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傳芳

1945年的鞋子

袁傳芳

《國家記憶》的前頁寫著這樣一句話：此書獻給——為中華民族抗擊日本侵略者而獻出寶貴生命的中國軍人和盟軍軍人。記住歷史——也許這是章東磐編輯《國家記憶》的目的所在吧。

然而，滾滾紅塵逝去如東流，我們這些沉浸在新中國美好時光里的平凡人，又有多少人會關(guān)注七十多年前發(fā)生在祖輩們身上的那些事呢？我只是在整理單位的圖書室時偶爾發(fā)現(xiàn)了這本書，并且只是隨意地翻閱了一下。但在這隨意的一瞥間，手指下的第一張照片便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

這是一位年輕的士兵，他仰面躺在地上，雙手手掌向下，一只微撐土地一只耷在自己的膝蓋上。軍服外套半敞，白色的襯衣塞在軍褲里。曾經(jīng)充滿神采的雙眼微微闔閉著，嘴角卻開啟著，仿佛有話要說。士兵的面容很平和，看不見戰(zhàn)爭的猙獰，一雙腳卻對著鏡頭訴說著傷痛。腳上穿的不是軍靴，而是草鞋。一只腳撐在草鞋里，5個腳趾頭從草幫子上躥出來，翹在鏡頭前，像5個委屈的孩子。因為左沖右突生死搏殺，另一只草鞋犧牲了，把黑乎乎的大腳板遺棄在地上，像遺棄一只死亡的羔羊。

我的胸口瞬間被堵上一塊磐石，一種想哭又哭不出來的痛，從心頭向周身散發(fā)。

“SC205999-S中國，江口，1945年4月，從江口附近戰(zhàn)場下來的中國軍隊第19師第57團的負傷士兵們。”圖片注解。

在這張戰(zhàn)死士兵遺體的照片上，我們看不見任何掙扎的痕跡，如果不是那只跑丟了草鞋的大腳板和軍帽下流出來的兩道細細的血流，你會以為他睡著了。在這里，我不得不佩服美國人的攝影技術(shù)，圖片的清晰度幾乎能讓你感覺到那年輕皮膚上的光澤，仿佛那下面的血液溫度還沒有散盡。你能感覺到他曾經(jīng)鮮活的生命，就像我們感知身旁熟悉的人，兒子、兄弟、愛人、或者是一位父親。而他，只是戰(zhàn)死于那場曠日持久戰(zhàn)爭中的幾百萬分之一。

尖石利刺寒風(fēng)冷雨，草鞋能遮擋什么？國民黨抗戰(zhàn)士兵為什么也穿草鞋作戰(zhàn)？心痛和疑惑催我翻開了《國家記憶》，接著就看到了獻詞上的一段話：“印象中只有爬雪山過草地的紅軍因為國民黨軍隊的封鎖才穿草鞋，現(xiàn)在才知道，連封鎖紅軍的國民黨軍隊，在整個抗日戰(zhàn)爭期間，起碼在南方戰(zhàn)場，缺少的遠遠不僅武器彈藥，而是連鞋都沒有。草鞋根本就不是鞋，它無法對付泥濘，無法對付陡坡，無法對付遍地荊棘，更無法對付激戰(zhàn)中布滿尖利物體的戰(zhàn)場。不用講武器，只一雙鞋，軍隊高下強弱立見。我們至今沒有統(tǒng)計，有多少軍人因為沒有一雙真的鞋而死在本不該死掉的腳下。讓人疑惑的是，即便國家再窮，軍人腳上的這雙鞋不在制式被服之列嗎？”

果真是抗戰(zhàn)期間國家貧困至此了嗎？史料記載：“抗戰(zhàn)期間，國民黨大官僚在美國凍結(jié)的存款就達3億美元，從香港運到英國的白銀約3000萬英鎊。

從實質(zhì)上來看，《國家記憶》這本書不是常規(guī)意義的書，而是一本照片集冊。它以美國國家檔案館收藏中緬印戰(zhàn)場的影像來記載一場戰(zhàn)爭以及與戰(zhàn)爭相關(guān)的場景和人物乃至那場戰(zhàn)爭的大背景。全書中除了短短的幾頁獻詞外，其余的都是黑白照片，文字在此書中僅僅作為一種注腳而簡單存在。

然而，縱然文字寥寥，那千幀觸人心懷的照片卻更能直面事實解說歷史。在《國家記憶》里，更多的鞋子向我們闡述了歷史嬗變的細節(jié)。

編號：SC231270。1944年11月23日，冬天蠟白的陽光將13歲的李占宏瘦弱的身影投射在同樣蠟黃的土地上，小戰(zhàn)士舉著大拇指在畫面中微笑著。小小的個子，穿著肥大的棉襖，幾個斜跨背帶從他左右肩膀交叉背下來，兩個水壺、一個搪瓷缸、一個大挎包和其他的隨身物品叮叮當當?shù)貟煸谒蚀蟮拿抟\下。腿肚子上扎著綁腿，冬天，腳上卻穿著一雙破單鞋。沉默的照片，沉默的隊伍，沉默的冬日，唯有小戰(zhàn)士那稚氣未脫的笑容燦然開放著。13歲的李占宏已經(jīng)在中國國民黨軍隊里服役兩年，照片中的他稚氣未脫，軍隊的肅紀還沒有磨滅一個孩子的天性。我不禁要問：是什么將一個十一歲的孩子推到了戰(zhàn)場上？是誰讓這個孩子兵在冬天里還穿著破單鞋？

1944年11月10日，東部前線。照片中3個孩子，最大的不過10歲。最小的孩子被另一個小女孩摟在懷里熟睡著。女孩赤腳破鞋，唯一的長棉襖穿在熟睡的弟弟身上。他們與父母一起，像其他難民一樣從日本侵略者的魔掌下逃脫，逃離茍且偷生，選擇了顛沛流離的逃亡甚至是死亡。孩子的父母走失了，即使對著鏡頭，小女孩依舊無法擺脫恐懼和迷惑。身后是臨時拼湊的窩棚，停滯的火車車廂下，“住”著千千萬萬逃往中國西部的難民。那么多的人擁擠在逃亡的路上，公路、鐵路被擁堵。明天的路在哪里？明天的糧食在哪里？天越來越冷了，明天的鞋子在哪里？孩子們只能隨著人流朝他們無法預(yù)知的地方逃去。饑餓、寒冷、疾病、孤苦，將成為他們的影子……

是誰讓這些孩子流離失所、喪失父母、孤苦無依？是誰讓這幾個孩子在冬天里穿不上一雙好鞋子？

1945年6月9日，編號：SC246169。東部前線。近300個席地而坐男人的正面圖。圖片中的面孔各有不同，然而，他們無一例外地愁苦著面孔，他們無一例外地瘦骨嶙峋脊背佝僂，他們無一例外地穿著草鞋。圖片這樣解說：“這是被軍部淘汰的新兵，13軍軍部的新兵落選率達到25%，他們因為體格不達標而落選，他們?nèi)匀荒苷Ｐ凶摺?，“他們?nèi)匀荒苷Ｐ凶摺?！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青壯年男人到了這個地步，到了瘦弱至尚能行走的地步，這是多么大的譏諷和悲哀。又是誰讓舊中國的青壯年男人瘦弱到了這個地步？

1944年2月12日，編號：SC326653，訓(xùn)練場地，一群在草地上奔跑的中國士兵，他們穿著棉襖棉褲，卻無一例外地赤腳草鞋。

草鞋！又是冬天里的草鞋！又是士兵們的草鞋！章東磐在獻詞中說：“讓軍人以赤腳上陣與現(xiàn)代化的敵人玩命本來就是奇恥大辱。戰(zhàn)爭結(jié)束幾十年后，滇西農(nóng)民偶爾刨出戰(zhàn)死者的骨骸，仍以腿骨下面有沒有一雙尚未朽爛的皮鞋來判斷敵我，不令人心酸嗎？”

多年抗戰(zhàn)，積貧積弱的中國經(jīng)濟幾乎癱瘓。1944年，在日軍進攻面前，國民黨戰(zhàn)場出現(xiàn)了大潰退的局面，國土淪陷，人民深陷苦難。然而，國民黨官僚資本，卻還乘抗戰(zhàn)之機大發(fā)國難財。時人評論如下：“自上而下，文武官吏如商人，無處不利貪污成風(fēng)，廉恥掃地?？箲?zhàn)百萬將士犧牲其頭顱熱血，幾千萬人民流離顛沛，無家可歸，而后方之達官顯貴資本家趁火打劫，乘國家之危急，挾政治上之優(yōu)勢，強敵外寇之下依舊克扣抗日將士之軍餉物資，借機大發(fā)國難財。官不為民，則民不聊生，國將何處而存？”

政府如此腐敗，民眾又怎會不受難！

腐敗，讓官員們心中無民無國無義無羞恥乃至無法度；腐敗，讓戰(zhàn)亂中的中國愈發(fā)水深火熱民不聊生；腐敗，最終將蔣家王朝引向崩潰的深淵。

一頁一頁翻開這些黑白圖片，你能聽見它們的無聲訴說。在舊中國被日寇蹂躪的土地上、在那場誓死保衛(wèi)國土生死與共的抗戰(zhàn)日子里，無論中國普通民眾，無論前線戰(zhàn)士，他們一起受苦受難，他們一起經(jīng)歷貧困衰弱，經(jīng)歷饑饉和流離失所。千幀黑白照，不僅見證了美國盟軍和中國軍人抗擊日寇的悲壯，更見證了舊中國在腐敗中由滿目瘡痍走向落幕的歷程。

1945年的鞋子，是貧困、是痛苦、是恥辱……1945年的鞋子，是一段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