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歆
慢慢的黃詠梅
武歆
一
很早就知道黃詠梅,讀過她的小說,但沒有見過她本人。后來在廣州的一次文學活動中短暫相遇,在紛亂告別的餐廳中,說了一句初識的客套話,再一轉(zhuǎn)身,她已經(jīng)悄然離開了餐廳,走得平和、安靜,沒有一點熱騰騰的喧鬧。隨后,幾年未見。2016年卻是連續(xù)見了兩次,一次是在細雨霏霏的十月南京、揚州、鎮(zhèn)江;另一次是在寒冷干燥的歲末北京。重要的是,兩次相見之后,讀了她厚厚的小說集《少爺威威》。
模糊的黃詠梅,因為小說,倏地清晰起來。
認識一個作家最好的方式,就是簡單知道他的一點人生履歷,然后去閱讀他的作品,再然后去想象、猜測、揣摩心中的那種“印象”。要是再理想的話,那就前往作者的出生地,就像來到遠離莫斯科的圖拉莊園,一定要坐在托爾斯泰窄小的書房里,從那么短小的窗戶里去遙望冬季的俄羅斯風雪,要多坐一會兒,然后再去細細品咂《復活》的開篇,也就知曉了托翁為什么要用那么多細碎的文字描寫俄羅斯的春天、去描寫大石頭下面小草是如何生長的原因。
記得細雨中的金山寺前,撐著雨傘,腳下的青石地面上跳躍著陰郁天空下細碎的亮光,周圍是來來往往的游客,與再次相見的黃詠梅聊了很長時間,關于讀書、關于寫作,在這些文學話題的縫隙中,也知曉了她的生活狀態(tài)。過去我始終以為她是浙江人,原來卻是廣西人。她在廣西師范大學讀完文學碩士后,曾在廣州《羊城晚報》工作多年,后來真的到了浙江,在浙江作協(xié)文學院任職。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似乎與我最初的固執(zhí)印象,算是有了最后的相符。
就像她的小說一樣,黃詠梅是一個性格不急的人。慢慢的說話,慢慢的走路,臉上也永遠是舒緩的微笑。我見過著急的女人,女人要是急起來,樣子非??膳?。寫小說不能著急,一心想要讓所有聚光燈都照著自己,要讓所有的鮮花都圍攏自己,一定會把自己折磨得很慘,女作家似乎尤甚,著急朝著聚光燈和鮮花奔跑的人,結局大多支離破碎,也會狼狽不堪。不急的黃詠梅,肯定遠離這種可怕。她不是那種野心蓬勃的人。永遠微笑的樣子,好像是一位經(jīng)歷過大風大浪的水手,細長的眼睛似乎看穿了喧鬧的世間。
她把性格的慢,智慧地移植到了作文上。慢慢的寫,慢慢的思考。只有這樣不急不緩的作家,才能寫下這樣搖曳的文字:“十二點,還早,魏俠就在華僑新村的酒吧街里慢慢晃,心里的企圖,半明半暗?!币仓挥腥绱?,才能擁有這樣意蘊深厚的講述:“被燈光照亮過的雪,是有記憶的,結冰時就把光鎖在了里邊。”
小說的味道永遠不可能一蹴而就,而是慢慢溢出來的。像慢慢的黃詠梅,寫那些悠遠的文字。
二
閱讀黃詠梅的小說,最好是在一種慵懶狀態(tài)下。比如,在百無聊賴的灑滿陽光的上午,拋開了所有的庸?,嵥?,斜倚在沙發(fā)的靠墊上,身子歪歪扭扭的,然后看她的小說,看她如何講述羊城“問題少年”的“問題日子”。在夾帶著英文的敘事中,在派對、靚女、響指、波霸、媽咪、發(fā)廊的元素里,社會邊緣人物的日常生活逐漸顯露出來。他們之所以沒有遠大追求,是因為不知道自己想要怎樣的生活,就像《少爺威威》里的魏俠,參加派對、尋找“美眉”,甚至玩燒錢游戲,最后因為無聊參加“叉飯團”(陌生人聚會)而吸了大麻。那么這個現(xiàn)代少爺,到底想要怎樣的情感、怎樣的生活?其實也很簡單,最后魏俠“盯著那個女教練看,目測之下,女教練的年齡大約四十歲左右,身材依然保持得很好,胸、腰、腹、臀這幾個關鍵部位都還緊致”。曾經(jīng)追求年輕“美眉”的魏俠,還是走近了這個“一笑,眼角的皺紋就兵分幾路地包抄了她的年齡”的拉丁舞女教練。與她跳舞,成了他一天最好的謝幕方式,并且迷醉在“女教練的頭先是伏在他的肩膀上,接著,順著音樂的節(jié)奏,慢慢滑向了他的腳后跟,他則用一只手拖著她,頭顱揚得高高的,做一副冷漠狀。這組動作,魏俠完成得特別有感覺,似乎又找回了往日風度”的漫長日子里。如此看來,魏俠、魏俠們所要的生活很簡單,只是最初懵懂不知,一定要在慢慢尋找中忽然碰到,然后才是恍然大悟。但是我們這個踩著風火輪的社會,能給魏俠、魏俠們慢慢“尋找”“碰撞”的時間嗎?
黃詠梅喜歡在小說中圍繞一個人敘事,講述“一個人”生活的無奈、心中的焦慮、前途的迷茫,講述無奈、焦慮與迷惘的原因則是源于“時尚”,就像當年美國著名書評人米爾斯坦評價凱魯亞克的《在路上》一樣:“極度的時尚使人們的注意力變得支離破碎,敏感性變得遲鈍薄弱?!蔽蚁?,這里的“時尚”不僅是指生活,也指精神。當人們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生活與自己的想象和追求發(fā)生摩擦、錯位或是割裂時,常常會發(fā)生精神異變,也就是米爾斯坦所說的“遲鈍薄弱”。
除了魏俠這個文學人物,還有黃詠梅的另一篇小說《小姨》里的“小姨”。
《小姨》也是“一個人的故事”,也是一個日子過得很頹喪的人?!靶∫坛38C在躺椅上抽煙,看看畫,看看電視。時間長了,頭頂?shù)奶旎ò迳媳沅Τ隽艘淮笕S,遇到梅雨天,潮濕格外嚴重的時候,人坐在躺椅上,會被一滴滴油一樣的黃色水珠打中。小姨懶得去擦,反覺得有趣,抬頭去數(shù)那些凝在墻上的‘黃珠子’。”還有比這樣的日子更無聊的嗎?
黃詠梅喜歡講述日常中人的絕望,而且這種絕望,似乎又是與生俱來,慢慢的,從輕到重?!靶∫滔矚g找那些無人問津的無名山爬,在爬山的時候,又愛覓偏僻的山路,甚至野路來走。”黃詠梅在書寫這些孤獨之人孤獨生活的時候,最后總要給一個出路,但這種出路,不會是金碧輝煌,也不會是陽光大道,而是非常怪異逼仄的、常人看來不可思議的舉動?!靶∫碳狭艘蝗簶I(yè)主,共同拉起了一條橫幅:‘抗議政府建毒工廠危害市民安全’。除了這條大大的橫幅,他們每個人手里還揮著一面小紅旗,這些小紅旗是昨天我跟小姨趕制出來的。”讀到這里的時候,我以為這個孤獨的小姨,可能會因為這次集體維權,從而變得開朗起來,變成一個融入集體的人。但是沒有,最后的小姨依舊還要孤獨,還要走向極致:“花壇上的小姨猛地把小紅旗往人群里一扔,迅速將身上那件寬寬大大的黑色T恤往頭頂上一擼……裸著上身,舉手向天空,兩只干瘦的乳房掛在兩排明顯的肋骨之間,如同鋼鐵焊接般紋絲不動?!?/p>
黃詠梅貌似給了這些小人物出路,其實這樣的出路,又何談是出路?好像是更大的絕望,而且在這種絕望之中,還要附上凄美的悲涼。
三
看上去溫和、友善的黃詠梅,似乎就是不想給筆下的人物以任何溫暖與呵護。她不動聲色地揭開生活中的層層傷疤,要讓所有人看出造成傷疤的原因。盡管她使用的是平靜乖巧的語言,但依然不能遮掩她揭開傷疤時的尖銳和嚴苛。
像《小姨》中的講述者“我”,看見裸著上身的小姨時所表現(xiàn)的那樣:“我站在人群中,跟那些抬頭仰望的人一起。我被這個滑稽的小丑一般的小姨嚇哭了?!?/p>
與人相處時,黃詠梅總是禮貌地目光專注,認真地傾聽,從來不會搶話,也不會打斷別人的講述。但是無人的時候,似乎是另外一種狀態(tài)。在北京參加九屆“作代會”期間,有一次我坐在大巴車上,等待發(fā)車。因為臨窗,恰好看見她和《作家》的編輯王小王,站在路邊,似乎在等人。她望著遠方,來來往往的人從她眼前走過,好像是與她無關的風。她的目光始終望著前方的天空。那一刻,她的目光迷惘、悵然,也夾有幾分無人能懂的孤獨。
我記得很多年前,有一位朋友跟我描述某位作家,說這個作家大大咧咧,并且斷言,一定是一個拿了東、忘了西的人。另一個朋友立刻反駁,說他和那位作家熟得很,那是一個非常細心的人,而且還是多愁善感之人。要是沒有這位熟悉朋友的“揭發(fā)”,那位膀大腰圓、身材魁梧的作家,單看外表,的確像是一個馬虎的人。但是,又有哪位寫作者不是細心的人?又有哪位寫作的人不是多愁善感的人?
伴隨作家一生的或是與生俱來的,可能永遠都是孤獨感,黃詠梅也不會例外。如此,黃詠梅不僅書寫城市青年的作品具有孤獨之美,同樣書寫城市小市民、鄉(xiāng)村老年人的作品也是這樣。因為書寫“一個人的遭遇”,從始至終都是黃詠梅的“主題”。
《達人》里的丘處機,這個因為愛看《射雕英雄傳》而把自己名字改為“丘處機”的下崗工人,最大的愛好,就是“坐在階梯上,倚傍著門口那棵小葉榕,兩只光腳墊在鞋面上,端著書,或低頭或側臉,乍眼看,像社保局門口放了尊雕塑”。還有《何似在人間》里的老年人:“死亡對于在松村活到八十歲的老人來說,再沒有什么可擔憂的了。地里的莊稼侍弄不動了,牛欄里的黃牛套不住了,鍋里那一只小崽雞也嚼不爛了,甚至,鎖在斗柜里的那一沓鈔票也保不牢被孫子偷偷摸了去花光了,他們還有什么可擔憂的呢? ”
但是無論這些小人物怎樣的平庸,黃詠梅在有過嚴苛和悲涼之后,最后還是要捧送給小人物們?nèi)烁裆系淖饑?。所以《達人》里的丘處機“可以將一方冰徒手捧到冰鮮檔,步伐從容,還不妨礙他跟旁的熟人打招呼,仿佛他手上那一坨亮晶晶的東西,是一捧淌著水滴的百合花,看起來很有風度”。同樣,《何似在人間》里那個有著庸常生活的松村,特別是村子里那個給亡者最后安慰的抹澡人廖遠昆,最后也是“他在河里泡了一整夜,松村的河水為他抹了一夜的澡,他比誰都干凈地上了路”。
黃詠梅用百分之一的溫情,送別小說里百分之百的蕓蕓眾生。她對溫情的書寫,總是顯得極為苛刻,猶如一道亮光忽然掠過。再去尋找或是固定那種亮光,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停止了,已經(jīng)結束了。
四
就像當下太多的人喜歡寵物一樣,黃詠梅也喜歡。她喜歡貓,但不像小女生一樣的喜歡。她沒有歡天喜地的呼叫,到處張揚的講述、炫耀,而是沉靜地深情凝望。面對貓時,她的目光猶如無邊的深潭。
去年十月,在南方一路走來,好像在西津渡的某條小巷子里,遇上兩只懶洋洋的貓。一只黑貓臥在藤椅上,閉著眼睛,蜷成了一個圓;另一只白貓在墻頭上,似乎要下來,似乎又要離開,身子拉得長長的。高處的白貓凝望矮處的黑貓。兩只貓,油畫一樣呈現(xiàn)。黃詠梅用手機拍下來,走了很遠,還在回頭探望。
一個喜歡貓的70后小說家,也有貓一樣的性格——安靜、敏感、內(nèi)斂以及永遠的靜思。她不會主動打擾別人,也不希望別人貿(mào)然打擾自己,永遠坐擁自己的情懷,迷戀地眺望遠方。
我發(fā)現(xiàn),作為小說家的黃詠梅,與她生活中的狀態(tài)一樣。生活中少言寡語,小說敘事也是如此,無論敘述怎樣的生活波瀾,文字也不會張牙舞爪,就像她散文化的小說《父親的后視鏡》。
在我讀到的黃詠梅的小說中,我覺得這是她最為成功的一篇小說,寫得也是最為激蕩人心。當然,這只是一家之言。好像在敘述進程中,她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激情,用平靜得不能再平靜的語言,講述一個父親平凡的生活、不平凡的情感,當然還有父親的堅韌和博大。
這是一個跑長途車的父親,這是一個曾經(jīng)出軌的父親,也是一個擁有溫情家庭的父親。怎樣的溫情呢?“父親跑長途,遠的地方,一趟七八上十天的,母親就把父親一件灰色的舊毛衣墊在枕頭上,把手伸進袖口里,這樣,她就躺在父親的胸口上了,并跟父親握著手。”
父親去過很多地方,但是很多地方,他都沒有下車。父親面對兒女詢問那些陌生的遠方時,抱歉地說你們知道,后視鏡里看到的東西,比老王伯伯的風箏還飛得遠,又遠又小。但是面對孩子對外面世界的好奇和期盼,父親終于神神秘秘地拿了許多照片給孩子,是他向廠里那個工會主席借了相機拍照的。但是這些照片拍下的多是公路牌,而很多公路牌上的地名,兩個孩子聽也沒聽過。
讀到這里的時候,我不知道作者該怎樣繼續(xù)講述下去,也不知道該會發(fā)生什么突然情況。因為“漸漸地,我們不再滿足看公路牌,我們吵著父親要看風景”。后來父親拍回來的照片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好看,他被路上的風景迷住了。但是終于出事了。父親被廠里記過處分,還要負責賠償貨物損失。原因就是,“父親開到貴州六盤水盤山公路,那地方剛下過雨,山與山之間正騎著一道彩虹,像年畫里看到的那樣美。父親生怕彩虹消失了,連忙停下車,抓起相機……沒想到,父親停車的地方是盤山路一個轉(zhuǎn)彎口,迎面一輛貨車看到父親的卡車時,剎車已經(jīng)來不及,兩相對撞,貨車翻了?!焙髞砟赣H去世,父親獨自生活,遇到一位“好心”女人。但是這位“好心”的女人,以過年做衛(wèi)生為由,卷走了父親所有值錢的東西。
就像黃詠梅曾經(jīng)的小說一樣,往往會在小說最后響起驚天“炸雷”,要讓那雷聲永久震蕩在讀者的心中。《父親的后視鏡》也是如此,一輩子在路上開車的父親,最后去了河里。父親要在河里找回某種感覺?!案赣H又回到了河中央,他安詳?shù)匮鎏芍?,閉著眼睛,父親不需要感知方向,他駛向了遠方。他的腳一用力,運河被他蹬在了身后,再一用力,整個城市都被他蹬在了身后。”
讀到這里,再強硬的人,也會被這用盡了一生的“蹬”,“蹬”得身心破碎!
五
了解黃詠梅,其實很簡單。找個機會,從很遠的地方,看她獨自狀態(tài)下的目光。那時就會知曉,寫小說對于她來說,不過就是一種心境。
一種可有可無的心境。
《借命時代的家鄉(xiāng)——小說視界中的鄉(xiāng)村生活》
秦嶺 著 北岳文藝出版社
精選中短篇小說十余篇。作者以本色的寫實和敏感的觸角,勾勒出一幅農(nóng)村、農(nóng)民與農(nóng)業(yè)的文學畫像,以自己的農(nóng)民本色、悲憫與情懷,在性感的輕盈、銳利的迅速之外,為寫實的文學涂上一層厚重與沉重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