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平
(遼寧師范大學 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0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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悖論敘事:新歷史小說的后現(xiàn)代精神影像
王 平
(遼寧師范大學 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081)
由于對歷史這一頗具現(xiàn)代性意味的內(nèi)涵的重視,新歷史小說不再試圖去建構(gòu)一個以史實為基礎(chǔ)的歷史舞臺,以往歷史小說的創(chuàng)作模式被逐漸打破,新歷史小說以新的藝術(shù)形式實現(xiàn)對全新內(nèi)涵的承載:以悖論的敘事風格表達了文本話語與意義的互相背離,以敘述之輕表述歷史之重,以戲謔中的莊嚴來造成反諷的效果,描繪出一幅幅與過去迥然不同的歷史畫面,使文本呈現(xiàn)出虛構(gòu)的魅力,折射著后現(xiàn)代主義精神特征的影像,為小說的發(fā)展提供了另一種可能,也體現(xiàn)了當代文學的先鋒理念。
悖論;新歷史小說;后現(xiàn)代
新歷史小說戲劇性地消解了舊的歷史觀念,以對既有歷史記載的否定態(tài)度出現(xiàn),并非是要重建一種自足的獨立的話語體系,而是由于對歷史這一頗具現(xiàn)代性意味的內(nèi)涵的重視,因而自身不可思議地鍍上了一層后現(xiàn)代主義的神秘色彩,這種狀態(tài)與中國社會所處的特定歷史時期有關(guān),在從前現(xiàn)代到現(xiàn)代過渡的進程中,后現(xiàn)代正在以種種方式進入中國社會,正如陳曉明所說:“‘后現(xiàn)代主義’與‘現(xiàn)代主義’幾乎同時涌入中國大陸,只不過它被當作‘現(xiàn)代主義’加以接受和借鑒?!蔬@些先鋒作家在重寫歷史的動作中,極其自然地拿出了后現(xiàn)代主義的架勢”*陳曉明.無邊的挑戰(zhàn)[M].吉林:時代文藝出版社,1993:15.。新歷史小說難免不折射著后現(xiàn)代主義精神特征的影像,與傳統(tǒng)和現(xiàn)實均格格不入,體現(xiàn)了當代文學的先鋒精神理念。
這正如風箏的尾巴,為了讓風箏飛上高空必須在它后面系上一根向下壓著的尾巴,這個尾巴的功能貌似否定風箏的飛翔,然而,卻恰恰是這種相反的力量成全了風箏。新歷史小說正是以悖論的敘事風格表達了小說文本話語與意義的互相背離,以敘述之輕表述歷史之重,以戲謔中的莊嚴來造成反諷的效果,即“失去了悖論的兩個伴隨物:反諷與驚異,……題材就松散成生物學、社會學和經(jīng)濟學的‘事實’?!?克林思·布魯克斯.悖論語言[M]∥趙毅衡.“新批評”文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327.新歷史小說在敘述方式上表現(xiàn)了非凡的創(chuàng)造力和想象力。
新歷史小說的敘述對象無疑是歷史,歷史題材小說天然地擁有歷史悲劇的特質(zhì),面對沉重的歷史,到底應該怎樣敘述?是忠實地再現(xiàn)它的重中之重?還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另類書寫?
新歷史小說與同期其他小說形式相比,在形式與內(nèi)容的關(guān)系處理上體現(xiàn)了全新的面貌。新時期以來對歷史的敘述一直沒有停止過,“傷痕小說”是對“文革”十年浩劫造成的傷痕進行義無反顧的揭露與控訴,以“沉重的翅膀”劃過“沉重的歷史”。只有新歷史小說,對歷史的敘述轉(zhuǎn)向以敘述之輕克服歷史之重,即童慶炳先生所說的“藝術(shù)形式對苦難的征服”*童慶炳.維納斯的腰帶[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329.,歷史與文學的糾結(jié)使小說生發(fā)出奇特的藝術(shù)魅力。
首先提出“形式征服內(nèi)容”這一論點的是席勒,他提出了“靠形式完成一切”的觀點,“藝術(shù)大師的獨特的藝術(shù)秘密就是在于,他要通過形式來消除素材”。“在藝術(shù)中對待最輕浮的對象也必須把它直接轉(zhuǎn)變?yōu)闃O其嚴肅的東西。對待最嚴肅的素材我們也必須把它更換成最輕松的游戲,激情的藝術(shù)如悲劇也不例外?!?席勒.美育書簡[M].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4:114-115.即生活中的苦難與文本中的苦難是兩回事,既可以以直面強攻的方式書寫重中之重,也可以舉重若輕,以輕寫重,作家應該“致力于把語言變?yōu)橐环N像云朵一樣,或者說得更好一點,像纖細的塵埃一樣,或者說得再好一點,像磁場中的磁力線一樣盤旋于物外的某種毫無重量的因素”*卡爾維諾.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11.,這樣才能出其不意,在你毫無覺察之時亮出深邃而凝重的苦難的底色。這一創(chuàng)作原則也是卡爾維諾倍加推崇的,他認為,從21世紀開始的新千年具有以下的文學特質(zhì):輕逸、迅速、確切、易見、繁復,排在第一位的是“輕逸”,因為人類的生活過于沉重,“文學是一種存在的功能,追求輕松是對生活沉重感的反應”*卡爾維諾.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19.,“輕逸”是改善人類生活質(zhì)量的必然需求與必要途徑,卡爾維諾在分析《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時指出,“他的小說告訴我們,我們在生活中因其輕快而選取、而珍重的一切,于須臾之間都要顯示出其令人無法忍受的沉重的本來面目。大概只有憑借智慧的靈活和機動性我們才能夠逃避這種判決。而這種品質(zhì)正是這本小說寫作的依據(jù),這種品質(zhì)屬于與我們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卡爾維諾.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4-5.,米蘭·昆德拉的敘事以輕盈而靈活的形式包裹了沉重而疼痛的歷史,映現(xiàn)出歷史與人性尖銳而又嚴肅的本質(zhì)沖突,作家自己曾這樣說過:“把極為嚴肅的問題與極為輕浮的形式結(jié)合在一起,從來就是我的雄心。而且,這不是一個純粹藝術(shù)上的雄心。一個輕浮的形式與一個嚴肅的內(nèi)容的結(jié)合把我們的悲劇(在我們的床上發(fā)生的和我們在歷史大舞臺上表演的)揭示在它們的可怕的無意義中?!?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shù)[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5:94-95.正是以這種形式表達了對歷史之重的認同。敘述之輕對歷史之重的征服可謂一種寫作的點金術(shù),“內(nèi)容卻被形式‘消滅了’。(正是消滅了,而不是像教科書喜歡說的那樣達到‘和諧’!)”*埃亨巴烏姆.論悲劇與悲劇性[M]∥什克洛夫斯基.俄國形式主義文論選.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9:35.文學作品正是通過形式對內(nèi)容的消滅從而到達成功的彼岸。
這種對內(nèi)容與形式的處理,一直是作家注重的敘事策略。尤其是新歷史小說作家,經(jīng)歷了中國文學幾千年的積淀和國門洞開后世界文學的滋養(yǎng),已不滿于因襲舊有風格,總是以獨一無二的敘事理想為自己敏銳的發(fā)現(xiàn)與思考尋找更為合適的出口,以期產(chǎn)生別開生面的藝術(shù)效果,在面對以往諱莫如深的歷史題材時,痛定思痛,把歷史重壓之下的呼嘯變成長吟,即使卑微地落入塵埃,也要開出花來,以敘事中的詩性成分,擺脫歷史與大地的束縛,化為輕盈的飛翔姿態(tài)。
余華是較為突出的一位。他的小說《一九八六年》《鮮血梅花》《在細雨中呼喊》《活著》《許三觀賣血記》等作品大都書寫了人在巨大的歷史威脅與重壓下悲苦孤獨的境遇。然而,這種苦難人生的呈現(xiàn)卻別有一番意味。他在《一九八六年》中敘述的故事極為殘酷,一位中學歷史老師在“文化大革命”期間由于政治迫害而導致瘋狂,“文化大革命”后,在家人的冷漠中依然繼續(xù)著他的悲慘的命運,由于熟諳中國歷代酷刑,成為瘋子的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受虐、自虐和施虐,為了捍衛(wèi)個人尊嚴落入了非人的陷阱。然而,小說的敘述卻好似一場視覺的盛宴,瘋子不斷在自己身上進行殘酷的刑罰實驗,向人們展示剕、劓、宮、凌遲等酷刑,還在幻覺中對別人施刑,他幻想“破碎的頭顱在半空中如瓦片一樣紛紛掉落下來,鮮血如陽光般四射”;幻想自己用手撕人皮時,“就像撕下一張張貼在墻上的紙一樣,發(fā)出了一聲聲撕裂綢布般美妙無比的聲音”;幻想自己對眾人用“劓”刑時,“在半空中飛舞的鼻子紛紛被擊落下來”的壯觀景象。主人公在這種自欺欺人的解脫中獲得一種類似“阿Q”式的精神快樂,余華通過搖曳多姿的語言傳達出對這個世界獨特的感受,模糊了痛苦與快樂之間的界限。
余華曾用一句話評價自己的小說《活著》:“以笑的方式哭,在死亡的伴隨下活著?!?洪治綱.余華評傳[M].鄭州:鄭州大學出版社,2004:39.這篇小說突出方式也是對歷史中苦難命運的駕輕就熟,以黑色幽默的方式書寫著生與死的話題。經(jīng)歷了年少闊綽、家道敗落、戰(zhàn)爭離亂、喪妻失子,最后親人全部離世之后,福貴依然一派平和地活著,樂觀地與他的老牛為伴。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對苦難的巨大承受能力嗎?還是以樂景寫哀更顯其哀?我相信是后者。小說開頭以一個游手好閑的旁觀者以戲謔調(diào)侃的語氣展開苦難故事的敘述,而在福貴對往日苦難的追憶中,通過情節(jié)的延宕與舒緩的話語,含而不露的幽默和溫情,獲得了敘述的活力,這種不諧調(diào)的輕松與敘述的總體氛圍相互反襯,強化了苦難的沉郁。余華本人認為福貴更多地感受到了幸福,但筆者認為作者的說法過于牽強,這種敘述的力量在于以主人公的麻木不仁強化了痛苦的深不見底。
從這個角度來說,《活著》的主人公福貴與許三觀如出一轍?!对S三觀賣血記》講述的依然是關(guān)于生存苦難的故事,解放初期,許三觀因為要娶媳婦、賠償醫(yī)藥費、災荒、送禮、為兒子治病等不斷去賣血,在那個特殊的歷史時期,這種為了生計而做出的無奈之舉讓人同情,作品的主題也是沉重而傷感的,但是作者卻用一種幽默、輕松的語調(diào)娓娓道來,尤其對許三觀愚昧舉動的描寫更是入木三分:他得知許一樂是何小勇的兒子后,便要自己的兒子二樂三樂長大后去強奸何小勇的兩個女兒;為報妻子出軌之仇,他也要偷一次人才算扯平;他賣血得來的錢,請家里人都去吃一元七角一碗的面條,卻要一樂去吃五角錢的烤紅薯;當一樂離家出走之后,他又急著去找,終于也帶一樂去吃了面條。這些生活中不經(jīng)意的筆觸,怪誕的“機智”和莫名的“樂觀”在冷酷中泛起輕松的幽默色彩。至于到了結(jié)尾處,在生活條件終于好轉(zhuǎn)之后,許三觀最后一次賣血僅僅是為了重溫吃炒豬肝喝黃酒的滋味,卻因為沒有人要他的血,委屈得哭了,這一情節(jié)的反轉(zhuǎn)更是點睛出奇之筆,具有了悲喜劇的復雜意味,嚴肅與戲謔、苦難與滑稽交織在一起,這種張力構(gòu)成了語言之輕與情感之重的間離效果。因而,評論家陳曉明認為:“余華一向擅長描寫苦難兮兮的生活,我曾說過,他那詭秘的目光從來不屑于注視蔚藍的天空,卻對那些陰暗痛苦的角度沉迷不已。余華對‘殘酷’一類的情感態(tài)度具有異乎尋常的心理承受力,他的職業(yè)愛好使他在表達‘苦難生活’的時候有如回歸溫馨之鄉(xiāng)?!?陳曉明.論《在細雨中呼喊》[J].文藝爭鳴,2007(8):117-132.
新歷史小說家找到了這種戰(zhàn)勝沉重內(nèi)容的方式,以輕盈的藝術(shù)形式蘊藏著沉重的歷史思考,猶如海明威所說的“冰山原理”,在不斷對歷史與存在的本質(zhì)進行叩問,體現(xiàn)了作家較高的敘事才能和處理歷史的獨特智慧。
蘇童以一種頹廢感傷的華美眼光凝視歷史,他的小說沉湎于歷史的暗處,即使死亡與暴力、殘忍與冷酷也顯得輕盈自在,“蘇童的世界令人感到‘不能承受之輕’:那樣工整精妙,卻是從骨子里就掏空了的”*王德威.當代小說二十家[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106.;李銳的歷史敘事顯然較為沉重,文字也簡潔質(zhì)樸,力求暴露眾生之苦,但“李銳淡淡數(shù)筆,舉重若輕,反而使有心讀者不敢等閑視之”*王德威.當代小說二十家[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179.;莫言詩意地蟄伏在大地上對歷史展開波瀾壯闊的書寫,洋溢著充滿狂歡色彩的酒神精神,“莫言是解構(gòu)主義敘事的高手,……用了中國人所說的‘四兩撥千斤’的輕巧,化解了敘述中幾乎無法承受的重負,并且在喜劇化的外表下,完成了悲劇性的主題”*張清華.中國當代文學中的歷史敘事——海德堡講稿[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171.;劉震云以鴻篇巨制的“故鄉(xiāng)”系列講述歷史的厚重和荒誕,將其任意調(diào)侃與戲謔,“《故鄉(xiāng)相處流傳》怪誕不經(jīng)?!覀兛吹搅藢v史所進行的辛辣嘲弄和一種‘惡毒’的民間智慧。被正史壓得氣喘吁吁的心靈得到了釋放與舒展”*曹文軒.二十世紀末中國文學現(xiàn)象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284.;葉兆言以“夜泊秦淮系列”確立了文名,以市井的傳奇軼事繪出歷史的血淚,“葉兆言游走其間,以莞爾又不無同情的眼光看待一切,確是舉重若輕”*王德威.當代小說二十家[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204.。
這種輕與重的敘事策略的運用,通過藝術(shù)想象力的充分展開,使作家擺脫了以往文學寫作設置的藩籬,掙脫心靈的羈絆,讓詩意的敘述話語以飛翔的姿勢掠過歷史現(xiàn)場,引領(lǐng)小說不斷地潛入歷史而又超越歷史,不斷探索生存的可能性狀態(tài),甚至隱蔽于歷史深處的真實人性,這背后,也許就是作家“對善和惡一視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余華.活著·中文版自序[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3.的情懷。
新歷史小說正是以這種獨特的審美意趣,既書寫了大量的血腥暴力與丑陋卑微,又以形式的力量輕易消解了歷史的沉重,以巧妙的方式達成對歷史正義的消解與翻轉(zhuǎn),形成了敘事的張力。如學者洪治綱所說:“它蘊含著作家強勁的敘事才能,折射著作家處理現(xiàn)實的獨特能力?!?洪治綱.守望先鋒——兼論中國當代先鋒文學的發(fā)展[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140.
盡管這種內(nèi)容與形式的征服并非新歷史小說獨有,但在新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中卻具有新生的異質(zhì)的氣息,它與傳統(tǒng)的歷史小說、與革命歷史小說呈現(xiàn)出迥異的一面,甚至由此還存在諸多爭議,但它以異于崇高悲劇的風格實現(xiàn)了精神堅守的多樣可能,“如同廢墟上緩緩升起的優(yōu)美而無望的永久旋律”*陳曉明.最后的儀式——“先鋒派”的歷史及其評估[J].文學評論,1991(5):128-141.,是難能可貴的探索,具有“后悲劇”的風格。
除敘事結(jié)構(gòu)、內(nèi)容的悖反,新歷史小說文本中反諷的運用也成為作家戲謔歷史的得力工具。
反諷是西方文學最常見的手法,在中國傳統(tǒng)文學中表現(xiàn)得并不顯著,因為中國人追求的是和諧的審美理想。反諷是指希臘喜劇中一個“佯裝無知”的角色伊隆,他的對手是阿拉宗,一個“妄自尊大”的人,伊隆總是通過裝作愚蠢無知給對手造成錯覺,最后在論辯中找出阿拉宗的破綻使之不攻自破。D·C米克曾說:“如果有誰覺得自己產(chǎn)生了一份雅興,要讓人思路混亂、語無倫次,那么,最好的辦法莫過于請他當場為‘反諷’做個界定?!?D·C米克.論反諷[M].周發(fā)祥,譯.北京:昆侖出版社,1992:11.他總結(jié)出反諷的基本特征為:“自信而又無知(真正的或佯裝的)、表象與事實的對照、喜劇因素、超然因素和美學因素。”*D·C米克.論反諷[M].周發(fā)祥,譯.北京:昆侖出版社,1992:70.簡單地說,反諷就是以超然的態(tài)度、戲謔的口吻來表達言外之意,在內(nèi)容上也往往表現(xiàn)為對傳統(tǒng)價值觀的懷疑和反叛,即“語境對于一個陳述語的明顯的歪曲”*克林思·布魯克斯.反諷——一種結(jié)構(gòu)原則[M]∥趙毅衡.“新批評”文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335.。反諷是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修辭方式,接受美學的創(chuàng)始人耀斯認為:“小說作為一種文學樣式,其最高成就都是反諷的作品”*漢斯·羅伯特·耀斯.審美經(jīng)驗與文學解釋學[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282.,他認為小說從對先前的理想的否定中找到了自己的出發(fā)點;米蘭·昆德拉曾在《小說的藝術(shù)》中說:“從定義上講,小說是諷刺藝術(shù):它的‘真理’被隱藏,沒有被宣告,它是無法被宣告的”*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shù)[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5:129.。反諷也是后現(xiàn)代主義的本質(zhì)特征之一,不僅意味著解構(gòu)自我、解構(gòu)歷史,還隱含著對人性、對世界的剖析與解構(gòu)。
新歷史小說秉承西方這種后現(xiàn)代性的反諷追求,憑借大量的戲謔式語言,使文本彌漫著插科打諢的意味,消解了權(quán)力話語的嚴肅性,達到顛覆權(quán)力話語的效果,表現(xiàn)自我對世界和人生懸而未決的疑惑感和荒謬感。如作家莫言便是以這種心態(tài)進行寫作,言語間充滿了反諷的睿智與幽默:“我曾經(jīng)對高密東北鄉(xiāng)極端熱愛,曾經(jīng)對高密東北鄉(xiāng)極端仇恨,長大后努力學習馬克思主義,我終于悟到:高密東北鄉(xiāng)無疑是地球上最美麗最丑陋、最超脫最世俗、最圣潔最齷齪、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愛的地方?!?莫言.紅高粱家族[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5:2.
在新歷史小說中,常常使用言語反諷形成“言在此而意在彼”的話語張力,采取莊詞諧用、正話反說等形式,形成語言的表面意義和深層內(nèi)涵的反差,召喚讀者主動進入文本來填補這種意義所指的空白。
李洱的《花腔》中,有人竟然為了能吃到一碗雞蛋面條,就乖乖地承認自己是“托派”,嚴肅的政治身份“托派”產(chǎn)生得如此簡單荒唐,歷史的沉重和卑劣的現(xiàn)實之間形成強烈反差,在尊嚴和生存只能選擇其一的情況下,寧可尊嚴被踐踏,只為了一碗面條,就不惜承認自己是托派、是特務。在盡情戲謔與調(diào)侃的敘述背后,我們看到了在權(quán)力的重壓下人們所遭遇的生存尷尬以及人性的扭曲;莫言《檀香刑》中,德國總督羅德感慨道:“中國什么都落后,但是刑罰是最先進的,中國人在這方面有特別的天才。讓人忍受了最大的痛苦才死去,這是中國的藝術(shù),是中國政治的精髓……”,這句言語反諷中,隱含了作者的價值判斷和權(quán)力批判,劊子手與國家竟然有著共同的倫理本質(zhì);《溫故一九四二》寫的明明是慘絕人寰的河南大饑荒,但小說敘述者卻說自己的采訪“夾雜許多當事人的記憶錯亂和本能的按個人興趣的添枝和減葉”,姥娘也“將50年前餓死人的大旱災,已經(jīng)忘得一干二凈”,這種“善忘”的確是中國人的痼疾頑癥,這種麻木讓作者也感到無奈;《靈旗》中的黑廷貴因為妒忌有錢人就常常拿這些人家的雞鴨鵝狗出氣,不是狗上吊就是雞淹死,他的這種行徑卻被穿制服的人夸獎為:“還沒解放,就敢于用種種巧妙的方法跟有錢人斗”,于是他步步高升;《從兩個蛋開始》中的趙北存偷西瓜,還調(diào)戲本家叔伯嫂子蓮花,區(qū)長劉昆不但沒有因此阻攔趙北存加入農(nóng)會,反而稱贊他有毅力有智慧:“肯動腦子會用心思,四兩撥千斤”,趙北存也從此受到重用。言語反諷對亞里士多德回到理性或“邏各斯”發(fā)出嘲笑,它們可能受制于雙重邏各斯,或許無數(shù)的邏各斯,以致最后徹底擺脫對邏各斯的承諾。
新歷史小說出現(xiàn)的反諷大多屬于情境式反諷,通過場景或事件的敘述來表現(xiàn)人物的生活情境,突出人物在與環(huán)境的矛盾沖突中顯現(xiàn)出的窘境以及悖謬性和不合邏輯性。
例如在莫言《豐乳肥臀》中,我們可以看到這種反差極大的情境式反諷:鎮(zhèn)政府辦階級教育展覽,在小學生浪潮般的哭聲中,女教師逐一講解著圖片,圖片上的地主崽子被畫得活潑可愛,地主司馬庫畫成狼頭熊身,從不吃雞的二姐上官招弟被說成為吃雞腿上那層黃皮,宰殺了堆積如山的小公雞,拖著狼尾巴的司馬庫率領(lǐng)還鄉(xiāng)團在十天內(nèi)殺害了1 388人,可是被請來控訴的郭馬氏卻說,她的命全是靠司馬庫救下的,當時司馬庫的手下為湊一百足數(shù),想將她也活埋了,是司馬庫制止了,這個本應是一場嚴肅的展覽會結(jié)果反而成為可笑的騙局。第二次階級教育展覽,公社干部把做過妓女的四姐弄到展覽館里作反面教材,四姐諳熟男人心理,使出渾身解數(shù)搔首弄姿,使展覽館里那些公社干部欲罷不能丑態(tài)百出,于是,本是批判典型的教育展覽最后變成展覽色情的淫穢場所,把所謂正面人物和正面事件進行了毫不留情的戲謔,他們不過是高舉“階級教育”的大纛來滿足自己的窺淫欲罷了,所謂教育展覽最終成為蹂躪女性的瘋狂嘉年華會,表現(xiàn)出對主流文化背離的態(tài)勢,在對歷史的反諷中增加了思考的深度。
對代表國家意志的權(quán)力斗爭這樣嚴肅的話題,新歷史小說也進行了刻薄的嘲弄。在劉震云的《故鄉(xiāng)天下黃花》中,兄弟兩人僅僅是因為一只雞蛋、一只豬就大打出手,導致兩個不同的造反團發(fā)生了一場劇烈的奪權(quán)斗爭;在《故鄉(xiāng)相處流傳》中,作者由百姓扎稻草人假扮士兵迎接曹丞相檢閱,聯(lián)想到60年代用稻草堆糧食欺騙毛主席,跨越千年的歷史場景的并置使小說有了縱深感;余華的《活著》中,福貴出生于富裕地主家庭,他嫖賭成性,輸光了家產(chǎn),卻在不久后的土改中躲過一劫,不但沒有被劃為地主,還分了五畝地;楊爭光的《棺材鋪》中,只因胡家女傭人劉媽捏了一下地主的兒子李家男孩貴貴的“牛牛”(男孩子生殖器),導致李家?guī)嗽伊撕业漠斾? 給土匪出身的楊明遠以可乘之機, 終于釀成一場大規(guī)模的械斗火并。
新歷史小說藉借反諷的方式,造成了敘述話語內(nèi)部的分裂和對抗,使原本貌似嚴肅正義的事件遭遇游戲化的襲擊,便于人們再次用解構(gòu)的眼光去審視歷史,為了把這種表層的戲謔與深層的嚴正拉大距離,讓言意悖反的時間得以延長,使敘述充滿張力,在反諷中,無論是幸福還是苦難,敘述人均以超然的心態(tài)、喜怒不形于色的語調(diào)與敘述對象保持距離,把互相抵牾的觀念與事實:崇高與卑鄙、正義與邪惡放在一起卻不加評價,荒誕不經(jīng),委實讓人忍俊不禁,讓歷史在敘述中漸漸顯露出自己的真實況味??梢?,新歷史小說敘事中反諷修辭的“秘密”,就在于敘述者隱匿自己的觀點,直接將兩種或兩種以上的相互沖突、相互作用的價值觀念以微妙而迂回的方式呈現(xiàn),體現(xiàn)了作者非凡的文學智慧,同時,也考驗著讀者的洞察力與領(lǐng)悟力。
〔責任編輯:都 媛〕
Paradox narrative:postmodern mental images of neo-historic fiction
Wang Ping
(School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LiaoningNormalUniversity,Dalian116081,China)
Because of the attention to the modernity connotation of history, neo-historic fiction is no longer trying to construct a historical stage based on historical facts and the past creation mode of the historic novels is gradually broken. The neo-historic fiction is bearing with a new art form to the brand new connotation:to express the deviation between the text words and meaning by the narrative style of paradox, to express heavy history by light narration and to make an ironic effect by the solemnity from jokes, which paint very different elegant history pictures. It makes the text present a fictional charm and reflects the image of postmodernist spirit characteristics. It provides another possibility for the development of novels and also reflects the pioneer concept of th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paradox; neo-historic fiction; postmodern
10.16216/j.cnki.lsxbwk.201704092
2016-12-25 基金項目:遼寧省社會科學規(guī)劃基金項目“新歷史小說的價值建構(gòu)與價值缺失”(L16BZW009)
王 平(1973- ),女,遼寧瓦房店人,遼寧師范大學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寫作與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I247
A
1000-1751(2017)04-009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