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守義,劉 欣
(1.安徽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安徽 蕪湖 241000;2.河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河北 石家莊 050024)
歷史人物英雄化與儒家倫理精神
——以古代歷史小說為例
江守義1,劉 欣2
(1.安徽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安徽 蕪湖 241000;2.河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河北 石家莊 050024)
古代歷史小說受到史傳敘事的影響,將歷史人物英雄化,主要途徑有二:一是通過君主的仁義之舉來說明政治倫理和個人品質(zhì)之間的關(guān)系,二是通過將相的忠良將家國情懷和個人的道德修養(yǎng)結(jié)合起來。通過兩類英雄化人物形象的塑造,從不同角度宣揚了儒家倫理精神。
儒家倫理精神;英雄;歷史小說
西漢以降,儒家倫理作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日益成為個體道德修養(yǎng)和國家政治倫理的主流,在政治、社會、日常生活中起支配作用,從個體心靈的道德自省到國家政治的穩(wěn)定延續(xù),儒家倫理可以說成為各個階層自覺皈依的行動指南和精神目標。古代歷史小說通過對歷史人物的英雄化,來鞏固、加強這一倫理追求,以文學(xué)手法將歷史人物和儒家倫理精神結(jié)合起來。
一
《史通·品藻》云:“能申藻鏡,別流品,使小人君子臭味得朋,上智中庸等差有敘。”[1]188以史傳為宗旨的古代歷史小說,對“申藻鏡,別流品”同樣表現(xiàn)出極大的興趣,小說中的歷史人物正是作為倫理主體而存在的,他們的言語和行為都是某種倫理意識的產(chǎn)物。就小說而言,這些人物在敘事進程中產(chǎn)生一定的倫理后果,就小說影響而言,他們作為倫理主體的形象又會被當(dāng)作道德偶像或其反面,為讀者的倫理判斷提供鏡鑒。歷史小說中的人物,最有代表性的是那些扭轉(zhuǎn)乾坤、影響歷史走向的英雄,這些人物之所以成為英雄,與他們身上所體現(xiàn)的儒家倫理精神分不開。
所謂儒家倫理精神是指以血緣宗法為核心和根基的精神,其特征是家族精神、宗法精神、政治精神三位一體,在血緣關(guān)系的基礎(chǔ)上確立宗法的原理,再把血緣宗法的原理直接上升為政治的秩序,形成一種特殊的社會關(guān)系、人際關(guān)系的組織結(jié)構(gòu)形式與特殊的意識形態(tài)——政治倫理。[2]74-75它的核心是建構(gòu)了一個內(nèi)容涉及人們生活方方面面的德目系統(tǒng)(如仁義禮智信、忠恕、孝悌、溫良恭儉等),完全規(guī)范和支配了政治生活和日常生活。李澤厚、王國銀等人指出,儒家倫理是一種“宗教性道德”[3]96或“德性倫理”,它具有自知性和自主性的特點[4]24-25,就是說,儒家倫理是主體自覺、自由的選擇,完全出于德性主體意志的自決和自愿。歷史人物作為倫理主體是主動地、自愿地依儒家倫理而行動,以儒家倫理精神為旨歸,而不是被動、強制性的服從。歷史小說作為對史傳敘事的通俗化和補充,無疑和史傳敘事一樣,起著延續(xù)、鞏固儒家倫理的作用,小說話語又常用渲染、夸張的手法,窮形盡相地表現(xiàn)歷史人物的倫理面貌,往往將某種儒家倫理精神凸顯為人物性格的全部,造成概念化傾向,人物似乎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理念本身,這正是古代歷史小說最為今人詬病的地方。相對于史傳敘事,歷史小說對人物形象的塑造無疑具有更多的靈活性,正史中片段式的語言或事件在歷史小說的“再創(chuàng)造”中往往會敷演成章。不過,這種“再塑造”的靈活性是有限的,史傳敘事中的歷史人物具有原型的效應(yīng),他們在史書中被賦予的倫理形象成為一種“定型”規(guī)范并限制后世歷史小說的重塑,歷史小說往往采取“賦魅”的方式進一步將歷史人物的倫理形象加以強化,如對真命天子、忠臣義士的出世和死亡等加以神圣化;或為了凸顯歷史人物某種道德面貌而不惜張冠李戴,將能彰顯此種倫理形象的言與事統(tǒng)統(tǒng)歸于其名下,以示其倫理判斷之準確合理?!度龂萘x》中對“三絕”形象的展現(xiàn)無不如此?!肮沤駚碣t相中第一奇人”[5]255諸葛亮并沒有火燒博望坡、草船借箭,此二事分別為劉備、孫權(quán)所為;“古今來名將中第一奇人”[5]255關(guān)羽沒有溫酒斬華雄、誅文丑、水淹七軍,斬華雄的是孫堅,文丑為夏侯惇部下所殺,水淹七軍是天災(zāi)而非人謀;“古今來奸雄中第一奇人”[5]256曹操也從未有行刺董卓的壯舉,實際刺殺未遂的是荀攸等人。作者張冠李戴無非是要塑造出諸葛亮的大智、關(guān)羽的大勇,以及曹操一代奸雄的復(fù)雜性格,并將其推向極致。
歷史小說主要由不同身份地位、文化背景和人生際遇的下層文人所書寫,個人特殊的倫理訴求將貫穿他的敘述,在不同敘事動力的催動下必然產(chǎn)生各異的歷史話語。相異于史傳敘事中已經(jīng)“定型”的歷史人物形象,歷史小說會游離于正史的倫理判斷,以一種民間視角來審視歷史人物倫理位置的合理性,并基于特定的世俗倫理對“定型”人物重新刻畫,塑造出與史傳敘事不同甚至相對的倫理形象。如《新列國志傳》、《東周列國志》中對伍子胥戮君的肯定,《隋史遺文》對頗不大氣的李世民的諷刺等等。
二
在李澤厚看來,儒家傳統(tǒng)倫理類似于康德的“道德律令”,即“把個人的‘靈魂拯救’、‘安身立命’即人生意義、個體價值均放置在這個絕對律令之下,取得安息、安頓、依存、寄托”[3]96。歷史小說所塑造的正面人物正是誠心皈依于儒家倫理的“道德律令”,成為名符其實的儒家倫理英雄。這些倫理英雄首先是那些承天命、施仁義的“真命天子”。
在以王權(quán)為中心的時代,為了鉗制百姓的思想,君王通過文臣之口將王權(quán)神圣化,董仲舒更以陰陽五行學(xué)說說明“三綱五常”是“出于天”,用“陽尊陰卑”推論出人間等級尊卑關(guān)系合乎“天意”,于是“君為臣綱”、“君權(quán)神授”的觀念以神學(xué)化的方式得到證明,代代相傳,滲透于百姓的內(nèi)心,促使他們自覺遵守封建倫理規(guī)范,主動認同封建統(tǒng)治秩序。歷史小說繼承并發(fā)揚了這種“天意”、“天命”觀。《殷蕓小說》卷二“周六國前漢人”條目下所記錄的樊噲與陸賈之對話,表現(xiàn)出明顯的“承天命、順天命”思想:“樊將軍噲問于陸賈曰:‘自古人君,皆云受命于天,云有瑞應(yīng),豈有是乎?’陸賈應(yīng)之曰:‘……天下之大寶,人君重位,非天命何以得之哉?瑞,寶信也,天以寶為信,應(yīng)人之德,故曰瑞應(yīng)。天命無信,不可以力取也?!盵6]1026如此一來,不僅普通百姓為帝王的繼位、朝代的更替找到了一個合理的解釋,小說家們也在這種天命觀的指導(dǎo)下為自己筆下的君王們披上了一層神秘的外衣。《兩漢開國中興傳志》卷一之“漢楚兵入咸陽”中通過范增之口說出“帝星旺氣正應(yīng)沛公,將來有數(shù)百年天下,二十余世帝王。”當(dāng)項伯大驚“似此如何”時,范增直言將“與天扭”。此時,小說作者直接現(xiàn)身說教曰:“天定之?dāng)?shù),雖一事一物之小,難以轉(zhuǎn)移,況帝王為天下主,與天同尊,安能以人力強之?增誠愚惑也?!盵7]1032《隋唐兩朝史傳》言李世民四歲時就已具“龍鳳之姿,天日之表。其年及冠,必能濟世安民”[8]102,更添奇異的是說這番話的書生正是天神下凡,借其暗示天命所歸?!抖U真逸史》第三十九回及《唐書志傳通俗演義》第一節(jié)均直接搬抄這段內(nèi)容,以示太宗即位實乃天意命之?!讹w龍全傳》第一回寫趙匡胤出身,更是直言因后唐明宗焚香禱告,祈天早生圣人,“玉帝感他立念真誠,為君仁愛,即命赤須火龍下降人間,統(tǒng)系治世,生于洛陽夾馬營中,赤光滿室,營中異香,經(jīng)宿不散”[9]3,作者將天命這一比較虛無的神學(xué)觀念坐實,使帝王的出身顯得更為神異?!独m(xù)英烈傳》中的朱棣同樣被塑造為奉天命的“有道明君”,小說第五回,作者借和尚道衍之口說出:“燕王天生一個王者,如何教他不有天下!”“天心氣運如此,你我只好應(yīng)運而行?!盵10]2整部作品,朱棣以“真命天子”的身份出現(xiàn),遇到危難,總能得到神人相助,輔佐他的眾多英雄將士,也都是由玉帝派下來的各路星宿。凡此種種,不可勝數(shù)。這說明小說家們在歷史小說中有一種意圖,即用天命思想將統(tǒng)治者至高無上的王權(quán)加以合理化。如果說統(tǒng)治者是從上而下地灌輸這一倫理思想,那么以“補正史之闕”為己任的小說家則輕而易舉地在下層百姓中鞏固了這一倫理秩序。
既然“天”為人世安排了不可違背的倫理秩序,如果違背天的意志,君主有了過失而不省悟,天便以災(zāi)異警告。反之,君主如果能按照天的意志行事,維持正常的統(tǒng)治秩序,就可長治久安。與“天命”扭結(jié)在一起的是“人事”,君主承天命登上王位后首先要思考的就是如何維護統(tǒng)治。天命和人事的糾葛對君王的政治道德提出了要求。政治道德高揚才能使王朝興盛,政治道德墮落會促使王朝衰落。而“在君主制下,政治道德當(dāng)然首先是君主個人的道德品行和規(guī)范。君主的個人品德在政治實踐中展現(xiàn)為政治道德”[11]323。因此,在對具體歷史人物的塑造中,小說家往往“是用‘立德、立功、立言’的價值坐標和‘仁義忠信’的道德尺度”[12]270作為小說所追求的倫理規(guī)范。
《孟子·盡心上》云:“君子……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盵13]322儒家倫理以“仁”為核心,將君主的仁德與否視為國家社稷的關(guān)鍵所在,所謂“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國定矣”[13]180(《孟子·離婁上》)。受傳統(tǒng)倫理思想的影響,加上有感于個人落魄身世的不平則鳴,小說家常常在作品中將帝王個人的道德修養(yǎng)與社會安定聯(lián)系起來甚至等同起來,不惜以強化、虛構(gòu)等各種方式來塑造天子形象,為自己及普通百姓描繪出一幅幅理想的社會畫卷,以表達對仁政復(fù)歸的渴望。對三國故事(以劉備為中心)和唐室建立(以李世民為中心)的反復(fù)敘述,集中體現(xiàn)了小說家的這種心態(tài)。
庸愚子在《三國志通俗演義序》中說道:“夫史,非獨紀歷代之事,蓋欲昭往昔之盛衰,鑒君臣之善惡,載政事之得失,觀人才之吉兇,知邦家之休戚?!盵14]108修髯子在此基礎(chǔ)上說得更為明確:“欲天下之人……知正統(tǒng)必當(dāng)扶,竊位必當(dāng)誅,忠孝節(jié)義必當(dāng)師,好貪諛佞必當(dāng)去?!盵14]115劉備是小說著力塑造的既為正統(tǒng)、又行忠孝的君主典范,是實現(xiàn)上述目的的核心人物。從客觀上說,“劉皇叔”的稱呼勉強合理,但是有了這一“昭烈漢室之胄”的身份,作者確立了劉備一切行為的合法性。當(dāng)然,小說最終要表現(xiàn)的是劉備作為統(tǒng)治者的合理性,即他身上體現(xiàn)出的“先王之德”,具體說來就是“仁”。在儒家傳統(tǒng)倫理中,“仁”的內(nèi)涵很廣泛,劉備的仁德,首先是“愛民”?!皠⑿聰∽呓辍币换?,歷來為讀者稱道。此回敘曹操大兵來攻樊城,劉備不得已棄之而奔江陵,新野、樊城兩縣百姓扶老攜幼,齊聲大呼:“我等雖死,亦愿隨使君。”[15]340劉備大慟道:“為吾一人而使百姓遭此大難,吾何生哉!”[15]340途徑襄陽,兩軍混戰(zhàn),劉備曰:“本欲保民,反害民也,吾不愿入襄陽矣?!盵15]340滿城百姓因仰慕玄德為人,紛紛棄城而出,愿追隨劉備而去。數(shù)十萬百姓,逶迤而行,對于交戰(zhàn)的劉備一方十分不利,但劉備始終不愿“暫棄百姓”[15]341,“臨難仁心存百姓”[15]341,甚至凜然回絕孔明等人的勸說曰:“舉大事者必以民為本。今人歸我,奈何棄之?!盵15]341縱然身處性命攸關(guān)的險境,劉備心頭所系唯百姓二字,因此,雖然最終遭當(dāng)陽夏口之?dāng)?,但其“明主”形象卻不可撼動。從這一點上看,《三國演義》對劉備形象的推崇,是“建立在儒家‘民貴君輕’的政治道德觀,與普通民眾渴慕明君的契合點上”[16]85。
史書在評價李世民時,往往直言其任人唯賢、從諫如流的難能品質(zhì)。元人戈直《貞觀政要集論自序》說:“夫太宗之于正心修身之道、齊家明倫之方,誠有愧于二帝三王之事矣。然其屈己而納諫,任賢而使能,恭儉而節(jié)用,寬厚而愛民,亦三代而下絕無而僅有者也。”[17]222這里所說的太宗在正心修身、齊家明倫方面,有愧于二帝三王之事,指的就是李世民與太子李建成的皇位之爭。但是相較于李世民取皇位的合理與否,史官、小說家、百姓更看重的是他的統(tǒng)治才能。歷史小說中最早提及李世民的是《五代史平話》中的《梁史平話》,由隋煬帝的荒淫無道寫到李淵革命為唐,其子“秦王名世民的,將那哥哥太子建成殺了,傳位為皇帝,號做太宗”[18]5。作者直言李世民弒兄一事,并未做道德評價,反而緊接著寫大唐在太宗治下的“太平盛世”,這至少可以說明在民眾心中最向往的是天下太平、生活安定。而只要能滿足他們這一愿望,皇帝就有資格被稱作“明君”,李世民這位用霸道取天下的賢君理所當(dāng)然成為小說家用來表現(xiàn)這一觀念的對象。《隋唐兩朝史傳》中的李世民,在氣度上雖并不宏大,但他任人以賢的品質(zhì)卻得到充分表現(xiàn):第六十回“敬德舉介休降唐”寫尉遲敬德來降,“秦王單馬輕衣,親自去迎”,部下勸他提防一點,他說:“敬德定楊名士,信義為重”,下令“但有挾仇與敬德為敵者,以軍法斬首”,并“脫自己錦袍以衣之,請入寨中。”[8]715《隋史遺文》則強調(diào)李世民禮賢下士的品質(zhì)。第四十九回寫李密結(jié)盟唐公,后唐公開宴與眾人同歡,秦叔寶見到被縛于殿前的李靖,于是為其求情,李靖因此得釋。秦瓊又前往李世民處說服他啟用李靖,李世民欣然同意。于是秦瓊和魏征二人私下說了這樣一番話:“唐公猶是尋常,秦王英武神明,世所罕見。至于好賢下士,真非浪傳?!盵19]327為了褒太宗,置李淵于“尋?!钡匚?,可見作者更看重的是帝王能否任賢重能。當(dāng)李世民歷經(jīng)苦戰(zhàn)終于取得洛陽城,率軍大舉進城時,滿城“百姓扶老攜幼,都頭頂著香爐迎接”[19]395,讀者似乎在這里看到了劉備的身影了,這一空前盛況,也直接奠定了他殺兄繼位仍能得到擁護的群眾基礎(chǔ)。
“文王賢矣,澤及髊骨”[20]235,古之帝王之所以得到百姓擁戴,在于他們“以仁義而化萬民”[20]235。有德如周武王,《夏商野史》寫其轄下西歧,行人讓路,道不拾遺,夜無犬吠,萬民安康,創(chuàng)造出一副天下大同的局面。寬仁如劉邦,《西漢演義》寫其厚德載物,“立賢無方,不拘貴賤”[21]281,通過與剛愎自用的項羽做比較,表現(xiàn)出真正的天子氣度。仁君如趙匡胤,《飛龍全傳》寫其有文武之才,忠義之志。《警世通言》卷二十一《趙太祖千里送京娘》也反復(fù)強調(diào)他雖出身低微,卻是真君子,堪得帝位。由此看來,歷代的歷史小說家們無不遵循孔孟提倡的倫理規(guī)范,以“仁義”即尚德施仁為標準衡量、評價、塑造自己筆下的君主,而這些君主們也以自身的高貴品質(zhì),以“真命天子”的高尚行徑,矗立于封建王權(quán)的制高點。
三
歷史小說中的倫理英雄除了“真命天子”,還有很多忠心事君、臨難而死的忠臣烈士。
古代小說既以“語必關(guān)風(fēng)”自詡,對于小說的社會功用必然十分看重。具體到歷史小說,作品中的形象以王侯將相居多,在宣揚風(fēng)教時多以儒家倫理規(guī)范來定位筆下的歷史人物。孔子曰“臣事君以忠”[22]30,提倡“與人忠”[22]140,反對“為人謀而不忠”[22]3等,規(guī)定了“君臣父子”倫常有序。《韓非子·忠孝》說:“臣之所聞曰:‘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順,則天下治;三者逆,則天下亂。’此天下之常道也。”[23]188這一說法強化了君權(quán)統(tǒng)治下民眾所應(yīng)遵守的倫理秩序??梢哉f,平民百姓從一出生就被教以“忠孝節(jié)義”,凡是效忠國家、孝敬父母,將名留青史;凡是禍國殃民、不忠于君不孝于家的,將遺臭萬年。這一核心觀念被寫進歷史小說中,就表現(xiàn)為作家反復(fù)的表揚忠孝,激勸節(jié)義,將忠臣良將作為其塑造的主要對象。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古代封建社會倫理規(guī)范的總綱,才微者修己之德用以持家,才高者則埋首書經(jīng),做進身之階??鬃诱J為“士”就應(yīng)該“出仕”、“為政”,所謂“仕而優(yōu)則學(xué),學(xué)而優(yōu)則仕”[22]202(《論語·子張》)??梢钥隙ǖ氖牵娜耸孔拥男闹卸加幸粋€封官拜爵的美夢,他們渴望取得功名,博得一官半職,來實現(xiàn)他們上利君國、下益民生的人生理想。而其中的成功者,被當(dāng)作忠卿賢相的典范寫進歷史小說中。小說家出于對國家政治的關(guān)心,寫名臣以憂時,塑志士以感憤,既消胸中塊壘,同時也可為來者鑒。
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排兵布陣之術(shù)”[24]246的姜子牙當(dāng)稱古之賢相第一人,《夏商野史》中姜尚雖出場較晚,卻對扭轉(zhuǎn)殷周之交的政治局勢有關(guān)鍵作用。他輔佐文王、武王修文練武、勵精圖治,并策劃推翻商紂的暴政。文王病重,托孤姜子牙,武王姬發(fā)以姜尚為師。姜子牙最后輔佐武王滅紂,建立周朝?!洞呵锪袊緜鳌芬矊懫洹案适氐?,以仁義之風(fēng),化諸樵牧”[25]61。他一生志愿“寧向直中取,不可曲中求”[25]62,可謂千載之下君子典范。后世神魔小說如《封神演義》將其塑造為神的形象,雖不免夸張,卻同樣表現(xiàn)出他身為忠臣而備受尊崇的事實。
早期儒家并不宣揚絕對的“忠君”思想,孔子主張有條件的忠誠:“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盵22]30(《論語·八佾》)孟子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盵13]186(《孟子·離婁下》)可見君臣對待雙方的態(tài)度是對等,只有仁君才配享臣子的忠臣。只是到了西漢以降,“君為臣綱”作為“三綱”之首才被神圣化,成為臣子必須服從的“道德律令”。
歷史小說中的忠臣首先表現(xiàn)為一種對君主的耿耿忠心,即使時勢不利,有絲毫不影響他的忠心?!度龂狙萘x》中的諸葛亮,為輔佐心目中的明君劉備,鞠躬盡瘁,死而后已,達到了文臣形象的最高標準。在他的身上,作者集中體現(xiàn)了儒家精神中“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人格信念,庸愚子以“孔明之忠,昭如日星,古今仰之”[14]109對其人格加以褒揚。劉備三顧茅廬,成功請出諸葛亮,諸葛亮的出山可以說是其自身的道德責(zé)任感戰(zhàn)勝理智思考的結(jié)果。他深知劉備雖為一代明君,卻未得其時。因此從他一出場,一個積極為民的忠臣形象就已經(jīng)樹立起來。初出茅廬之后,他便于博望、新野大敗曹軍,后聯(lián)吳抗曹取得赤壁之戰(zhàn)的勝利,占荊州、取巴蜀、定漢中、南征七擒、北伐六出直到五丈原病死。觀其一生,如果說劉備在世時諸葛亮的忠心尤有報答“知遇之恩”的意圖,那么劉備死后他的嘔心瀝血就將仁人君子的風(fēng)范進一步升華了。第八十五回劉備白帝城托孤,備臨終對諸葛亮說:“若嗣子可輔,則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為成都之主”。諸葛亮泣曰:“臣安敢不竭股肱之力,盡忠貞之節(jié),繼之以死乎!”[15]728此后直到身死,孔明始終以忠貞作為行事原則。第一百四回寫:“孔明強支病體,令左右扶上小車,出寨通觀各營;自覺秋風(fēng)吹面,徹骨生寒,乃長嘆曰:‘再不能臨陣討賊矣!悠悠蒼天,曷此其極!’”[15]903。至死不忘國家,誠可謂“大漢忠臣”??墒菤v史終究是歷史,作家雖濃墨重彩地寫出智絕的諸葛亮,卻更改不了天下大勢。蜀漢一方縱然有明君劉備,忠臣孔明,義將關(guān)羽,仍不敵曹魏政權(quán)。作家一方面通過對孔明形象的塑造表達對儒家傳統(tǒng)倫理的信任與贊同,另一方面卻不得不以“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宿命論去消解“不仁而得天下”的憤懣,語間充滿了困惑與無奈。因此,作家唯有在“士大夫的‘行藏出處’的人生觀,與普通民眾贊賞謀略智慧的契合點上”[16]86建立起對諸葛亮這一人物的基本理解,將之塑造成古今忠義之士的典范。
歷史小說雖宣揚“忠君”,但也沒有完全墮于教條,他們宣揚忠臣通過自身的修德立仁,而達到一種臻于圣人的境界,因此只要能以己之身為萬民榜樣,就會受到極大的推崇。如商末之伯夷、叔齊二人??鬃釉凇墩撜Z》中多次贊夷齊二人為“古之賢人也”[22]70(《述而》),“不念舊惡,怨是用希”[22]51(《公冶長》),“求仁而得仁,又何怨”[22]70(《述而》),并評價夷齊“不降其志,不辱其身”[22]197(《微子》)。韓愈《伯夷頌》在此基礎(chǔ)上撰文詳細解釋了夷齊備受推崇的原因:“武王、周公,圣人也,率天下之賢士與天下之諸侯,而往攻之,未嘗聞有非之者也。彼伯夷、叔齊者,乃獨以為不可。殷既滅矣,天下宗周,彼二子乃獨恥食其粟,餓死而不顧。由是而言,夫豈有求而為哉?信道篤而自知明者也。”[26]324-325他們不但得到古圣人的高度贊揚,在小說中也得以“千古揚芳譽”[24]266?!洞呵锪袊緜鳌窋⒔友赖谝淮我姷蕉?,就因久聞夷齊之高名而“拜于道中”[25]12。后夷齊因控訴武王以臣弒君,險遭殺害,又是姜子牙稱其為“義人”不可濫殺,周武王亦心知其賢。《夏商野史》關(guān)于二人之事則完全沿用了《列國志傳》的內(nèi)容。作者反復(fù)借他人之口說明二人之賢德,可見在傳統(tǒng)倫理“忠孝節(jié)義”的框架中,無論恪守哪一條,都足以為萬古敬仰。
儒家倫理強調(diào)“君為臣綱”,這勢必要求忠臣不事二主,但是在具體的評判中,又不被這一標準束縛。孟子云:“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13]189(《孟子·離婁下》)有德行的人,說話不一定句句守信,行為不一定貫徹始終,與義同在,依義而行。若能忠于大義,則賢臣亦可事二主,如相齊之管仲?!洞呵锪袊緜鳌窋⒐蛹m和召忽死后,齊桓公欲拜鮑叔牙為上宰,叔牙卻向他推薦管仲,并舉管仲五項才能:“寬惠柔民”,“治國家不失其柄”,“忠信可結(jié)與百姓”,“制禮義而法于四方”,“執(zhí)桴鼓立于軍門使百姓知勇”[25]384,可見其仁、義、禮、智、信、忠、勇俱全。管仲生還齊國后,鮑叔牙勸其歸奉桓公,仲泣曰:“吾食公子糾之祿,糾死不能殉節(jié)而亡,今又棄怨事仇,有何顏立于世哉?”叔牙答曰:“吾聞大丈夫貞而不諒,子能舍怨事仇,展經(jīng)綸之才,致太平之治,垂功名于竹帛,揚聲譽于后世,豈不為美,又何必區(qū)區(qū)效小信乎?”[25]386如果說這一勸說更能反映出鮑叔牙的讓賢之美,那么在小說第三十三回中,作者通過管仲同楚將斗伯比的一番對話,重申了“仁義”大體的深厚內(nèi)涵。齊楚交戰(zhàn),兩軍對陣,伯比說管仲“汲汲于名利之場,失卻仁義大體,以致虧節(jié)辱身”,管仲對答說自己所為乃“德救生民、功傳萬世”,“舍小節(jié)而從大義,用協(xié)心立功救民,焉為辱身而虧節(jié)哉?”[25]475-477在作者看來,成大事者當(dāng)不拘小節(jié),良禽擇木而棲,且兄弟同源,嚴格上說來管仲未必稱得上“失節(jié)”,并且當(dāng)有著“定國家,霸諸侯”之遠大抱負的管仲相齊之后,的確竭盡全力施展渾身才能,為齊桓公成為春秋霸主立下汗馬功勞?!暗戮壬瘛⒐魅f世”[25]478,成為儒家倫理的至高追求。
總之,歷史小說往往以“演義”為名,將君主英雄化,演繹了儒家仁政思想和正統(tǒng)意識,其主要意圖在于“推衍、闡揚儒學(xué)大‘義’,褒贊忠臣義士,懲戒亂臣賊子,裨補世道人心?!盵27]212“祥瑞不在鳳凰麒麟,太平須得邊將忠臣”[28]454(廬群《吳少誠席上作》)揭示了太平治世的精義所在。小說中極力塑造的忠臣良將,既安慰了普通百姓的心理,讓他們渴望公平正義、憐憫忠義之士的情感有所寄托,同時在各個階層樹立起忠君愛國的道德英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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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 何旺生)
Heroism of Historical Figures And The Spirit of Confucian Ethics ——TakingAncientHistoricalNovelsforExample
JIANG Shouyi1, LIU Xin2
(1.SchoolofHumanities,AnhuiNormalUniversity,Wuhu241000,China; 2.SchoolofHumanities,HebeiNormalUniversity,Shijiazhuang050024,China)
Affected by the narrative of historical biography, ancient historical novels heroize historical figures in two main ways: one is illustrat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political ethics and personal qualities through the kindness of monarchs, and the other is combining the emotions of "Family-Country" and personal moral cultivation by the loyalty of generals and prime ministers. Through shaping these two kinds of heroized figures, ancient historical novels advocates the spirit of Confucian ethics from different angles.
the spirit of Confucian ethics; heroism; historical novels
2016-12-01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明代歷史小說敘事倫理研究”(16BZW036)階段性成果之一
江守義(1972-),男,安徽廬江人,文學(xué)博士,安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研究方向:文學(xué)理論;劉欣(1986-),男,文學(xué)博士,河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講師,碩士生導(dǎo)師,研究方向:文學(xué)理論。
I207.4
A
1674-2273(2017)01-005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