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薈蓉
“落在一個人一生中的雪,我們不能全部看見。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獨地過冬……”
這是新疆作家劉亮程在《寒風(fēng)吹徹》里的一段話。父親節(jié)來臨之際,它催生了我潛藏的淚水,將我?guī)нM那久遠的艱難歲月,也讓我分外清晰地看到了那些落在父親生命中的雪。
查出心臟病和高血壓時,父親才三十出頭,我剛上初中。那時候的秋天好像特別冷,9月一開學(xué)就需穿上夾衣了。我每周都要穿過四五里長的田間小路回家,帶一罐頭瓶腌菜和五毛零花錢返校。
開學(xué)不久后的一個周末,我回到家,意外聽到母親邊哭泣邊說:“你這病要長期吃藥,又不能負重,賣棉花的白條不曉得哪天能兌現(xiàn),我看就讓蓉兒去學(xué)裁縫吧。灣子里就她一個姑娘在讀書了……”
父親的聲音干脆利落:“蓉兒聰明,是讀書的料。這話以后不要再提。我這病一時半會兒也不會要命,咱們悠著點,日子能過得去的……”
我裝作什么也沒有聽見,徑去廂房找飯吃。只是后來在返校時,拒絕接受父親遞過來的五毛錢。父親沒有勉強,他默默推出自行車,送我上學(xué)。
鄉(xiāng)間土路,逼仄坑洼,一邊是水溝,一邊是田地。自行車新買才半年,父親車技不佳。我在車后座上搖晃,提心吊膽。
過譚湖段時,猛一陣顛簸,父親和我連人帶車,翻到田里。我只是被稻草的殘樁扎了一下,并無大礙。父親卻歪在車下,掙不起身子來。
在我的幫助下,父親才重新站起來。他拍拍身上的泥土,有些尷尬地笑了笑,隨即提出要我坐在車上,他繼續(xù)推車行進。
我說學(xué)校快到了,你先回去吧。他沒有堅持,叮囑我好好念書,就調(diào)轉(zhuǎn)車頭。
絢爛的夕光中,他飄搖在自行車上的黑瘦的背影,顯得那么單薄而蒼涼。我不忍看第二眼,發(fā)足勁兒朝學(xué)校奔跑。
回到學(xué)校,在書包的夾層里,我發(fā)現(xiàn)了被刻意“藏”著的五毛錢。每周的這五毛錢,是用來補充維生素的。
那時候,我們是自己淘米,用鋁盒燉飯吃。下飯的菜,就是從家里帶來的醬蘿卜、洋姜、霉干菜之類。條件好點的學(xué)生,可能會帶些榨菜炒肉、干魚什么的。父親說光吃腌菜不行,要我打點青菜,補充維生素。
五分錢一個的青菜,我本來就舍不得買,這時更不會了。我的零用錢都是花在買紙筆和蠟燭上。晚自習(xí)下課后,教室就停電了。還想學(xué)習(xí),就只能點蠟燭。一支蠟燭八分錢,能點兩個晚上。
直到現(xiàn)在,我都記得蠟燭那淡淡的熏香味,記得鏡子里那黑黢的鼻孔眼,記得考了好名次后老師那高分貝的表揚,記得同學(xué)們不無羨慕嫉妒的眼神。
說到底,那時我更沉浸于小我的感受,并深以自己的刻苦努力為榮。當我朝著自己的目標堅定奮斗的時候,我看不到落在父親身上的雪,那沉甸甸的雪。
又一個周末回家,見到一臉苦相的大舅正在堂屋里跟父親說著什么,之后,父親折回房里拿出一張條子交給他:“這是150塊,你先對付一下。以后,再不要賭了……”
大舅走后,母親嘟噥開來:“我們的日子都愁得沒有法子,你倒是會做好人,給他錢,丟到無底洞里……”
父親沉下臉?!澳闳绦目粗阈值鼙粍e人下胳膊下腿吧!他求到我們這里了,總不能讓他空著手回去?!?/p>
然而,父親的不忍,終是將自己拖進了更深的冬天。那時候,除了田地的收入,再沒有其他來錢的途徑。家里意外支出的這150元錢,只能通過精打細算、節(jié)衣縮食來彌補了。
那一個秋冬,我們連紅薯和甘蔗都沒有吃足,更不用談雞蛋和面餅了。所有能換錢的東西,都被父親打進了算盤。
紅薯和甘蔗都擇優(yōu)下了窖,留待正月里賣錢。芋環(huán)、慈姑各留了兩碗,用來請拜年客?;ㄉ统戳艘缓Y子,過年塞了一下牙縫。元宵節(jié),我們甚至連蒸肉都沒吃一片。就是這樣,我還是聽到父親對母親說:“我們只有90塊錢了?!?/p>
記憶中,每年的元宵節(jié)晚上,父親都要跟母親交家底。在八十年代初期,我們姐弟每學(xué)期的學(xué)費就得二三十元,還有種子、農(nóng)藥、化肥,以及三親六眷的紅白禮金,都是逃不脫的開支。我不曉得父親用這90元是怎么讓全家度過難關(guān)的。
有一點可以肯定,父親沒有向別人借錢。
父親外表瘦弱,骨子里卻硬氣得很。他一生都沒有向任何人借過一分錢。家里造了兩棟房子,都是把材料和錢攢齊了才開工。對家庭事務(wù),他長計劃短安排,從不打無準備之仗,后來,即使因病下了辭世的決心,也是把自己的喪葬費用湊夠了才出發(fā)。
父親總是說:“節(jié)省要從壇子口開始。”意思是等一壇子米快吃完了,再節(jié)省就沒有用了。所以,我們吃過麥米粥、雜糧燜飯、高粱粑子,但我們家的大米缸,從未空過。我們穿過補丁綴補丁的衣褲,但我們的冬天,從未挨凍過。
我們生命的每一抹暖陽,每一縷清光,其實都是父親用孤獨的雪擦亮的?,F(xiàn)在,當我為了給兒子買房,而甘愿長年累月地躬耕匍匐(在格子里),每天忍受十幾個小時的煎熬時,我總是想起父親,想起他為我們所默默承受的苦,那些不曾訴說的累,那些悄悄化掉的冰……
父親,一直都在自己的生命里,孤獨地過冬。落在他一生中的雪,今天,終于被我看見。而我,竟然已經(jīng)沒有機會,去為他生一個小爐火,披一件寒衣……
楊鷹摘自《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