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玉蘭

清代十三行儒商鐘啟韶及其詩歌簡論

胡玉蘭

鐘啟韶是清代乾嘉時期廣州十三行儒商中的一名普通商人，他經(jīng)歷了科舉考試的失敗，因生活的需要轉(zhuǎn)而經(jīng)商。鐘啟韶與廣州十三行商首怡和行伍家關(guān)系密切，在伍家的幫助下，鐘啟韶過著半商半儒的富足生活，在經(jīng)商之余常常吟詩作畫，與朋友詩酒唱和。鐘啟韶在日常生活中重視對自己的詩歌整理和保存，有很強的立言意識。

乾嘉；廣州十三行儒商；鐘啟韶詩歌；詩酒唱和

清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清廷諭旨“一口通商”，關(guān)閉江蘇、福建、浙江3個通商口岸，“外船來華限于廣州口岸，粵海關(guān)成為中國唯一管理洋商進出口貿(mào)易的海關(guān)，一直維持到道光二十年（1842年）五口通商為止”［1］106。 因此，乾隆、嘉慶時期成為廣州對外貿(mào)易發(fā)展的黃金時期。在廣州西關(guān) （今廣州荔灣區(qū)）一帶涌現(xiàn)了以“十三行”為代表的眾多商號、洋行。這些商號和洋行的經(jīng)營者走上經(jīng)商之路的原因大概有3種：其一，因仕途艱難，不得不放棄追求功名，轉(zhuǎn)而從商；其二，因家庭原因，經(jīng)濟困難，無法業(yè)儒，轉(zhuǎn)而從商；其三，父輩業(yè)賈，子輩繼承家業(yè)，棄儒從賈。鐘啟韶是乾隆、嘉慶時期一位因仕途艱難，不得不放棄科舉事業(yè)，轉(zhuǎn)而從商的儒商［2］。鐘啟韶（1769—1824年），字琴德，一字鳳石，原籍廣東新會。因喜歡吹笛，故自號笛航生。鐘啟韶為清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舉人，曾入京參加科舉考試——會試，不中，后返回廣州，放棄科舉，轉(zhuǎn)而從商。鐘啟韶有《讀書樓詩鈔》《笛航游草》《聽鐘樓詩鈔》（四卷）。《聽鐘樓詩鈔》（四卷）現(xiàn)藏于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筆者以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藏道光庚寅年（1830年）刻本為例，探析乾隆、嘉慶時期鐘啟韶從致力于科舉事業(yè)轉(zhuǎn)為廣州十三行儒商的經(jīng)歷及其詩歌特征。

一、科舉：從商前的理想

鐘啟韶在從商之前曾經(jīng)參加科舉考試，并希望以此博得功名。鐘啟韶為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舉人，時年約24歲。他曾經(jīng)度嶺北游，參加會試。在北游途中他寫下不少詩歌。這些詩歌既記錄了他對即將參加會試的憧憬，又記錄了途中的所見所聞，以及科舉考試失敗后悵然的心情。鐘啟韶科考之行的起點為度嶺，經(jīng)過江西、安徽、江蘇、山東，渡黃河進入京都。會試結(jié)束后，返回嶺南時，沿路游玩而歸。返回時的路線除了涉及上述幾個省外，還有浙江。這些詩歌既是他參加科舉考試乘坐公車的路線記錄，也是他的理想從生發(fā)到破滅的記錄。

他在《度嶺》一詩中寫道：“嶺頭花信雁邊回，馬首春光入酒杯。一線海天千里目，壯游今始出關(guān)來?！保?］“馬首春光入酒杯”指明度嶺出關(guān)的時間在春天，“壯游今始出關(guān)來”表明了這是一次懷抱壯志的遠游。清代的會試一般在春天舉行，各省的舉子集中于京城參加禮部主持的會試。《度嶺》一詩所記錄的時間與此吻合，而所表達的情感正是他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與向往。

在途經(jīng)江西、安徽、山東，渡黃河至京師之前的詩歌分別有《望湖亭》《左蠡》《合肥道中二首》（錄一首）《臨淮》《次高郵》《過金山》。其中，望湖亭、左蠡、柴棚在江西，合肥、臨淮在安徽，高郵、金山在江蘇。寫于江西的詩歌有《南昌訪漆駕軒留別二首》《由左蠡抵東流》。詩中的東流在安徽，如《清史稿·食貨志九十九》（卷一百二十四）云：“安徽貴池、廣德、繁昌、東流、涇縣。”［4］3668《由左蠡抵東流》一詩表明鐘啟韶離開江西進入安徽。寫于安徽的詩歌有《上元日自東流放舟夜次吉陽湖阻風》《大觀亭》《懷寧宿蕭家店喜晤黃虛舟李白山兼呈張鼎伯林覲庭潘浣浦馮任夫二首》《合肥道中二首》《臨淮二首》《固鎮(zhèn)口號二首》，詩中的大觀亭在安慶。鐘啟韶在安徽游玩的幾站分別為東流、安慶、懷寧、合肥、臨淮、固鎮(zhèn)（即蚌埠），后經(jīng)徐州進入山東。寫于山東的詩歌有《渡黃河》《山左道中》《高唐》。詩中“山左”為山東別稱，高唐在山東西北，今屬聊城。鐘啟韶在山東渡過黃河，繼續(xù)北上到達了京都。

科舉考試之后，鐘啟韶從京都沿山東、江蘇、浙江、度嶺返鄉(xiāng)?！抖奸T留別》是他與同僚告別的詩歌。山東是他離開京師后的第一站。相關(guān)的詩歌分別有《禹城道中》《長清道中》《泰安道中》《望岱》，均是寫返鄉(xiāng)時再次經(jīng)過山東。鐘啟韶離開山東，沒有沿著安徽、江西的原路返回，而是選擇了風景秀麗的江蘇、浙江作為歸途。他寫于江蘇的詩歌有《桃源道中》《邵伯埭》《揚州二首》《過金山滸墅》《山塘雜詩十首（錄八首）》。離開江蘇進入浙江，寫于浙江的詩歌有 《武林贈伍東坪四首》《富春》《常玉山作》，詩中的常山、玉山是浙江與江西的交界之處，然后離開浙江進入江西。于中元七月十五日夜泊贛關(guān)，寫有《中元夜泊贛關(guān)》《南康》二詩，詩中的贛關(guān)與南康在江西境內(nèi)。最后，他再次度嶺入鄉(xiāng)，到達始興，寫了《涼口》一詩。

他的這些記游詩歌不僅清晰地記錄了其行蹤，同時也記錄了他由滿懷信心出關(guān)到疲憊惆悵歸來的心路歷程。例如，《武林贈伍東坪四首》之一有“風煙南北雁書遲，落月亭亭費夢思。今日班荊逢伍舉，天涯行路不應歧?！保?］后有注：“時東坪入都赴銓，予南歸”［3］之句。友人伍東坪會試上榜，奔赴京師接受吏部的銓選，而鐘啟韶卻落第南歸，詩歌以“天涯行路不應歧”表達了落第的惆悵與失落。

回到嶺南后他回了一趟家鄉(xiāng)新會，寫下《登岡州城樓》一詩抒發(fā)了自己壯志難酬的感慨。從度嶺的“壯游”到回鄉(xiāng)“洗我十載未雪之煩紆，青衫失意有時有”［5］，可以看出鐘啟韶落第后失落的心境。

二、從商：謀生的方式

鐘啟韶科舉考試失敗后，投身于商業(yè)活動。他的詩歌《再答季材》表達了經(jīng)商的復雜情緒，如“七載學為賈，所習為一詐”［6］，既表明他經(jīng)商已經(jīng)7年，同時也表明了他“所喜在鄉(xiāng)黨，相見多交親。時作文字飲，筆硯仍隨身”［6］的偏好。也就是說，經(jīng)商并非他所好，他所喜歡的仍然是詩酒唱和的文人士大夫生活。鐘啟韶經(jīng)商后沒有經(jīng)濟困擾，故而他花大量的時間與朋友詩酒唱和，參與地方的各種活動，滿足了文人要經(jīng)國務(wù)實的心愿。

鐘啟韶置業(yè)于廣州城西叢桂里，傳為梁佩蘭六瑩堂舊址?！盎茨蠀补鹄?，故宅六瑩居，文藻慚前哲，宗風或起予……”［7］并自注云：“余與細庭接鄰，隔壁是梁藥亭先生故宅，又與蘇耘村夫子故宅相對。”［7］叢桂里不僅是文人的聚居地，也臨近十三行，是理想的居所。他居住在這里既方便與十三行的商賈交流，又可以跟聚居于此的文人相唱和。

在鐘啟韶的社交圈中有十三行之一怡和行掌門人伍秉鑒、伍秉鑒的哥哥伍秉鏞、伍秉鑒的兒子伍元薇。伍秉鏞是十三行怡和行創(chuàng)始人伍國瑩的長子，字東坪?！柏暽?，官湖南岳常澧道，歸田后，日以詩畫自娛?！保?］853鐘啟韶與伍秉鏞早有交游，如《聽鐘樓詩鈔》中有詩《武林贈伍東坪四首》《伍東坪示山行詩次韻》《海幢雅集晤伍東坪賦贈》。其中，《武林贈伍東坪四首》記錄了鐘啟韶與伍秉鏞共赴京城趕考，伍秉鏞因家族對朝廷捐納而獲得注官的機會，自己則落第歸鄉(xiāng)的經(jīng)歷?！段闁|坪示山行詩次韻》記錄了鐘啟韶與伍秉鏞的日常交往?！逗４毖偶钗闁|坪賦贈》則記錄了當時以伍秉鏞為中心的文人雅集。十三行當中的潘家同孚（文）行、伍家怡和行“實力雄厚，他們以漱珠涌為界。嘉慶八年（1803年）富商伍秉鏞也在漱珠涌東與海幢寺相鄰的位置，興建伍家祠堂、‘西關(guān)’大宅與‘萬松園’。 ”［9］68“萬松園廳堂后主要是花園部分，花園部分由多個次庭園組成，其主要建筑包括寶綸樓、聽鐘樓、輯山樓、聽濤樓、延暉樓、枕流室等。”［10］24此后，伍家花園萬松園與海幢寺成為了文人雅士吟詩作賦的聚居場所。伍秉鏞的詩歌集《淵云墨妙山房詩鈔》中他與鐘啟韶的交往詩就反映了這個事實，如《偕顏雨亭鐘鳳石珠江泛月》《笛航生荔灣銷夏歸述風景予為神游詩以志之》《家園聽鐘樓即目》《春晚與鳳石小宴萬松園漫興》《鳳石以病中寄題蔡蕓圃倚樹樓長句見示用元韻酬鳳石并簡蕓圃》《辛巳立秋得長律四首》中有注云：“趙筠如、黎芥舟、鐘鳳石三孝廉，家青田進士同寓南溪別墅”［11］336，還有《癸未秋杪鳳石子以飲篇見示即意答之》等，這些詩歌表明鐘啟韶與伍秉鏞及其伍家的關(guān)系非常密切。

鐘啟韶與伍秉鏞既是詩友關(guān)系，又是商業(yè)上的合作伙伴關(guān)系。鐘啟韶向伍秉鏞及其伍家學習經(jīng)商之道。鐘啟韶的朋友蔡季材曾寄送詩歌說：“君久學為賈，面目非本真?！保?］擔憂其經(jīng)商的時間久了，失去讀書人應有的品格。蔡季材的擔憂不是沒有理由的，伍家的怡和行在嘉慶年間發(fā)展到了鼎盛時期，“1813年，怡和行終于被列為總商之魁，登上首席商行的位置，取代同文行成為廣州十三行的領(lǐng)頭人——總商?！保?0］8“十三行的共同組織稱‘公行’，是清政府的一種兼有商務(wù)和外交雙重性質(zhì)的半官方組織。其主要職能是：（1）代外商購銷貨物；（2）代外商交納關(guān)稅；（3）代外商辦理一切交涉；（4）代清政府監(jiān)督外商活動。 ”［1］20除此之外，“行商每年要代兩廣總督、廣東巡撫和粵海關(guān)采辦各類進貢洋貨，墊付貨價。從乾隆五十一年起，行商每年要向朝廷繳納‘常貢’5.5萬兩，嘉慶六年增加9.5萬兩，共15萬兩。此外，還有各種臨時攤派，如嘉慶皇帝五十大壽，行商進獻了12萬兩銀。六十大壽，進獻了30萬兩銀。凡遇軍需、河工、賑災等，行商都要巨額捐輸?！保?］222嘉慶丙子年（1816年），鐘啟韶與俞素園、黎楷屏、伍平湖、謝退谷同游澳門，他寫下了組詩《澳門雜詩十二首（并序）》。伍平湖即伍秉鑒（1769—1843年），“字成之。號平湖，又名敦元、忠誠……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父伍國瑩在廣州怡和街創(chuàng)辦怡和行，嘉慶六年（1801年）秉鑒接替怡和行務(wù)，善于經(jīng)營，不幾年即稱為廣州巨商之一。 ”［1］334他是廣州十三行伍家怡和行的負責人，伍秉鏞的二弟。這不是一次普通的遠游，1816年伍秉鑒已經(jīng)是怡和行的掌門人，廣州十三行的總商、巨富。伍秉鑒這次帶著鐘啟韶等人到澳門，一則是為了讓鐘啟韶學習經(jīng)商經(jīng)驗，二則是為了物色進貢朝廷的洋貨。澳門在廣州十三行的對外貿(mào)易中有著特殊的地位，是外貿(mào)商船的必經(jīng)之路，也是貨物的集散地。光緒《香山縣志》清楚地記載了澳門的地位和作用，“又或謂夷舶往來，歲收其利。今倘操之已蹙，彼則相率飄然而去，不特歲額立絀，而粵民之游食者亦無以為生。不知澳夷并非輸其本國之貨，而販鬻與中土，不過以澳門為居貨之地，以暹羅、蘇祿、交趾、呂宋為行貨之地耳。 ”［1］75鐘啟韶在澳門大開眼界，不僅看到了澳門獨特的地理風貌，還看到了華夷雜居各種奇景，如西方人的宗教信仰“三巴寺，奉耶蘇天王，夷人禮拜最盛”［6］，以及西方人尊重女性的風俗“夷人重女，輒以家貲過半給之，丁男賤若奴隸，娶則家政一稟于妻”［6］等。同時，他也注意到了西洋的樂器“風琴”，他描述道：“樂柜觸其機，則八音齊鳴亦曰風琴。”［6］這些都是鐘啟韶經(jīng)商后所獲得的珍貴經(jīng)歷。

廣州的珠江水系發(fā)達，各種涌溝交錯，濠涌堵塞是常有之事。西關(guān)的西濠時常堵塞，影響了濠涌兩岸的居民生活。鐘啟韶作了《西濠曲（并序）》云：“志里中水患也，究源流之故跡，明開塞之殊時，道俗以文，辭繁不殺，長言永嘆，以備采風?！保?］表達了生活在這里的苦惱，同時也希望能夠解決水患問題。直到嘉慶十五年（1810年），為修浚西關(guān)各濠渠，西關(guān)紳士鐘啟韶、“何太清等人與洋行巨商伍怡和等四大富商發(fā)起集資，并報準廣東布政使曾燠，于下九甫繡衣坊，成立了‘清濠公所’，后發(fā)展為文瀾書院，是官紳們聚會議事的非官方場所。”［1］309鐘啟韶在他的詩歌《重浚西濠紀事三首并序》記錄了這件事：“嘉慶十五年，南城曾方伯賓谷先生蒞粵，問民疾苦，知郭西濠渠久淤，請諸大府，飭屬鳩工，克期疏浚。濠面限丈六尺，自德興至匯源，凡八橋悉令高之以通舟楫。始十一月，遞明年五月工竣。大雨時行。潮汐宣泄，居民樂之，賦此紀事?！辈⒂凶⒃疲骸皶r有建文瀾書院之議。 ”［6］

可見，鐘啟韶與伍家、伍秉鏞的交往并不僅僅是詩酒往來，更有商業(yè)的合作，還共同投身到地方的公益事業(yè)建設(shè)中，發(fā)揮了他作為商人的作用。

三、作詩：業(yè)余的精神寄托

鐘啟韶在廣州城的生活以城西居所為中心，同時遍游廣州的名寺、野寺、白云山、粵秀山等，寫有《白云山探梅用東坡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風亭梅花盛開一首元韻》《七月廿四日游白云山題白云寺壁》《九日粵秀山登高用杜司勛齊山登高韻》《早春游粵秀山登五層樓寫懷二首》《潭村道中二首》《城南》《河南踏青招小山游春北郊舟中口占二絕句寄小山兼約六松園看花》《海珠得站臺春眺同小山夢秋》《海幢雅集晤伍東坪賦贈》《西濠曲》《避暑海幢寺得雨》《獨游野寺漫成》等詩。另外，他的居所、伍家的萬松園是他與寓居廣州文人雅士的雅集之地。

交游唱和之作在鐘啟韶的詩中占有較大比重。交游唱和的對象多為其好友、鄰居或同鄉(xiāng)。鐘啟韶“家住羊城西畔，與張墨池、顏谷田、高酉山、蔡季材枌榆近接，裙屐相邀，每多唱和。 ”［12］236例如，《贈高酉山同年》《壽李丈叢谷八十二首》《武林贈伍東坪四首》《張賢仲示閏花朝與蔡季材倡和之作次日季材訪予不遇賦此并簡二君》《贈黃佩玉二首》《寄懷季材時季材將之禪山》《寄懷徐小山》《季材歸自禪山示花朝寒食之作賦答》《五月六日同賢仲泛舟柳波作二首》《題荷香館絕句四首贈墨池孝廉》等，這些詩歌記錄了他與朋友詩酒唱和的士大夫生活。

鐘啟韶常以詩歌為信，相約友人出游。例如，《四月四日走筆戲簡小山椒園》中有注曰：“酒將盡矣，適過邱氏別墅索酒數(shù)瓶，訂次日之游?！保?］鐘啟韶喜歡吹笛子，朋友每每邀其聚會或郊游的時候，總囑咐其攜帶笛子以助興。例如，《早春游粵秀山登五層樓寫懷二首》其二寫道：“九閶香篆肅云楣，遠眺思攜玉笛吹。 ”［6］后有注釋：“諸君每有游興，輒屬予擫笛，今病未能也?！保?］除了交游唱和之外，鐘啟韶還相邀朋友參加嶺南本地的各種民俗活動，如花朝、放風箏、賽山歌等，其生活豐富多彩，充滿文人情趣。

鐘啟韶有許多即景抒情與紀事抒懷之作，如《江月》《即目》《晚秋寫懷四首錄二首》《偶成》《立秋夜獨坐有感》《寫意二絕句》《上春十一日寫懷》《紀夢并序》《獨夜》《五日席上作》《晚春寫懷十四首錄八首》等。這些詩歌大多直接抒發(fā)心中的情感，如“無物供詩料，山光忽對船”［7］，表達了自然景物給予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靈感，而“風雨蒼茫助長嘯，縱談直欲追古歡。閱世且可供詩料，一杯相屬君記取”［6］，則指出了“閱世”經(jīng)歷對詩興的啟發(fā)作用。鐘啟韶的抒懷之作大多率真、質(zhì)樸不加矯飾，故伍元薇稱其“出以真性情?！保?3］

鐘啟韶多才多藝，不僅擅長吹笛子，而且精于品畫。他的詩歌包含了大量的題畫、評畫詩歌，也有部分論詩與文的詩。題畫、評畫詩歌有《題浣花草堂圖》《題麥紫峰畫鷹》《次韻李東田贈詩并書東田詩稾后》《題墨池載花圖》《題黃生畫蝶》《題墨池山水》《題謝澧浦同年云山圖為蔡蕓圃作》《次韻顏雨亭題珠江舊雨圖贈張云巢司馬》《徐夢秋以弟石洲蛺蝶遺墨屬題賦四絕句》《寄題衛(wèi)晴湖梅雪雙清圖》《題畫雜詩三首》《張穆八駿圖冊子二首》。其論詩、論文的詩有《書飲》《書太史公自序后》《讀秦侍郎詩》《讀嶠雅》等。

《徐夢秋以弟石洲蛺蝶遺墨屬題賦四絕句》之一，“蛻跡應歸閬苑家，仙衣何處曳明霞。碧桃一路春風影，那得人間有此花。”［6］雖然充滿溢美之詞，但可看出鐘啟韶的品評是以畫面為基礎(chǔ)的客觀評價。對藝術(shù)品的客觀評價也影響到他對詩文的品評。例如，《書太史公自序后》是他閱讀《史記》的讀后感，詩歌高度評價了司馬遷廣泛收集材料，發(fā)憤著書，如實寫史的精神?！蹲x嶠雅》一詩贊揚了明代詩人鄺露的詩歌廣泛吸收正聲風雅與屈原離騷的傳統(tǒng)?！蹲x秦侍郎詩》云：“小峴先生官白頭，稜稜風骨欲爭秋。清時郊島身仍達，洗得詩人萬古愁?！保?］秦侍郎即秦瀛，字小峴，有《小峴山人文集》六卷，曾任廣東按察使。“瀛工文章，與姚鼐相推重，體亦相近云?！保?］11294鐘啟韶把賈島、孟郊比之秦瀛，表明秦瀛為官多舛與清雅詩風的關(guān)系與之相似。

鐘啟韶“性爽直與俗諧脫，胸次翛然，日怡情于詩酒”［13］，他的詩歌質(zhì)樸、充滿生活情趣，性情樂觀有獨特個性。例如，《醉中示兒囑其為余擇葬處》云：“不勞云外遠扶筇，江上貪看數(shù)點峰。歲歲重陽須載酒，遶墳多種木芙蓉?！保?］不僅體現(xiàn)了他豁達樂觀的性情，更點明了他一生的又一大愛好——喜歡種花，尤其是木芙蓉。他自言“予癖木芙蓉，嘗構(gòu)亭水上環(huán)植此花，名曰醉秋?！保?］因此，囑咐兒子今后在他的墳頭多種木芙蓉，以滿足其心愿。

鐘啟韶的詩歌喜擬用唐宋詩人的詩歌。例如，《截句二首》云：“自檢詩篇未滿懷，好詩原不事安排。君看六幅屏山景，只是天然位置佳。三唐家法幾通元，五字長城亦偶然。我欲科頭對叢菊，焚香終日悟無弦?！保?］表達了對唐風的仰慕，故其詩歌“陶镕于唐宋諸大家，而出以真性情”［13］，既吸收借鑒了唐宋大家的技法，又兼收并蓄，從而形成了自己的風格?？偠灾?，鐘啟韶的詩歌內(nèi)容貼近生活，語言質(zhì)樸，詩歌樣式多樣，有平淡雅正的個性特征。

四、自編詩集：借出版立言

鐘啟韶生前極其喜歡詩歌創(chuàng)作，許多詩歌是在伍家花園內(nèi)與朋友唱和而成。“聽鐘樓”是伍家萬松園里的一座樓。在《聽鐘樓詩鈔》卷四中有《聽鐘樓寫意》一詩：“樓外煙螺淡作層，萬松南畔試探登。墻腰日罥歸巢鶴，林隙風回過誦僧。花氣枕函偏繚繞，酒痕衣上省瞢騰。夜來猛雨跳窗甚，一縷心絲一穗鐙?！保?］此詩抒發(fā)了他夜晚在聽鐘樓遠眺時的觀感。伍秉鏞也有詩歌《家園聽鐘樓即目》：“暮山橫鎖斷云層，咫尺浮圖快欲登。禮佛人來誰到岸，忘家我已到皈僧。危闌遠接濃陰古，紺宇光連返照騰。百八泠泠聲普度，萬緣寂靜悟傳燈。 ”［11］333萬松園毗鄰海幢寺，故海幢寺的鐘聲、誦經(jīng)聲給予了鐘啟韶與伍秉鏞很多感受，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僧侶的誦經(jīng)聲作為抒情的對象。鐘啟韶晚年在病榻上仍然堅持寫詩，如他寫了《書飲》一詩，并讓兒子送去給伍秉鏞點評。伍秉鏞有《癸未秋杪鳳石子以飲篇見示即意答之》，癸未即道光三年（1823年）是鐘啟韶病逝的前一年。可見，鐘啟韶生前對于詩歌事業(yè)是非常重視的，并希望自己的詩歌得到肯定，能夠結(jié)集出版。鐘啟韶的詩集最終以《聽鐘樓詩鈔》命名，無疑是希望能夠得到財力雄厚，并鐘情于刻書的伍家的幫助，以實現(xiàn)他“立言”的愿望。

鐘啟韶的好友劉彬華，在其《嶺南群雅》“二集”中收錄了20首鐘啟韶的詩歌。從劉彬華的跋語與他所收錄的20首詩歌可以了解到，鐘啟韶的詩歌經(jīng)歷了一個自創(chuàng)、自編到最后自由出版的過程。

《嶺南群雅》“二集”的作者為“現(xiàn)存者，自芷灣以下四十三人”［12］97，即“二集”所選的詩人是與劉彬華同時代的43人，詩歌來源于劉彬華的“搜訪”或當世詩人的“惠示”?！稁X南群雅》收錄鐘啟韶的詩歌有《江月》《即目》《藥洲懷古》《木芙蓉》《題管夫人畫竹》《望湖亭》《左蠡》《合肥道中二首》（錄一首）《手車車夫》《臨淮》《次高郵》《過金山》《讀嶠雅》《妾本良家子》《雜詩》《獨夜》《西濠曲 （并序）》《八月十七日病起遣懷時還氛漸息》《重浚西濠紀事三首（并序）》。其中，《藥洲懷古》《題管夫人畫竹》《次高郵》3首在《聽鐘樓詩鈔》中未被收錄，而其余入選的詩歌在編排上大體跟《聽鐘樓詩鈔》的順序相仿，且大多數(shù)集中在《聽鐘樓詩鈔》的卷一與卷二中。

《嶺南群雅》編于“嘉慶癸酉八月”［12］98即1813年，由伍元薇刊刻的《聽鐘樓詩鈔》出版于1830年，前后相距17年。由此可以推斷，鐘啟韶在有生之年已有意識地整理自己的詩作，并做了初步的編選結(jié)集，但并未正式出版。在劉彬華搜訪當代嶺南詩人詩歌的時候，他抄錄了一個副本贈給劉彬華，而劉彬華則據(jù)自己的評選標準選錄了抄本中的部分詩歌。例如，鐘啟韶的《合肥道中二首》，劉彬華只選了其中的一首。

劉彬華編的《嶺南群雅》中收錄鐘啟韶的詩歌為其1813年以前所作。鐘啟韶著名的《澳門雜詩十二首》作于“嘉慶丙子年”即1816年，因而未被收入?！吨乜Ｎ麇┘o事三首（并序）》作于“嘉慶十五年”（1810年）被收入《嶺南群雅》，合于事實。鐘啟韶于1813年后，直至1824年逝世筆耕不輟。在這段時間里，他既整理自己的詩歌，同時也委托兒子在自己死后進一步整理，并初步擬定以“聽鐘樓”為詩集的名稱。因此，鐘芙青在父親逝世后花了一段時間全面整理了父親的詩歌，并最終選用伍家花園里的“聽鐘樓”作為手抄整理本的書名。

伍元薇是廣州十三行巨商伍秉鑒的第五子，伍秉鏞的侄子。他除經(jīng)商外，雅好詩書，喜歡收集整理鄉(xiāng)邦文獻，嶺南許多文人的文集都賴于他的整理而得到刊印留存。鐘啟韶逝世后，兒子鐘芙青把命名為《聽鐘樓全詩》抄本交給伍元薇，委托其刊刻出版。以伍家花園的“聽鐘樓”命名詩集是為了使伍元薇更加重視。伍元薇以《聽鐘樓全詩》抄本為基礎(chǔ)，另以《聽鐘樓詩鈔》為名刊刻出版了鐘啟韶的詩歌。在《聽鐘樓詩鈔》卷首有署名“伍元薇謹識”的題評，介紹了《聽鐘樓詩鈔》結(jié)集刊刻的簡況。茲錄如下：“薇髫龁時即問業(yè)于鳳石先生。先生所為詩。陶镕于唐宋諸大家而出以真性情，顧性爽直與俗諧脫，胸次翛然，日怡情于詩酒，今先生歸道山七年矣。令嗣南屏芙青出《聽鐘樓全集》，循誦再三，殆虞散失，爰不揣愚昧，檢錄若干首，厘為四卷，先付剞劂，以公同好云。庚寅九月受業(yè)伍元薇謹識。”［13］

在題評里，伍元薇自稱鐘啟韶的學生，自小授業(yè)于鐘啟韶，與之有較深的交情。伍元薇的這段文字是符合事實的。鐘啟韶是伍家的?？停樵钡母赣H伍秉鑒、伯父伍秉鏞與鐘啟韶交情甚好。在他們雅集之時，伍元薇也常坐其間，接受長輩們詩文的教育。故而，伍元薇很快接受了鐘啟韶兒子鐘芙青的委托，刊刻出版了此集。鐘啟韶兒子交給伍元薇的《聽鐘樓全集》并未提及卷數(shù)與詩歌數(shù)量，而伍元薇在刊刻出版的時候進行了編選刪除，定為 4卷，每卷篇幅相當，約70首左右，并于“庚寅九月”即道光十年（1830年）九月正式出版。時距鐘啟韶逝世已有7年。

從《嶺南群雅》與《聽鐘樓詩鈔》收錄詩歌的對比可看出，前者收錄的一部分詩歌，后者并未收入，后者的篇幅則是前者收錄的10多倍。未被《聽鐘樓詩鈔》收錄的詩歌或在鐘芙青整理《聽鐘樓全詩》時已遺失，或是伍元薇在編選過程中做了刪除。例如，《晚秋寫懷四首》，伍元薇錄了2首；《慰別吟次錄別詩元韻十首》，伍元薇錄了8首?？傊?，《聽鐘樓詩鈔》是鐘啟韶一生主要的作品集。

由此可見，《聽鐘樓詩鈔》的結(jié)集過程為：鐘啟韶生前自創(chuàng)自編自己的詩歌，并贈送副本給劉彬華，供其選編入《嶺南群雅》。鐘啟韶逝世后，兒子鐘芙青全面整理謄寫父親的詩歌，定詩集名為《聽鐘樓全詩》。伍元薇刊刻的《聽鐘樓詩鈔》刻本以鐘芙青全面整理的抄本《聽鐘樓全詩》為基礎(chǔ)，并于1830年自由刊刻發(fā)行。

綜上所述，鐘啟韶作為清代乾隆、嘉慶年間廣州十三行的一個普通儒商，他是嶺南部分科舉落第轉(zhuǎn)而經(jīng)商的讀書人的代表。他的詩歌遠離政治，表現(xiàn)了文人雅士的生活情趣，呈現(xiàn)出平和、雅正、恬淡的風格特征。科舉考試給了文人參與政治的途徑，但科舉考試失敗并沒有給文人帶來大的傷害，原因在于除了科舉之外，文人尚有經(jīng)商這種謀生方式。這樣就保證了鐘啟韶可以閑適地生活，并參與各種文化活動與當?shù)氐钠渌顒樱瑥亩鴿M足了經(jīng)世的心理需求。

[1]胡巧利.廣東方志與十三行：十三行資料輯要[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4.

[2]陳偉明.明清廣州儒商的社會構(gòu)成與商業(yè)經(jīng)營[J].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3）.

[3]鐘啟韶.聽鐘樓詩鈔：卷一[G].道光十年（1830年）刻本.

[4]趙爾巽，等.清史稿[M].北京：中華書局，1997.

[5]鐘啟韶.聽鐘樓詩鈔：卷二[G].道光十年（1830年）刻本.

[6]鐘啟韶.聽鐘樓詩鈔：卷三[G].道光十年（1830年）刻本.

[7]鐘啟韶.聽鐘樓詩鈔：卷四[G].道光十年（1830年）刻本.

[8]柯愈春.清人詩文集總目提要（上）[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2001.

[9]楊宏烈，胡文中，潘廣慶.西關(guān)大屋與騎樓[M].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2012.

[10]陳哲舜.伍家園林：清代廣州行商園林研究[D].廣州：華南理工大學，2011.

[11]伍秉鏞.淵云墨妙山房詩鈔：第476冊[G]//清代詩文集匯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12]劉彬華.嶺南群雅：第1693冊[G]//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13]鐘啟韶.聽鐘樓詩鈔：卷首[G].道光十年（1830年）刻本.

（編輯：文汝）

I207.22

A

1673-1999（2017）05-0059-05

胡玉蘭（1976—），女，博士，廣東財經(jīng)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中文系副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古代文論。

2017-01-19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中國古代詩僧文學批評研究”（15BZW085）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