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克飛
那座存放著肖邦心臟的城市
葉克飛
存放著肖邦心臟的華沙圣十字教堂
去華沙之前,我順路前往一個譯名非常拗口的地方——熱拉佐瓦沃拉。這里位于華沙西南方,距離華沙僅僅60公里。從那里離開后,我便會前往華沙,拜訪圣十字教堂和瓦津基公園。熟悉波蘭的人顯然會了解這個行程——肖邦之旅。
之所以將熱拉佐瓦沃拉這個小村列為必游之地,是因為肖邦于1810年在這里誕生。盡管時值盛夏,正是歐洲旅行旺季,但從古城托倫駕車來到這里,全程兩百多公里,路上的車并不算多。尤其是靠近小村時,兩車道的鄉(xiāng)間公路被兩側(cè)樹蔭遮蓋,田間偶有村落,或是獨門獨戶的民宅,更是少有車輛。不過使用率低不妨礙路網(wǎng)建設(shè),沿途都是厚實的柏油路,行車十分舒適。早已進入發(fā)達國家行列的波蘭,近年來基建愈發(fā)堅實,車輪下的路況就是最好證明。
靠近熱拉佐瓦沃拉,路邊便可見到肖邦故居的路牌指示,車載導航亦不含糊,帶著我直奔停車場。故居周邊散見民宅和商店,前者幽靜可喜,后者精致。停車場相當闊大,旁邊有一排紀念品攤檔,所售紀念品并無特別,多與肖邦有關(guān)。
如今的肖邦故居,已是一個占地相當之大的景點,入口處是一家相當漂亮的紀念品商店。走入景區(qū),是一條被茂密草木夾在中間的沙土步道,夏日的草地十分漂亮,樹木并不整齊,卻頗具野趣。一路直行,便可見到那棟常見于旅行攻略中的灰瓦白墻小屋。
其實,這大片大片的草地和花園都曾屬于一個貴族的府邸。家族鼎盛之時,院落氣派,花園闊大,還有不少田地。后來,因為火災、劫掠,以及后人的經(jīng)營不當,這里的宮殿式建筑已蕩然無存,唯一保留下來的是一棟隱藏于花園之間的簡樸小屋,這是家族一位遠親的住處,他在府邸內(nèi)擔任法語教師,并與妻子生下一個孩子,也就是后來的肖邦。
如果以中國人的眼光來看,這棟白墻灰瓦的小屋其實一點也不簡樸,長度達三十多米,寬度也有七八米,一樓面積便有兩百多平方米,二樓則是斜頂下的閣樓,起碼也有近百平方米。如此規(guī)模,放在中國當然是豪宅。一個家庭教師住上這樣的房舍,也可想見這個家族的昔日榮光。
出生幾個月后,肖邦便隨著父母移居華沙。但年少時的肖邦常與妹妹盧德維卡一起回來探訪。在他離開波蘭前往巴黎之前,也曾專程來向故土道別。那是1830年9月,肖邦甚至預感到這一去便是與波蘭的永別。
那之后,俄國占領(lǐng)了波蘭,肖邦成為流亡者。終其38歲的短暫人生,他未能再回到波蘭。
肖邦像
如今的肖邦故居,其實已不復舊觀,而是粉刷一新,白墻不染纖塵,灰瓦整整齊齊覆蓋于上。正面結(jié)構(gòu)是典型的對稱式,兩側(cè)各有三扇窗戶,中間是簡樸的大門,兩根粗粗的廊柱是唯一裝飾,上方則有三角形山墻。如此簡潔的造型,卻宛若童話,大門兩側(cè)那一叢叢繡球花出力不少。每逢夏季,歐洲常見繡球花,許多家庭都會在小院里種上幾叢,煞是好看。肖邦故居門前的這幾叢,有白色,有紫色,都是尋常品種,但襯著身后的潔白外墻,便相得益彰。
時近中午,工作人員表示暫時閉館,游客可以坐在故居側(cè)面的那幾排長凳上等待,順便傾聽例牌的肖邦作品鋼琴演奏會。小樓側(cè)面也是白墻,三角形的閣樓上開著小窗,一樓的白色木棱窗門大開,但不見人影,只聞琴聲。人們散坐在長凳上傾聽,背后是繁密的花園,草地上散落著各種樹木,還有一個漂亮的小湖,時值盛夏,湖面上開滿了睡蓮。
大概20分鐘的演奏結(jié)束后,一襲黑色長裙的女音樂家從室內(nèi)走出向大家致禮。據(jù)說她獲獎頗多,在波蘭乃至歐洲都頗有名氣。
故居隨即開放,幾個房間均辟為展館,不復舊貌,并無一般故居里常見的桌椅床鋪等。肖邦曾經(jīng)使用過的“長頸鹿”豎式鋼琴就擺放在這里,還有他年少時的作品,肖邦不僅以音樂聞名,字也出名漂亮,手稿便是見證。在老照片里,我見到了這棟房子原來的形貌,其實結(jié)構(gòu)與現(xiàn)在無異,只是粗陋得多,遠不似現(xiàn)在這般潔白素凈。
走出故居時已是中午,小鎮(zhèn)依然安靜。故居旁邊有一家童話般的餐廳,居然不開門營業(yè)。偶有幾個人穿過馬路去停車場,無一例外都是游客。如此安靜的小鎮(zhèn),不止誕生了肖邦,還有另一位音樂家謝倫格。
謝倫格出生于1918年,10歲時在華沙登臺演奏,技驚四座。1933年舉家遷居法國,1936年考入巴黎音樂學院,師從法國小提琴大師蒂博,又有語言天賦,精通7國語言。
二戰(zhàn)期間,謝倫格從軍,任盟軍的聯(lián)絡和翻譯官,并為前方將士和波蘭難民舉行了三百多場戰(zhàn)地音樂會,足跡遍及四大洲。1942年,他隨波蘭流亡政府領(lǐng)導人西柯爾斯基將軍赴墨西哥,與墨西哥政府談判成功,安置了3000波蘭難民,后定居墨西哥,在墨西哥大學創(chuàng)辦了音樂系并任小提琴教授。
1956年,他被墨西哥政府任命為文化及親善大使,成為當時世界上唯一持外交護照從事藝術(shù)活動的職業(yè)演奏家。自1956年起,他重赴歐洲各國演出,再現(xiàn)輝煌,1988年在赴德國巡回演出期間因病去世。
從肖邦到謝倫格,波蘭音樂家都與自己的祖國一樣,飽經(jīng)憂患但赤子之心不改,不管他們身處何方。說到赤子之心,就不能不提波蘭的一個傳統(tǒng)——如果人死后不能埋骨于故鄉(xiāng),那么至少也要將心臟留在故土。肖邦便是這樣,1850年10月17日,他去世一周年之際,他的心臟從法國移回波蘭,安置在華沙圣十字教堂。
從熱拉佐瓦沃拉前往華沙,一路都在艷陽下飛馳。我們討論最多的話題是心臟如何保存,對于中國人來說,波蘭人的這個習俗實在是特別。后來我才知道,圣十字教堂所保存的心臟可不止肖邦的那顆,還有1924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萊蒙特。
如果粗略劃分的話,華沙的城區(qū)分為新舊兩部分。舊城是二戰(zhàn)后波蘭人在一片廢墟上復原而成,修舊如舊,令人震撼,新城則高樓林立。華沙人氣最旺的克拉科夫郊區(qū)大街(也稱皇家大道),便是連接二者的大道。
這條長達數(shù)公里的大街始于華沙皇宮城堡,沿途囊括了華沙眾多重要景點,包括華沙大學、總統(tǒng)府、圣安娜教堂、波蘭科學院和哥白尼雕像等,當然,還有保存著肖邦心臟的圣十字教堂。此時的城堡廣場上,正有民眾在方尖碑前抗議示威,后來我才知道,他們在反對歐盟的移民政策。
從皇宮城堡出發(fā),不過數(shù)十米便能到達外墻潔白、外立面極其大氣漂亮的圣安娜教堂。這座巴洛克風格教堂正在舉行一場婚禮,一對新人坐在神父面前接受大家的祝福。當時才6歲多的兒子第一次見識教堂婚禮,簡直目不轉(zhuǎn)睛,混入觀禮人群中坐下。由于看錯地圖的緣故,我誤以為這里便是圣十字教堂,還不停抬頭找那根保存了肖邦心臟的柱子,結(jié)果自然是一無所獲,折騰半天才知自己擺了烏龍。
走出教堂沿大道前行,此時城堡廣場上的抗議人群已經(jīng)開始游行。盡管音量很大、口號激昂,但隊列有序。隊伍走在車行道上,前方有警車開道,我等圍觀群眾則在人行道上跟著溜達。走了不遠,便見到有幾輛警車停在路邊,十幾個警員散布在道路兩旁。
在歐洲,如此景象已經(jīng)堪稱“高度戒備”,要知道,各國總統(tǒng)府門前也不過兩名警衛(wèi),市政廳更是完全開放??纯吹貓D,才發(fā)現(xiàn)原來波蘭總統(tǒng)府就在路邊,幾棟兩層宮殿式建筑圍繞著一片草地,人們可以自由在此拍照,并無警衛(wèi)阻攔。那幾輛警車和十幾個警員,僅僅是因為游行而存在。當游行隊伍通過后,警員們便紛紛上車,總統(tǒng)府前又是空空一片。
如果肖邦能夠穿越時光,也許喜歡見到這喧囂中仍帶安定的景象,對于經(jīng)歷過亡國時代的他來說,眼下也許是祖國幾百年來最好的時光。他與這座總統(tǒng)府頗有緣分,總統(tǒng)府原先叫做拉齊維烏宮,是貴族拉齊維烏的公館。1765年,公館的一部分被辟為歌劇院,波蘭史上第一部歌劇就在此上演,肖邦的首次鋼琴演奏會也在這里舉行,那年,他只有8歲。
隨即經(jīng)過的華沙大學同樣與肖邦有緣。卡齊米日宮這座校內(nèi)最大建筑,當年是一所音樂學院,1823年到1829年,肖邦曾在此求學。
在卡齊米日宮,年輕的肖邦曾經(jīng)歷愛情。1928年,他在一次舞會上對音樂學院的女學生康斯坦斯一見鐘情。他去聽她演唱的歌劇,為她譜寫了《F小調(diào)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但始終保持著暗戀狀態(tài)。
當肖邦前往巴黎時,康斯坦斯也與同學一起來為他送行,并贈他一首小詩,結(jié)尾是“陌生人或許會給你更多的榮譽,但沒有誰能比這里的人更愛你?!币荒旰螅邓固顾菇Y(jié)婚,放棄了歌劇。多年后,當肖邦重讀此詩時,在頁尾注上了“你能”兩字。
說起肖邦的愛情,與作家喬治·桑的9年時光最令人津津樂道。那也被視為他人生中最重要的9年,也是創(chuàng)作精力最為旺盛、作品最為成熟的9年。喬治·桑不僅僅是那個時代最多產(chǎn)的女作家,也是叛逆形象的代表,以穿男裝和抽煙著稱,離過婚,情人眾多,獨自撫養(yǎng)孩子。比肖邦大6歲的她,在自己的莊園里給肖邦提供了一片天地,激發(fā)了他的創(chuàng)作欲望。盡管由于個性的不同,二人最終分手,但沒人能夠否認喬治·桑的重要。
肖邦心臟存放于圣十字教堂的柱內(nèi)
相比這熾熱如花火的愛情,求學時代的暗戀就顯得平淡,《F小調(diào)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雖然也是肖邦的代表作,但相比與喬治·桑的八年時光里那些源源不斷的創(chuàng)作,終究顯得單薄。但我總覺得,它更能表達肖邦對愛情的態(tài)度。
正如《肖邦傳》作者加沃蒂所說:“如果以愛這個詞的完整含義及其后果來衡量,肖邦不愛并不會去愛任何人。這是一個愛情的愛戀者,他培植情感,就像要刻意與其保持距離,并將其置于音樂之中……他的愛情體驗卻化作協(xié)奏曲、敘事曲和夢幻般的圓舞曲?!?/p>
眼下的肖邦之心,與華沙大學里的卡齊米日宮和總統(tǒng)府也保持著些許距離,靜靜望著故地——圣十字教堂就在馬路對面,與總統(tǒng)府斜斜相望。
這一天肯定是個好日子,與圣安娜教堂一樣,圣十字教堂也有一對新人在舉行婚禮。一輛豪華老爺車停在路邊,作為婚車。那對新人從教堂里走出來時,恰好游行隊伍的后半部分正在通過,他們與眾賓客都仿佛視若無睹,壓根沒受干擾,反倒顯得我這個外鄉(xiāng)人大驚小怪。兒子也不管這一套,他最愛車,見到這輛老爺車恨不能據(jù)為己有,非讓我給他拍照不可,那對新人也笑嘻嘻在旁邊看著。
圣十字教堂與華沙老城區(qū)的其他建筑一樣,都是二戰(zhàn)后依照原貌重建而成。它始建于1682年,耗時數(shù)十年,直到1757年才完成,1944年被毀,二戰(zhàn)后重建。
走進教堂,內(nèi)部是典型的天主教教堂格局,與眾不同之處在于墻上掛有許多波蘭著名歷史人物的畫像。肖邦的心臟就保存在左側(cè)一根空心柱子中,一旁還掛有肖邦畫像。柱子上刻著一句來自《圣經(jīng)》的話:“你最珍貴的東西在什么地方,你的心臟就安放在什么地方。”
肖邦病重之時,正值1848革命風暴席卷歐洲。很快,波蘭也爆發(fā)了起義,點起第一把革命之火的地方是波茲南。這是一個有抗爭傳統(tǒng)的城市,到了后來的上世紀50年代,這里也爆發(fā)了工人暴動,反抗蘇聯(lián)對波蘭的控制,即著名的波茲南事件。
此時的肖邦,已不能像友人那般回國參與革命,甚至僅僅去車站為朋友送行,也會讓他病情加劇。1849年10月,肖邦辭世。18年前,他將一個裝有祖國泥土的銀杯帶到法國,在葬禮上,他的朋友們將這些泥土傾撒于棺木之上。
據(jù)說,肖邦的心臟被取出后,經(jīng)幾番輾轉(zhuǎn),通過俄軍走私到華沙。此后,它被存放在肖邦家中,也曾被幾位親戚相繼保管,最終被放入圣十字教堂。
二戰(zhàn)時,肖邦之心曾落入納粹德軍之手。但與許多人想象中的劫掠破壞不同,德國人將肖邦之心據(jù)為己有,卻是源于尊重。1944年華沙起義期間,納粹德軍以安全為由將肖邦之心移走。盡管為了鎮(zhèn)壓華沙起義,納粹德軍屠殺了20萬華沙人,但他們卻絲毫不敢遷怒于肖邦,反倒為了保護肖邦之心煞費苦心。他們甚至聲稱肖邦之心屬于德國,不過,二戰(zhàn)結(jié)束后,為了體現(xiàn)德國對文化的尊重,戰(zhàn)敗的德軍還專門舉行儀式,將肖邦之心放回圣十字教堂。
德國人對肖邦的禮敬,更可襯托肖邦的偉大,但德國人想將肖邦“據(jù)為己有”,波蘭人肯定一萬個不答應。在華沙,肖邦無處不在,除了他的故地之外,還有沿著皇家大道一路前行,便可抵達的瓦津基公園。華沙據(jù)說是世界上綠化率最高的首都,其中最大的一片綠地便是瓦津基公園。它也是肖邦無處不在的一個佐證,因為它又名肖邦公園。當然,這個別名并非官方說法,只是游客的習慣說法而已,因為在公園的山坡頂上有一座巨大的肖邦雕像。
但公園里最大的亮點可不是雕像,而是大理石音樂凳子。這些凳子側(cè)面刻有波蘭文的“華沙”和“肖邦”字樣,靠背上還有公園導覽圖,最有意思的是凳身上有一個白色按鈕,你按下去,便可聽到肖邦的鋼琴曲。
這座英式公園始建于1766年。當時,波蘭末代國王斯坦尼斯瓦夫·波尼亞托夫斯基購得此地,興建花園和夏宮。著名的水宮如今是波蘭最重要的國賓館,皇家瓦津基博物館也在園中,這座原名為梅希萊維茨基宮的建筑,與中國頗有淵源,在1958年到1970年間,中美兩國代表在此陸陸續(xù)續(xù)進行了長達12年的會談。當然,肖邦也在這座宮殿中留下過足跡,他曾在此為王公貴族演出,如今,人們也可以每晚花費25美元購買門票,在一次只接納20人的小劇場里傾聽音樂家的演出。
華沙乃至波蘭并不匱乏偉大人物,可肖邦的存在卻能成為精神象征。這當然與時代背景有關(guān),也和音樂有關(guān),同樣與波蘭人的抗爭精神有關(guān)。有人說肖邦“生于華沙,靈魂屬于波蘭,才華屬于世界”,此言自然不虛,而屬于波蘭的“靈魂”,也許便是抗爭精神。即使是二戰(zhàn)后的波蘭,也同樣依靠著這種精神實現(xiàn)改變。
離開華沙時,我在一家超市流連。貨架上最顯眼之處,擺放著一瓶瓶肖邦伏特加。這是波蘭最著名的伏特加品牌,就像哥白尼姜餅、莫扎特朱古力等一樣,它以名人命名,但卻沒有最好的味道。但是,如果真的要選擇一瓶伏特加作為紀念,誰能抗拒無處不在的肖邦呢?
(作者/騰訊·大家專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