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金裕
人情事理的踐履─《論語·顏淵》“四勿”說的意蘊及其在法治時代的意義
董金裕
在受儒家思想影響很深的地區(qū),我們有機會看到“四勿猴”的圖像,即雕刻或繪畫四只猴子,其中第一只猴子以兩手蒙眼,第二只猴子以兩手掩耳,第三只猴子以兩手捂嘴,第四只猴子則將兩手放在背后或胸前。這種圖像在我國部分省市可以看到,如在臺北市孔廟“萬仞宮墻”旁可以看到,甚至在韓國、日本部分地方也可看到。此外,在一些工藝品店也會有這種圖像的制品出售。
“四勿猴”中的“四勿”語出《論語·顏淵》所載孔子與顏淵師生有關(guān)于“仁”的一段問答: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鳖仠Y曰:“回雖不敏,請事語矣!”
可以明白看出所謂“四勿”,指的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因此有人即將此文句濃縮以簡稱表達,如朱熹在其《齋居感興》二十首之十三就有“顏生躬四勿,曾子日三省”(《朱子文集·齋居感興二十首》)之句,而明儒湛若水則有《四勿總箴》,李贄有《四勿說》,清儒顧汝修有《四勿箴》,皆據(jù)此名篇。①注釋:①另宋儒程頤有《四箴》,包括《視箴》《聽箴》《言箴》《動箴》,雖不以“四勿”名篇,但顯然是根據(jù)《論語·顏淵》此章所載而撰。
從上引《論語·顏淵》的記載,可以看出顏淵所問者為仁,但孔子卻以“克己復禮”答之;而在顏淵進一步“請問其目”后,依然認為實行的條目在視、聽、言、動等行為的合乎禮;由此可以看出仁與禮關(guān)系密切。所謂“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此“四勿”說的意蘊究竟為何?在現(xiàn)今的法治時代又具有什么意義?本文即嘗試加以探討。
根據(jù)上舉《論語·顏淵》所載孔子、顏淵師生的問答,可見“四勿”說即非禮勿視、聽、言、動,而為“克己復禮”的實施條目,故劉寶楠《論語正義》即將“四勿”與“克己復禮”相互聯(lián)結(jié)而釋之曰:
蓋視、聽、言、動,古人皆有禮以制之,若《曲禮》《少儀》《內(nèi)則》諸篇,及《賈子》《容經(jīng)》所載,皆是其禮。惟能克己復禮,凡非禮之事所接于吾者,自能有以制吾之目而勿視,制吾之耳而勿聽,制吾之口而勿言,制吾之心而勿行,所謂克己復禮者如此。
對照顏淵曾贊嘆孔子之道的博大高深,以及孔子對學生的循循善誘時所說:“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 (《論語集注》)則于“博學于文”之后所應注重的“約之以禮”①注釋:①朱熹著《論語集注·雍也》:“子曰:‘君子博學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朱熹:《論語集注》,見《四書章句集注》,122頁)按此章重出于《論語·顏淵》,但無“君子”二字(朱熹:《論語集注》,見《四書章句集注》,189頁)。,正是“四勿”說的精神所在。因此要掌握“四勿”說的意蘊必須先對“禮”的含義有所認識。
綜合儒家典籍及相關(guān)著作的論述,“禮”的含義,可就訓詁學上的音訓角度,從三方面說明:
第一方面為“禮者,體也?!币庵付Y必須體察人情。
人有七情六欲,必須深入了解掌握,才能制定合宜的節(jié)目儀文,將人情導入正軌,而不致于放濫無度。故《禮記·禮運》曰: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貧苦,人之大惡存焉;故欲惡者,心之大端也。人藏其心,不可測度也。美惡皆在其心,不見其色也,欲一以窮之,舍禮何以哉?
《禮記·坊記》也有類似之說,曰:
子云:“小人貧斯約,富斯驕。約斯盜,驕斯亂。”禮者,因人之情而為之節(jié)文,以為民坊者也。
窮究人情,知其好惡,而以禮適度規(guī)約防范,即可以因勢利導,使大家樂于遵循,以避免縱情肆欲而為非作歹,故《淮南子·齊俗訓》說:
禮者,體情制文者也?!Y者,體也。
體察人情以制定節(jié)目儀文,所制定之節(jié)目儀文才不致于窒礙難行,如此節(jié)目儀文所寄寓的道理才能于百姓日用中顯現(xiàn),發(fā)揮以禮為教而使人心淳厚、風俗美善的功效。
第二方面為“禮者,理也。”意指禮必須合乎事理。
禮有其節(jié)目儀文,但節(jié)目儀文只是形式,形式背后有其意欲寄托的事理,這才是禮的真正精神所在,也是我們必須掌握的,故《白虎通義》云:
禮者,履也,履道成文也。
為實踐道理而形成節(jié)目儀文,可見道理乃是制定節(jié)目儀文的依據(jù),而為其根本,所以《荀子·樂論》說:
禮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
掌握到根本,不是在節(jié)目儀文等枝葉上講求,才是行禮所必須注重的,因此孔子才會對徒事虛文而不講求本質(zhì)的不良風氣深致其感慨道:
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
節(jié)目儀文雖然不能沒有,但到底是外在的,其作用乃是在于將內(nèi)在的事理表現(xiàn)出來,故《禮記·仲尼燕居》記載孔子之言曰:
禮也者,理也?!訜o理不動。
合乎事理,節(jié)目儀文雖然簡陋,依然是禮;不合乎事理,節(jié)目儀文盡管繁多,也不夠格成為禮。可見事理才是我們行事的準則,也才是禮之成為真正之禮的關(guān)鍵。
第三方面為“禮者,履也?!币庵付Y必須實際踐履。
禮盡管體察而順應了人情,也合乎處事應循的道理,但如果不實地去做,一切也只是徒托空言。故《說文解字》即將禮解釋為履,曰:
禮,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
《荀子·大略》也強調(diào)禮之所重乃在于實踐,如其不然,則將導致難以收拾的嚴重后果,云:
禮者,人之所履也,失所履,必顛蹶陷溺,所失微而其為亂大者,禮也。
因此當子張問政于孔子,孔子即一再闡明禮樂之所重乃在于能實際踐履,《禮記·仲尼燕居》即記載說:
子張問政。子曰:“師乎!前,吾語女乎!君子明于禮樂,舉而錯之而已?!弊訌垙蛦枴W釉唬骸皫?!爾以為必鋪幾筵,升降酌,獻酬酢,然后謂之禮乎?爾以為必行綴兆,興羽籥,作鐘鼓,然后謂之樂乎?言而履之,禮也。行而樂之,樂也?!?/p>
所謂“舉而錯之”“言而履之”,其中的“錯”(通“措”,施行)、“履”,所指皆為實踐,可見禮之所重乃在于能付諸實際的行動。
綜合以上三方面的說明,可知禮乃是于體察人情后,根據(jù)事理以制定節(jié)目儀文,然后透過節(jié)目儀文的形式,將所寄托的人情、事理表現(xiàn)出來?!八奈稹闭f既然是以禮為依歸,認為我們目之所視、耳之所聽、口之所言、身之所行,皆須以禮為規(guī)范而遵循之,則其意蘊即在于將人情、事理融合為一,并于日常生活中踐履出來,以約束個人的舉止行為,使之皆合乎規(guī)矩。人而如此,自然可以克己修身,進而于己立己達之外更能立人達人,以形成和諧美善的禮治社會。
當下為法治時代,很多行為皆以合法或不合法作為評斷的準則,與“四勿”說所講求的“以禮為教”并不相同。然而細加探究,就可發(fā)現(xiàn)禮、法其實有其相通之處,即兩者皆兼具指導及節(jié)制的作用,只不過禮的指導作用大而節(jié)制作用小,法則剛好相反。
舉例而言,“四勿”說所謂“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即在告訴我們所行所為必須依循于禮,其作用乃偏向于指導。至如孔子所說:“恭而無禮則勞,慎而無禮則葸,勇而無禮則亂,直而無禮則絞?!保ā墩撜Z集注·泰伯》)即明白指出恭、慎、勇、直等美德如果沒有禮的約束,將會造成勞、葸、亂、絞等的弊害,此處所指禮的作用即偏向于節(jié)制。但一般人之所行所為能否遵循禮的指導,并接受禮的節(jié)制而不造成弊害,是無法保證的,即禮實際上是缺乏強制力的。至于法則不然,法固然強調(diào)對于人民權(quán)益的保障,帶有指導意味,但是在民法、刑法當中,卻充斥著多如牛毛的各種禁制或處罰的規(guī)定,在公權(quán)力的介入之下,或剝奪財產(chǎn)權(quán),或剝奪人身自由,甚至剝奪個體生命,即法帶有很大的強制性。
正由于禮、法兼具有指導及節(jié)制的作用,又各有偏重,則如能相互配合為用,正好可以調(diào)劑對方的不足,而發(fā)揮補偏救弊的功能。是故以禮為教的“四勿”說在現(xiàn)今的法治時代,仍有其重大的意義,茲就所思分述如下:
前已述及,禮重在指導作用,而因缺乏強制力使其節(jié)制作用較弱;法則帶有很大的強制性,指導作用雖較不明顯,但能充分發(fā)揮節(jié)制作用。指導偏向主動,重在事前的預為防范;節(jié)制則屬被動,偏于事后的懲處補救。《漢書·賈誼傳》即引賈誼上漢文帝之疏曰:
夫禮者禁于將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已然之后。是故法之所用易見,而禮之所為生難知也。
司馬遷在其《史記·太史公自序》中也有相同的看法,曰:
夫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為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為禁者難知。
一在事前,一在事后,但在事前者因缺乏強制力,而且費時較久,故“所為生難知”“所為禁者難知”,效用難以顯現(xiàn);在事后者則具有很大的強制力,而且可以立竿見影,故“所用易見”“所為用者易見”,成效明顯。如純就效果而論,在事前者確實遠遠不如在事后者,可是賈誼在其所上之疏又強調(diào)說:
然而曰禮云禮云者,貴絕惡于未萌而起教于微眇, 使民日遷善遠辠而不自知也??鬃釉唬骸奥犜A,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
所謂“禁于將然之前”“禁未然之前”“絕惡于未萌而起教于微眇”,所指皆為在本源上預作防范,以避免罪惡或禍患的發(fā)生。能如此正本清源就不必于事后亡羊補牢,是故《周易.既濟》大象曰:
在“四勿”說所出的《論語.顏淵》“顏淵問仁”章中,顏淵問仁,孔子以“克己復禮”答之,并說“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兩度提到了“己”,等到顏淵請問其目,孔子即以“四勿”答之,可以推知“四勿”的關(guān)鍵乃在于“己”。是故何晏《論語集解》于“為仁由己”下引孔安國曰:
行善在己,不在人也。
劉寶楠《論語正義》則于孔子提出“四勿”之說下引申道:
視、聽、言、動,皆在己不在人,故為仁由己,不由人也。
所謂“在己不在人”,即能發(fā)自內(nèi)心,自覺地遵循禮的規(guī)范,而非依靠外在力量的制約而勉強為之。既然操之在己,而能發(fā)揮主動積極的精神,其效果當然比因被動而不得不然良好許多。故《論語·為政》記載:
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禮記·緇衣》也有類似的記載:
子曰∶“夫民,教之以德,齊之以禮,則民有格心;教之以政,齊之以刑,則民有遯心?!?/p>
出于主動而樂意為之,自然能“有恥且格”“有格心”;迫于被動而心不甘情不愿地去做,勢必“免而無恥”“有遯心”。是故賈誼于上漢文帝之疏中總結(jié)道:
以禮義治之者積禮義,以刑罰治之者積刑罰,刑罰積而民怨背,禮義積而民和親。故世主欲民之善同,而所以使民善者或異,或道之以德教,或驅(qū)之以法令。道之以德教者,德教洽而民氣樂;驅(qū)之以法令者,法令極而民風哀。哀樂之感,禍福之至也。
操之于己,能自動自發(fā),與操之在人,不得已而為之,效果迥異??梢娨远Y為教自有其使民日遷于善而不自知,馴至發(fā)揮移風易俗的莫大功用,應為我們所格外重視。
孔子的中心思想為仁,故《論語》所載師生之間以仁問答者為多,惟仁為眾德的總稱,難以具體指言之,故孔子皆以實際操作告曉弟子。顏淵問仁,孔子以“克己復禮”答之,而又以“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作為實際操作。按孔子曾言:“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論語集注·八佾》)可見禮雖以仁為根本,但禮為仁的實際運用,不依賴禮就無法顯現(xiàn)仁的精神,可見仁、禮關(guān)系之密切。
“四勿”說既然以禮作為視、聽、言、動的準則,而禮則必須體察人情,合乎事理,并實際踐履,此禮之名義即為“四勿”說的內(nèi)涵。然而禮雖然有其指導作用,但其節(jié)制作用卻因缺乏強制力而難以充分發(fā)揮。相對于禮,法的指導作用雖然較弱,卻有很大的強制性,因而可以完全展現(xiàn)其節(jié)制作用。彼此各有所長,而亦有其所不足,正好可以互補,以發(fā)揮交相為用的功效。
現(xiàn)代社會僅僅憑借禮教以維持安定和諧,事實上已猶如緣木求魚般困難,所以必須日益依靠法令的制約來保有一定的秩序,是以現(xiàn)代的國家無一不步上法治之途。盡管如此,“四勿”說的以禮為教,由于具有防患于未然、操之于自己的特性,在現(xiàn)代的法治社會中,依然可以與法治相輔相成而發(fā)揮其作用?!抖Y記·樂記》嘗謂:
禮以道其志,樂以和其聲,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禮、樂、刑、政,其極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禮節(jié)民心,樂和民聲,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禮、樂、刑、政,四達而不悖,則王道備矣!
《周易·系辭傳》下第五章說:“天下同歸而殊涂,一致而百慮?!薄吨杏埂返谌乱卜Q:“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倍Y與法之道雖未必盡同,卻可以相互為謀,而起集功廣益之效。以此用來說明“四勿”說在現(xiàn)代法治社會中仍然饒具值得我們重視的意義,可謂確當。
董金裕,男,臺灣政治大學中文系名譽教授、孔孟學會副理事長、國際儒學聯(lián)合會副會長,致力于儒學、經(jīng)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