之思是周圍“得意的人”與“不得意的人”都逃避的問題,與《狂人日記》中的“狂人”一樣,朱子平的追問也被大家認為是“瘋子”。傅斯年發(fā)表在《新潮》雜志的《一段瘋話》中寫道:“在現(xiàn)在社會里尋求‘超人',只有瘋子擔當?shù)闷?。瘋子的思想,總比我們超過一層,瘋子的感情,總比我們來得真摯,瘋子的行事,更是可望不可及的。瘋子的對于社會有一個透徹的見解,因而對于人生有一個透徹的覺悟,因而行事決絕不受世間習俗的拘束。我們精神健全——其實是精神停頓——的人,只知道社會的形式,不知道社會的內心,只知道人生的形跡,不知道人生的意味,看見精神異?!鋵嵤蔷癜l(fā)揚——的人,便以為瘋顛?!雹诟邓鼓辏骸兑欢委傇挕?,《新潮》,1919年第1卷第4期。被公眾認為的“狂人”與“瘋子”,實際是追求成為自己的人。傅斯年認為中國社會“沉悶寂滅到極點了,其原因確是瘋子太少了”。呼吁社會能多一些“瘋子”,多一些覺悟的人,多一些真實自由的人。
周作人在闡釋“人的文學”概念時說:“卻不知世上生了人,便同時生了人道。無奈世人無知,偏不肯體人類的意志,走這正路,卻迷入獸道鬼道里去,旁皇了多年,才得出來。正如人在白晝時候,閉著眼亂闖,末后睜開眼睛,才曉得世上有這樣好陽光……”③周作人:《人的文學》,《新青年》,1918年第5卷第6期?!氨犻_眼睛”的五四作家立在“陽光”之下,首先面對的是“我是誰”、自我存在價值何在等終極問題,存在之思普遍存在于五四文學中。葉圣陶的小說《隔膜》選取了“相逢”、“飲宴”、“閑聚”三個日常生活場景,在這些日常交際中,“我”看到自己的客套與雷同:“我若取笑自己,我就是較進步的一張蓄音片,或是一封印刷的書信?!雹苋~圣陶:《隔膜》,楊君選編:《葉圣陶作品精選》,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15-16頁。“我”一方面看到自己言不由衷的虛偽,一方面又不知道離開這些“言不由衷”如何表達自己,自己所想到的任何話語“必然是字典上所有的幾個字,喉嚨里所能發(fā)的幾個音拼綴而成的”⑤葉圣陶:《隔膜》,楊君選編:《葉圣陶作品精選》,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15-16頁。。日常言語把“我”包裹成了傀儡,在這種自欺狀態(tài)中,“我”與周圍世界“疏遠”、“隔膜”?!陡裟ぁ肥亲骷覍θ巳粘P袨榈膶徱暸c懷疑,對真實自我的找尋。瞿秋白的《心的聲音·錯誤》由三個意識流片段構成,作品一開頭寫桌子:桌子是怎樣的存在呢?“方的”、“斜方塊的”、“兩條腿”的、“黯沉沉的”、“黃澄澄的”、“亮的”、“黯的”,到底哪個是桌子的真實呢?結果“都錯了”。接下來的片段便是寫“我”:哪個是真我呢?六年前的“我”?現(xiàn)在的“我”?明天要到三貝子花園的“我”?但是“都錯了!”最后一個片段寫兩個孩子爭論,月亮是天生圓,天天圓,天天有呢?還是有時圓,有時缺,有時沒有呢?在看似毫無關聯(lián)的三個片段中,實際上貫穿的是作者的存在之思,是作者對自我的懷疑,對自我真實存在的追問?!冻喽夹氖贰ど妗穭t寫了一個夢,夢中的貓說起了人話,并對“我”及整個人類進行了一場痛斥:“你可知道,每一國的文字都有‘訛言'一詞! 可是我們‘非人'的字典上卻沒有這一個字。本來也沒有字,更沒有字典。哼……”⑥瞿秋白:《赤都心史》,凡尼、郁葦選編:《瞿秋白作品精選》,桂林:漓江出版社,2004年版,第370-373頁。人常常驕傲于對知識的占有和文化的創(chuàng)造,而貓卻通過“訛言”一詞揭穿了被知識文化所遮蔽的生命存在的虛無。貓對“我”嘲笑:“你并沒有‘活著',你不過‘生存著'罷了?!痹谪埖膶徱曄?,“我”雖然“生存著”,但不過一個虛空?!拔摇北换\罩在人造的亮光下,本真的自己“藏在別人的皮毛里”。“自欺”與“訛言”是這些作品的主題詞,人從動物界中超拔而出,而又在與人與社會的共處中,不斷喪失著本真與自由。五四作家開始懷疑自我的日常存在狀態(tài),找尋生命存在的終極價值與意義。
被魯迅譽為“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馮至,在《北游》中問自己:“我生命的火焰可曾有幾次燒焚?/在這幾次的燒焚里,/可曾有一次燒遍了全身?/二十年中可有過超越的歡欣?/可經過一次深沉的苦悶?/可曾有一刻把人生把定,/認定了一個方針?/可真正地讀過一本書?/可真正地望過一次日月星辰?/欺騙自己:我可曾真正地認識/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①馮至:《馮至詩選》,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71-72頁。成仿吾在《我想》中尋找本真:“啊,不盡的潮流! /我不堪再同你跑多/我要于你的范圍以外,/求我的真存在;/啊,讓我作一個Wanderer 里?!雹诔煞挛幔骸对娛住の蚁搿罚秳?chuàng)造季刊》,1922年第1卷第1期。都是詩人對自我存在狀態(tài)的反省與審視,對生命存在的探詢。自欺與自由、生與死、存在與虛無等等“人生究竟”問題,成為五四作家的“天問”。冰心在《“無限之生”的界限》中,直面生命的虛無:“死呵,你是—個破壞者,你是一個大有權威者!”“我想到這里,只覺得失望,灰心,到了極處! ——這樣的人生,有什么趣味?縱然抱著極大的愿力,又有什么用處?又有什么結果?到頭也不過是歸于虛空,不但我是虛空,萬物也是虛空”。③冰心:《“無限之生”的界限》,盧今等編:《冰心散文》(中),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6年版,第271-272頁。廬隱不停地追問:“人生到底做什么?……牽來牽去,忽想到戀愛的問題上去,——青年男女,好像是一朵含苞未放的玫瑰花,美麗的顏色足以安慰自己,誘惑別人,芬芳的氣息,足以滿足自己,迷戀別人。但是等到花殘了,葉枯了,人家棄置,自己憎厭,花木不能躲時間空間的支配,人類也是如此,那么人生到底做什么?……其實又有什么可做?戀愛不也是一樣嗎?青春時互相愛戀,愛戀以后怎么樣?……不是和演劇般,到結局無論悲喜,總是空的呵!”④廬隱:《海濱故人·廬隱小說精選集》,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42頁。汪敬熙的《誰使為之》⑤汪敬熙:《誰使為之》,《新潮》,1919年第1卷第1期。中“我”的朋友臨終質疑:“我這一生為什么活著?”“我的精神都白費了”。廬隱的小說中、冰心的詩文中、王統(tǒng)照的《童心》中、馮至的《北游》中……都有對人之存在的追問。
“存在之光”全面刷新了兩千多年的中國文學,是五四文學之“新”的重要特質。這種新的特質又構成了新的傳統(tǒng),啟示與影響著30年代、40年代以至當下中國文學的創(chuàng)作實踐,在30年代沈從文的《邊城》、老舍的《離婚》、蕭紅的《生死場》、《呼蘭河傳》、瞿秋白的《多余的話》、曹禺的劇作、卞之琳的詩歌中,在40年代張愛玲的《傳奇》、錢鐘書的《圍城》、路翎的《財主底兒女們》、汪曾祺的《復仇》以及馮至、穆旦、九葉詩人的詩歌中,都貫穿著對生命存在的思考與探尋。
1917年2月陳獨秀在《文學革命論》中提出建設“國民文學”,1919年1月周作人發(fā)表《平民文學》,進一步提出“平民文學”的概念,認為平民的文學正與貴族的文學相反,二者的區(qū)別在于“它普遍與否,真摯與否”,“世上既然只有一律平等的人類,自然也有一種一律平等的人的道德”,所以要以“普遍”、“真摯”的文體記“普遍”、“真摯”的“思想與事實”。⑥仲密(周作人):《平民文學》,《每周評論》1919年第5期?!捌矫裎膶W”背后是自由平等的精神,其對平民生活的關注目的“乃是想將平民的生活提高,得到適當?shù)囊粋€地位”。而且,為了強調個體生命的平等,周作人又進一步解釋:“平民文學決不是慈善主義的文學”,“慈善這句話,乃是富貴人對貧賤人所說,正同皇帝的行仁政一樣是一種極侮辱人類的話”;平民文學精神中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平民文學所說,近在研究全體的人的生活,如何能夠改進到正當?shù)姆较?,決不是說施粥施棉衣的事。平民的文學者,見了一個乞丐,決不是單給他一個銅子,便安心走過。捉住了一個賊,也決不是單給他一元鈔票放了,便安心睡下?!⒁獾模粏问沁@一人缺一個銅子或一元鈔票的事,乃是對于他自己的與共同的人類的運命”。⑦仲密(周作人):《平民文學》《每周評論》,1919年第5期。周作人的平民文學是基于個體平等理念之上,對同為“人類中間”一個體的平民生活的書寫。五四文壇出現(xiàn)了大量書寫底層平民的作品,魯迅的農民題材小說,王魯彥、王統(tǒng)照、彭家煌、臺靜農等作家的鄉(xiāng)土寫實小說,胡適、劉半農、徐玉諾等人的詩歌等,都表現(xiàn)了對底層平民個體的關注。
五四作家關注底層平民個體的靈魂“病苦”。
魯迅筆下,阿Q 麻木、自欺,閏土、七斤愚昧、順從,愛姑決心與夫家斗爭到底,但在“知書達理”的七大人面前不自覺地順服,祥林嫂一生命運坎坷,最后在迷茫、凄涼中離開世界。魯迅呈現(xiàn)了底層農民世代遺傳的靈魂麻木之“病”,也呈現(xiàn)了底層農民靈魂無處安放的精神之“苦”。與阿Q、閏土等農民的麻木不同,祥林嫂一直在不斷反抗自身的生存處境,她的靈魂之“苦”在于精神支柱的一次次坍塌。丈夫去世后,祥林嫂不滿婆婆欺凌,逃到魯四老爺家做工,雖然辛苦但很快樂;可不久被衛(wèi)老婆子強行賣給賀老六,反抗過后的祥林嫂在與賀老六安穩(wěn)的家庭生活與天倫之樂中重新找到歸宿;可好景不長,丈夫與孩子相繼死去,她帶著喪夫失子的痛苦,再次來到魯家做工;與上次在魯家的境遇不同,魯四老爺開始把她看作不詳之物,她把自己掙得的所有工錢換成銀元捐了門檻,希望在周圍群體的認同中重新找到歸宿,可魯四老爺并不認可她,失魂落魄的祥林嫂終于被魯家趕出了家門;流浪于街頭的祥林嫂仍然在思尋,向“見識得多”的“我”追問:“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我們多從外部找尋祥林嫂悲劇的原因,認為政權、神權、族權和夫權四條繩索把她推向絕路,卻很少注意到她靈魂深處對精神歸宿的找尋,實際上祥林嫂不乏反抗與斗爭精神,而真正使她垮掉的是靈魂的無所歸依。魯迅看到底層平民中靈魂麻木的狀態(tài),同時也看到底層平民中作為“一個單體”的靈魂深處的苦痛。
在魯迅影響下,一批年輕的作家王魯彥、彭家煌、臺靜農、許欽文、蹇先艾、許杰等把目光投向鄉(xiāng)土,走進了底層平民的精神世界。王魯彥《菊英的出嫁》中菊英的母親耗費多年的精力與積蓄,只為死去十年的女兒辦一場體面的婚禮,鋪張、熱鬧的“冥婚”場面反襯出菊英母親生存的荒誕與生命價值的虛無;《阿長賊骨頭》中的痞子阿長自作聰明、自欺欺人,令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蹇先艾《水葬》中的駱毛因為偷了東西被鄉(xiāng)人押去執(zhí)行“水葬”,一路上看熱鬧的隊伍浩浩蕩蕩,“駱毛的后面還絡繹地拖著一大群男女,各式各樣的人都有,五花八門的服裝,高高低低的身材,老少不同的年紀”①蹇先艾:《水葬》,《蹇先艾短篇小說選》,北京: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2頁。。卻都是一樣地麻木,被葬人駱毛也無動于衷,“理所當然”地被擁著走向河邊服刑,平靜地敘述中鄉(xiāng)人靈魂的麻木與生命意識的淡漠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彭家煌的《慫恿》、《活鬼》,臺靜農的《燭焰》、《蚯蚓們》,許欽文的《瘋婦》、《鼻涕阿二》,許杰的《慘霧》等小說都展示了宗法文化禁錮下鄉(xiāng)人靈魂的麻木與非人的存在狀態(tài)。
五四作家關注底層平民個體的生存困苦。
早在1918年,胡適等人就開始關注城市底層貧民的艱辛生活。胡適詩歌《人力車夫》寫少年車夫的窮困:“車子! 車子! 車來如飛。/客看車夫,忽然心中酸悲。/問車夫:‘今年幾歲?拉車拉了多少時?'/車夫答客:‘今年十六,拉過三年車了,你老別多疑。'/客告車夫:‘你年紀太小,我不能坐你車,我坐你車,我心中慘凄。' /車夫告客:‘我半日沒有生意,又寒又饑,/你老的好心腸,飽不了我的餓肚皮,/我年紀小拉車,警察還不管,你老又是誰?'/客人點頭上車,說:‘拉到內務部西。'”②胡適:《人力車夫》,《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1期。沈尹默的同名詩歌通過坐車人與車夫的冷熱對比,呈現(xiàn)了車夫生活的辛苦:“人力車上人,/個個穿棉衣,/個個袖手坐,/還覺風吹來,/身上冷不過。/車夫單衣已破,/他卻汗珠兒顆顆往下墮。”③沈尹默:《人力車夫》,《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1期。郁達夫的小說《薄奠》敘述了一個洋車夫的悲慘命運。洋車夫靠拉車勉強養(yǎng)家糊口,為了買輛舊車以省掉車行的租錢,從早晨到半夜拼命拉車接活,后來卻出了事故被大水淹死,妻子含淚求“我”買了一輛紙糊的車燒給他。作家切己體察,寫出了“普遍”、“真摯”的“思想與事實”。
后起的年輕作家將眼光聚焦到自己所熟悉的鄉(xiāng)鎮(zhèn)農村,真實地再現(xiàn)了農村底層平民的凄慘生活。王統(tǒng)照《湖畔兒語》通過流浪在湖畔的孩子小順之口呈現(xiàn)了一個底層貧民家庭生活的無奈與辛酸。小順父親由一個鐵匠淪為“伺候偷吸鴉片的小伙役”,繼母“因為支持全家的生活,而受最大且長久的侮辱”,“作著最苦不過的出賣肉體的事”,小順每晚只能餓著肚子游蕩在葦塘邊。許欽文《石宕》中的石匠們?yōu)榱松嫴坏貌幻爸S時被砸死、累死的生命危險超負荷勞作,文中的九個石匠有的過勞咳血病亡,有的被砸死或活埋在石窟之中,他們的慘死令家人痛不欲生,而更可悲的是父親死了兒子繼續(xù),哥哥死了弟弟接替,他們世世代代處在這種“死路”一條的悲慘境遇中。王思玷《偏枯》中的劉四得了偏枯病之后再不能養(yǎng)家糊口,大兒子被賣給廟里當和尚,小兒子不得不送人,妻子帶著二兒子去給地主當奶媽,小說“用了很細膩的手法描寫一對貧農夫婦在賣兒賣女那一瞬間的悲痛的心理”①茅盾:《〈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一集〉導言》,《茅盾全集》(第20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471頁。。五四詩歌也有很多對農民生活的書寫,如徐玉諾《農村的歌》:“糧食誰甘便賣?\家中沒有一粒米,\鍋中水沸著! \寒風刺刺的逼人,\冬天的霜\已經彌布在晨間了。\單衣不主貴,\不襤也透風!”②徐玉諾:《農村的歌》,秦方奇編:《徐玉諾詩文輯存》(上),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6-17頁。等等,展現(xiàn)了為最基本生存而苦苦掙扎的底層貧民的艱辛。
五四作家們還關注到當時的農民工群體。王任叔《疲憊者》中的運秧,年少外出傭工,在外遭盡欺侮,依然窮苦,中年后又衣著襤樓地回到本鄉(xiāng)。因年老力衰很少有機會被雇用,他只好住祠堂,常常是喝清水吃青草葉充饑。李渺世《買死的》中的全貴,長年在外奔波勞碌,雖然打工積攢了點錢,但返鄉(xiāng)路上不幸慘死在列車之下,身上的錢也被車站的人搶走,貧病交加的妻兒翹首期盼終歸成空。潘漠華《鄉(xiāng)心》中的木匠阿貴背負著沉重的債務外出打工,可是打工的日子仍然十分艱難?!锻砩稀分械母吡畋臼莻€窮苦的青年佃農,他租的田被地主收回后,被迫去當了轎夫。一個風雪天抬轎時他一腳踏空,跌傷了坐轎人的腳,遭受了一頓打罵后,再也沒人叫他抬轎了。他對生活徹底絕望,從此開始酗酒放浪,在酒精的麻醉中“無理胡涂的度日”。離開家鄉(xiāng)外出謀生的農民工們,依然在生存線上艱苦地掙扎,并沒有改變自己的窮苦命運。學徒少年群體的悲慘生活也得到五四作家們的關注。利民《三天勞工底自述》中的少年為了生計不得不外出當學徒,可是沉悶壓抑、沒有尊嚴的學徒生活讓他無法忍受。何道生的《學徒》、許志行的《師弟》都書寫了學徒少年屈辱的、毫無人身自由的悲慘處境。劉半農也有詩歌《學徒苦》:“食則殘羹不飽;夏則無衣,冬衣敗絮! /臘月主人食糕,學徒操持臼杵! /夏日主人剖瓜盛涼,學徒灶下燒煮! /學徒雖無過,‘塌頭'下如雨。/學徒病,叱曰‘孺子貪惰,敢誑語!'”③劉半農:《學徒苦》,《揚鞭集》,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9年版,第12頁。形象地描繪了貧困學徒的生活圖景。
五四作家們走進了車夫、匠工、農民、農民工、學徒工等平民個體的日常生活中,以前所未有的廣度與深度真實地再現(xiàn)了底層平民的生存景象,“給我們看一看真切的活的人生圖畫”,他們“自認是人類中的一個單體”,在書寫中以切己體驗表達了自己的真情實感。④茅盾:《〈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一集〉導言》,《茅盾全集》(第20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465頁。
五四作家不僅關注底層平民的靈魂“病苦”與生存的困苦,也細心體察他們的存在體驗。魯迅《明天》中的單四嫂子失去唯一的兒子之后,墜入到極大的虛空里:“太大的屋子四面包圍著他,太空的東西四面壓著他,叫他喘氣不得?!雹蒴斞福骸睹魈臁罚遏斞附浀淙?,北京:北京出版社,2007年版,第44頁。回想有兒子陪伴的紡紗光景:“那時候,真是連紡出的棉紗,也仿佛寸寸都有意思,寸寸都活著?!雹摁斞福骸睹魈臁罚遏斞附浀淙?,北京:北京出版社,2007年版,第44頁。而現(xiàn)在兒子死了,她覺得自己的屋子“太靜,太大,太空”,“苦苦的呼吸通過了靜和大和空虛,自己聽得明白”。⑦魯迅:《明天》,《魯迅經典全集》,北京:北京出版社,2007年版,第44頁。王統(tǒng)照《生與死的一行列》中,窮苦一生的老魏死了,鄉(xiāng)鄰們?yōu)樗驮帷偠菍iT為人扛棺材的行家,“我看慣了棺材里裝死人,一具一具抬進,一具一具的抬出,算不了一回事。就是吃這碗飯,也同泥瓦匠天天搬運磚料一樣”⑧王統(tǒng)照:《生與死的一行列》,艾津編:《王統(tǒng)照代表作》,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100頁。??墒青従永衔翰宦暡豁懙厮?,讓他“心里似乎有點事了”⑨王統(tǒng)照:《生與死的一行列》,艾津編:《王統(tǒng)照代表作》,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100頁。。送葬歸來的路上,大家輕松多了,然而“腳步卻越發(fā)遲緩起來”,“總覺得回時的一行列,不是來時的一行列了,心中都有點茫然,一路上沒有一個人能說什么話”。⑩王統(tǒng)照:《生與死的一行列》,艾津編:《王統(tǒng)照代表作》,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100頁。老魏勞碌的生與寂寞的死,讓他們各自想到自己的生與死,忽然感覺到了人生的茫然。徐玉諾《祖父的故事》中,面對生存困境,好強的祖母把不滿發(fā)泄到失去勞動能力的祖父身上,在祖母歇斯底里地發(fā)泄中,人生于世的悲涼與寂寞傾瀉開來:“一會兒,明月像清水一般從東南天角上照過來,在一團一團的黑影里將祖母的額上映出一道白光,看見清淚晶瑩瑩的從她眼中流出來。涼絲絲的秋風從林梢上帶著幾片落葉吹過來,吹得人心神顫栗,引起一種衰老與寂寞的感想和恐怖?!雹傩煊裰Z:《祖父的故事》,秦方奇編:《徐玉諾詩文輯存》(下),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418-419頁?!多l(xiāng)心》中的阿貴帶著妻子來杭州城里打工,但是打工生活卻蕭條而落寞,“出鄉(xiāng)來,也總如此住住,究竟有什么好呢?”②潘漠華:《鄉(xiāng)心》,《應修人潘漠華選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129頁。他們漂泊在城市里,無奈而孤獨。五四作家體恤底層平民個體的生命情感,在作品中呈現(xiàn)了底層平民個體作為“一個單體”置于世界中的存在體驗與感受。
正如有論者所言:“只有到了五四運動前后,中國文學才與平民的生活、平民的思想、平民的精神、平民的人生發(fā)生了普遍關聯(lián),不再只記英雄豪杰的事業(yè)、才子佳人的幸福,更多記載了世間普通男女的悲歡成敗。走向平民,成了五四文學異于中國古代文學的一個重要特征?!雹墼绖P華:《不可忽視走向平民的五四文學》,《中國社會科學報》,2014年5月9日。五四作家對底層平民的關注,直接影響了30年代的左翼文學、40年代的大眾文學,一直到當下的底層寫作,都承傳著五四平民文學精神。
周作人在《人的文學》中闡釋:
我們所說的人,不是世間所謂“天地之性最貴”,或“圓顱方趾”的人。乃是說,“從動物進化的人類”。其中有兩個要點,(一)“從動物”進化的,(二)從動物“進化”的。
我們承認人是一種生物。他的生活現(xiàn)象,與別的動物并無不同,所以我們相信人的一切生活本能,都是美的善的,應得完全滿足。凡有違反人性不自然的習慣制度,都應該排斥改正。
但我們又承認人是一種從動物進化的生物。他的內面生活,比別的動物更為復雜高深,而且逐漸向上,有能夠改造生活的力量。所以我們相信人類以動物的生活為生存的基礎,而其內面生活,卻漸與動物相遠,終能達到高上和平的境地。凡獸性的余留,與古代禮法可以阻礙人性向上的發(fā)展者,也都應該排斥改正。④周作人:《人的文學》,《新青年》,1918年第5卷第6期。
這兩個要點,換一句話說,便是人的靈肉二重的生活。
在這里周作人細致地分析了人性的靈肉二重性,認為“違反人性不自然的習慣制度”與“阻礙人性向上的發(fā)展者”都應該“改正”。五四文學中性與靈的個人化書寫,即是“人的文學”理念下的創(chuàng)作實踐。
五四作家對性與靈的個人化書寫,首先表現(xiàn)為身體欲望的表達與隱秘心靈的展露。
郁達夫的《沉淪》首開了五四小說身體書寫的先河。郁達夫在出版“自序”中說:“第一篇《沉淪》是描寫著一個病的青年的心理,也可以說是青年憂郁病的解剖,里面也帶敘著現(xiàn)代人的苦悶,——便是性的要求與靈肉的沖突?!雹萦暨_夫:《〈沉淪〉自序》,文明國編:《郁達夫自述》,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61頁。小說剛問世時,因其“驚人的取材、大膽的描寫”曾引來一片譏諷嘲罵,周作人發(fā)表《沉淪》一文,為其作了有力的辯護。周作人說:“所謂靈肉的沖突原只是說情欲與迫壓的對抗,并不含有批判的意思,以為靈優(yōu)而肉劣;……我們賞鑒這部小說的藝術地寫出這個沖突,并不要它指點出那一面的勝利與其寓意。它的價值在于非意識地展覽自己,藝術地寫出升化的色情,這也就是真摯與普遍的所在?!辈娬{:“那些不知道人生的嚴肅的人們也沒有誦讀的資格?!雹拗茏魅耍骸冻翜S》,張菊香編:《周作人散文選集》,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71頁。郭沫若說:“他那大膽的自我暴露,對于深藏在千百萬年的背甲里面的士大夫的虛偽,完全是一種暴風雨式的閃擊,把一些假道學、假才子們震驚得至于狂怒了?!雹吖簦骸墩撚暨_夫》,王自立、陳子善編:《郁達夫研究資料》,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年版,第76頁。《沉淪》因其真誠與坦率得到了年輕人的喜愛,上海泰東書局將此書連續(xù)印了十余版,成為五四時期的一部暢銷書。
《沉淪》是作者自身體驗與感受的個人化表達,大膽地呈現(xiàn)了青年內心的生命欲求和隱秘心靈的苦悶,挑戰(zhàn)了“違反人性不自然的習慣制度”,從側面肯定了人的“生活本能”的正當性與合理性。郭沫若的小說也通過身體書寫表達了生命訴求?!稓埓骸穼懼魅斯啻浩诘纳頉_動,《葉羅提之墓》、《喀爾美蘿姑娘》寫生命沖動與道德的沖突,都表達了主人公性的苦悶與生的苦悶。
五四女作家們也開啟了女性身體的欲望書寫。凌淑華的《酒后》寫了一個已婚少婦對另外一男子產生的欲望。女主人公傾慕愛憐丈夫的一個好朋友,有天晚上三人喝酒歸來,看到醉臥在沙發(fā)上這位男子的神態(tài),忽然產生了想去親吻他的沖動:“此時子儀正睡的沉酣,兩頰紅的象浸了胭脂一般,那雙充滿神秘思想的眼,很舒適的微微閉著;兩道烏黑的眉,很清楚的直向鬢角分列;他的嘴,平常充滿了詼諧和議論的,此時正彎彎的輕輕的合著,腮邊盈盈帶著淺笑;這樣子實在平常采苕沒看見過。他的容儀平時都是非常恭謹斯文,永沒有過象酒后這樣溫潤優(yōu)美。采苕怔怔的望了一回,臉上忽然熱起來……”①凌叔華:《酒后》,《花之寺》,北京:華夏出版社,2002年版,第4頁。以往文學書寫中,都是男性打量女性的身體,到了五四女作家筆下,女性也開始大膽地欣賞男性的身體。《酒后》對女主人公內心隱秘渴望的書寫大膽而直白,從正面書寫了“生活本能”的美與善。
馮沅君的《隔絕》、《旅行》、《隔絕之后》、《慈母》等小說,也大膽地展露了兩性情愛心理與兩性情欲細節(jié)。女主人公以自我獨白的形式言說自己的私密情欲,如:“你開始敢于握我的手,待走到了暢觀樓旁綠樹叢里,你左手抱著我的右肩,右手拉著我的左手,在那里踱來踱去,幾次試著要接吻我,終歸不敢?,F(xiàn)在老實告訴你吧,士軫! 那時我的心神也已經不能自持了,同維特的腳和綠蒂的腳接觸時所感受的一樣?!雹隈T沅君:《隔絕》,袁世碩、嚴蓉仙編:《馮沅君創(chuàng)作譯文集》,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7頁。又如:“當他把兩條被子鋪成兩條被窩,催我休息的時候,不知為什么那樣害怕,那樣含羞,那樣傷心,低著頭在床沿上足足坐了一刻多鐘。他代我解衣服上的扣子,解到只剩最里面的一層了,他低低的叫我的名字,說:‘這一層,我可不能解了。'……”③馮沅君:《旅行》,袁世碩、嚴蓉仙編:《馮沅君創(chuàng)作譯文集》,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0頁。雖然女主人公對自己的身體欲望不無理性控制,在性話語的表達上也有意無意地作隱蔽化處理,總體呈現(xiàn)重“靈”輕“性”的情愛心理,但女性身體欲望畢竟“浮出歷史地表”。在馮沅君的作品中,女性微妙的性愛心理得到正面、健康地表現(xiàn),馮沅君對女性隱秘性心理的書寫,“以嶄新的趣味,興奮了一時代的年青人”。沈從文在《論中國創(chuàng)作小說》這樣評價淦女士(馮沅君):“淦女士作品,在精神的雄強潑辣上,給了讀者極大驚訝與歡喜。年青人在冰心方面,正因為除了母性的溫柔,得不到什么東西,淦女士作品,卻暴露了自己生活最眩目的一面。這是一個傳奇,一個異聞,是的,毫無可疑的,這是當時的年青人所要的作品,一個異聞,淦女士作品是在這意義下被社會認識而加以歡迎的。文字不如冰心的華美,缺少冰心的親切,但她說到的是真正自己。她具有展覽自己的勇敢……”④沈從文:《論中國創(chuàng)作小說》,《沈從文選集》(第5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71-372頁??梢娝饺嘶瘜懽髟诋敃r所引起的廣泛關注。馮沅君因其“暴露了自己”、“說到的是真正自己”、“展覽自己”被認為是“異聞”而得到年輕人的歡迎。臺灣文學史家陳敬之也認為:“她的小說所以受到青年讀者的重視,是因為她有著比同時代的女作家更大的膽量。敢于掙脫一切舊禮教的束縛,也敢于揭開一切虛偽的面目,赤裸裸的把女性的心理和隱秘,于小說中為之和盤托出?!雹蓐惥粗骸冬F(xiàn)代文學早期的女作家》,臺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0年版,第18頁。
郁達夫、郭沫若、凌淑華、馮沅君等五四作家們帶著創(chuàng)作主體自身的生命體驗與感受,大膽地言說了個體生命深處的私秘心理與欲望,呈現(xiàn)出一種個人性、內在性的特征,這種對自我生命內在狀態(tài)的敘寫,也構成了五四文學不同于以往文學的一個新的特質,并對以后的文學書寫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記》、蘇青的《結婚十年》以及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私人化書寫等,都是五四文學個人化寫作流脈在不同時期的呈現(xiàn)與嬗變。
其次,周作人等作家對性靈的表達,是五四文學性與靈之個人化書寫的另一種表現(xiàn),是對“人性向上”一面的展露,是“形上”的個人化寫作。
“性靈”,即是自我的真性情。從《美文》提出的“真實簡明”,到《自己的園地》的“以個人為主人”,再到《語絲》的“大膽與誠意”,再到《雨天的書》的“沖淡自然”,周作人開始通過倡導自我真性情的表現(xiàn)與對自我真性情的書寫,呈現(xiàn)真實的自我,“實現(xiàn)人的生活”。他在《自己的園地》“序言”中說:“我們太要求不朽,想于社會有益,就太抹殺了自己;其實不朽決不是著作的目的,有益社會也并非著者的義務……。我們的思想無論如何淺陋,文章如何平凡,但自己覺得要說時便可以大膽的說出來,因為文藝只是自己的表現(xiàn),所以凡庸的文章正是凡庸的人的真表現(xiàn),比講高雅而虛偽的話要誠實的多了?!雹僦茏魅耍骸丁醋约旱膱@地〉舊序》,《周作人文集》,北京:華夏出版社,2000年版,第49-50頁。他反對功利性的文藝觀對自我的遮蔽,主張純粹的自我表現(xiàn),并反復強調:“我只想表現(xiàn)凡庸的自己的一部分,此外并無別的目的?!雹谥茏魅耍骸丁醋约旱膱@地〉舊序》,《周作人文集》,北京:華夏出版社,2000年版,第49-50頁。散文《故鄉(xiāng)的野菜》、《北京的茶食》、《喝茶》、《烏篷船》、《苦雨》、《若子的病》、《初戀》、《唁辭》、《談酒》等,皆取材于個人生活瑣事,在平凡瑣碎的日常生活中敘寫自己的體驗與性情?!豆枢l(xiāng)的野菜》寫由妻子買菜回來說起薺菜,想起浙東故鄉(xiāng)的野菜來,于是開始敘寫故鄉(xiāng)的薺菜、黃花麥果、紫云英幾種野菜以及婦人小兒采食的情景,恬靜的回憶中浸潤著作者淡而悠遠的思鄉(xiāng)之情?!侗本┑牟枋场穼懺诒本べI茶食的心情,以及由此而來的感受:“我們于日用必需的東西以外,必須還有一點無用的游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雖然是無用的裝點,而且是愈精煉愈好?!雹壑茏魅耍骸侗本┑牟枋场?,張菊香編:《周作人散文選集》,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93頁?!稙跖翊分薪蚪蛴形兜財懽臉啡ぃ骸耙归g睡在艙中,聽水聲櫓聲,來往船只的招呼聲,以及鄉(xiāng)間的犬吠雞鳴,也都很有意思。雇一只船到鄉(xiāng)下去看廟戲,可以了解中國舊戲的真趣味,而且在船上行動自如,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我覺得也可以算是理想的行樂法?!雹苤茏魅耍骸稙跖翊?,張菊香編:《周作人散文選集》,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151-152頁。文章為書信的形式,寫信者與收信者實為同一個人,是作者自己與自己的對白?!度糇拥牟 穼懪畠荷〉那榫芭c心情;《初戀》寫自己十四歲時對一個女孩子的朦朧情感;《唁辭》寫孩子的老師齊女士病故以及由此而來的唏噓之感?!秺蕡@》、《喝茶》、《談酒》、《上下身》、《苦雨》等等,都是作家瑣瑣碎碎地展開自己在家常生活中的生命體驗。作者在《苦雨》中道:“倘若有人說這所記的只是個人的事情,于人生無益,我也承認,我本來只想說個人私事,此外別無意思?!雹葜茏魅耍骸犊嘤辍?,張菊香編:《周作人散文選集》,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100頁。在平常事物、平常生活中書寫性靈,品味生命,其個人化的性靈表達正是“人”之自覺的表現(xiàn)。俞平伯的《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陶然亭的雪》、《西湖的六月十八夜》、《錢塘江大夜潮》等,魯迅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阿長與山海經》等,冰心、朱自清、郁達夫、廢名、鐘敬文、許地山等作家的性情之作,都是作家自我性靈的個人化表達。
五四作家直抒性靈的書寫,是“其內面生活”的展現(xiàn),是其“高上和平的境地”中的生命體驗,直接影響了30年代林語堂、沈從文、蕭亁、師陀、何其芳、李廣田、豐子愷等人,以及40年代汪曾祺、梁實秋、張愛玲等人的性靈寫作,一直到當下,這種個人化性靈書寫形成了一支重要的文學流脈。
周作人在《人的文學》中指出,倡導“人的文學”的最終目標是“養(yǎng)成人的道德,實現(xiàn)人的生活”,即“人人能享自由真實的幸福生活”。⑥周作人:《人的文學》,《新青年》,1918年第5卷第6期。五四文學對生命存在的探詢、對底層平民個體的關注以及性與靈的個人化書寫,即是為實現(xiàn)這一目標所開辟的“一片嶄新的文場”⑦魯迅:《論睜了眼睛看》,《魯迅雜文全集》(上),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1年版,第67頁。。五四作家對存在的思索、對底層平民的關注與個人化的書寫,又構成新的傳統(tǒng),影響與啟示著五四以來百年中國文學的發(fā)展與流變?!梆B(yǎng)成人的道德,實現(xiàn)人的生活”依然是當下文學創(chuàng)作的價值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