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李蘭
【跟蘭姐讀好書專欄】
《北京法源寺》(二)
文丨李蘭
今天咱們接著來聊李敖的《北京法源寺》。
上次我說到這本書給我的最大收獲,其實我還沒講呢!因為最重要的事情得放后邊兒說——這本小說最厲害的地方就在于,它是一本可以讓你的思想變得更加深刻的小說。
李敖雖然寫小說著實不咋地,但必須得承認(rèn)的是,他的確是一個很愛思考的讀書人。說他是很愛思考的讀書人,是因為首先他讀了很多書。這在上一篇文章中我已經(jīng)講過了,《北京法源寺》里涉及了很多歷史文化細(xì)節(jié),經(jīng)李敖娓娓道來,我們仿佛能身臨其境。其次,他讀書不只是在了解知識,也是在激發(fā)自己思考。他將自己穿越到歷史的那個節(jié)點上,嘗試讓自己站在故事人物的角度來體會他們當(dāng)時的困境,揣摩他們當(dāng)時的心境,從他們的角度來辨別善惡,體會生死。在整本書中李敖借書中人物的對話討論了五個很深奧的問題。
參論選手:法源寺主持佘法師VS康有為
佘法師:判定善的真?zhèn)?,要從他做出來的看。做出來的是善,我們就與人為善,認(rèn)為那是善;如果他沒做,只是他想去行善、說去行善,就都不算……
康有為:我所了解的善,跟法師不一樣。談到一個人的善,要追問到他本來的心跡,要看他心跡是不是為善……善是自然而然自內(nèi)發(fā)出,而不是有心為善,有心為善是有目的的,跟善的本質(zhì)有沖突,善的本質(zhì)是沒有別的目的的,善本身就是目的。至于無心為善,更不足道,只是碰巧有了善果而已,但比起存心為惡卻又轉(zhuǎn)出善果來的,當(dāng)然也高明很多。天下最荒謬的事莫過于存心為惡,反而轉(zhuǎn)出善果,這個作惡的人,反倒因此受人崇拜歌頌,這太不公道了……
佘法師:判定善的真?zhèn)危獜囊粋€人做出來的看,而不是想出來的、說出來的看。這個標(biāo)準(zhǔn),也許不理想,可是它很客觀。你口口聲聲要問一個人本來的心跡,你懸格太高了,人是多么復(fù)雜的動物,他的心跡又多么復(fù)雜,人的心跡,不是那么單純的,也不是非善即惡的,事實上,它是善惡混合的……所以,我的辦法是回過頭來,以做出來的做標(biāo)準(zhǔn),來知人論世、來以實踐檢驗真理……
任何人做出來的善我都肯定,而不以人廢善。至于想去行善、說去行善,那只是一念之善,并沒有行,那是不算的。善和行善是兩回事,善不行,不算是善……
善必須要行,藏在心里是不行的。
參論選手:譚嗣同VS梁啟超
譚嗣同:自佛法入中國來,演變得好奇怪,一開始就走入魔障,大家沒能真正把握住佛門實質(zhì),反倒拼命在形式上做功夫,佛門的大道是無形的,可是自命為佛教信徒的人,卻整天把它走得愈來愈有形,蓋廟也、念經(jīng)也、打坐也、法會也、做佛事也……這些動作,其實跟真正的佛心相去甚遠(yuǎn)了。《華嚴(yán)經(jīng)》有“回向品”,主張已成“菩薩道”的人,還得“回向”人間,由出世回到入世,為眾生舍身。這種“回向”后的舍身,才是真正的佛教。但是,佛教傳到中國,中國人只知出世而不知入世,只走了一半,就以為走完了全程。他們的人生與解脫目標(biāo)是“涅槃”,以為消極、虛無、生存意志絕滅等,是這種路線的目標(biāo),他們?nèi)e了。他們不知道,佛法的神髓,到這里只走了一半,要走下一半,必須“回向”才算……
《北京法源寺》
梁啟超:老兄能就佛法大義著眼立論。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業(yè),氣魄自是不凡?!痖T的真正毛病是,善男信女只知俗諦而不知真諦,結(jié)果渾然不識世間心理,又從何轉(zhuǎn)之?從何依之?老兄說他們整天談世間法、談出世間法,其實什么法都不能真的懂、真的身體力行,可謂說得一針見血。
譚嗣同:一針見血其實也只是說,要做到一刀見血才是行動。古今志士仁人,在出世以后,無不現(xiàn)身五濁惡世,這正是佛所謂乘本愿而出、孔子所謂求仁得仁。最后,發(fā)為眾生流血的大愿,以無我相卻救眾生而引刀一快、而殺身破家,也是很好的歸宿,這才是真正的所謂舍身……
參論選手:大刀王五VS譚嗣同
大刀王五:三哥(指譚嗣同)啊,你是有大學(xué)問的,不像咱們哥兒們是老粗,你比我們讀書明理,你說說看,你為什么去見滿洲人,要干這種事(指與滿人皇帝合作搞戊戌變法)……
譚嗣同:中國民族從遠(yuǎn)古以來,就處處顯示出“夷夏不能防”的混同痕跡……豈止是“當(dāng)今圣上”,就便是殉節(jié)諸烈士自己,他們也無人敢保證他們是“萬世一系”的“黃帝子孫”……所以,嚴(yán)格說來,我們老祖宗流傳下來的那種夷狄觀念,是根本就弄錯了的……中國民族的歷史,打來打去,逃不脫是同族相殘的歷史……壓根兒就沒有什么所謂異族!更沒有什么真正的夷狄——他們都是中國人!……今天的皇上雖是滿洲人,但卻是個好人,是個想有一番大作為的好皇帝,他既然有心在西太后選出的爛攤子上變法圖強(qiáng),既然找到我們漢人頭上,我們應(yīng)該幫助他。這種幫助,是對大家都好的……
大刀王五:康有為走跟滿洲人合作的路,這條路,到底行不行得通……
譚嗣同:如果不是受了康有為影響,如果不是碰到光緒皇帝,我很可能走上革命的路。但是,變法維新的道理,康有為已寫得那么頭頭是道,令人心服;而對變法維新的誠意,光緒皇帝又表現(xiàn)得那么求才若渴,令人感動。我不得不承認(rèn)這是一個機(jī)會,一個千載難逢的機(jī)會,也許可以用得君行道的方法救中國,無須人頭落地,革命總要人頭落地的,流誰的血都是中國人的血,總是不好的……我呢,也相信困難重重,希望不高,我心里也正如五爺所預(yù)感的,不覺得順。但是,既然機(jī)會是千載難逢的,也只好把握住,要試一試。如果成功了,成績歸大家;如果失敗了,犧牲歸自己……
大刀王五:既然你全知道、全感覺到,那你又何必這樣用心做一件明知要失敗的事?
譚嗣同:搞變法維新,實在沒有什么失敗可言,所謂失敗,只是成功的第一步。成功也許只要兩步,那失敗就成功了一半;成功也許需要十步,那失敗就成功了十分之一。所以,不要把失敗孤立來看,要把失敗當(dāng)成功的一段、成功的前段來看。把失敗跟成功連續(xù)起來一起看。從另一角度看,你說我在努力做一件失敗的事,不錯,這件事形式上是一次失敗,但以我的底價來說,我的底價就是要做成一次成功的失敗。失敗應(yīng)該有兩種,一種是失敗的失敗,一敗涂地;一種卻是成功的失敗,在失敗中給成功打下基礎(chǔ),或者完成成功的幾分之幾。你只注意到我在做一件失敗的事,你卻沒注意到我根本就沒想做成功的事,成功需要時間和氣候,我正好被安排在前段,我是注定要做先烈的人,不是注定要做元老的人……
參論選手:譚嗣同VS梁啟超
譚嗣同:我是為變法而死,但為變法我也可以不死,不死也有不死的價值和理由,我也相信這種價值、這種理由,所以我贊成你不死,你走。但我為什么要死……現(xiàn)在,改良已走到這樣子,我有一種沖動,想用一死來證明給革命黨看,給那些從事革命而跟我分道揚鑣的朋友看,看,你們是對的,我錯了。從今以后,想救中國,只有一條路,就是革命。我倒在路上,用一死告訴后來的人:不要往這條路上走,此路不通。
梁啟超:就算你真的否定改良的路線,肯定革命的路線,那你也不該用死來證明你的否定和肯定,你為什么不去加入、不去革命,為革命貢獻(xiàn)一份力量,為什么你要死?
譚嗣同:死就是貢獻(xiàn)力量的一種方式,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風(fēng)云際會,多少種原因配合在一起,而自己的表現(xiàn)方法竟是一死最好的時候,我就愿意一死……我們都知道中國要救,可是誰也不敢斷定改良與革命兩條路到底哪一條行得通,或哪一條最近最快,或哪一條損害最小效果最好。這次政變,本質(zhì)上是一種戰(zhàn)場上探路的性質(zhì),我們探路,證明了改良之路走不通,我決定陳尸在那里,告訴大家猛回頭。告訴所有的中國仁人志士,以譚嗣同為鑒,別再有任何幻覺……我覺得死比生效果大得多。因為死可以血薦。
參論選手:可兒長VS桃太郎VS平山周
可兒長:專諸(《史記》刺客列傳中很有名的刺客)的母親……她的死,意義比專諸重得多,專諸是直接對公子光做了士為知己者死的報答,他只完成了這么一個目的;但他母親,卻不但完成了這個目的,還完成了更高的目的……第一,她為了使兒子完成一個目的,竟然用一死,并且先死,給兒子看,使兒子不再為矛盾所苦,沒有牽掛,堅定決心,去完成那個目的。第二,在行動上,她不能同兒子一起去完成這個目的,也不需要她參加,但她一死,為這個目的而先死,雖沒參加,等于參加,使她兒子知道行動時一點也不孤單;她的贊同兒子的行為,一點也不是空口叫別人去干,她自己先走一步給兒子看。第三,她兒子去行刺,事實上不一定必死,事成不成未可知,人死不死也未可知,并非沒有生的機(jī)會,但是這位母親卻先把自己推到毫無余地、毫無僥幸的地步,更顯出她精神的崇高。
桃太郎:你說的我認(rèn)為都成立。另外最令我注意的是這位母親死的手法,她說得很少……但她也不完全不說話,她告訴專諸,說該為公子光而死,這是個重點,必須交代得清清楚楚,她不交代清楚就死,會使兒子有疑慮。重點交代以后,她就不再用任何拖泥帶水的方式、畫蛇添足的方式來訣別,來預(yù)告,來暗示,而一死了之。她死得真是灑脫之至!我覺得她是大俠客,高不可攀,太高了。
平山周:田光的死,也像專諸的母親一樣,死得很高。第一,士為知己者死,太子丹求他幫忙,他愿意獻(xiàn)身救國,可是太老了,行刺計劃他答應(yīng)下來,死的自然該是他本人,他認(rèn)為理論上他該死。第二,他請荊軻替他,是叫荊軻去玩命,叫朋友到秦國冒險送命,自己卻在燕國,他認(rèn)為說不過去,情誼上他該死。第三,荊軻去行刺,死不死還有待最后確定,但田光自己卻先示荊軻以他不等待任何生機(jī),以給荊軻激勵,效果上他該死。這三點,他的手法和專諸的母親都很像。不同的是他告訴荊軻他要自殺,自殺的理由是他故意強(qiáng)調(diào)了的,他說他是長者,長者的行為是不容別人懷疑的,太子丹囑咐他不要向其他人泄漏,他愿一死來配合這一點,這顯然是不使荊軻為難……這兩個刺客故事,最動人的部分都不在行刺本身,而是兩個自殺的老人,這兩個人有一個共同的特色……“可以不必死,但他卻要死”。他們的最大最偉大的品格,就表現(xiàn)在這里。你注意到了嗎?他們?nèi)舨凰溃⒉凰沐e;可是死了,卻突然顯得更對。他們?nèi)舨凰?,并不少什么;可是死了,卻突然顯得更充實。我的意思,不知道這樣說能不能說清楚,甚至可能還有點矛盾。但我真的感覺到,他們不這樣做,并不低;這樣做,就更高。不這樣做,并不渺小;這樣做,就更崇高、偉大。
我們可以看到,小說就是借由人物對話的方式,在你來我往的議論中,將作者對這些問題的體味和思考都一層層地剝開給讀者看。這些人物在侃侃而談的時候,一方面他們是作者思考的傳聲筒,另一方面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些人物的語言也還是非常吻合人物本身的身份、地位、性情以及相互關(guān)系的。
這些議論,有的是觀點不一致的相互辯論,比如“論題一:什么才是真正的善?”“論題四:為何一定要為變法而死?”,這種辯論會從兩個截然不同的立場出發(fā)去爭論一個觀點,這個觀點往往是難以有一個定論的——立場不同,觀點自然會有偏向。所以這里不存在明顯的是非、高下區(qū)分,作者是通過這種辯論來展示不同角度的思考,從而為我們打開了一個更為廣闊的視野。
有些議論是觀點相互補(bǔ)充、相互支撐、相互參照、相互印證的。比方“論題二:什么是佛門實質(zhì)?”“論題五:可以不死卻一定要選擇死的意義在哪?”這種議論過程雖然依據(jù)人物塑造的需要,說話的分量有主次,說話的內(nèi)容有詳略,但觀點是彼此照應(yīng)的,每個人的發(fā)言都是對該論題的一種充實。
還有一種議論,本質(zhì)上是一個人的演說,但是為了讓這種演說不顯得長篇大論,使人感到厭煩和疲倦,就在其中加入了一個負(fù)責(zé)提問的人。而他適時的提問就可以調(diào)整發(fā)言者的節(jié)奏,并且引出下一段的議論內(nèi)容。
所以說,一部好的小說,不僅能增加我們的認(rèn)識,還可以告訴我們一些好用的寫作技巧。下次如果同學(xué)們想要在記敘文中加入一些升華主題的議論,你們可以從《北京法源寺》里找到一些使議論層層深入、具有錯落有致的美感的小竅門。
最后提一個小問題:同學(xué),你在看歷史書的時候,會不會對這些生死抉擇之類的問題思考得如此深入呢?你會不會也跟其他同學(xué)討論一下你的領(lǐng)悟呢?
所以說,我們看到的那些很牛氣的文人有時候并非有什么“天賦異稟”,不過是比我們愛思考,比我們愛閱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