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晨
(曲阜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東 曲阜 273165)
悲劇外殼下的生命贊歌
——讀余華《活著》
張 晨
(曲阜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東 曲阜 273165)
余華的作品《活著》用悲劇的故事外殼來講述活著的價值,在小說中運用雙重敘事結(jié)構(gòu)消解故事的悲劇性,在時間的線索下呈現(xiàn)一個生命的成長與蛻變,歷史的現(xiàn)實與命運的殘酷帶來的是福貴對苦難的忍受,生命在苦難中變得堅韌,樂觀與豁達(dá)的心態(tài)是對生命最好的尊重。
《活著》;消解悲??;時間;成長
“我看到廣闊的土地袒露著結(jié)實的胸膛,那是召喚的姿態(tài),就像女人召喚著她們的兒女,土地召喚著黑夜來臨?!保?]184這是余華小說《活著》的結(jié)尾,滋養(yǎng)萬物的黃土地是世間最無私的存在,人只要活著就每天享受著土地的饋贈,而人的死去也會沉睡于泥土之中,人生的兩大命題都離不開土地。余華在小說結(jié)尾處的用筆似乎是在告訴讀者死亡是每個人最終的歸宿,而如何活著才是生命價值的體現(xiàn)。
小說《活著》的末尾,老人與牛慢慢走向遠(yuǎn)方,嘴里哼唱著“少年去游蕩,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1]184,恬淡閑適的鄉(xiāng)間風(fēng)光讓讀者很難與作者講訴的悲慘故事相聯(lián)系。主人公福貴有著與自己名字截然相反的人生經(jīng)歷,在輸光了祖上的家產(chǎn)之后,福貴就開始了他苦難的一生,物質(zhì)上的貧苦只是肉體上的折磨,而親人的逐個離世則讓福貴嘗盡了人生百態(tài),他先后送走了自己的七位至親,年老時,只有一頭與自己同樣衰老的黃牛為伴。作者把平常人難以承受的苦難全都加在了福貴身上,但是我們在閱讀小說的時候卻并不會陷入悲傷中難以自持,這也正是作者余華的高明之處,他并不想單純激發(fā)讀者內(nèi)心的同情與憐憫,他想告訴讀者的是在苦難背后的堅韌與豁達(dá)。余華不斷地在抑制小說中的悲劇情感,讓它保持在可控的范圍之內(nèi)。
小說結(jié)尾處“我”聽完了福貴的講訴,看著他遠(yuǎn)去的背影感慨萬千。余華采用這種雙層敘事結(jié)構(gòu),使小說的節(jié)奏完全掌握在作者手中?!拔摇弊鳛橐粋€鄉(xiāng)間民歌收集者來到福貴所在的村莊,被福貴口中令人發(fā)笑的曲子吸引,繼而在那個充滿陽光的下午,聽這位老人講訴了他一生的苦難?!拔摇背蔀榱说谝粩⑹稣撸YF這個真正的小說主人公是第二敘述者。第一敘述者和第二敘述者是相互補充,實為一個整體的關(guān)系。作者將整個文本的敘事內(nèi)容分?jǐn)偨o他們,他們共同完成對整個文本的敘述[2]。福貴出場時的狀態(tài)是與他個人所經(jīng)歷的苦難不相符的,這個老人“黝黑的臉在陽光里笑得十分生動,臉上的皺紋歡樂地游動著,里面鑲滿了泥土”[1]6, 而他對身邊老牛的說教又是那么的溫情與和諧,這是福貴在經(jīng)歷種種苦難后形成的外人難以體會的堅強與樂觀,這樣的出場也體現(xiàn)著余華真正的寫作意圖。如果作者單純在小說中講述福貴苦難的一生,讓福貴在失去親人的痛苦和生活的苦難中結(jié)束生命,小說就會陷入單純悲劇的套數(shù)之中,這不是作者想要呈現(xiàn)的。余華在所寫的中文版自序中提道“作家的使命不是發(fā)泄,不是控訴或者揭露,他應(yīng)該向人們展示高尚,這里所說的高尚不是那種單純的美好,而是對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對善和惡一視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保?]福貴身上就具有作者追求的這種超然,在親人的相繼離世下,福貴沒有像《祝?!分械南榱稚┮粯訉ι钍ハM谕纯嘀凶呦蛩劳?,而是繼續(xù)堅強地生活,絕望似乎從來不會出現(xiàn)在他的生活里,他在苦難中體會到的是生命的堅韌,活著就是最大的幸福。福貴深感自己是幸運的,命運剝奪了他的財富,卻給予了他生命的頑強。被國民黨部隊捉壯丁,死了那么多人他卻安然無恙,解放后,接手自己家產(chǎn)的龍二定性為地主被槍斃,自己則逃過一難,在一次次與死神擦肩的經(jīng)歷中,福貴深深明白活著的可貴,他這種積極樂觀的心態(tài)是支撐他歷經(jīng)苦難仍笑對人生的強大力量。所以開頭處我們才會看到一個享受生活﹑樂觀豁達(dá)的福貴,而這也沖淡了福貴一生的悲劇色彩,使我們在閱讀中不會一直都處于命運所賦予的沉重感之中。
這種雙層敘事結(jié)構(gòu)也存在于小說的講述過程中,“我”在小說中一共出現(xiàn)了五次,每次出現(xiàn)都會在讀者感到絕望氣息之時,“我”的每次適時出現(xiàn)都會給讀者展示一個樂觀淡然的老者形象,告訴讀者苦難并沒有壓倒福貴,以此來消解讀者閱讀中郁結(jié)的悲傷之感,使讀者放松心情之后,又開始第二敘述者福貴的講述,這樣一張一弛的節(jié)奏也是小說一直吸引讀者的地方,沒有苦大仇深的悲涼,那些穿插在悲慘人生中的小幽默反而使讀者會心一笑。作者在雙層敘事結(jié)構(gòu)中掌握了小說的節(jié)奏感,使讀者不至于陷入悲傷中不可自拔,而作者自己傳達(dá)的內(nèi)容也可以更好地讓讀者體會。
時間創(chuàng)造了故事與神奇,余華在小說《活著》中也很好地運用了時間的藝術(shù),《活著》中的時間是具有雙重性的,這里面不僅包含了故事發(fā)生的時間,還有故事講述的時間。作者在小說中運用了倒敘的敘事順序,在小說開始就借用“我”的視角告訴了讀者故事的結(jié)局,在之后的講述中又在兩個不同的時間概念里穿梭,作者完全掌握了這兩種時間,合理地安排故事的推進(jìn),有效調(diào)節(jié)著文本的情感氛圍。
在故事時間中,我們感受的是時間的漫長,因為小說敘述的是一個人的一生。而在敘事時間中,我們感受到的是時間的短暫,僅僅是一個下午,作者在“我”出現(xiàn)的每個敘事時間點都用“陽光”的位移來表達(dá)時間的流逝:在那個充滿陽光的下午——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里照射下來——西落的陽光照在他臉上——在霞光四射的空中。福貴苦難的一生就在短暫的下午時光中講述完畢,在“我”看來這是一個極度悲傷的故事,可是在福貴的短暫講述中,“我”聽到更多的是對生活的感激和對苦難的忍受,兩種時間長度的對比使我們更能體會福貴心中活著的意義。福貴對于苦難的認(rèn)識是作者真正想要展示給我們的,那種從容和豁達(dá)是歷經(jīng)滄桑后時間給予的最寶貴的財富。“時間的方式就是福貴活著的方式?!保?]時間的神奇不僅僅在于人們在時間流逝中經(jīng)歷的種種動蕩,更重要的是在時間的寧靜流動下沉淀的生活啟示。
小說中的敘事時間和故事時間相隔四十年之久,時間已經(jīng)沖淡了福貴對于悲傷的痛感,所以在他的講述中有一種講訴別人故事的淡然,這樣的時間差我相信是作者故意留下來減少小說中的悲劇氣氛,從而讓福貴以一個過來人的姿態(tài)回憶苦難的一生。他的一生一直在做減法,失去優(yōu)越的物質(zhì)生活,送走身邊每一位至親,在線性的時間發(fā)展中,福貴什么都沒有留下,過去﹑現(xiàn)在﹑將來對他來說都是殘忍的。如果說過去代表福貴的父親,將來代表福貴的外孫,那么他不僅送走了過去,連將來也毫無延續(xù)與眷戀。在這種絕望將要到達(dá)頂點的時刻,作者把最寶貴的東西留給了福貴,那就是時間,活著就有希望。他堅信自己是幸福的,因為生活太過殘忍,所以就更珍惜現(xiàn)在能夠擁有的溫情。
《活著》中福貴的心靈成長是緩慢的,在他還是闊少爺?shù)臅r候,他似乎永遠(yuǎn)都處于嬰兒時期,玩樂是他生活的主題。對待父親,他缺乏尊重,當(dāng)父親知道福貴整日賭博時,想要教訓(xùn)一下他,福貴卻一把抓住年邁的父親“爹,你他娘的就算了吧。老子看在你把我弄出來的份上讓讓你,你他娘的就算了吧?!保?]10對待妻子,他不懂責(zé)任,在外賭博可以半個多月不回家;對待女兒,他缺乏關(guān)愛,甚至在沒錢的時候把女兒鳳霞的金項圈偷走。福貴就這樣在祖先家業(yè)的庇護(hù)下糊里糊涂地過完了前半生。
終于,命運的車輪撞擊了福貴奢靡的生活,曾經(jīng)玩世不恭的小少爺一下子變成了一文不值的窮光蛋,而他的父親,也在傾盡所有為福貴還債后,死于由老宅搬到茅屋的當(dāng)天,之后妻子家珍也被看不慣福貴惡行的岳父帶走,破舊的茅草房里只剩下年老的母親和幼小的女兒,這一切都迫使著福貴一夜長大。母親不斷地告訴福貴“人只要活得高興,窮也不怕”[1]31,這是福貴的人生第一課,也是福貴在以后面對無數(shù)窮苦日子時不斷告訴自己的道理。作者余華在他的韓文版自序中曾寫道:“‘活著’在我們中國的語言里充滿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來自于喊叫,也不是來自于進(jìn)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zé)任,去忍受現(xiàn)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5]福貴脫去綢緞衣服的那天,就是他成長的開始,沒有金錢的支持,他只有通過自己的雙手來養(yǎng)活自己與親人,他懂得了現(xiàn)實給予他的責(zé)任,不斷忍受著生命中隨時到來的意外。
現(xiàn)實是人最好的成長導(dǎo)師,失去少爺身份的福貴,就像一個新生兒一般,一切都要從頭學(xué)起,沒有干過農(nóng)活的福貴,總是速度很慢,但是莊稼是需要趕上季節(jié)的,所以福貴一天到晚都在農(nóng)田里??孔约簞趧羽B(yǎng)活一家子的福貴,生活是苦,但是卻過得越來越踏實。他始終記得父親給他說過的話:“從前,我們徐家的老祖宗不過是養(yǎng)了一只小雞,雞養(yǎng)大后變成了鵝,鵝養(yǎng)大了變成了羊,羊就變成了牛,我們徐家就是這樣發(fā)起來的。”[1]28這句話福貴一輩子都沒有忘,也總是在生活過不去的時候激勵著自己,這句話他告訴過有慶,也告訴過苦根,那是他生活的信念,他相信踏實的生活,勇敢地活著,希望永遠(yuǎn)都會有。小說的結(jié)尾,福貴終于擁有了一頭牛,他的一生可以說是苦難的循環(huán),他不斷忍受著生活的殘酷面,但是最終,他還是擁有了屬于自己的一頭牛,有牛就有生活的希望,在和牛相伴的日子里也充滿溫情。
福貴苦難的一生同樣是一個男人的成長史,家道中落使他懂得了要如何踏實地生活,被抓壯丁讓他明白活著的可貴,生活的貧瘠讓他更加珍惜家人之間的溫情瞬間。但是命運似乎從來都沒有眷顧這個可憐的小人物,小說中死亡反復(fù)出現(xiàn),除了父親﹑母親﹑家珍的死亡具有合理原因,其他人物都死于偶然,女兒鳳霞死于難產(chǎn),兒子有慶死于輸血過度,女婿死于工地的意外事故,而小外孫則由于長期饑餓吃豆子撐死。一部中篇小說的容量卻出現(xiàn)了如此多次的死亡敘事,這一方面體現(xiàn)了生命的張力,福貴在一次次與親人的生離死別中頑強的生活;另一方面,如此多的親人死亡,也使福貴淡化了對死亡的恐懼,所以他回憶往事提及親人的死亡時并沒有劇烈的情感變化,年邁的福貴在靜靜地等待死亡的到來,平靜地享受活著的每一天。福貴的一生經(jīng)歷太多苦難,但是他并沒有被苦難蒙蔽雙眼,反而越活越明白,他的生命在苦難中不斷成長,他明白活著的意義,清楚做人的道理,他的淡然與幽默是看透人生后的豁達(dá)。
《活著》這部小說在真實的歷史背景下對一個人的一生進(jìn)行描寫,縱然作者并沒有刻意要展示一個時代下特定人群的苦難,但是在這樣一個具體可感的時空下,讀者在小說中讀到的真實性使人們不得不反思時代給人們帶來的人生際遇上的改變。
福貴一家人的命運都與時代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家境敗落后他終于迷途知返,但在為病重的母親找尋大夫的途中,福貴被抓壯丁,致使骨肉分離,母親到死都不知道兒子的下落,女兒鳳霞也在福貴離家的兩年里由于缺乏照顧而導(dǎo)致聾啞。并且每當(dāng)福貴生活稍有起色之際,就會遭遇變故。人民公社時期,安靜的生活被集體化打亂,家里的生活用品和養(yǎng)壯的兩頭肥羊都被充公,而在人民公社解散后,福貴一家僅僅分到了三天的口糧,福貴由羊變牛的夢想還是沒有實現(xiàn)。福貴的貧困導(dǎo)致了妻子家珍的死亡,甚至福貴的外孫也是死于極度饑餓后對食物的渴望。這一切都迫使讀者不得不把矛頭指向當(dāng)時的那個時代,個人的命運在時代的浪潮中是毫無抵抗力的,每一次時代發(fā)生大的變革,最受影響的莫過于底層的老百姓,他們只能在變化中尋找支撐點,很多人都會成為那個動蕩時代的犧牲品。福貴一家就是如此,作為底層的小人物,他想要靠著自己的雙手為家人帶來幸福,但是歷史的變化使他們的生活充滿了被動性和不確定性,福貴是那個時代留下的幸運者,他是歷史的見證人,他的身上所承受的苦難是那個時代下無數(shù)苦難者的一個縮影,這種無法逃避的命運是福貴人生悲劇性的重要原因。
而作者余華并不想要過多體現(xiàn)福貴人生的慘烈,所以他賦予了福貴一條緩解悲痛的途徑,就是忍耐,他忍受著苦難,忍受著失去,在每一次生活的重壓下尋求簡單的快樂,所以,他回憶往事時總是云淡風(fēng)輕,沒有絲毫的痛苦,他在時代的變幻中,懂得了什么是人生,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一生的經(jīng)歷與得失,他慶幸自己依舊活著,也同樣不畏懼死亡的到來。
《活著》講述的并不是一個人生命的悲劇,在小說的悲劇外殼下,是鮮活滾燙的靈魂,是不畏懼生死的豁達(dá),人活在世上并不在于你活著可以賦予這個世界多少價值,而在于“活著”本身,直面現(xiàn)實的殘酷,忍受命運的苦難,享受生命中的溫情,活著就是生命的勝利。余華找到了承擔(dān)苦難﹑對抗悲劇的方式,即對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對善和惡一視同仁,用淡泊超然的姿態(tài)看待世界[6]。福貴的故事結(jié)束了,但是他對于生命的獨特理解與他自身散發(fā)出的強勁生命力感染著每一個讀者,人類對于苦難的忍受力是無法估量的,苦難過后的那份樂觀與豁達(dá)是我們需要找尋的。
[1] 余華.活著[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2] 陳青松.論余華《活著》抑制悲劇情感的敘事方法[J].現(xiàn)代語文,2013(10):45-47.
[3] 余華.《活著》(中文版自序)[M]. 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3.
[4] 余華.《活著》(日文版自序)[M]. 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11.
[5] 余華.《活著》(韓文版自序)[M]. 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5.
[6] 張佳.余華《活著》中徐福貴的悲劇形象分析[J].焦作師范高等??茖W(xué)校學(xué)報,2014(12):23-25.
The Praise of Life under the Shell of Tragedy: a Reflection on the Novel To Live by Yu Hua
ZHANG Chen
(Qufu Normal University, Qufu Shandong 273165, China)
The novel To Live by Yu Hua tells the value of life throuth a tragic story, using the dual narrative structure in the novel to resolve the tragedy and showing a life growth and transformation in time clues. The reality of history and the cruelty of fate bring sufferings to life, which makes life fortitudinous. The author of this paper holds that an optimistic and open-minded attitude is the best respect to life.
To Live; resolving of tragedy; time; grow up
I206
:A
:1672-6138(2017)01-0075-04
10.3969/j.issn.1672-6138.2017.01.014
[責(zé)任編輯:鐘艷華]
2016-11-08
張晨(1992—),女,河南安陽人,曲阜師范大學(xué)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