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軍
溝壑是生命的皺紋與靈魂的融合,北方好多鄉(xiāng)村依賴溝壑而生。許多往事就像落葉,年年沉積,多少已經(jīng)成了死掉的碎片、謎語,無從追尋。卑微的生命也有重量,沉寂的原野需要風(fēng)聲。
1.
狐貍溝實際上并不長,至今回鄉(xiāng),我都望得見狐貍溝山腰好像椅子圈一樣的褶皺,一道神奇的密碼,并非屬于石匠的后天雕鑿,只屬于山勢的擠壓與碰撞。不過,沒有激烈殘酷的爭奪,沒有巖峰突兀、褶皺縱橫的亂象,只是給你眺望的眼神柔水一樣撫摸,好像一闕闕山地詩歌如風(fēng)搖柳枝,在心頭緩緩流淌。
這是給誰預(yù)備的椅子,在山巔如此醒目昭示?顯然,這椅子圈遠(yuǎn)比村莊古老得多。在每一次回鄉(xiāng)祭祖的山路上,我的目光總要穿過干涸的河床,一路蔓延,直至抵達(dá)遠(yuǎn)處那千年萬年之久的椅子上,此時,疑問與彷徨叢生,看不見古遠(yuǎn)的身影,如腳邊的荒草,如散卷而過的秋風(fēng)落葉,飄搖無定。
回到故鄉(xiāng)瓦屋,與父親談起村莊往事,父親說著說著就很容易給我講起一些狐貍溝的事兒。這些故事,他似乎從來就沒有講夠,從我的牙牙學(xué)語一直講到鬢角白發(fā),那是儲藏在生命里的經(jīng)歷,越久,就越有味道,比酒漿還有味道。他也有很多年沒有去那山里了,他年輕時常去那里干農(nóng)活。一次,父親扛起鋤頭,離開村莊,沿著村西邊的崎嶇山路去狐貍溝。寥廓的山嶺,父親聽見山那邊的遠(yuǎn)處傳來咩咩的聲音,孤單的身影似乎有了陪伴,連腳下的路都踏實堅硬。
忽然,父親無意中瞥見了兩只眼睛,從不遠(yuǎn)處的灌木叢中一閃一閃放射著藍(lán)幽幽的光。他最初并沒有意識到什么,還在往前走。藍(lán)幽幽的光如閃電一樣直愣愣撲過來,他醒悟了,停下腳步,心頭如滾浪翻騰,一瞬間,他脊背發(fā)熱。那是兩條惡狠狠的野狼,盯上了父親。父親手里扛著鋤頭,從肩頭撂下,兩手把持,使勁揮舞著,身前的灌木斷裂。他嘴里不停地喊著:“嗨!嗨!”野狼似乎被父親的陣勢弄懵了,蹲伏在草叢里不再前進(jìn)。就在它沉吟猶豫的時刻,父親已經(jīng)朝另一側(cè)山上的羊群攆過去,不時回頭張望,剛才那藍(lán)幽幽的眼睛早已經(jīng)淹沒在綠色的灌木叢中,他瞪大眼睛看椅子圈,剛才那兩只野狼就在椅子圈那兒,父親脊背上已經(jīng)跑得汗涔涔的。
時隔幾十年,這一幕依然清晰。父親回憶道:“可是著急呢,我就一直跑到了狐貍溝西山那邊,羊倌老李還在荒草叢倚著杏樹睡覺,被我吵醒了,趕緊吆喝吆喝地喊著羊群,下山去了?!焙倻弦幌伦映房樟藫頂D的符號,異常安靜。真正的主人可以縱橫無忌了。椅子圈不過是野狼們和其他野獸隨意休閑的地方罷了。真正的主人并不拘泥于一草一木的方向與深度。 父親近期跟我講起這個恒遠(yuǎn)的故事時,我已經(jīng)意識到了椅子圈對于狐貍溝的意義。如果說,每一座山都有它的生命常態(tài),那椅子圈與狐貍溝的關(guān)系就是子與母的關(guān)系。人類并非這里的主人,后來者沒有資格面對自然與生靈隨意戕害與任意改變。哪怕隨意見到的是一只小鳥,也比走進(jìn)狐貍溝里面的人們的歷史久遠(yuǎn),我們實在沒有資格指手畫腳了。
這樣的記憶,父親一直乎沒有忘記,他心里藏著很多狐貍溝的故事,他手里的幾頁紙片,還殘存昨日的風(fēng)情。狐貍溝的椅子圈,只屬于這一片的草木生靈,人類還是做看客吧!那樣,安靜的視線將遠(yuǎn)遠(yuǎn)地凝視。
2.
父親的故事曾讓我對狐貍溝充滿了敬畏,童年時,我不敢獨自一個人去那里。
神奇的狐貍溝,似乎隱藏了一雙雙神秘駭人的眼睛。在我七八歲的一次睡夢中,我去了那里。一株株奇形怪狀的杏樹橫著枝杈,阻擋了我的視線,樹下,石頭的縫隙冒出一層層仙子花,溝壑幽深,我望不到盡頭。穿過樹林,山溪擁抱石頭,白色的水花飛濺,就在我俯下身子伸手觸摸,一雙狐貍的手從我的身后搭上了我的肩頭,毛茸茸的蹄子上閃爍幽冷的微笑。我頭一懵,驚嚇醒來,我用手指著墻角,向母親一遍遍地說著:“就在那兒,就在那兒!”母親急切地喊我:“沒事啊,孩子,沒事??!”邊說,母親邊起身,從地上櫥柜上拾起一只搟面杖,朝墻角那里使勁揮舞,嘴里不停念叨:“砸死你個害人精,我讓你禍害人,砸死你個花狐貍,滾回你的狐貍溝?!?/p>
幾分鐘,我的呼吸平靜了,倒頭就睡,睡夢里,什么也沒有了。狐貍溝已幻化成了一點星火,越來越遠(yuǎn)。
我聽大人說,狐貍誘惑力太大,它簡直就是狐貍仙,要是被它魅住了,就得乖乖聽它的擺弄,自己也成了狐貍身體乃至心靈的一部分,狐貍就是自己,自己也是狐貍。這樣的說法真是駭人,我充滿了惶恐,就怕哪一天還有這樣神秘的夢魘到來。
那時,我常常在一條屬于自己思維的軌道上飛奔,好多疑問叢生,真真假假,迷幻深邃。這并不奇怪,在狐貍溝面前,我只是一粒沙,一棵草,甚至什么都不是,就像漂浮在空氣中的塵埃一樣細(xì)碎。
我第一次去狐貍溝,野狼早已經(jīng)在一次次轟天響的炸子聲走向死亡,最后,就連殘存的最后一只野狼也銷聲匿跡了,不知道躲藏到了哪里。最后一只狐貍?cè)ツ囊粋€遠(yuǎn)方親戚家串門就再也沒有回來。山上的獾子等野獸,鮮有痕跡,就是最常見的野兔子也寥寥無幾,至于長尾巴胖肚子的雉雞,只剩下樹林碎葉中遺存的一些凌亂的被風(fēng)雨侵蝕的亂蓬蓬的羽毛。野鴨蛋的余味還在味覺里回旋虛幻。狐貍溝,此時,只剩下一個空殼子了,一個徒具其名的號碼。我可以大搖大擺去那里玩耍了,去見我睡夢中駭人的地方。
我與一幫大孩子穿過崎嶇不平的山路,走了不知道多遠(yuǎn),才到了那里?;赝砗螅迩f已經(jīng)被山嶺遮住了視線,我站在半山腰,第一次細(xì)細(xì)端詳這條故鄉(xiāng)的溝壑。
很快,我否定了一些幻想。正值夏季早晨,陽光還不毒,溝壑另一岸,稀疏的杏樹寥落,嶺上蔓生干打雷、小白草、藤蒿、剌剌菀子等野草。亂石叢生,只有一條堅實的山路左拐右拐,伸向遠(yuǎn)方,與一條山嶺相接。就像一只瘦山羊的短尾巴。我一次次抱怨:“怎么沒有好玩的呢?”黑子黑著臉,噎了我一句:“狐貍好玩,可是沒有啊!再說了,有,誰敢跟它玩。”說得我啞口無言,只得機(jī)械行走,心里已經(jīng)后悔這一次的長途遠(yuǎn)行了。
走著走著,不知道誰忽然想起了什么,“想起來了,那邊,我爸告訴我,有一個大池塘呢!”這一下又點燃了我們的幻想,我們就跟著黑子朝前面走去,太陽炙烤的汗珠一次次從臉上淌下。一抹臉,又搐搭搐搭走著。
3.
果然,真有一個兩丈見方的水塘偎依在山腰的懷抱里。這是一塊略微平敞的山地,微風(fēng)掀起魚鱗似的層層水波,絲絲縷縷漫過。水塘南邊靠近岸邊的蘆葦正當(dāng)年,簇?fù)碓谝黄?,頭頂上的青纓上撅著一樹亂花蕊。這水從哪里來?我沿著岸邊轉(zhuǎn)悠用眼睛一次次瞄著,才看清楚,池塘的水從上面一處山腰而來,難道,水塘上面不遠(yuǎn)處就是爺爺一次次向我訴說的狐貍溝的那條有名的山泉嗎?
浸泡在水塘里,泥鰍一樣鉆來鉆去,害怕三角腦袋的花蛇在水面上竄出來,雙手和雙腳弄得水花四濺,水波涌動,然后,累了,就爬上岸,在石板上瞄著太陽,好像盯著金黃色的大扁杏,一口吞下。不消一會,陽光好像暫時妥協(xié)了,我們還是見不到太陽里面老師常說的黑子,就不再理它了,閃過眼神,眼睛所見,已是蒼茫模糊,仿佛花玻璃罩住。
我和幾個伙伴,一起去看泉水。狐貍溝東坡樹很少,裸露的黃土與肆意冒出來的無規(guī)則石頭犬牙交錯,夏日正午的陽光狠毒地?zé)蟮?,椅子圈一帶蒸騰的暑氣一縷縷如縹緲的煙靄上浮,消逝在天空,與藍(lán)天融合。地面發(fā)燙,我的頭頂,胳膊上好像密密的鋼針在緩緩刺著。我在一個龐大的臃腫的熱圈子里走著,渾身流汗。在此之前,我還從來沒見過狐貍溝泉水,在爺爺、父親、鄉(xiāng)親們的故事中,它流過了我的童年心靈,我想象泉水的豐沛,泉眼的蓬勃,泉水周圍水草蔓生,甚至還有幾只狐貍跑來,低著頭,自由自在喝水。
沒有水的村莊還是村莊嗎?小溪、泉水、河流、水庫、池塘、水洼、大沿井,我的村莊從來就不乏水的身影,村巷中常有水車晃悠悠劃過,沙土路上灑下濕漉漉的水痕,仿佛長長的黑辮子。我們趴在大沿井邊兒望著時時擊碎自己倒影的清幽的水嘰嘰喳喳,希望井水停下漣漪的搖晃。至于水塘、水庫,夏日里不泡在那兒,簡直不可想象。
等我們到了狐貍溝大泉子,猶如從天空跌倒了地上。泉水窩在山腰一處巖石邊兒,猶如一枚很大的楓樹葉,閃著白光,怎么這么???水里沒有游魚戲石,只看見了幾只狡猾的小河蝦,泉眼呢?蹲伏身子,瞪著眼睛才發(fā)現(xiàn)水底冒出小水流,用手按在上面,感受“泉眼無聲惜細(xì)流”的溫柔與舒緩。這讓我想起了爺爺曾說過的村里人炸泉眼的事情——早先,村里一些人不滿意狐貍溝泉水的吝嗇與固執(zhí),干嘛天天就這點水?泉水的肚子里一定藏著一個無底洞,一聲巨響,巖石亂飛,泉水被炸漏了,這一次的創(chuàng)痛之后,泉水就萎縮了思想,節(jié)奏變得更緩慢了。只是有一點更神奇,天多么干旱,泉水也從來就沒有干涸過。它一直流淌,流到山腰的水塘,再從水塘流向狐貍溝的溝壑的溪水中,匯聚到西大河,一直流到大凌河,遼河,匯入大海。
4.
再一次去狐貍溝,時隔十余年。村子修自來水,引來的就是狐貍溝大泉子的水。
飲水路線呈一個V字形,起點為狐貍溝的大泉子,終點在村西的一座小山上,修建一座儲水池。中間需穿越低矮的西河道。
人們熱情極高,挖管道忙碌的場景,以前在小人書、黑白電影中見過,這一會真真切切在身邊了。我和母親扛著锨搞,去狐貍溝挖管道,管道都是分片開挖的,一家一段,段段相連,鋪上塑料管子,在覆蓋上厚厚的泥土,家家就能吃上泉水了。
父親喜滋滋地說:這泉水可是好呢!灌瓶子去縣里化驗過,含多種礦物質(zhì),礦泉水呢!說得我的嘴邊一下子就甜滋滋的了。好像清涼甘甜的泉水已經(jīng)被我吞咽到肚子里。
再一次走在去往狐貍溝的路上,尋找童年遺落的風(fēng)景。山路兩邊的梯田里新栽的果樹已經(jīng)掛果,樹影搖曳中閃過一枚枚青色的果子。狐貍溝曾經(jīng)荒蕪的東山嶺,不知誰家,種下了一些小杏樹、刺槐。溝那邊,那棵站在干枯河道邊兒的杏樹還在,茂騰騰的樹冠如一把綠傘。溝畔的層層梯田里,一棵棵蘋果樹或者梨樹在陽光里靜默著。只是還沒有見到天空飛過雉雞,草叢中閃過野兔子,至于狐貍,離家久了,想回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去見童年見過的泉水,泉水邊兒雜草叢生,節(jié)奏依然,不聲不響,模樣還像一枚樹葉。漫過泉池,緩緩流向下邊的水塘,水塘那兒安了一個過濾網(wǎng),水就可以從這里出發(fā),流過山谷,流過干涸的河道,流到村莊的每一個人家,流到人們的血脈里。這是泉水的重量與使命。望著并不寬裕的泉水,我生出了幾分擔(dān)心,我害怕它累得哪一天會停下腳步,我害怕時不時襲來的旱災(zāi)炙烤它的靈魂。我對身邊的叔叔說:“這泉水要是供不上可咋辦?”他撂下沾著濕軟泥土的鐵鎬,嘿嘿一笑,小眼睛瞇成了一條線,說:“哪能???你真是杞人憂天了,這泉子啥時候干過?供一村人家吃水,還不是綽綽有余?!蔽抑皇菣C(jī)械地應(yīng)和著笑了幾聲,就埋頭挖土,一會兒,鎬頭上沾滿了腫脹的粘土。
后來,我離開了故鄉(xiāng),再也沒有去過狐貍溝,去山里,也鮮有時間走那么遠(yuǎn)的山路,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遙望椅子圈,山嶺之中皴染一樣的風(fēng)景。瓦屋內(nèi)水缸里滿滿的泉水滋潤我的喉嚨,這是狐貍溝帶給我——游子返鄉(xiāng)的真切印記。
只是,一次次的回鄉(xiāng),狐貍溝的泉水已經(jīng)越來越微弱,村西儲水池得五天一放水,我家有時候沒等接滿水缸,水已經(jīng)停了,降雨的減少,持續(xù)的秋旱,還有一些不得而知的自然奧秘等等,泉水透支了已經(jīng)儲存了億萬年的能量。好多次返鄉(xiāng),我都拎著水桶,去村邊兒的大沿井搖著咯吱咯吱響的轆轤擔(dān)水。
那一年遼西五十年一遇的大旱,近在遲尺的故鄉(xiāng)也未能幸免,狐貍溝泉水竟然干涸了,村里誰都不相信。月亮爬上東山之際,鄉(xiāng)親們還期待自來水管倒吸一口冷氣,一個咳嗽,然后噴涌泉水,幾天過去了,十幾天過去了,人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沒有泉水滋潤思想的時光,大沿井每天早晨,每天黃昏,再次熱鬧。狐貍溝的泉水真的只剩下生命的最后時光么?
5.
那次旱災(zāi)后,我以為狐貍溝泉水再也沒有力量了。當(dāng)我再一次回鄉(xiāng),向母親打聽狐貍溝大泉子還有水么?母親重重嘆了一口氣,她擰著眉頭,“半死不活的,原來五天一放水,現(xiàn)在已經(jīng)半個月才放一次”。我悵惘無言,一座山、一條河、一條小溪、一泓泉水,真的也像人一樣會變老么?
我依然拎著水桶去大沿井擔(dān)水,我曾與父親探討吃水問題,他年歲越來越長,我擔(dān)心他擔(dān)水吃不消。父親只是輕描淡寫,沒事,一天能用多少水?再說,村里有不少人不愿意用溝門子那的水。溝門子在故鄉(xiāng)東側(cè),一條溝的溝口,村邊新打了一口井要供故鄉(xiāng)吃水,故鄉(xiāng)人因為吃水意見不統(tǒng)一而擱置著,我何嘗不希望喝上甘甜清冽的山泉水呢?只是它太需要休息了。
今天春天,父親和母親來街里,我和他們閑聊,一會兒就聊到了狐貍溝泉子。“現(xiàn)在幾天一放水呢?”我問,“不放了,已經(jīng)用溝門子那井的水了”母親搶先說,“這水可是趕不上狐貍溝大泉子,”父親這么說我很納悶,不用再挑水他應(yīng)該高興才對,“不知怎么回事,溝門子水井的水在大鍋一燒,鍋底總沉積一小撮白土子樣的東西”,父親道出緣由。
我忽然明白村里一些人不肯吃溝門子大井水的原因了。鄉(xiāng)親們眷戀狐貍溝泉水,不僅僅在于多少年的潤澤。自從祖先遷徙至此,故鄉(xiāng)水就慢慢滲入他們的心靈深處,喝不夠的故鄉(xiāng)水啊!血脈深處流淌的故鄉(xiāng)水啊!一代代流淌,不會輕易割舍。
我多次回鄉(xiāng),都沒有去狐貍溝看看,去北山祭祖,站在山腰,它清晰而模糊,遙遠(yuǎn)而切近。椅子圈的輪廓起伏蜿蜒,草叢、灌木、樹林叢生,呈現(xiàn)出深綠、橘黃,赭石,鈷藍(lán)等色彩,色彩也是狐貍溝的一種生命形式。如今,草木厚了,泉水淺了,一些河流枯竭,謎語一樣的自然撲朔迷離,我看不見泉子,萎縮而痛苦的泉子。那座波光粼粼的水塘也逃脫不了荒涼的命運。
幾只長尾巴、雙足緊貼著毛茸茸肚皮的雉雞撲棱棱從草叢飛上天空,轉(zhuǎn)眼就飛向遠(yuǎn)方,飛向狐貍溝的光影里。去年,我在本地報紙見到一則消息:臨縣一山村出現(xiàn)野狼,襲擊羊群,提醒人們注意,并沒有出現(xiàn)如過去捕殺的字眼。與動物為敵的時代遠(yuǎn)逝如風(fēng),已經(jīng)好多年。故鄉(xiāng)的狐貍溝、南溝、東溝、大西北溝等等地方,動物們已經(jīng)回家好些年。有人說,他見過狐貍,就在狐貍溝,狐貍溝就應(yīng)該是狐貍的家,這才名副其實。
這是一種命運的輪回嗎?真有的話,狐貍溝泉水眼下正陷入生命的谷底,既然野獸能回家,草木能越來越茂盛,那么泉水也能回來的,狐貍溝是它的家。
受傷的泉水在陽光里慢慢療傷,狐貍溝比以往都安靜,鮮有人來,現(xiàn)在的小孩子沒有時間去,它們與自然的和諧只停留在腦子里,對泉子而言,對草木而言,人與它保持一定距離最美。
6.
2016年5月,我返鄉(xiāng),在我家門口見到了兒時的伙伴老劉,他健壯得像一頭牤牛,說話甕聲甕氣,猶如一方碩大的石頭砸在地上。
聊著童年的許多往事,狐貍溝就像我們兩個人多年未曾這樣細(xì)心聊天的橋梁,越說越興奮。我才明白,故鄉(xiāng)人之間情感的維系除了血緣與親情還有養(yǎng)育你的自然。我的心靈深處還流淌著濃濃的綠色因子,他的心靈何嘗不是?
他給我講了一件令我非常詫異的事兒。這件事是我從去年冬天臨縣山村發(fā)現(xiàn)野狼談起,他聽了忽然來了興致,語調(diào)高昂,好像在宣示一件只屬于他的發(fā)現(xiàn),“這算啥,咱們村子,現(xiàn)在動物多了是了,獾子、狍子,都不少,還有,我還看見了黃羊?!蔽夷X子飛快旋轉(zhuǎn),試圖從學(xué)過的有限的生物學(xué)知識當(dāng)中再現(xiàn)黃羊的模樣。就像一層層厚厚的草木遮掩,我無從得知故鄉(xiāng)的黃羊到底什么樣?他看出了我的疑惑,就放低了聲音,敘述自己幾次的經(jīng)歷。他說:“一次,我去山里,就見到了豆子地的青苗被啥動物給禍害了,老張就硬說是老田家的綿羊給啃的,我就琢磨,我天天上狐貍溝這里來,也沒有見到綿羊越界呀,我就低頭看那腳印,與羊蹄子大小相仿。正想著,忽然山那邊就傳來黃羊的叫聲,我一抬頭,就看見幾只黃羊,一身黃,沿著山坡蹭蹭就跑上去了,那叫快,人根本就攆不上……”我已經(jīng)被他的描述感染了,我真想去狐貍溝那邊的山嶺,坐在草叢里,等待黃羊的出現(xiàn),給它一些食物,或者,希望它不要這樣的膽怯,祖先們帶給黃羊們的創(chuàng)傷還是像風(fēng)卷塵埃一樣轉(zhuǎn)瞬過去吧!鄉(xiāng)親們不會再傷害你們了。
我告別老劉,回到屋內(nèi),用手機(jī)百度,搜索黃羊義項,更令我吃驚,內(nèi)蒙古黃羊是國家級保護(hù)動物,存世稀少,我開始思量故鄉(xiāng)狐貍溝一帶山嶺上的那些善于攀援山嶺的類似山羊一樣的動物到底是什么了?真要是黃羊,那可是三生有幸,在我的故鄉(xiāng)還有它們的存在,只是不知道它們何時而來?它們有什么難處?它們住在哪兒?是流落異鄉(xiāng)的黃羊嗎?與故鄉(xiāng)還有沒有聯(lián)系?要不是黃羊,它們是什么呢?謎語一樣的狐貍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