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華鵬
制造閱讀幻覺
石華鵬
小說是一種制造閱讀幻覺的文體。一個并不存在的人物或者故事,經(jīng)過文字魔法般地編織后,讓讀者陷入閱讀幻覺當中,無可爭辯地相信它真實可信。如有可能,讀者還會隨人物一同悲喜,隨情節(jié)一同心跳,甚至還會隨著小說虛構(gòu)的那架精神的梯子往上爬升,爬升到探討生活奧妙和生命意義的虛無氛圍之中。
在小說完結(jié)的那一刻,讀者總愛用豐富的感嘆詞——唉!哦!???——亦或用不太漫長的沉默,來表達對一部小說的本能感受。這些感嘆詞亦或沉默的出現(xiàn),意味著閱讀結(jié)束,讀者身處的現(xiàn)實世界代替幻覺世界,但幻覺世界所遺存下來的情感空間和精神空間依然延續(xù),成為讀者記憶的一部分。
這一閱讀幻覺的完美制造,是一部小說成功的標志。閱讀幻覺的形成大致歷經(jīng)被吸引、相信、沉浸、幻覺等幾個階段。比如,那則著名的故事《狼來了》之所以流傳千古,原因之一是它為我們制造了一個永不消失的狼的幻覺。
納博科夫精彩地闡釋了這個故事,他說:“一個孩子從尼安德特峽谷里跑出來大叫‘狼來了’,而背后果然緊跟著一只大灰狼——這不成其為文學。孩子大叫 ‘狼來了’而背后并沒有狼——這才是文學?!焙⒆佑幸饽笤斐鰜淼倪@只狼,不僅是孩子對狼的幻覺,更重要的是,它成為我們每一個讀者的閱讀幻覺——這只虛構(gòu)的并不存在狼,成為了我們內(nèi)心面對謊言、面對恐懼的“真實的狼”。
對寫作來說,重要的不是那個孩子被狼吃掉的事實,重要的是“在叢生的野草中的狼”到“夸張的故事中的狼”,經(jīng)歷了怎樣的過程才得以實現(xiàn)?即基于現(xiàn)實生活中的狼,如何制造出一只閱讀幻覺中的狼來?納博科夫認為,在“野生狼”和“幻覺狼”之間“有一個五光十色的過濾片,一副棱鏡,這就是文學的藝術手段”。
制造閱讀幻覺——那種自然、真實、準確的幻覺——成為小說寫作真正的難度,而要攻克這種難度,就得擁有納博科夫所說的“藝術手段”——“一個五光十色的過濾片,一副棱鏡”。“過濾片”對信息和故事篩分過濾,解決到底有什么值得去寫的問題;“棱鏡”使故事和人物發(fā)生“分光”和“色散”,解決虛構(gòu)一個什么樣的真實世界的問題。
小說寫作中,如何使用“過濾片”和“棱鏡”?如何讓“過濾片”和“棱鏡”發(fā)揮最佳效果?那種讓復雜生活成為精彩小說的“藝術手段”,是我們想要探討的問題,因為它們構(gòu)成了小說寫作中最隱秘、最深層次的難度,我們將這些難度解析為:故事難度、表達難度和精神難度三個方面——某種程度上說,將小說的難度分辨得如此涇渭分明并非明智之舉,因為每部小說都是一個無法解析的整體,這種解析法也算是“棱鏡”折射方法——“分光”和“色散”——的實際應用之一種吧。
這個世界的多樣性和豐富性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面對這一切,一個孤單的寫作者要憑一己之力,在文字中承接起與社會、生活、人生、時代和歷史等諸多宏大而繁復主題的關聯(lián),這需有多么敏感的敘述和強大的思想動力。真正的寫作,無不是個人面對整個世界發(fā)言——個人化、個體性的表達,呈現(xiàn)出原創(chuàng)性、獨創(chuàng)性的人類精神空間來。
世界如此復雜,一個寫作者又如此孤單,他不得不去思考一個問題:到底有什么值得去寫?或者說,寫的故事是否包含某種價值?
判斷“是否值得去寫”有兩把標尺:一是經(jīng)典小說的標尺。經(jīng)過時間淘洗而留下來的經(jīng)典小說能穿越千山萬水,是因為它們寫下了那種瞬間流逝、值得記憶甚至陌生迥異的生活,寫下了人類永恒的情感、榮譽以及尊嚴等。經(jīng)典小說建立了一套“值得去寫”的價值標準,即從那種流逝的具有活力的生活中去發(fā)現(xiàn)永恒不變的精神空間和人性維度。二是讀者這把標尺。那些通俗作品——具有新聞特質(zhì)的巧合情節(jié)和具有生活哲理的“心靈雞湯”——總是擁有海量讀者,這一事實讓嚴肅作家們產(chǎn)生了誤解,以為那些有深度的嚴肅小說就是讀者的敵人,這一誤解甚至成為嚴肅作家們拒絕讀者的粗暴理由。其實,最出色的小說總是具有吸引最廣泛讀者的超強能力,即使這一代讀者吸引不了,它也會吸引另一代讀者,所以判斷是否“值得去寫”,必須考慮是否能吸引更廣泛的讀者。不去揣摩讀者,不去表達更廣泛讀者的內(nèi)心需求的寫作終究是不誠實的寫作,不值得去寫。張愛玲說:“文章是寫給大家看的,單靠一兩個知音,你看我的,我看你的,究竟不行。要爭取眾多的讀者,就得注意到群眾興趣范圍的限制?!?/p>
到底有什么值得去寫???思{一語道破:“在他的工作室里,除了心底古老的真理之外,任何東西都沒有容身之地。沒有這古老的普遍真理,任何小說都只能曇花一現(xiàn),不會成功;這些真理就是愛、榮譽、憐憫、自尊、同情與犧牲等感情。若是做不到這樣,將是白費氣力。”他還說:“寫作是為了從人的精神原料中創(chuàng)造出一些從前不曾有過的東西來?!?/p>
那么,寫作的真正難度便來了:如何“從人的精神原料中創(chuàng)造出一些從前不曾有過的東西來”呢?那就拿起納博科夫的那只“五光十色的過濾片”去篩分、過濾我們的生活和故事。
說到今天的時代,我們愛用狄更斯在150多前寫下的那句話來描述: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余華說:“一個西方人活四百年才能經(jīng)歷的兩個天壤之別的時代,一個中國人只需四十年就經(jīng)歷了。”王安憶說:“中國當代文學中最寶貴的特質(zhì)是生活經(jīng)驗,這是不可多得,不可復制,也不可傳授的。它源自中國社會的激烈變革,每個人置身其中,共同經(jīng)歷著起伏跌宕?!?/p>
沒錯,這個時代渾身上下、每個毛孔都奔流著變革、動蕩、欲望的因子:除舊布新,泥沙俱下;眾生萬象,起伏跌宕;浮躁沉淪,追名逐利;眼前的茍且,詩和遠方……這一切,對見證并生活在這個時代的寫作者來說,既幸,又不幸。幸的是他們擁有取之不盡的寫作“猛料”,不幸的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他們與熱鬧的時代距離太近,以至于削弱了文學的理性判斷和精神升騰能力。由此,我們看到了許許多多強有力的小說,故事很傳奇很跌宕,題旨堅硬有力、是非分明,描摹的人物大起大落。很多小說都有一則或若干則社會新聞的影子,寫的都是時代大事、人生大事,很多小說家成為社會問題“轉(zhuǎn)述家”或者啰嗦的“新聞記者”。但讓人感到缺憾的是,很多小說都不像一部真正的小說,倒像社會變革時期一部時代大事記了。
“猛料”多且對“猛料”的處理喪失了想象和虛構(gòu)的能力,導致我們當下一些小說出現(xiàn)了一個新的敘事美學偏向,用張愛玲的話來說是“許多作品里力的成份大于美的成份”。張愛玲認為這是失敗的作品,她說:“好的作品,還是在于它是以人生的安穩(wěn)做底子來描寫人生的飛揚的。沒有這底子,飛揚只能是浮沫,許多強有力的作品予人以興奮,不能予人以啟示,就是失敗在不知道把握這底子?!薄傲κ强鞓返模绤s是悲哀的,兩者不能獨立存在……它的刺激性大于啟發(fā)性?!薄獩]想到張愛玲在1944年批評國統(tǒng)區(qū)小說的看法,倒也適合對我們當下一些小說的評判——我們這個時代遍地都是強有力的故事,我們的小說家沒有脫離時代,他們用小說來大肆鋪染這種“力”,但“美”的成分減少,我們的小說家最終還是讓時代從筆端溜走了。
很顯然,不是說那些“猛料”不能寫,問題的關鍵在于,如何將 “猛料”里強有力的故事變成一部有藝術含量的 “美”的故事——這是小說寫作另一個維度的難度。
我們常說,在新聞結(jié)束的地方、在生活停止的地方開始小說。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如何開始?開始到何處去?這是考驗一個小說家才華和智慧的問題,也是一部小說出色與否、成立與否的問題,當然也是一部小說開啟由“美”的成分大于“力”的成分的過程。
從“力”的故事到“美”的故事,如何跨越這一難度?我想是沒有固定答案的;如果說有,那就是寫作者的才華和智慧。不過,我還是愿意嘗試提出兩種大而化之的處理方法,因為眾多出色的小說文本為我們提供了類似的經(jīng)驗。
一是把平面故事寫出立體感、多維性來。很多小說盡管情節(jié)寫得曲折,但到最后依然是個平面故事,因為其題旨沒有在故事背后呈現(xiàn)出模糊性和多維性來。小說的立體感是來自小說的精神向度,而非故事的“力道”和曲折,一部小說至少要涉及兩到三個層面的精神話題,才能呈現(xiàn)出立體感來。青年作家雙雪濤的《蹺蹺板》就是一篇寫出了立體感的小說——“我”女朋友的父親癌癥晚期,“我”與女友輪換“照夜”。小說的故事現(xiàn)場是“照夜”,再穿插敘述“我”與女友的交往、彼此的愛情價值觀,寫得細膩、風趣。這是小說的第一個層面,一個有風波的愛情故事。很顯然這是一個平面故事,如果到此,這篇小說就不足以稱道,必須“突圍”出去,寫出另一個層面來?!罢找埂边^程中,女友父親很信任“我”,死之前瞞著所有人交代“我”幫他完成一件事:將他曾打死的同學遷個埋葬的地兒,“我”去完成這件事兒。小說向另一個層面掘進,涉及到了多重人性話題,成功地寫成了一個給人以回味和啟示的立體故事。
二是把奇崛故事寫出樸素感、普遍性來。每一則新聞都是一個奇崛故事,很多小說家青睞奇崛故事,但是如果一篇小說從奇崛開始再到奇崛結(jié)束,沒有寫出樸素的“美”的成分來,那么它便有失敗的風險,如張愛玲所說的,“力”的興奮性會蓋過“美”的啟示性。我發(fā)現(xiàn),很多大作家都擁有一種把奇崛故事寫出樸素感的能力,比如加拿大的門羅、哥倫比亞的馬爾克斯等。門羅有一篇小說叫《游離基》,寫一個殺了自己父母的底層“屌絲”,逃亡過程中因饑餓跑到了一個獨居的老太太家里,結(jié)果,一個殺人逃亡故事,變成了一個“屌絲”的心靈安慰故事。門羅把這個奇崛的故事寫成了一個樸素的關于理解的故事,寫得魅力十足。馬爾克斯的《瑪利亞》,故事也很奇崛:一個優(yōu)雅、孤獨的妓女怕死后沒人到她的墓地哭泣,死前訓練自己的一只狗,教它如何去到墓地以及如何哭泣。故事很奇崛,但是馬爾克斯通過他精湛的敘述,抹平了這種奇崛,變成了一個女人有關尊嚴、有關生命的故事。
以上談到的故事的立體感、樸素感,都屬于小說“美”的成分,如果能做到,小說創(chuàng)作便有了從“力”到“美”的難度跨越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