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柏祥偉
頑疾
⊙ 文 / 柏祥偉
柏祥偉:山東泗水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曾被《小說選刊》《新華文摘》轉(zhuǎn)載,入選“年度小說排行榜”。曾獲山東省泰山文藝獎。
一腳踏進樹蔭里,便覺得渾身輕快起來,樹上知了卻響得放肆了。走在前邊的父親,粗重的喘息聲時短時長,像一根看不見的繩子牽引著我,我加快步子趕上去。父親糙紅的臉,如一塊曝曬裂開了的南瓜。敞開的胸膛起伏著,汗珠兒簌簌順著他紫色的皮膚淌下去,彎彎曲曲的紋路讓我想起下雨天的窗玻璃。我抹了一把汗,偏頭看見父親身后的墻上,掛著一塊木牌,灰底紅字,上面歪斜著四個字:中醫(yī)世家。
“你是在外邊等著我,還是跟我一起進去?”
父親的聲音像一口黏稠的唾液,隨著他的喘息聲打在我臉上。沒待我回答,父親卻偏過身子,抬手拍打著鐵門上的門環(huán)。
“白大夫在家嗎?”父親探頭朝院子里喊,他的聲音打著戰(zhàn),話音未落,就被院子里的狗吠淹沒了。
屋子里的光線陰暗,青灰色的水泥地面上,擺放著老式的中式家具,彌漫的草藥味兒,這間屋子便有了說不清的清涼。父親從布包里掏出一沓翻卷了毛邊的紙,遞給坐在木桌后面的白大夫,說:“這些都是我在醫(yī)院檢查的診斷書,您看,這是尿檢,血檢,透視,B超……”
白大夫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了父親的話:“你先說說病情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親猛地止住了話頭,他窩著脖子咽了一口唾沫,抬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然后才又掙扎著挺起了身子。白大夫指著父親身后的木凳對我說:“小家伙,讓你父親坐在凳子上慢慢說?!?/p>
“那我就從頭說起吧。是這樣的,我在青島打工十幾年了,平時很少回來?!备赣H坐在木凳上,他嘆了一口氣,語氣就像被風(fēng)擺動的枝條一樣耷拉下來,“我在青島船廠每個月拿三千塊錢的工資,省吃儉用,除了供養(yǎng)老婆孩子的生活,一年也能給家里攢下一萬多塊錢??墒菑娜ツ甓扉_始,我卻得了一種很奇怪的病。每到發(fā)工資的時候,我就會莫名其妙地增加體重,一下子就胖起來。有一次,船廠老板大發(fā)慈悲,多發(fā)了一千塊錢的防暑費,我拿到工資的時候,體重居然一下子增加了二十斤,突然增加的體重讓我走路都費勁,一活動就喘粗氣,就別說干體力活兒了。船廠里的待遇是干得多才掙得多,我不能干活,掙不到錢不說,船廠的老板也很煩,幾次表示要辭退我,都是我苦苦哀求老板才勉強留下了,我在青島找醫(yī)生看了,沒查出什么毛病來,前幾天我在咱們縣城的醫(yī)院看,好幾個專家會診,也沒得出什么結(jié)果,別人說您有妙手回春的醫(yī)術(shù),所以我才來求您了……”
“你等等,這怎么可能呢?”白大夫抹了抹清瘦的下巴,抬手止住了父親的話,他有些慌亂地摸起眼鏡戴上,埋頭翻看著木桌上的那些診斷書。他邊看邊搖頭,發(fā)出咦咦的驚嘆。過了老大會兒,白大夫才抬起頭來,仔細審量著父親。他示意父親把左手放在木桌上的枕包上,然后伸出兩根手指摁住了父親手腕上的脈搏,皺著眉頭若有所思的樣子。父親半張著嘴巴,可憐巴巴地看著白大夫,大滴的汗珠從額頭上滴落在桌面上。半晌之后,白大夫松開手,幽幽地吐了一口氣說:“這病我看不了,你回去吧。”
父親半張嘴巴的臉變成了一副哭相。
“白大夫,都說您是扁鵲神醫(yī),華佗再世,您怎么會看不好我這病呢?”
白大夫坐在木椅上沒吱聲,只是低頭沖父親揮手,父親哆嗦著站起身,走到門口的時候,白大夫低沉的聲音又傳過來:“你這是心病,心里有魔鬼?!?/p>
父親緩緩地轉(zhuǎn)過身,怔怔地朝昏暗的屋子里看。我聽到白大夫嘆了一口氣,聲調(diào)幽幽地說:“你回去把所有的錢都花掉,看看能不能瘦下來?!?/p>
我和父親在陣陣狗吠中走出了白大夫的家門。炙熱的陽光像一盆水潑在我們身上,汗漉漉的感覺讓我覺得真是絕望透了。怎么可能治不好呢?今天一大早,父親就招呼我陪他來找白大夫。我們父子坐了兩個小時的公交車,又七繞八拐地踅摸到了這里,沒想到卻是這樣一個失望的結(jié)果。
父親前幾天從青島回到了村子。他搖晃著臃腫的身子走在村街的時候,正在街頭槐樹底下乘涼閑聊的村里人沒認出他來。父親喘著粗氣跟村人們打招呼的時候,他們目瞪口呆地盯著父親,驚訝之后才喊出了父親的名字:
“你是有才嗎?你怎么胖成這樣了?”
“嘿,你要是不說話,我們都認不出是你了。”
“看來還是大城市滋養(yǎng)人呢,你看看有才,這兩年沒回家,就發(fā)福成這樣了?!?/p>
我正在遠處的墻根下跟小伙伴們玩擲石子的游戲,聽到有人大聲喊:“馬吉利,你爹回來了。”
我愣怔著扔掉石子,看著一個胖子正抬臉沖我這邊打量,我遲疑著走過去,聽到那個喘著粗氣的胖子咧嘴說:“吉利,我是你爹啊?!?/p>
我清楚地聽到了,從這個胖子的嘴巴里發(fā)出了我爹的聲音,我不得不承認,這個胖子就是我爹。我爹伸出手招呼我走過去,他把我攬到懷里,我聞到他身上刺鼻的汗水味兒。父親沖我嘿嘿地笑著,他笑兩聲,就開始喘起粗氣來,他喘著粗氣跟村人們告別回家。我的小伙伴們跟在身后發(fā)出嘰嘰喳喳的叫聲和笑聲,我知道他們的興奮是因為見到了胖得不像樣的我父親,我在小伙伴們的譏笑聲里羞愧地低下頭。一直走到我家里,母親聽到叫聲走出屋門,遲疑地看著父親時,小伙伴們才像一群受到驚嚇的麻雀一樣哄的一聲飛散了。
父親努力控制著喘息,他對母親嘿嘿笑著。父親的笑比哭還難看。
“吉利他娘,是我回來了?!备赣H說。
母親大張著嘴巴,她的眼珠兒快要從眼眶里蹦出來了。她挪著步子走到我身前,把我拉到她懷里,才沖著父親說:“是你嗎?你怎么胖得比豬還難看了?”
是啊,父親怎么胖成這樣了呢?在我記憶里,父親上次離開家去青島的時候,他的身材像迎風(fēng)而立的白楊樹一樣挺拔,他扭頭跟我們告別的時候,臉上的笑臉像石頭一樣棱角分明,他登上通往青島的客車時,動作像敏捷的豹子一樣自若,可是,這才不到兩年的時間,父親怎么變得這樣面目全非了呢?父親像個犯錯的孩子一樣低下頭,他局促地碾著腳尖,聲音低如蚊鳴:“我是胖了,可是我掙錢回來了。”
⊙ 陳 雨·梅 洛
從父親回到家的第二天,母親就用焦灼又恐懼的語氣催促父親趕緊去看醫(yī)生。母親說:“你這是病,肥胖的人活不長,你不覺得你胖得嚇人嗎?你胖成這樣容易引發(fā)大病?!备赣H在母親近乎指責(zé)的叨叨聲里坐立不安。他喘著粗氣坐在沙發(fā)里,沙發(fā)立即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他躺在床上,整個床體就快要塌陷了。他走到院子里,那些雞鴨鵝狗也沖他發(fā)出恐懼不安的鳴叫。有一只膽大的白鵝甚至對父親發(fā)動了盛氣凌人的進攻。白鵝抻直脖子,嘎嘎地叫著追得父親在院子里轉(zhuǎn)圈。父親抖動著渾身的贅肉,喘著粗氣擦汗的樣子,看起來可笑又可憐。他躲在大門外,扶著門框用乞求的眼神盯著我。那一刻,我決定陪父親去看病,我的陪伴才會讓他感到不孤單。這幾天里,我陪父親看遍了縣城所有的醫(yī)院,找遍了幾乎能打聽到的專家名醫(yī),可是,從白大夫家里走出來的時候,我和父親一樣絕望了。
我和父親垂頭喪氣地走出白大夫所在的村子。站在塵埃飛揚的大路上,明晃晃的陽光裹著我們父子,知了的鳴叫更加歇斯底里。一輛大貨車呼嘯著從我們身旁穿過,騰起的塵土迷住了我的眼,我抬手揉著眼皮的時候,聽到父親帶著哭聲說:“吉利,沒辦法了,按照白大夫說的,咱們回家把錢都花掉,看看能不能行吧?!?/p>
父親邊說邊低頭朝前走,我跟在他身后,聽到父親疲憊又憤怒地訴說:“這是怎么了,老天爺怎么就看我不順眼呢,我拼死累活地掙錢,我省吃儉用地攢下這點錢,老天爺怎么就這么欺負我呢……”
父親一遍遍地說著這些話,他的腔調(diào)時低時高,時斷時續(xù),他像是在對著沙沙作響的路面控訴,又像是軟弱無力地自言自語。一直到我們身后響起了汽車喇叭聲,父親才停下腳步,沖著緩緩行駛過來的公共汽車招手。汽車停在我們身旁時,父親忽然沖著打開的車門說:“好吧,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我開始花錢了!”
我和父親進入村子的時候,天空烏云密布。斷斷續(xù)續(xù)的雨點砸在村街上,濺起陣陣潮濕的泥土味兒。村街上看不到行人,雨點落在樹葉上,發(fā)出沉悶的噗噗聲。父親的喘息聲小了很多,他的步伐卻顯得凌亂起來,踢踏著被涼風(fēng)卷起的枯枝敗葉。我家的屋子里亮著燈,我推門進去的時候,母親迎了出來。她的眼神徑直地落在父親身上,她沒問我和父親今天的行程,卻開口說:“你們聽說了嗎?出事了!”
沒待父親回答,母親接著說:“咱們村子要搬遷了,很多人都這么說?!?/p>
父親止住腳步:“搬遷?怎么回事?”
父親這么一問,母親的語氣顯得更加驚慌起來,等我和父親進了屋子坐在沙發(fā)上,母親的語氣顯然加快了,甚至有些語無倫次的樣子:“國家鐵路局要修一條高速鐵路,路線已經(jīng)定下來了,要從咱們村子中間穿過去?!?/p>
在我陪父親外出看病的這兩天里,我們村子要搬遷的消息就像旋風(fēng)一樣刮遍整個村子。傳說越來越細致,搬遷行動預(yù)計在下半年就要開始。整個村子要搬到十里之外的平原上,村民的房屋和樹木都會得到相應(yīng)的賠償。這天下午,就有人開始議論這件事,村民的議論由抗拒到憤怒,由拒絕到接受,然后又由無奈、悲哀到暗自的喜悅。搬遷的房屋按照實際建筑面積來計算賠償。很多人按照傳說的賠償款項來計算自家的房屋面積,有人忽然意識到了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發(fā)財機會。這個下午,就有人悄悄出了村子,悄悄買了磚頭和水泥,準備在原有房屋上續(xù)蓋房子,也有人準備在空地上蓋起新的房子。一些外地民工已經(jīng)聚集在村子里,隨時準備受雇為村里人蓋房子,在這筆意外之財里他們也想分一羹。整個下午,村子里躁動不安,雞飛狗跳,仿佛進入了一場發(fā)財夢的狂歡里。
“咱家房子也要拆了,這才蓋上不到十年呢,我真舍不得。”母親說完今天下午村子里發(fā)生的事情,又意猶未盡地打量著屋子的天花板,扭頭問父親,“咱們是不是也得蓋房子,趁這個機會掙錢呢?”
父親愣怔著聽完母親的敘述,他好像還沒從這急轉(zhuǎn)突變的消息里反應(yīng)過來。母親伸手搖晃著他的胳膊,接連問了他三遍,父親才像驚醒似的大聲說:“當(dāng)然要蓋,怎么能不蓋呢?我正發(fā)愁有錢沒地方花出去呢!”
母親沖父親撇了撇嘴,偏頭打量著他,用嘲諷的語氣說:“你有錢蓋房子嗎?你除了這身肥膘肉還有錢嗎?”
父親憤憤地瞪了母親一眼:“我就是要花錢,我正發(fā)愁找不到花錢的機會呢!”父親說著這話像是嗆著了似的,紅頭漲臉地咳嗽兩聲說:“今天那個神醫(yī)說了,解鈴還須系鈴人,我這肥胖病,是因為突然有錢了害的,還得把這錢花出去,這樣才能瘦下來?!?/p>
母親張著嘴巴,老大一會兒才發(fā)出一聲悠長的哦聲。
“真是這樣子嗎?真是嗎?”母親像是問父親,又像是自言自語,“這幾年你不就掙了八萬塊錢嗎?”
父親悶悶地盯著地面,無比沮喪地說:“就是這八萬塊錢惹的禍,不然我不會得了這么奇怪的病。老天爺對我不公平,看不得我這個窮人有錢,所以才這么折磨我?!?/p>
父親說著,仰脖喝干了一杯開水,抹著嘴唇對母親說:“你把那個八萬塊錢的存折拿給我,明天我就去銀行把錢取出來,咱們花錢蓋房子。”
母親起身走到臥室里,她翻箱倒柜折騰了很長時間,才擦著汗水走出來,把一張淺綠色的存折遞給父親。父親接過存折,掀開內(nèi)頁,瞪大眼睛看存款的數(shù)字,他的眼睛一動不動,嘴里念念有詞。我聽不清他在嘟囔什么,只是聽到他的喘息聲瞬間又厲害了,整個肥胖的胸膛也跟著起伏起來,猶如波濤洶涌的海面,發(fā)出嗚嗚的叫囂。父親一手攥著存折,一手捂住胸膛,艱難地呻吟著:“我到手的錢又要花出去了,這滋味真難受啊。”
第二天一早,村街上碼放整齊的磚頭和水泥驗證了即將拆遷的真實性。持續(xù)不斷的大貨車和拖拉機滿載著水泥和磚頭駛進了村子,扛著鐵锨和?頭的行人摩肩接踵,村街的墻上貼滿了招募民工的廣告。誰也沒想到,這個即將拆遷消失的村子,卻顯出了大興土木的繁忙和嘈雜。也不知道拆遷的消息是從外鄉(xiāng)傳過來的,還是從我們村傳到外鄉(xiāng)的,不到兩天時間,附近的村子也掀起了一股建造房屋的高潮。人們干勁十足地蓋著新房。
父親從銀行取出了八萬塊錢,他把一沓又一沓的錢交到送磚頭和送水泥的大貨車司機手里時,雙手哆嗦,喘息響如悶雷。父親面對用鈔票換來的磚頭和水泥,開始了臉色陰沉的沉默。他坐在沙發(fā)上,對村街上嘈雜吵鬧聲音不聞不問。他對我說:“吉利,我想抽支煙,你給我買一盒煙去。”
他對母親說:“我想喝水,你給我泡上一壺茶?!?/p>
父親悶頭抽煙,大口喝茶。他滿臉愁緒地抽煙,落魄失魂地喝茶。那天上午,父親沒吃一口飯。他只是盯著一排排水泥和磚頭發(fā)呆,間或冷不丁地朝磚頭上啐一口唾沫,惡狠狠地吐出一個字:“靠!”然后又低下頭默不作聲。
隨著我家蓋房子的進度,父親一天天地向雇來的民工支付工錢,他的身體出現(xiàn)了奇怪的變化,肥胖的身子一天天消瘦了,就像慢慢泄氣的皮球一樣癟了下去。他顯得慵懶無力,在院子幫忙搬動磚頭的時候,他搖晃著的身子顯得吃力極了。面對眾人驚奇的眼神,父親也感受到了他身體里的變化,他站在臥室的穿衣鏡跟前,左右打量著自己,用有氣無力的語氣自言自語道:“真瘦了,我靠,那個白大夫說得沒錯,就是錢搗鬼,現(xiàn)在我真瘦了。”
父親的身體瘦了,卻沒有恢復(fù)幾年前挺拔的身材,臉上也沒有以往像石頭一樣的棱角,他的動作更不像豹子一樣孔武有力,他只是像一團縮水的棉花一樣,軟綿綿地沒有精氣神兒。
很多人都說:“有才,你怎么瘦成這樣了?”
母親也憂心忡忡地說:“你該再去醫(yī)院看看了,你怎么能這么瘦呢?你這樣還不如胖的時候好看呢?!?/p>
父親從這些關(guān)切中再次體會到了恐慌,就像別人指責(zé)他肥胖的時候一樣坐立不安。他甚至覺得院子里的雞狗鵝鴨也用蔑視的眼神盯著他,隨時可能對他發(fā)起攻擊。
一天早上,父親摸起菜刀在磨石上磨了半天,然后把濕漉漉的菜刀遞給我,說:“吉利,你把那只欺負我的鵝宰了,我想吃它的肉補補身子?!?/p>
我猶豫著接過父親遞過來的菜刀,走到鵝的窩棚里,伸手抓住了那只鵝的脖子。我很奇怪那只平日里氣焰囂張的大白鵝竟然如此溫馴。面對我手里的菜刀,它只是撲棱了兩下翅膀,就任憑我把它的頭摁在窩棚的門框上。我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手起刀落,一股腥氣的熱流濺在我手上。我睜開眼,看到我手里攥著血糊糊的鵝頭,沒有頭顱的大白鵝在窩棚里滿地打滾,掀起陣陣血腥的熱風(fēng),我在恐懼中扔掉了菜刀。
我身后的父親如釋重負地長吐一口氣,聲音低沉地說:“你提著它去河灘上洗干凈了。告訴你媽媽,剁成大塊。大火爆炒,小火慢燉。多放點鹽和辣椒?!?/p>
就在我們?nèi)胰顺缘裟侵淮蟀座Z的第二天,我家院子里新蓋的房子完工了。我母親去河灘上倒掉被我們啃剩的大白鵝的骨骸時,她又聽說了一個讓我們?nèi)页泽@又沉默的消息。據(jù)消息靈通人士透露,這次拆遷的具體賠償方案已經(jīng)確定下來。除了按照每戶人家的房屋面積進行現(xiàn)金折價賠償,還要給每戶人家額外補償十萬塊錢。母親語速激動地說了半天,我和父親都沒有聽明白額外補償?shù)囊?guī)定到底是怎么回事。母親幾乎被我和父親的愚笨激怒了,她指指我,又指著父親,雙手比畫了老大一會兒,我和父親還是沒聽懂。最后母親指著我們隔壁的老王家,用氣急敗壞的語氣說:“就像老王家三個兒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結(jié)婚另立門戶了,他們家的三個兒子也能得到這十萬塊錢!”
父親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又半張著嘴巴不吱聲了。母親咽了一口唾沫,忽然壓低聲音說:“今天早上,村里很多夫妻去民政局辦離婚手續(xù)了。”
父親劇烈地咳嗽了兩聲,提高聲音說:“離婚?無緣無故的離婚干什么?”
“離婚以后,一家人就變成兩家了,兩家人就能得到二十萬塊錢了。”母親嬌嗔地瞪了父親一眼,繼續(xù)用更低的語氣說,“就連村頭八十多歲的李老頭,都帶著老伴去民政局辦離婚手續(xù)了?!?/p>
父親說:“李老頭的兒子都在外邊做大生意,他家不缺這十萬塊錢啊?”
母親鄙夷地瞪著父親:“誰還嫌錢多咬手嗎?”
父親說:“我害怕有錢,你知道,我一有錢就莫名其妙地發(fā)胖,所以我才蓋房子把錢花出去的?!?/p>
母親瞪著父親,半晌才說:“你現(xiàn)在瘦了,馬上就瘦得皮包骨頭了,你就是因為沒錢才瘦了,所以咱得把花出去的錢補回來,這樣你才能恢復(fù)到原來的樣子?!?/p>
父親看看母親,又轉(zhuǎn)頭看看我,他點點頭,很快又搖頭。母親攥住了他的手腕,滿臉堆笑地說:“離婚沒什么可怕的,賠償完咱們再復(fù)婚就是了?!?/p>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天空陰了下來,恍惚的暗影里,我發(fā)現(xiàn)母親的臉龐變得陌生了,就連整個院子都像是陷入一片捉摸不定的恍惚里。
在父親和母親準備去城里離婚的前一天傍晚,父親和母親分別坐在沙發(fā)上,進行了一次心平氣和的長談。最后他們達成的協(xié)議是,離婚之后我歸父親撫養(yǎng),母親每個月支付應(yīng)該支付的撫養(yǎng)費?,F(xiàn)在的房子歸父親所有,新蓋的房子歸母親。離婚所得的二十萬補償,父親一分錢也不要,全部給母親。他們正襟危坐地談完這些之后,相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父親吭哧了一會兒,又忽然問母親:“離婚之后,你要是不跟我復(fù)婚怎么辦?”
母親的笑顯得有些僵硬:“怎么可能呢,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怎么會不跟你復(fù)婚呢?!?/p>
父親說:“就我現(xiàn)在這副邋遢樣子,你還能看得上我嗎?”
母親點點頭說:“你變成什么樣子我都不會嫌棄?!?/p>
父親悶頭愣了一會兒,忽然扭頭看著我,用一種很傷感的語氣問我:“我跟你媽離婚了,你愿意跟我過日子嗎?”
我說:“我愿意?!?/p>
說完這句話,我忽然覺得想哭。我努力控制著不讓父母親看出我的失態(tài),低頭跑出了屋子。
那天晚上,母親炒了四樣菜,啟開一瓶白酒,他們夫妻倆對坐而飲。我坐在一旁默默地吃菜,看著父親和母親說笑,覺得少了往日的親昵,多了一些陌生的客套和拘束。我啃著新出鍋的饅頭,卻覺得牙齒冰涼。吃過晚飯,父親和母親早早去臥室休息了。我躺在西邊的小床上,聽到東邊的臥室里發(fā)出咯咯吱吱的聲音,母親含混不清的呻吟和父親粗重的喘息聲出現(xiàn)了,呼哧呼哧的聲音,像是長途跋涉之后的疲憊,沉寂了片刻之后,我聽到母親嚶嚶的哭泣聲。
在這個炎熱的夏天,我們村子里爭先恐后蓋出的新房像田野里拔節(jié)生長的莊稼一樣茂密叢生。家家戶戶都用最少的錢蓋出了最多的房子。為了節(jié)省蓋房成本,在盡可能地得到更多的拆遷補償?shù)那疤嵯拢麄兯阌嬛恳环皱X,追求利益的最大化。他們蓋出了岌岌可危的房子,這些房子根本不能住人,只能用作觀看和測量,只待測量賠償完之后,再心甘情愿地被推土機化為廢墟。與此同時,我們村里的離婚現(xiàn)象也像看不見的瘟疫一樣在彌漫,吞噬著他們內(nèi)心最后的底線。村街上出現(xiàn)的不再是閑聊的人們,而是成群結(jié)隊去縣城離婚的夫妻。他們臉上沒有離婚的沮喪和悲憤,相反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過節(jié)一樣的喜悅。人們在村街上相遇時,相互問候的不再是你吃飯了,而是你離婚了嗎。沒有離婚的家庭會讓人覺得詫異,會遭到赤裸裸的追問和指責(zé),不離婚反而成了一件不正常的事情。
父親和母親在吃過那頓莊嚴的散伙飯之后,他們坐公交車去了一趟縣城。半個月之后,父親和母親分別拿到了離婚證書。從那天開始,父親和母親就過上了正兒八經(jīng)的分居生活。他們分開了鍋碗瓢盆,糧食蔬菜,雞狗鵝鴨。各自拿著自己的衣服,另起爐灶。父親和我住在老房子里。母親獨自一人住在剛蓋完的新房子里。每到做飯時,父親卻懶得動彈,他窩在沙發(fā)里像是閉目養(yǎng)神的樣子,等著母親的房間里冒出炊煙、散發(fā)出飯菜香氣的時候,父親才會睜開眼,抽動著鼻子對我說:“你去你媽媽屋里端些飯菜來?!备赣H摸索著掏出一把碎鈔票遞給我:“把這錢給你媽,咱們不白吃她的飯?!?/p>
我拿著錢走到母親屋里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把飯菜盛在碗里,就連筷子都擺在了碗口上。我默默地把錢放在灶臺上,端起飯碗走到門外的時候,母親總是小聲叮囑我:“飯前先洗手?!?/p>
我把飯菜端到父親屋子里,父親總是沒有食欲的樣子。他捏著筷子扒拉幾口,就仰著脖子發(fā)出長長的嘆息,然后把飯碗推給我,讓我全部吃下去。他窩在沙發(fā)上,止不住地嘆息,他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不嘆氣就難受,憋得慌?!?/p>
父親嘆完氣之后,就不約而同地和母親走出家門,去村街上找人說話。村街上一天到晚聚集著很多人。他們表情焦灼,相互嘀咕又彼此發(fā)牢騷。連傻子都能看出來,村人們在等待來拆遷的人。他們一切準備就緒,只待拆遷大隊來跟他們討價還價,得到心理期待的補償,然后拿著錢離開這片祖輩生活的土地。父親和母親躋身在人群中間,神色不安地探聽消息。父親看起來越來越瘦了,在太陽底下,他的影子單薄得就像一張紙。越來越多的議論讓父親臉上頭上冒汗。父親擠出人群的時候,皺著眉頭對母親說:“我現(xiàn)在心里越來越慌了,沒有錢心里就發(fā)慌,有錢我身子就發(fā)胖,我該怎么辦?我痛苦得要死了?!?/p>
他揪著敞開的衣領(lǐng),緊緊地捂著胸口,看上去就像無可救藥的病人。
有人去了城里打探消息回來說:“快了,快要來測量咱們村的房屋面積了?!?/p>
“快了,快要來統(tǒng)計咱村有多少戶人家了。”
一個月過去,又有消息傳出來,簡直是個晴天霹靂。這壞消息,瞬間傳遍了每個村人的耳朵。據(jù)可靠消息說,鐵路局為了節(jié)約成本,加快工程進度,不再拆遷這個村子。而是改變設(shè)計路線,從村子南邊五里路之外的田地里修建一條直線鐵路。怎么能這樣呢?怎么可能呢?村里的人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恐慌,接下來的反應(yīng)就是憤怒。這不是糊弄人嗎?這不是惡作劇嗎?簡直就是拿人當(dāng)猴子耍了。憤怒的村人們很快就失去了理智,揚言要去縣里找領(lǐng)導(dǎo)上訪,追問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村人們聚集起來,馬上就要去縣里上訪的時候,又有人提出疑問,我們?nèi)タh里找領(lǐng)導(dǎo)怎么說?目前為止沒有一個政府部門明確說過要拆遷咱們這個村子。我們沒有任何證據(jù)來證明,我們是被政府欺騙了。而從一開始驅(qū)使村人們蓋房離婚的原因只是傳聞,人們在越來越逼真的傳聞中,把傳聞當(dāng)成了事實。這是讓人沮喪的分析,可是又是擺在面前不能回避的現(xiàn)實。
人們在彷徨無助的心情里熬過了半個月,果然看見村南邊的田野里有一群人在測量修建鐵路的路線。沒過幾天,大批的施工人員和工程機械出現(xiàn)在茂綠的田地里。人們這才真正地憤怒了。一些人氣勢洶洶地去責(zé)問田野里的施工人員,為什么會改變施工路線?情緒激動的人群和施工人員發(fā)生了肢體沖突,砸壞了一些施工機械,打傷了幾個施工人員。在沖突發(fā)生之際,警察很快趕到現(xiàn)場,制止了暴亂,帶走了幾個帶頭鬧事的村民。村人們狼狽地逃回村子里。只是短暫的停歇,無處發(fā)泄憤怒的村人們開始抱怨制造這場拆遷謠言的始作俑者。村人們像一群野蜂一樣團團亂轉(zhuǎn),相互刺激相互撕咬。每個人都在自我辯解的同時,一步步追查謠言的制造者。
父親也跟著村人追問和責(zé)罵。他像村人們一樣在追問和責(zé)罵中發(fā)泄著自己的憤怒和絕望。他用瘦弱的身子跳躍著痛罵制造謠言的人。他的唾沫四濺,額頭上的青筋暴露。他用聲嘶力竭的語調(diào)和最骯臟的語言表達他的憤恨。父親罵著罵著就哭了,父親哭著說:“我可是被造謠的人害苦了?!?/p>
父親滿懷悲痛地從村街上回到家里的那個下午,卻被一群村民堵在了屋子里。他們拿著鐵锨,提著木棒,把坐在沙發(fā)上的父親圍得密不透風(fēng)。帶頭圍攻父親的是我家隔壁老王家的二兒子,平日里性格暴躁,多次聚眾鬧事,被人們稱作王無敵。
父親憤怒的眼淚還沒擦干,他不明白為什么眾人會突然圍攻他。他坐在沙發(fā)上,眾人站在沙發(fā)周圍。王無敵憤怒的聲音像飛濺的石頭一樣砸在父親身上。
王無敵說:“有才,你怎么能證明你不是第一個造謠的人?”
父親說:“我根本就沒造謠。”
王無敵說:“那你解釋你突然從青島跑回來做什么?你有什么目的?你為什么造謠生非?”
父親說:“我回來就是看病,我沒什么別的目的?!?/p>
王無敵說:“是啊,你就是有病,有造謠的病,你這病太重了?!?/p>
王無敵說著朝父親啐了一口痰,這口痰像是一聲令下,村人們跟著迫不及待地朝父親身上吐痰,他們對父親拳打腳踢,聲聲謾罵砸在父親身上。我家屋子里頓時亂成一團,王無敵摸起飯桌的一只碗摔在地上,很多人也跟著做。他們掀翻了飯桌,砸爛了盛糧食的泥缸。把父親的被褥拽下來,憤怒地踩在地上。一個高個子的村人伸手拽掉了墻上的石英鐘,摔碎了它。父親窩在沙發(fā)上,縮成一團。母親在混亂中護住了父親,她哭著哀求瘋狂的人群:“吉利他爸真是有病啊,他就是回來看病的。你們看他已經(jīng)瘦得皮包骨頭了?!?/p>
母親邊哭著哀求村人們,邊沖我喊:“吉利,你跪下給大叔大爺們磕頭,求他們別鬧了,再鬧就要出人命了?!?/p>
我在母親的哭喊中,挪到門口。我來不及擦淚,準備朝混亂的人群下跪時,我聽到父親發(fā)出了一聲尖叫。那是一聲尖銳得近乎慘絕人寰的聲音,就像狼一樣的嚎叫。父親從沙發(fā)上爬起來,跌撞著撲到我身旁,抱住我說:“吉利,你要是我的兒子,就別給他們下跪?!?/p>
父親挺直身子,仰著脖子沖他們喊:“你們瘋了,你們都被錢折騰瘋了?!?/p>
父親的怒罵遭到了人群更猛烈的攻擊,數(shù)不清的拳打腳踢像密集的雨點砸在父親身上。我被父親緊緊抱著,在他顫抖的懷抱里,我聞到了血腥的味道。
村人在盲目的憤怒和混亂之后,終于泄氣了。幾天之后,村街上走動著去城里辦理復(fù)婚的人們。他們一前一后,面色悲戚,灰溜溜地去了又灰溜溜地回來。他們在村街上相遇,都用最低的聲音互問:“你們復(fù)婚了嗎?”
有人搖頭,有人點頭,然后各自默默地離開了。
村人們把我家折騰得滿地狼藉,遍體鱗傷的父親開始了養(yǎng)傷的日子。他躺在床上,看似心安理得地接受母親的照顧。母親去集市上買了新鮮的肉菜,每天變著花樣做飯給父親吃。經(jīng)過村人們這一頓不明不白的暴打,父親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他大碗喝水,大塊吃肉,吃完就抹著嘴巴閉目養(yǎng)神。他似乎不想跟母親多說一句話,只是偶爾會朝我這邊瞥一眼。一天傍晚,母親收拾著父親用完的碗筷,忽然問父親:“你到底是不是第一個造謠的人?”
父親睜開眼看著母親,他神情木然,泥塑木雕一般。半晌以后,父親突出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他張開的嘴巴發(fā)出了干澀的聲音:“連你也不相信我嗎?咱們是一家人啊,咱們是患難夫妻啊?!?/p>
“咱已經(jīng)離婚了,不再是一家人了?!蹦赣H端著一摞碗的胳膊微微顫抖,母親朝父親偏過身子,依舊直勾勾地盯著父親說,“你到底是不是第一個造謠的人?”
父親半張著的嘴巴合上又張開,他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幾下:“吉利他娘,你也有病了,你像村里人一樣,都被錢折磨得害病了?!?/p>
母親的嘴角抽了抽,她似乎想笑一笑,她的嘴角抽動了幾下,就止不住地哆嗦起來,整個臉頰跟著哆嗦,變成了一副哭的表情。
母親說:“你不也是被錢折磨得非人非鬼了嗎?”
“錢是人心里一種頑固的病,有錢沒錢心里都難受?!备赣H說著閉上了眼,靠在床頭上不再吱聲。
一個月以后的一個早上,父親突然從村子里消失了。他走的時候沒有一點動靜,我睜開眼的時候,看到父親的床上只有掀開的被子。我用手指伸進被窩里,感覺到了父親殘留的體溫。我走到母親的屋子里,告訴父親不見了。
母親揉了一把眼,怔怔地看了半天,低聲說:“走就走吧,我知道他還得走。”
停頓了一下,母親又自言自語似的說:“他還得回來,早晚的事,他還得回咱這個家。”
我走出了母親的屋子,坐在房檐地下,面對初秋的陽光發(fā)呆。田野里的莊稼已經(jīng)成熟了,飽滿香甜的氣息隨風(fēng)彌漫在院子里,讓我覺得昏昏欲睡。母親端著一瓢谷子走出來,她拉開了雞狗鵝鴨窩棚的柵欄。那些家畜在院子里奔跑追逐,院子里頓時顯出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母親招呼我去井臺邊打水洗臉,我拿毛巾擦臉的時候,看到母親忽然掉淚了,她發(fā)現(xiàn)我看她,就轉(zhuǎn)過身子走開了,我跟著母親走進屋子里,母親靠在門框上,身子止不住地顫抖,看起來就像一株被風(fēng)搖擺的樹。
我喊了一聲媽。
⊙ 陳 雨·策 蘭
母親沒吱聲,她抬手擦了擦眼,不料眼淚又涌出來了,她越擦眼淚越多,直到我抬手幫母親擦淚的時候,母親才緊繃著嘴唇,似乎止住了掉淚。母親轉(zhuǎn)身從桌子上把我的書包遞給我,她說:“今天是開學(xué)的日子,你吃完飯去上學(xué)吧。”
我接過書包,拿了一個饅頭走出了院子。通往學(xué)校的道路上陽光明媚,我的身影在地上左右晃動,在那一瞬間,我想起了父親以前的模樣。他的身影像迎風(fēng)而立的楊樹一樣挺拔。他的臉龐像石頭一樣棱角分明。他走在離開家鄉(xiāng)的道路上,邁著豹子一樣敏捷有力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