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曉
(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000 )
【文史論苑】
錢鐘書與徐復觀:“比興”觀之異同
張曉曉
(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000 )
《詩經(jīng)》自整理成書以來,研究它的人歸納為賦、比、興三種作法。其中比興的問題較多,自古以來備受爭議。在中國文學史上,很多學者對此都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和認識,但往往各執(zhí)己見,難成定論。通過閱讀錢鐘書與徐復觀兩位先生的《管錐編》和《中國文學精神》,從興的“意味”、“興”之物在何處以及對于劉勰《文心雕龍·比興》的看法三個方面來分析他們對于比興的認識。
《詩經(jīng)》;比;興
《詩經(jīng)》是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對后世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十分深遠的影響。 比興也隨之成為中國文論中的一個重要概念,給后世文人提供了寫作的方法與鑒賞詩文的角度。錢鐘書和徐復觀兩位先生在《管錐編》與《中國文學精神》中對“比興”分別提出了自己的觀點。
胡寅《斐然集》卷一八《致李叔易書》載李仲蒙語:索物以讬情,謂之‘比’;觸物以起情,謂之‘興’;敘物以言情,謂之‘賦’。頗具勝義?!坝|物”似無心湊合,信手拈來,復隨手放下,與后文附錄而不銜接,非同“索物”之著意經(jīng)營,理路順而詞脈貫。[1]
比,有如比長絜短一樣,只有處于平行并列的地位,才能相比。只有經(jīng)過意匠經(jīng)營,即是理智的安排,才可使主題以外的事物,也賦予與主題以相同的目的性,因而可與主題處于平行并列的地位。興的事物和詩的主題的關(guān)系,不是像比那樣,系通過一條理路將兩者連結(jié)起來,而是由感情所直接搭掛上、沾染上,有如所謂“沾花惹草”一般,因而即以來形成一首詩的氣氛、情調(diào)、韻味、色澤的。[2]
錢鐘書先生所說的“索物”(比)之著意經(jīng)營與徐復觀先生所講的意匠經(jīng)營觀點是一致的,都強調(diào)作者的深思熟慮、理智安排,從而與作者內(nèi)心想要表達的感情相契合,突出物體的可比性?!啊|物’似無心湊合,信手拈來”和“由感情所直接搭掛上、沾染上,有如所謂‘沾花惹草’一般”同樣強調(diào)“偶然的觸發(fā)”是興的必要條件,強調(diào)感情的直接觸發(fā),仿佛詩人的“神來之筆”一般,強調(diào)時間的短暫。但是錢鐘書先生認為興的部分與后文沒有銜接,不同于“索物”(比)之著意經(jīng)營,顯得理路順而詞脈貫,顯然沒有關(guān)切到興在詩中的價值和意義。對于徐復觀先生而言,認為興“即以來形成一首詩的氣氛、情調(diào)、韻味、色澤的”,從而肯定了興在詩中的作用,暫且稱之為“興”的意味。
錢鐘書和徐復觀對于“興”的分歧上,實際上來自于朱熹比興說的兩個方面,只是兩人的側(cè)重點有所不同。
《詩》之興,全無巴鼻。后人詩猶有此體。(《語類》八十)
振錄云,多是假他物舉起,全不取其義。
比雖是較切,然興卻意較深遠。也有興而不甚深遠者,比而深遠者,有系人之高下,有做得好底,有拙底。(《語類》八十)
比意雖切而卻淺,興意雖闊而味長。(《語類》八十)[3]
錢鐘書先生側(cè)重于“《詩》之興,全無巴鼻”。在《管錐編》中提到:“徐渭《青藤書屋文集》卷十七《奉師季先生書》:“詩之‘興’體,起句絕無意味,自古樂府亦已然?!盵4]他與徐渭的觀點一致,認為起句的“興”沒有意味可言,因此錢鐘書先生認為興“與后文附錄而不銜接”。徐復觀先生則看重“興意雖闊而味長”,其實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鐘嶸早已認識到興的意味。
鐘嶸在《詩品·序》中說:“故詩有三義焉:一曰興,二曰比,三曰賦。文已盡而意有余,興也;因物喻志,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盵5]徐復觀先生同時繼承和發(fā)展了鐘嶸和朱熹的觀點,興在詩歌中是有價值的,表現(xiàn)在它形成了一種氛圍彌漫在詩歌中,奠定了全文的感情基調(diào)。正如“桃之夭夭,灼灼其華”[6],茂盛嬌嫩的桃花烘托了婚禮當天喜氣洋洋的氛圍,使人有一種歡樂喜悅之感。另一方面,徐復觀認為隨著詩人表現(xiàn)技巧的自覺加強以及文學修養(yǎng)的逐步加深,素樸的形式便會演變?yōu)閺碗s的形式。這種素樸的形式是指詩歌中“興”的位置的改變,代表了詩歌發(fā)展的趨勢。他認為鐘嶸所說的“文已盡而意有余”,雖然“盡”是文章末尾,但是詩歌結(jié)尾后興的意味仍然存在,這不僅增強了詩歌的表達效果,也便于讀者體會詩歌的情境氛圍。然而詩是感情的觸發(fā),不論“興”的位置在前或在后,對于詩整體蘊味的形成沒有任何影響。
錢鐘書先生和徐復觀先生皆認為“觸物”是偶然的觸發(fā),那么,此物是眼前之物還是內(nèi)心之物呢?
項安世《項氏家說》卷四:“作詩者多用舊題而自述己意,如樂府家‘飲馬長城窟’、‘日出東南隅’之類,非真有取與馬與日也,特取其章句音節(jié)而為詩耳?!稐盍η访烤浣宰阋粤Γ吨裰υ~》每句皆和以竹枝,初不于柳與竹取興也。[7]
錢鐘書認為后人對于興體的運用,仿佛思維定勢一般。起初“柳枝”出現(xiàn)的時候,它只是自然界中一種普通存在的植物。偶然在一次特定的場景中,人們折柳送別,進而激發(fā)了內(nèi)心的依依惜別之情,而后世之人紛紛效仿,這種“物象”也就由眼前之物轉(zhuǎn)化為心中之物,即代表特定感情的意象。意象本來就是詩人審美情趣的凝結(jié),飽含詩人的感情,是詩人賦予它情感,使它成為帶有主觀感情的客體。“昔我往矣,楊柳依依”[8],遠征玁狁的戰(zhàn)士看到垂柳在微風中搖曳,想到當年遠離家鄉(xiāng)的場景。徐復觀先生側(cè)重于“觸物”是眼前的,從前文“興”的定義中可以看出。但是他并沒有否定心中之物對于興的作用,他認為《關(guān)雎》的作者是先有了對于美好婚姻的向往,偶然看到雌雄相戀的雎鳥,由此觸發(fā)了內(nèi)心的情感,因此作“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9]。錢鐘書先生側(cè)重于《詩經(jīng)》中的“興”之物對于后世詩歌的影響,后者側(cè)重于探討《詩經(jīng)》中“興”起之物在文中的本來價值和意義。
錢鐘書先生和徐復觀先生在論述比興這一問題時都運用了《文心雕龍·比興》篇,并且產(chǎn)生了分歧。
《詩》文宏奧,包韞六義,毛公述《傳》,獨標“興”體,豈不以“風”通而“賦”同,“比”顯而“興”隱哉?故“比”者,附也;“興”者,起也。附理者切類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擬議。起情故“興”體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氨取眲t畜憤以斥言,“興”則環(huán)譬以托諷。蓋隨時之義不一,故詩人之志有二也。觀夫興之托諭,婉而成章,稱名也小,取類也大。[10]
錢鐘書先生在《管錐編》中闡述了自己的觀點。
是“興”即比,均主“擬議”、“譬”、“喻”;“隱”乎“顯”乎,如五十步笑百步,似未堪別出并立,與“賦”、“比”鼎足驂斬也。六義有“興”,而毛鄭指目之“興也”則當別論。劉氏不過依傍毛、鄭,而強生“隱”“顯”之別以為彌縫,蓋毛、鄭所標為“興”之篇什泰半與所標為“比”者無以異爾。[11]
“五十步笑百步,似未堪別出并立,”從這句話中可以看出他認為劉勰所闡釋的比興,并不存在實質(zhì)上的差異。而且他對于劉勰強生出“顯”“隱”之別,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徐復觀先生認為“附理”之“理”,是由感情反省出來的理智主導著感情的活動。所謂“起情”之“情”,即是感情直接的觸發(fā)、融合。由此證明他認為劉勰的比興說是有區(qū)別的。兩者之所以產(chǎn)生不同的看法,顯然也受到了前人觀點的影響。
鄭玄在《周禮·大師》“教六詩”下注云:
賦之言鋪,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
比見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以言之。
興見今之美,嫌于媚諛,取善事以喻勸之。[12]
從鄭康成對于比、興的定義中可以看出,他用“見今之失”和“見今之美”來區(qū)分二者,但是把定義運用到概念中的時候會出現(xiàn)很大的問題,比如毛傳以為《邶風·柏舟》和《邶風·綠衣》是興,但是前者嘆仁人之不遇,后者是莊姜自傷,哪有什么“見今之美”呢?顯然自相矛盾,“比顯而興隱”顯然是把概念擴大了,卻顯得模糊。表現(xiàn)在“顯”和“隱”之間由于人們認知能力的不同,會存在理解上的偏差。附理者切類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擬議。起情故“興”體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從這方面來看,徐復觀先生沒有從整體上進行關(guān)照,顯然有斷章取義的嫌疑?!啊度倨分腥纭擞锌嗳~’‘交交黃鳥止于棘’之類,讬‘興’發(fā)唱者,厥數(shù)不繁。毛、鄭詮為‘興’者,凡百十有六篇,實多‘賦’與‘比’;且命之曰‘興’,而說之為‘比’,如開卷之《關(guān)雎》是?!盵13]《文心雕龍》是以宗經(jīng)為先旨的,在一定程度上他無法擺脫漢代經(jīng)學的束縛,很容易使“比、興”混為一談,所以他認為《關(guān)雎》是歌頌后妃之德。由此可見,錢鐘書與徐復觀兩位先生對于“比興”的認識,是建立在前人的基礎(chǔ)之上的,他們結(jié)合自己的治學經(jīng)驗,向人們提供了一種認識古代詩歌的思路和方法。
在后世詩歌中,比興很少以獨立的形式出現(xiàn),而是常常相互融合在一起,二者相輔相成,對于詩歌意境的形成有著極其深遠的影響。通過閱讀錢鐘書和徐復觀兩位先生的作品,向我們提供了欣賞詩歌的角度。我們應(yīng)該從詩歌本身出發(fā),深入體會作者所要抒發(fā)的情感,以此提高鑒賞詩歌的能力,感悟中國文學的深厚底蘊。
[1][4][7][11][13]錢鐘書.管錐編[M].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6.110-113.
[2]徐復觀.中國文學精神[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5.22-23.
[3][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 .朱子語類[M].北京:中華書局,1986.2069-2080.
[6][8][9]高亨注.詩經(jīng)今譯[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1.8 .96.114.229.
[5][梁]鐘嶸著,周振甫譯注.詩品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6.19.
[10]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2011.324-326.
[12][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Z].北京:中華書局影印,1982.796.
I206
A
1673-7725(2017)12-0208-03
2017-10-09
張曉曉(1992-),女,山東濟寧人,主要從事宋遼金元文學研究。
董麗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