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珂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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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寫“回憶”的拓荒者:安妮?埃爾諾對后現(xiàn)代女性主義母女關(guān)系的融合與實踐
伊珂暉
武漢理工大學(xué)外語學(xué)院
法國女性主義作家,安妮·埃爾諾,以其首創(chuàng)的“集體性維度”的社會自傳進(jìn)行“自我書寫”,在女性寫作領(lǐng)域?qū)崿F(xiàn)了全新的突破。她跨越性別和階層敘事,為社會邊緣的“失語”群體鏗鏘發(fā)聲。本文通過細(xì)讀埃爾諾回憶刻畫母親形象的兩書:《一個女人》,《我走不出的黑夜》,借助西方女性主義哲學(xué)家所構(gòu)建的理論體系,分析“女兒”視角下,母女紐帶在不同的人生時期的發(fā)展演化過程,以及最終紐帶的重建,以證實后現(xiàn)代女性主義發(fā)展浪潮的正確走向和強大生命力。
[Résumé]Annie Ernaux, femme écrivain fran?aise, a créé un nouveau genre littéraire: l’auto-socio-biographie. Grace à son initiative, Ernaux fait entendre la voix des femmes de la classe inférieure. Dans les deux livres choisis:et, l’image d’une mère dans le patriarcat est décrit et jugé objectivement du point de vue de sa fille, et révèle l’importance de la maternité pour l’égalité et la démocratie de la société. En analysant les oeuvres d’Ernaux, cet article consiste à confirmer la légitimité, le bien-fondé et la vitalité de la théorie du féminisme postmoderne fran?ais.
女性主義 安妮·埃爾諾 母女關(guān)系紐帶 女性書寫 社會性自傳
安妮·埃爾諾,以跨越性別和階層的聲音敘事,為社會邊緣的“失語”群體鏗鏘發(fā)聲。本文重點討論的兩書,一本為《一個女人》,成書于1987年,為悼念亡母而作。采用夾敘夾議的筆觸和倒敘的手法娓娓道來一位母親平淡無奇卻又令人難以割舍的一生。另一本《我走不出的黑夜》,首版問世于1997年,以日記體的形式,回憶書寫了母親罹患阿茲海默癥的兩年間作者的心路歷程。兩部作品既有重合,也互為補充,拼接在一起呈現(xiàn)出的圖景才得以使作者代表兩個階層追憶刻畫母親的任務(wù)最終完成。埃爾諾雖從未在文中明言女性主義的主張,但其作品無論在故事層面還是話語層面,既與女性主義理論家們所構(gòu)建的母女關(guān)系模型默契地相符,又與當(dāng)今被譽為“法國女性主義三駕馬車”之一的露西·伊里加蕾“建立女性世系”的觀點不謀而合。伊里加蕾的理論論點明確:想要建立一個對兩種類別都尊重的文化,就必須建立兩套相匹配的價值系統(tǒng)。而女性譜系的完成又有賴于母女間主體間性關(guān)系的確立,其方法論共分為兩點,一是母女紐帶的延續(xù),二為女性話語的書寫。本文旨在借助法國女性主義哲學(xué)家所構(gòu)建的理論體系,分析安妮·埃爾諾作品中母女關(guān)系紐帶的發(fā)展演化過程,結(jié)合其“女性書寫”集體自傳的新穎筆觸,以最終證實女性主義發(fā)展浪潮的正確走向與宏遠(yuǎn)前景。
由表象追溯原初,基于伊里加蕾對于實現(xiàn)男女平等,構(gòu)建女性世系的理論,即可得出重新修繕母女關(guān)系是首要之事,關(guān)系紐帶的斷裂看似源于母親主體性的喪失,而尋根問底,則要歸結(jié)于菲勒斯中心的父權(quán)文化對女性精神與身體上的雙重束縛。
《一個女人》全文采用倒敘的方式,開篇即在母親逝世的當(dāng)日。“我的母親在四月七日星期一,于蓬圖瓦滋的養(yǎng)老院中去世了?!雹僦笤掍h一轉(zhuǎn),從外祖母的年代開始講起,講述母親所經(jīng)歷的貧苦童年。祖母成長于伊沃托,在諾曼底盛行的觀念“離家等同于不幸”(Ernaux,1987:25)的影響下,她放棄了背井離鄉(xiāng)女教師的職位,成家后做起了六個孩子的母親和全職家庭主婦?!澳莻€年代與現(xiàn)在不同,我們不去學(xué)校,而是聽從父母之命?!保‥rnaux,1987:25)母親身份是女性的命運,這反映出在傳統(tǒng)父權(quán)社會體系下男性對女性的期待。②而對于女性的定義,波伏娃在《第二性》中發(fā)表過經(jīng)典論述:“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③繼而又衍生出,“母親身份是女性唯一有價值的命運,它通常意味著為丈夫、為國家、為男性的文化權(quán)利生育子女從而延續(xù)父系傳宗接代的線索?!雹茏婺妇ㄖ渭抑溃蚣?xì)算地過日子,善于縫縫補補的針線活,以及一切貧苦人家必知的生活法則。此處作者評述的中立口吻略帶戲謔,“這些處世之道本應(yīng)世世代代由母親傳給女兒,卻在充其量算作檔案保管員的我這里打住了。”(Ernaux,1987:26)生長在這個時代,出身于貧民階層的母親,表現(xiàn)出了與社會環(huán)境不相符的獨立性和自主性,“她知曉一切男孩子拿手的把戲,唯一的不同在于,她從未被允許觸碰哪怕一分錢?!保‥rnaux,1987:28)與當(dāng)?shù)氐钠渌艘粯樱赣H十二歲就退學(xué)了,而“母親的驕傲和她的壞脾氣,以及她對于自己在社會中低下地位的革命性洞察力,使她拒絕因其卑微的出身而被評頭論足?!保‥rnaux,1987:32)在母親成長的年代,“婚姻對于女性來說是生死攸關(guān)的人生大事,女人一生的幸福與否完全牽系在她所選擇的夫婿身上”,(Ernaux,1987:35)性情溫和為人忠厚的父親無疑是母親的最佳選擇。在父親的默許之下,母親經(jīng)營起夢寐以求的食品雜貨店,第一次在男性主體的社會中擁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母親身上一直背負(fù)著與社會期待相悖的主體性,這種女性個體的反叛精神同父權(quán)社會的無上權(quán)威融合在一起,構(gòu)成了母親的矛盾體:她一方面作為渴望擁有決定權(quán)和話語權(quán)的雜貨店老板娘,將獨當(dāng)一面的性格特點潛移默化傳遞給了她的獨生女;另一方面又受制于固有的男權(quán)主義思想,她竭力遏制自己女性特質(zhì)去迎合社會對女性的評判標(biāo)準(zhǔn),同時也在不斷用強權(quán)壓制女兒的主體性,父權(quán)社會的烙鐵在母親身上留下的是無法抹去的疤痕。而正是這一矛盾的性格特征,為母親和女兒之間僵持了幾十年的矛盾與隔閡醞釀出預(yù)示,也為她們流亡和疏離的悲劇埋下了伏筆。
正如伊里加蕾強調(diào)的,母女二人“一個不會沒有另一個而走動”①?!兑粋€女人》一書中,聚焦者與聚焦對象的關(guān)系其實就是埃爾諾同母親之間單純又復(fù)雜的母女關(guān)系。埃爾諾以女兒的眼光審視描述母親的形象,進(jìn)而追述母親平淡又不平凡的人生之路。而母女間復(fù)雜的情感聯(lián)結(jié)和身份紐帶也注定了二者的生命線必將相互交纏,不可分割。因此,埃爾諾將第一人稱敘述中的主人公回顧視角同見證人旁觀視角結(jié)合運用,隨著時間沙漏的流逝,母女二人各自身系一條引線相伴前行。母親的時間線由年齡的片段拼接而成:20歲的婚禮,30歲的第一間商鋪,40歲強健的身體和熱烈的性格,50歲祖母去世,70歲母親遭遇車禍,不久便被診斷出患有阿茲海默癥。自此,她生命的時光和記憶開始不可逆轉(zhuǎn)地倒帶,直至79歲,母親離世。而“我”的生命線雖同樣是順序發(fā)展,但作者意欲雕刻的是女兒不同的人生時期。無論是“我”的童年,還是青年,又或是成年,“我”生命中的一切情節(jié)皆與母親息息相關(guān)。奉波伏娃《第二性》為經(jīng)典,西方女性主義哲學(xué)家已將母女關(guān)系的發(fā)展演化過程分析透徹,構(gòu)建起極為細(xì)致的理論模型。自童年期母女相互依戀,至青年期矛盾和沖突的逐漸形成,最終成年期女兒離開,母女紐帶徹底斷裂。而在此基礎(chǔ)上伊里加蕾學(xué)說中的紐帶重建,則是后現(xiàn)代女性主義的探索和假設(shè)。埃爾諾從“我”的人生分期著眼,以母親的年齡線為線索,述說“我”和母親之間關(guān)系的巨變,就像一場開映便不能回頭的夢魘。
在“我”的童年階段,世界對“我”而言就是母親的世界?!拔摇痹谖鍤q時,由于戰(zhàn)爭遺留的霧霾天氣而咳嗽不止,母親帶“我”回了伊沃托,在斷壁殘垣瓦礫縱橫的街頭巷尾漫步,去禮堂旁的小教堂禱告。而回憶起戰(zhàn)爭中的日子,“我”毫無懼怕之意,因為母親“將戰(zhàn)爭的那些年演繹成了一部小說,視為她人生中一次大膽的冒險?!保‥rnaux,1987:45)“我”的記憶單向輸入存儲著母親的獨立強勢,和她對“我”熱烈的愛?!八兄@人的高嗓門和爽朗的笑聲,笑起來總會露出牙齒和牙床,她在熨衣服的時候也會唱著歌?!保‥rnaux,1987:45)自“我”記事起,母親就經(jīng)營著食品雜貨鋪,她是一個秉承“顧客至上”的“商人母親”(une mère commer?ante)”(Ernaux,1987:52),從沒有時間完成她的“女性義務(wù)”:洗衣做飯,縫縫補補。她一人操辦著訂貨運貨,收入盈虧,她才是家里管帳的那一個,甚至和父親相比,“我相信她的地位要更高……她的權(quán)威,她的欲求,和她的野心,都給了我相同的感覺。”(Ernaux,1987:58)然而母親在“我”的印象中,卻時刻呈現(xiàn)出前后矛盾的雙重面孔?!八龝r而講話粗魯,喚我邋遢鬼,討厭鬼,壞女孩,甚至還會打我耳光,或是一拳捶在我的肩膀(如果我不躲閃的話或許會被打死)”。(Ernaux,1987:51)“而五分鐘后,她又會抱緊我,我也會變回她懷中的布娃娃(poupée)?!保‥rnaux,1987:51)這時的女兒對母親而言并非一個獨立的個體,而是她身體的一部分,是她自主又壓抑,驕傲又自卑的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每逢重要的日子便會送我玩具和書籍,帶我買漂亮的衣服和鞋子,還有寄宿學(xué)校老師要求的一應(yīng)文具。”(Ernaux,1987:51)她總會努力工作給“我”最好的:“我不愿意任何人說你比別人差。”(Ernaux,1987:51)在是非觀念仍舊模糊的兒時,“我”對于世界的觀察就是對母親的觀察,“我”對于未來的向往也出自于對唯一依戀的母親的仿同?!霸谝粋€星期日,我們在堤壩旁的樹蔭下野餐,我如同旁觀者一般注視著母親,沉浸其中,氣氛里盈溢著她停不下的談笑風(fēng)聲。”(Ernaux,1987:46)回程的路上轟炸聲在“我們”附近響起,“我怕她會在炮火中喪生,看起來我和父親都是她的愛人”(Ernaux,1987:46),她的“兩個情人”。又一日陽光姣好的午后,“母親和衣而臥……任我躺在她身邊,她很快便入睡了,而我則縮成一團,貼著她的后背看書?!保‥rnaux,1987:49)童年時作者對母親的愛慕和依戀使她將母親視為模范,將她年輕的形象刻畫入微:“她扎著頭巾,常穿兩條裙子,一條藍(lán)色寬條紋的夏季裙,還有一條米色柔軟的百褶裙。她在洗手池上方的梳妝鏡前搽脂抹粉,由唇珠向唇角涂口紅,在耳后噴香水……她身體的每一寸肌膚都落入了我的眼睛。我相信她就是我長大后的樣子,我將成為她。”(Ernaux,1987:46)
青春期的我,對母親不再依戀,橫亙在我們之間的除了沖突和爭吵再無其他。母親的四十歲,在我的記憶里如同揉皺的相紙,“她身上浪漫的氣息消失了”(Ernaux,1987:59)。母親在童年的女兒身上尋找自己的分身,可一旦這個他我的“他性”凸顯出來,在母親眼中這便成了一個可惡的忘恩負(fù)義的特點,并執(zhí)著地“制服”這種逃避的意志。①“她不喜歡看我長大”(Ernaux,1987:61),“我”更衣時無處遮掩的身體變化令她反感?!八胱屛矣肋h(yuǎn)停留在孩童階段,她說我從一歲至十四歲間的十三年仿佛只有一個星期那么短……直到十八歲,我們之前全部的爭執(zhí)都圍繞著她對我出門的限制和我著裝的選擇?!保‥rnaux,1987:61)母親對女兒所有權(quán)的強權(quán)控制帶來的是被“背叛”的失落感?!叭绻易屇闶q就去工廠工作你就不會這樣了,你根本意識不到你現(xiàn)在的幸福?!保‥rnaux,1987:65)對于女兒而言,主體性的增強使她迫不及待想要擺脫母親的枷鎖,而這一念頭卻在萌芽時就被強硬地制壓,直至雙方矛盾爆發(fā)?!坝袝r,我會覺得母親的死亡對我而言將無足輕重?!保‥rnaux,1987:62)甚至,“轉(zhuǎn)瞬間,我記憶中十六歲那年的母親變得模糊不清,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女人與非洲抱緊女兒執(zhí)行割禮的母親相混同了?!保‥rnaux,1987:62)伊里加蕾形象地描述了身為女兒的“我”所處的三明治位置:“你看著鏡子里的你,實際上你看到的也是你的母親,不久你還會看到你的女兒,同樣也是一個母親。”①意識到同母親享有相同命運的女兒想要逃離。母親的生存狀態(tài)讓女兒擔(dān)心焦慮,想到自己不久后會步母親的后塵,女兒不免感到“窒息”。“我的母親在優(yōu)雅的女人中太過醒目了,甚至觸目驚心……每當(dāng)我意識到我與粗俗的母親有多么相像時我都會感到羞恥?!保‥rnaux,1987:63)當(dāng)母親嘗試喚醒她們之間曾經(jīng)無話不說的默契時,女兒只有以沉默來回應(yīng)?!八辉偈俏业哪7读恕!保‥rnaux,1987:63)出身于貧民階層的母親用以反抗命運的方式是拒絕貧窮,努力工作,賺更多的錢,過得比別人更好;而接受優(yōu)越教育的女兒則用鄙夷的眼光看待社會習(xí)俗,宗教禮儀,以及人們對金錢的信仰,試圖用文藝氣息來武裝自己,“假作我的父母是資產(chǎn)階級,而我則是未被賞識的藝術(shù)家?!保‥rnaux,1987:64)實際上,作者母女間的溝壑遠(yuǎn)比看上去還要深不可測,這不僅僅是以父權(quán)社會的價值體系來規(guī)范自己的母親同竭力逃離女性命運的女兒意識上的差異,更是“沒有話語權(quán)”的母親所代表的下層階級同女兒步入的“掌握語言和思想”的統(tǒng)治階級之間的鴻溝?!坝谑?,站在母親面前的不是女兒,而是階級敵人。”(Ernaux,1987:65)
“我只想離開?!保‥rnaux,1987:65)“她同意送我去魯昂讀高中,繼而是倫敦……她做好了犧牲一切的準(zhǔn)備,只為我能擁有比她更好的生活,盡管這樣做的結(jié)果,是我們將漸行漸遠(yuǎn)?!保‥rnaux,1987:65)在母親五十到六十歲的十年間,只有女兒回家探親時她們才會見面。在離家的日子里,時間使“我”忘記了與母親的矛盾,但內(nèi)心的愧疚感與日俱增?!八龔脑绲酵砻τ谪溬u土豆和牛奶,只為了讓我坐在階梯教室里聽柏拉圖。”(Ernaux,1987:66)隨著“我”生活的開始,母親的生命逐漸褪色,她不再穿色彩鮮艷的衣服,即便是夏天,她也身著黑色或灰色的工裝。“直到二十歲,我都認(rèn)為是我使她變老的?!保‥rnaux,1987:68)伊里加蕾巧妙的訴出了作者未點明的心聲:“一個不會沒有另一個而走動……母親,我想從你那里得到的是:你給了我生命,你仍然有活力?!雹凇拔摇焙湍赣H十年間短暫的重聚使我們間的矛盾被暫時掩埋。在放下青春期的鋒芒,母女二人再次向?qū)Ψ缴斐鍪謺r,看似和諧的關(guān)系背后隱藏的是空洞的內(nèi)核?!拔摇鄙钪?,“盡管我身在他鄉(xiāng),只要我還未結(jié)婚,我便是屬于她的。”(Ernaux,1987:69)母親對女兒的教誨不變,婚禮前夕,她再三叮囑:“你要做好家務(wù),不要讓他把你退回來?!保‥rnaux,1987:71)婚后母女間一種新的默契形成了:有關(guān)鍋碗瓢盆,有關(guān)丈夫孩子。她們之間只剩下與傳統(tǒng)女性身份相關(guān)的共同話題作為和睦的空殼,無關(guān)思想和靈魂。隨著女兒成家,和母親的溝通越來越少。“她每隔十五天照例會來信問候……而當(dāng)我們面對面,她問起我的生活我的丈夫,希望我對她無話不談時,又會失落于我的沉默?!保‥rnaux,1987:72)紐帶的重建是母女雙方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直至成年,女兒依舊拒絕回歸。父親去世后,獨居的母親提出搬來與她同住?!澳鞘菧睾偷囊辉隆龤q的母親賣出了房產(chǎn),搬來我家。我遠(yuǎn)遠(yuǎn)望著她站在花園中的背影,牽著一歲的孫子,身型依然充滿活力,卻已白發(fā)蒼蒼。”(Ernaux,1987:75)一瞬間,“我”倍受煎熬地告訴自己:“從現(xiàn)在起,我要永遠(yuǎn)在她面前生活了。”(Ernaux,1987:76)同住一個屋檐下使得十年分離拉扯出的安全空間蕩然無存,年復(fù)一年積累下的不同生活習(xí)慣和來自不同階層的不適感又加深了母女之間的距離。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仍舊住著那個想要逃離的少女,時光的沙礫還未填滿“我們”之間橫亙的山谷。一切又回到了充斥著矛盾和沖突的戰(zhàn)場,又回歸了母女間無論使用何種語言都無法溝通的主題。
《我走不出的黑夜》成書于1997年,與其極具特色的“社會性自傳”不盡相同,作者在書中以日記體的形式敘述,一百余頁的篇幅記錄了母親由患病起,至去世終的兩年半間的心路歷程。作者“在洶涌如潮的猛烈情感中,不求邏輯也未加思索地書寫。”直至母親生命的盡頭。這既是一部獨立的作品,又是對《一個女人》的補充,兩書糅合使母親的人物形象更為豐滿,母女關(guān)系的轉(zhuǎn)變過程也更加完整。在這部作品中,作者對《一個女人》中母女關(guān)系斷裂的問題作出了個體性悲劇性的解答。書名“我走不出的黑夜”源自母親在喪失書寫能力前寫下的最后一句話。這看似是作者部分日記的輯錄,實際上卻是回憶與現(xiàn)實交織的魔幻小說。母親日漸衰老的身體和對女兒流露出未加修飾的愛意是回憶的源泉,作者對童年往事的追溯幾乎占了全書一半的篇幅。年邁的母親與童年的自己驚人的相似,“我”意識到未來的自己也將與母親如出一轍。在這樣接納母親和自我接納的過程中,母女紐帶也在悄無聲息地重建。
女兒成年后仍舊拒絕回歸,母女的分離帶來的是無盡的傷痛。這一方面源于父權(quán)社會體制下,母親對女兒的強權(quán)控制和思想約束;另一方面,歸因于分別身處貧民階層和上流社會的母女二人之間階級的溝壑。埃爾諾竭力通過個人經(jīng)歷展現(xiàn)社會現(xiàn)實,而《我走不出的黑夜》中母女紐帶重建的方式卻不可避免地充斥著獨特性和個體性。
在一次偶然的車禍?zhǔn)鹿屎?,母親被診斷出患有阿茲海默癥。隨后的兩年半中,母親身體和精神狀況不斷惡化,與作者同住了幾個月后搬進(jìn)了養(yǎng)老院?!八チ朔较蚋?,總是找不到自己的房間?!雹偎龝r而“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同腦海中想象的人物交談?!保‥rnaux,1997:18)疾病使她迅速地衰老,老得脫了形,“她看起來像一個可憐的布娃娃?!保‥rnaux,1997:104)她的容貌每天都在變化,“我”只有通過鞋子才能認(rèn)出她。
母親記憶的流失和身體機能的退化,像是按了生命的倒帶鍵,強勢好勝的母親,轉(zhuǎn)眼間變成了小女孩,對“我”也只有愛和依賴?!白o(hù)士告訴我母親整日談?wù)撝?,只談?wù)撐摇!保‥rnaux,1997:44)“我去看望她時,所有人都在看電視,只有她自己回了頭:她一直在等我?!保‥rnaux,1997:44)偶爾清醒的時刻,母親用低低的聲音清楚地對“我”說:“只要可以讓你幸福我什么都愿意做,而你卻正因如此變得不幸?!保‥rnaux,1997:27)面對母親無邊無際的愛,作者兒時的回憶如潮水般涌來,“我們下樓來到花園,坐在長椅上,我想到了兒時相似的場景,快樂和痛苦交加。記憶中她就坐在那里,高大地抵御著一切疾病,甚至死亡?!保‥rnaux,1997:36)而現(xiàn)在不同了,母親時刻怕“我”丟下她離開而用力拽著“我”的衣角,這股力量蔓延出了“我”對于母女間關(guān)系顛倒的恐慌感?!八兂闪诵枰赣H的小女孩,可我無法成為她的母親?!保‥rnaux,1997:29)特殊的病癥使她們的關(guān)系倒轉(zhuǎn),臍帶兩端母女位置對換,母親喪失了對女兒的控制和強權(quán)。隨著母女距離的接近,女兒重新在母親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穿上了她留在家中的衣服,“從沒有人可以如此接近我,除非她就是我。”(Ernaux,1997:22)“我跟著她進(jìn)了食堂,一瞬間似乎我就是她。巨大的悲痛隨著她即將去世的念頭涌來?!保‥rnaux,1997:23)疾病的威脅是作者和母親間紐帶重塑的催化劑,女兒對母親超越愛的情感重新被喚醒,呼喊出“我寧愿她瘋著,也更怕她的死亡?!保‥rnaux,1997:20, 104)而另一瞬間,眼看著母親飽受疾病折磨,“我寧愿她死,也不愿她活著受痛苦?!保‥rnaux,1997:100)
此外,養(yǎng)老院的特殊空間消除了階層的限制,病房似乎是獨立于世界之外的特殊時空。養(yǎng)老院中的老人們行為怪異,“在走廊上,通過未關(guān)嚴(yán)的門縫我看到房間里一個女人雙腿分開而臥。在她的旁邊,另一個女人愉悅地呻吟著。今夜的場景似乎都是幻覺,陽光分外明媚。”(Ernaux,1997:24)與母親同住一間病房的老人也是同樣的不可理喻,“在我們對面,一個瘦骨嶙峋的女人坐在床邊,瞪著眼睛,坐得筆直。她掀起了自己的上衣,露出了短褲。如果電視上出現(xiàn)同樣的場景該是駭人的。但這里不是。這沒有什么可害怕的。她們只是女人而已?!保‥rnaux,1997:25)在這里,有人無止境地收拾床鋪,把被子疊好再鋪開;有人日復(fù)一日哼唱著:“請給我一塊蛋糕”;有人肆無忌憚地尖叫著,就像被囚禁在農(nóng)場中的母鴨;還有人流著鼻涕,一直流到外衣上。這樣極端的環(huán)境卻拉近了母女之間的距離,保證了“我”和母親關(guān)系的不斷升溫。養(yǎng)老院與外界相通的只有一道電梯,相隔的卻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時空?!拔摇眮砜赐赣H時,她在電梯口等“我”,“我乘電梯離開的時候,她就在我面前,電梯門關(guān)上的同時她還在對我講話。這一瞬間是我無法承受的?!?(Ernaux,1997:28)在養(yǎng)老院的特殊密閉空間里,沒有思想的差異,也沒有階級之分,只有四季常溫的病房中“我”和我的母親。養(yǎng)老院變成了一顆密閉的時空膠囊,在這里回憶與現(xiàn)實圖景交織,母親和女兒相互依存,包裹著真實與幻象的溫?zé)嵋后w在四周涌動,像是回到了保護(hù)著嬰兒的子宮。
伊里加蕾認(rèn)母女紐帶重建最重要的是:“女人必須相互熱愛,既以母親的身份懷著母性的愛去愛,也以女兒的身份懷著兒女的愛去愛……這樣就可以找到一條永遠(yuǎn)開放的,無限的,通向無限的路?!雹僮髡吆湍赣H回到了親密如初的曾經(jīng),母女關(guān)系最終完美地重建了。然而,這一結(jié)果卻不能彌補兩部作品悲劇性的結(jié)局:對于母親而言,她終其一生,都未走出她的黑夜。她始終在自主性和社會期待的夾縫中矛盾地掙扎,在對女兒無盡的愛和女兒離去的失落中痛苦地妥協(xié)。而對于女兒而言,在她回歸的同時,母親離世了。時間停轉(zhuǎn),“我”的淚水卻止不住的流。時隔三十年相擁的母女二人再次分離,舊傷口的撕裂帶給“我”的疼痛使“我”尋遍世界,尋遍那個她曾經(jīng)存在過的世界,卻再也找不到母親給予的那種特殊的愛。作者在書的結(jié)尾寫道:“我失去了與我所出生的這個世界最后的聯(lián)系?!保‥rnaux,1987:106)
伊里加蕾所總結(jié)的第二條追求社會平等之路便是女性話語的書寫。埃爾諾的獨特之處在于,她雖然在作品中極盡描繪個人生活的經(jīng)歷,卻因其映射出的社會性和集體性而脫離了自傳體和日記體的范疇,她外向的書寫自落筆起,就唱響了改革的前奏,運筆極盡描摹出女性獨具的,與男性截然不同的“差異之美”。
語言是隱形的權(quán)利。正如伊里加蕾所言,“有了聲音(voix),便有路(voie)可走。”①埃爾諾的母親作為一位自強自立又慧具遠(yuǎn)見卓識的女性,也深諳這一道理?!八释麑W(xué)習(xí):學(xué)習(xí)處世之道,教養(yǎng)禮儀,了解新生事物,牢記文學(xué)名家的名字,甚至是上映的電影名稱,以及苗圃里花朵的學(xué)名?!保‥rnaux,1987:56)作為貧民階層“被迫消聲”,使得母親對語言的偏執(zhí)同她卑微的出身和低下的地位對比鮮明。即便是在她生病期間,面對一屋假想的客人,她仍舊竭力掌握話語權(quán)。她對語言執(zhí)著的觀念自然也灌輸給了她的女兒,埃爾諾承襲母親的夙愿進(jìn)入了法國精英知識分子的統(tǒng)治階層,并在母親病逝后,以文學(xué)形式書寫“唯獨言辭能觸及的母親的真實”(Ernaux,1987:23),替她,替她們,替被雙重身份邊緣化的群體發(fā)聲。兩部作品共計二百余頁的短篇涵蓋了親情,成長,社會階層和母女關(guān)系等諸多主題,也容納了既代表個人又象征集體的一個女人的一生。其中作者夾敘夾議的記述方式也頗具特色,“于我而言,這種寫作方式更接近真實,能夠幫助我擺脫孤獨,帶我走出充滿個人回憶的暗夜……但在我心里有一種情感在抗拒著,希望將母親單純富于感性色彩的一面保留下來,有她的熱情,也有她的淚水,不問緣由。”(Ernaux,1987:52)如此,作者不僅闡述了她由始至終下筆成書的緣由過程以及對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思考,②也為描寫作者和母親間強韌的情感紐帶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安妮·埃爾諾獨創(chuàng)的以個人經(jīng)歷反映社會現(xiàn)實的“集體性維度的自傳”轟動一時,其“自我書寫”創(chuàng)新形式也是為女性文學(xué)作品中的一大突破。從女性主義的角度來看,這兩部作品不失為埃爾諾帶有失落痛苦的成功。這里的“痛苦”一詞一方面來源于埃爾諾受母親之命,走入“掌握語言和思想”的統(tǒng)治階級,卻又逃離母親的控制,給母親帶來“背叛”之感的無奈;另一方面則有關(guān)于母女關(guān)系紐帶的重建與二次斷裂導(dǎo)致的無法縫合的傷口引發(fā)的鈍痛。《一個女人》和《我走不出的黑夜》兩書均出版于女性主義哲學(xué)家伊里加蕾的理論提出之前,因其作品體裁所反映出社會現(xiàn)象的普遍性和廣泛性進(jìn)一步印證了伊里加蕾構(gòu)建男女兩性“差異平等”這一觀點的可行性和真實性。證實了后現(xiàn)代女性主義發(fā)展無法阻擋的強勁勢頭,以及無數(shù)的女性主義者為爭取男女平等的和諧社會所邁出的堅定腳步。
(責(zé)任編輯:張亙)
①Ernaux, Annie.. éditions Gallimard, 1987, p.11.
②劉巖:《差異之美:伊里加蕾的女性主義理論研究》。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0,62頁。
③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II》,鄭克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9頁。
④劉巖:《差異之美:伊里加蕾的女性主義理論研究》。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0,62頁。
①《母親身份研究讀本》,劉巖編。武漢: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07,163頁。
①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II》,鄭克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350頁。
①劉巖:《差異之美:伊里加蕾的女性主義理論研究》。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0,72頁。
②《母親身份研究讀本》,劉巖編。武漢: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07,163頁。
①Ernaux, Annie.. éditions Gallimard, 1997, p.17.
①劉巖:《差異之美:伊里加蕾的女性主義理論研究》。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0,75頁。
①[美]蘇珊·S·蘭瑟:《虛構(gòu)的權(quán)威—女性作家與敘述聲音》,黃必康譯。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2,3頁。
②馬利紅:《回歸“游離”的矛盾書寫》,載《當(dāng)代外國文學(xué)》2007年第3期,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