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麗盼
(上海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上海 200234)
漫談《伊甸園之東》中華人“李”的中國文化元素
呂麗盼
(上海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上海 200234)
約翰·斯坦貝克的小說《伊甸園之東》關注了出生并成長在美國的華人“李”在生活中體現(xiàn)的種種中國文化元素,由淺入深,層層覆蓋,全面而到位。文章從“中國文化事實”、“中國文化行為”和“中國文化思維”三方面入手探討小說《伊甸園之東》中華人“李”身上體現(xiàn)的中國文化元素。小說對中國文化的推介,不僅體現(xiàn)了作品本身的“超時代性”,還展現(xiàn)了中國文化在海外華人群體中的傳承。
《伊甸園之東》;中國文化事實;中國文化行為;中國文化思維
約翰·斯坦貝克的長篇小說《伊甸園之東》(1952)是一部綜合了種族、宗教、歷史等話題的宏偉巨作。該小說寫于作者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洗禮的斯坦貝克自覺寫出了比《憤怒的葡萄》更為出彩的作品[1](P9),然而這樣一部作品卻并沒有受到當時讀者的青睞,不得不說是時代局限的緣故:不同于斯坦貝克的其他作品,該小說濃墨重彩地描繪了在那個時代處于主流之外的華人——廚師兼管家“李”這一人物形象。
小說《伊甸園之東》講述了鐵路華工后裔“李”(Lee)在從美國東部遷到西部亞當家做家廚,并在亞當妻子拋夫棄子離家,亞當受到打擊后默默地攬下所有家務并負責照顧孩子的故事。作為一名鐵路華工后裔,盡管“李”生在美國長在美國,他在生活中處處展現(xiàn)了中國文化烙印?!爸袊厥敲绹A裔文學與生俱來的特征,”[2](P79)更是書寫華人的美國文學的特征。錢穆[3](P7)在《文化學大義》中把文化概略地分為“物質的”“集體的”和“精神的”三個部分,亦可稱之為“文化三階層”。在華人“李”身上,中國文化元素同樣在這三個層次上得以表現(xiàn)。
錢穆認為,文化的第一層是“物質的”,他認為,“一切衣、食、住、行,較多隸屬于物質方面者,均歸此類?!盵3](P8)這些物質層面所指向的文化,也就是文化事實。小說中,華人“李”主要在衣著打扮和飲食習慣上呈現(xiàn)了中國文化事實。
“李”的衣著打扮具有十分典型的中國時代文化特色。小說中,“李”首次出場時,蓄著清末流行的陰陽頭[4](P191),穿著盤扣長衫、緊褲和黑色雙梁鞋[4](P196)。當慈禧駕崩、清政府滅亡、新政府成立之后,“李”也同所有中國人一樣把辮子給剪了[4](P358)。“李”的好友——愛爾蘭后裔塞繆爾(Samuel)說服亞當給兩個孩子起名的那天,“李”給兩個孩子穿上了自己做的直筒褲以及帶著盤扣和裝飾的馬褂,戴上黑色綢制圓帽子[4](P316-317),帽子頂上還帶著一顆亮紅色的結子,也就是當時清朝流行的瓜皮小帽。這一身在塞繆爾看來“怪異”[4](P316)的穿著打扮,對“李”而言,代表的卻是得體和講究。他認為“男孩兒在起名這天必須要穿得講究”[4](P317),這套馬褂和瓜皮帽就是“李”心中的“得體和講究”。這種文化事實之下所蘊含的信息是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一直存在于“李”的內心,構成了他內心世界文化身份的一部分,也體現(xiàn)在他生活的點滴細節(jié)之中。
另一方面,“李”飲食習慣的點點滴滴都表現(xiàn)了中國文化事實?!熬啤焙汀盁煛笨芍^是李飲食習慣的代表性中國文化意象。通讀小說全文,“五加皮”(ng-ka-py)這一代表“李”祖籍廣州的中國文化事實一共出現(xiàn)了七次。第一次,“李”受亞當之托去找塞繆爾幫忙,兩人路上休息,“李”拿出“五加皮”作為下飯酒。第二次同樣是“李”一個人在廚房吃飯的下飯酒。而當“五加皮”第三次出現(xiàn)時,其意義表征發(fā)生了變化:“李”因為亞當接受了塞繆爾的建議感到開心而“把盞言歡”?!袄睢钡谒拇魏取拔寮悠ぁ笔桥c亞當講起了自己父母悲慘故事,從而“借酒抒情”。“五加皮”第五次出現(xiàn)的時候則是亞當?shù)弥拮酉侣洳⑴c之交流后主動提出要品嘗,表明的是“飲酒釋懷”。第六次喝“五加皮”的“李”在主動提出離開亞當家后又歸來,想知道亞當是否已經(jīng)另請他人替代他的位置,但又不好意思直言,于是通過喝酒來“開腔壯膽”。在小說結束前,最后一次提到“李”喝“五加皮”。面對世事變遷,好友離去,無可奈何的“李”試圖“一醉解千愁”來逃避這一切殘酷的現(xiàn)實。中國的飲酒情懷在小說中通過“李”祖籍廣州的特產“五加皮”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除了飲酒外,“李”每天下午用帶著銅煙斗的細長煙桿裝上煙絲,抽上兩管廉價的中國土煙,這讓他“覺得自己是個人”[4](P371),同時也讓他“想得更明白”[4](P461)。小說中,“李”作為亞當?shù)募覐N,一開始做的是符合美國白人口味的食物,如“冷肉,腌黃瓜,土豆沙拉,椰子蛋糕,黃桃派”[4](P209)等。然而,隨著“李”年歲的增長,與華人團體接觸的增多,他甚至學會了做養(yǎng)生菜:
“我準備做一道冬瓜盅,”他說道?!笆莻€中國菜,我有個侄子在唐人街,他告訴我怎么做的。他做煙花和番攤的買賣?!?/p>
“我以為你沒有親戚呢?!眮啴斦f。
“所有中國人都是親人,姓李的一家又最親,”李說,“我侄子叫小東。他最近為了身體健康隱居去了,還學會了做菜。先把冬瓜立在鍋中,小心地切除頂部,再放入整只雞和若干香菇、荸薺、小蔥,再加一小塊姜。最后將切下的頂部蓋回去,小火慢燉兩日。美味極了?!盵4](P588)
這種飲食習慣不斷融入“李”的生活,透過方方面面表現(xiàn)出他華人的身份。
衣著打扮和飲食文化都是一種“物質的”文化存在,是中國文化事實。正如錢穆所言:“衣、食、住、行只可說是較多依賴于物質部分,而實非純物質的。”[3](P8)這些文化事實背后,潛藏著華人“李”內心對中國文化的接受以及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他潛移默化的影響。
在“文化三階層”中,第二層是“社會的”,包括“家庭組織、國家體制、民族分類等,凡屬群體關系的,全屬于此一階層?!盵3](P9)面對“人世界”,人與人之間不能避免會產生特定群體內部或之間的行為,即文化行為。小說中,我們不難看出華人“李”在面對他人時在行為上體現(xiàn)的中國文化。
作者筆下的華人“李”,在他眾多行為上體現(xiàn)了中國文化元素,這首先表現(xiàn)在“李”的動作行為上。“李”作為亞當?shù)募覐N,將自己定位在仆人這一角色,在尚未與亞當深處之前,上完菜后便同中國傳統(tǒng)家仆一般“彎腰退下”[4](P196)?!袄睢痹谌姞柤抑械却才磐桩?shù)拈g隙,“雙手便籠進袖子里”[4](P187),而即便他不再穿中國傳統(tǒng)服裝以后,這一習慣性的動作行為卻沒有消失——“他雙手籠在胃前,好像穿著寬大袖子的中國服飾似的。”[4](P541)這種“袖手旁觀”的文化行為傳承,在“李”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其次,李的文化行為還體現(xiàn)在他的語言行為上。“李”作為亞當?shù)募覐N,十分盡心盡責,每次家中有客或每逢節(jié)慶,“李”便會更加投入到食物的準備中。盡管如此,“李”卻總會表現(xiàn)得十分謙虛:
“我也不知道做的好不好,”他說道?!澳鸽u有點兒老了,我們也沒有嫩點兒的雞,今年的小雞都被黃鼠狼給叼走了。”[4](P322)
李像個傻子一樣為晚餐而道歉。他怪爐子不像木柴燒的爐子,火不好。他埋怨現(xiàn)在這種新品種的火雞沒有以前火雞的味道了。[4](P654)
以外,他的語匯使用也體現(xiàn)了中國文化情感的含蓄。亞當兒子阿倫(Aron)的女友阿布拉(Abra)與“李”十分投緣,兩人互認了義父義女,“李”在高興之余說到:“親愛的,讓我來泡茶。我要控制一下情緒?!痹跔t子那邊,他說:“我從來沒說個那個詞兒——沒對這世界上的任何人說過?!盵4](P705)盡管“親愛的”一詞在英語中的使用頻率很高,而此時“李”已人到中年,卻第一次使用這個詞,并且讓自己都覺得有些失控。這也從側面反映了中國文化中的情感含蓄在“李”的語言行為中得以體現(xiàn)。最后,“李”在待人接物的禮儀行為上更是體現(xiàn)了種種中國文化元素。塞繆爾答應要讓亞當振作起來給已經(jīng)出生一年零三個月的孿生子起名,“李”立馬表示他會殺只雞招待塞繆爾[4](P310)。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殺雞待客”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習俗中,意為對客人的最高尊重。塞繆爾去世后,“李”談到了中國人對于祭祀做法,“我們安葬死者的時候,敲鑼打鼓一路撒紙錢來迷惑小鬼,在墳墓前放的是烤乳豬而不是鮮花。”[4](P402)此外,“李”認阿布拉為義女后,他給了她一個雕刻著飛龍與祥云的烏木盒,里面是“李”母親留下的唯一遺物——一塊碧綠的翡翠。沒有子嗣的“李”,將傳家之物作為信物贈予義女阿布拉,展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拜干親互贈禮物的儀式。
小說中,華人“李”通過動作、語言和儀式行為體現(xiàn)了種種中國文化元素,這些行為面對的皆為“人世界”。然而如錢穆所言:“必由第一階層,才始孕育出第二階層。”[4](P10)“李”對“人世界”的文化行為借助了“物世界”才得以實現(xiàn),如他“籠袖”“殺雞”“贈玉”等文化行為背后,都借助了特定的物質才得以實現(xiàn)。
“心世界”在錢穆看來是“‘精神的’人生,或說是‘心靈的’人生”[3](P9)。在這一階層的文化信息是“一種看不見、摸不到,只可用你的心靈來感觸的世界”[3](P9)。華人“李”在小說中主要透過其中國文化思維來呈現(xiàn)他的“心世界”。
首先,“李”對人生夢想的追求。初到亞當家的“李”,剛剛30出頭,他告訴塞繆爾,他將來也許會去舊金山開一家書店。雇主亞當被妻子拋棄后,塞繆爾提醒他去開書店吧,他卻說:“我可能沒那么想開?!盵4](P263)而當亞當從妻子離家的陰影中走出來后,“李”便敞開胸懷告訴亞當自己對生活現(xiàn)狀的不滿來自于兩個人生未了之愿:一個是傳統(tǒng)中國文化思維下“娶妻生子,傳宗接代,望子成龍?!盵4](P404)但自己卻早已過了這個年齡。另一個則是在舊金山開一家書店,“存幾錠雕龍的宋墨,將冷杉煙和阿膠制成的墨塊放置在已經(jīng)蟲蛀的盒中。用這樣的墨畫出的畫,看似黑色卻是百色俱生。也許畫匠看到了,便來與我探討技藝,商談價格?!盵4](P405)“李”安頓好亞當一家后便去追尋他的夢想,然而當時的美國,卻遠遠沒有讓一個普通的華人實現(xiàn)自己人生夢想的大環(huán)境。返回亞當家的“李”重新調整心態(tài),適應大環(huán)境,進入“四十不惑”的他開始了“安身立命”的生活。
其次,“李”的中國文化思維還體現(xiàn)在他從內心接受自己華人的身份上。塞繆爾喪女后,“李”給他寫了一封安慰信,兩人見面時談起此事,“李”說,“這都是中國的東西。我發(fā)現(xiàn)年紀越大,我越來越像中國人了?!盵4](P358)談到自己常與舊金山李氏家族的族長等人往來,他表示,“我和他們在一起,驚訝于他們頭腦清醒之美。我開始喜歡我的族裔,也是第一次我想要成為一個中國人?!盵4](P369)
最后,“李”的中國文化思維還表現(xiàn)他的精神追求——道家的清靜無為。亞當?shù)膬鹤涌枺–al)知道自己親身母親的情況后,向“李”傾訴自己身上有母親黑暗的一面,“李”聽完后憤怒地譴責了他一番。事后,亞當“憤懣地思考,我那份東方的平心靜氣哪兒去了?”[4](P544)阿布拉認“李”為義父之后,“李”十分開心,興奮之余也表示:“我那份東方的心平氣和快要離我而去了?!盵4](P705)由此可見,盡管“李”還不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無為心態(tài),但其言語中卻一直透露出這就是自己所追求的境界。
“李”對夢想的追求、對身份的接受以及對精神的提升不僅體現(xiàn)了中國文化元素,更是他在以中國文化為根基來構建自己的人生理想、確認自己的族裔身份、升華自己的精神追求,也是他“在求人類生活之崇高。”[3](P11)
作者斯坦貝克從文化事實、文化行為和文化思維三方面出發(fā),塑造了華人“李”這樣一個鮮活、豐滿的華人形象。這不僅是中國文化在個體上的表現(xiàn),更是其在海外華人中的集體傳承。今日看來,這樣一部站在西方視角書寫中國文化的作品,在上世紀50年代的國際形勢下,受到冷落也就不足為奇。
[1]Bergquist,Gordon.“Biography of John Steinbeck”[C]// Dictionary of World Biography:The 20th Century.Ed.Frank N. Magill.Pasadena,CA:SalemPress,1999:7-14.
[2]王紹平,鄒瑩.美國華裔文學的中國元素共生論[J].外語教學與研究,2014(5):78-82.
[3]錢穆.文化學大義[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
[4]Steinbeck,John.EastofEden[M].London:PenguinGroup,2000.
[責任編輯 王占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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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0438(2017)06-0054-03
2017-02-25
呂麗盼(1988-),女,浙江永康人,上海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講師,研究方向:英語語言文學。
“上海高校青年教師資助培養(yǎng)計劃”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