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金 暉

當我在戀愛的年紀

⊙ 文 / 金 暉

金 暉：一九八九年出生，浙江瑞安人。作品散見于《北方文學》《人民文摘》等刊。

一

兩年前有一段時間，我從瑞安回到學校后，就一直想找個機會出去走一走。正巧那段時間學院里狠抓紀律，我們班那個生活委員告訴我說，你不在學校這幾天，輔導(dǎo)員突擊了一下，想抓幾個做典型，但還沒有發(fā)現(xiàn)你。我松了口氣，想文學院人這么多，跟撒麻花似的，被抓住的概率跟中彩票差不多。那時候，我已經(jīng)快大四了，做起事來也漸漸變得不太在乎了?？晌铱偟谜覀€旅伴啊。這時，我想到了我的老同學何小烏，當年他和我一起在瑞安讀過書，高中畢業(yè)后，又很巧地考到了同一個城市。何小烏人很好的，只有在和人聊天時，才偶爾暴露出一些個性上的小缺點，經(jīng)常說著說著，嘴里冒出些花花綠綠的話題來。這種時候，他女朋友都不太用好眼神瞅他。女朋友是內(nèi)蒙古的。內(nèi)蒙古出什么呢？女漢子。果然，何小烏一聽說我要找他做旅伴，在電話里興奮地嚷起來，走走走，馬上走！可是僅僅過了一個小時，我的耳邊就傳來了何小烏沮喪的聲音。他說，方方，有件事我對不住你。

方方是我的綽號，我的全名叫李平方。我立刻警覺地說，你是不是不走了？他說，不是不走，是想遲一點走，我女朋友讓我陪她去重慶。何小烏話音剛落，女朋友就在旁邊催他說，有屁快放，別老磨磨嘰嘰的！嚇得何小烏立刻討好似的賠笑著?？浚苏媸且环N可怕的動物，何小烏那么會來事的一個人，也被她捏得跟粽子一樣，連個屁都不敢放。他可憐兮兮地說，方方，我這樣做，你會理解我的吧？我說，理解理解，太他媽理解了！何小烏訕笑道，我就知道你會理解我，再說了，我去不了，你不是正好可以去找李艾嘛。我說，靠，你不要哪壺不開提哪壺好不好！其實，何小烏提到的這個問題，我想得也很深入，本來想讓何小烏幫我約她，但現(xiàn)在何小烏都不去了，這話就沒好意思說出口。

給何小烏打這個電話之前，我剛從一段狗血的三角戀中全身而退。我的同學、朋友們都覺得我應(yīng)該讓仇恨飛，或者像個爺們兒似的去尋仇，結(jié)果我非但沒有感到傷心，而且活得比任何時候都要好，這讓他們大跌眼鏡，有種押錯題的失落。但他們失落也沒有用，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我李平方時來運轉(zhuǎn)，從此要邁入新生活了。

由于沒到飯點，我從宿舍里出來閑逛，對這個我出沒了一年多的南校區(qū)做了一次深刻的回顧。盡管這里依然是一副雜草叢生、不死不活的樣子，但一年多的時光，就是石頭也焐熱了，現(xiàn)在馬上就要卷鋪蓋走人了，還是心有戚戚焉。

話說大一的時候我們住在老校區(qū)，地方不大，很多建筑古色古香，散發(fā)出一股清幽的氣息，有五六十年的梧桐，有曲水流觴，還有很多催人淚下的學長學妹傳說。但好景不長。兩年后，我們離開了繾綣溫柔的老校區(qū)，搬到了這個荒草叢生的南校區(qū)。這是個鳥不拉屎、人卻可以到處拉屎的鬼地方，旁邊除了幾個孤零零的院校外，基本上一片荒蕪，生活淡出鳥來。要想改善一下生活，打個牙祭什么的，得早早地到校門口排隊擠公交去市區(qū)。這種艱苦的環(huán)境造成我們經(jīng)常逃課去市區(qū)閑逛。

關(guān)于我的逃課，還要從李艾開始談起。她是我的高中同桌。李艾一直堅稱自己到秦城讀書是受了我的蠱惑，當初在填報高考志愿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對大學的了解太少，于是她對我說，方方，我周圍都是些愣頭青，就你看上去比較靠譜。我聽了嘎嘎地笑。李艾說你先別笑了，我問你哪，你說去哪里讀書比較好？我當時正一門心思報師范，聽了她的話不假思索地說，秦城好秦城好。她說，秦城什么學校好？我說師大不錯。她說哦，然后在高考志愿的第一欄填了師大。

那天的事情就是這么簡單。但要命的是，暑假里的某一天，李艾突然打電話給我，劈頭就說，李平方，這回你要對我負責到底了！我一聽頭都大了，拿著話筒哆哆嗦嗦地說，你把舌頭先捋捋順好不好，我怎么你了？李艾聽了哈哈大笑說，小樣，就知道你是個膽小鬼，我被師大錄取了。我松了口氣，說，哦那恭喜你了，什么師大？她說，還有什么師大，秦城師大啊。我說，不會吧，你也去那兒，這么巧啊。她說，靠，裝你個大頭鬼啊，不是你叫我報師大的嗎？我說，好像是有這么一回事兒。李艾說，什么好像，明明就有！這回你要對我負責到底了！我說，你不要這么說好不好，去秦城讀書的人多了去了，要是每個人都讓我負責我怎么忙得過來？李艾說，什么多啊少的，我不管，反正我是因為你才去秦城讀書的。怎么，你想始亂終棄嗎？她的話觸動了我的神經(jīng)，我說，至于嗎？我又不是張生，我只是李平方，你也不是崔鶯鶯，充其量也就是個村里的小芳，別扯了。其實，我對李艾也不是一點想法都沒有，我只是不想暴露得太快。

那個夏天的故事就這么戲劇般地開了個頭。

二

我和李艾的老家都在瑞安。那是一個典型的江南小城，有著不算大的城區(qū)、湛藍的天空以及潮濕的空氣。暑假過完的時候，我們雙雙背上行囊去師大報到。我們嫌機票太貴，買了兩張火車票。在車上，我透過車窗看了一路風景，有那么一下，我覺得自己的肩膀越來越重，轉(zhuǎn)過頭才發(fā)現(xiàn)李艾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睡著了。她歪斜著腦袋靠在我的肩上，嘴像金魚一樣調(diào)皮地嘟著，有時候還輕微地變動著嘴角的姿勢，也不知道她夢見了什么。外面的燈光有一陣沒一陣地照在她的臉上，我?guī)缀跄芸匆娝樕系慕q毛。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觀察李艾，那一刻，我的心里動了一下。

在師大，李艾讀的是歷史專業(yè)。這是師大一個挺帶勁的專業(yè)，連我們中文系都要讓它一頭。但李艾卻不以為然，經(jīng)常會拋出一些新奇的言論，她說，李平方，你是沒見到，教我們美洲史那老頭，人不到一米五五，平時總愛開個越野車，好幾次我們都以為這是輛無人駕駛汽車。我聽了嘎嘎笑。李艾又說，這里這么冷清，大晚上出去連個鬼影都沒有，你再不陪我，我就要悶死了。我沒心沒肺地說，嫌悶?zāi)憔妥ゾo找個男朋友。李艾聽了，立刻祭出她的殺手锏，說，李平方，你這么沒有良心，你爸媽知道嗎？當初是誰把我騙到這個鬼地方來的？大丈夫要敢作敢當，老師沒有教過你嗎？我嘆一口氣說，你怎么這么流氓。李艾勝利地笑了，朝我吐了一下舌頭說，你現(xiàn)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等哪天我找到男朋友，你就算求我，我也不會再纏著你了，哈哈。我說好啊，你要是不纏著我，我就燒高香了。我這么一說，李艾就有點生氣，她突然瞪起了眼睛，舉起手想要打我，剛舉到空中又放下來，壞笑道，那可不一定，你那么不著調(diào)，指不定哪天就會想念姐姐我溫暖的懷抱。我的臉一下紅到了脖子根。

說實在的，我喜歡和李艾在一起，喜歡和她這么說來說去。當然，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也并不只是耍嘴皮子，有時候也會做很多好玩的事兒。在師大路這個地方，開著幾十家眼鏡店、理發(fā)店、超市、蛋糕店以及各種小吃店，李艾是一個會生活的女孩兒，經(jīng)常約我一起出去。有時候懶勁上來，突然不想上課了，一個電話打過來，李平方，我們翹課吧！我聽了都乖乖照辦。這樣一年下來，我們把師大附近吃喝玩樂的地方差不多逛了個遍，連老板都快認識我們了。這樣的日子不算刺激，但過上了就不容易停下來。很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我們都這么沒心沒肺地玩在一起，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是多么快樂的一段時光啊！

后來的事情發(fā)生在一個夜晚。在那個夜晚，天空中突然飄起了雪。我拎著李艾的水瓶走在雪地上，她的宿舍離水房太遠。快到門口的時候，我看到李艾正搓著手在門口等我，打扮得挺新鮮。這段路本來就黑，下雪就更看不清楚，我一激動，腳下就一個趔趄坐到了地上。我用手捏一捏腳，感到一陣鉆心的痛。周圍的目光一下子撲過來，落在我的身上。李艾也傻了，但她只傻了一會兒就跑過來扶起我，接著又去宿舍里拿了云南白藥給我，還說要陪我去醫(yī)院看看?？吹剿@樣跑上跑下，很快我的心里就跑出了一陣感動。我硬撐著說，沒事沒事，坐一會兒就好了。說完，我還拍了拍屁股，想硬撐著起來走幾步，但剛站起來又坐回了地上。李艾看看我，又看看我的腳，說，你呀，就是死鴨子嘴硬，還說沒事，你看，這都腫了呢。我聽了忍不住嘿嘿笑了，說，真沒事，就算是有事也是小事，過兩天就好了，用不著那么麻煩。李艾沉了一下說，你這樣我還是不放心，我送你回去吧。我拗不過她，只好在她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回到宿舍。

那天晚上，我回到宿舍，腳隱隱生疼，腦子里卻一直回想著李艾為我擔心的情景。我得承認，這是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李艾第一次向我遞出的讓我感動的話。也就是在那個晚上，我開始失眠了……

從那以后，我突然有點害怕見到李艾了。我擔心她會從我的目光里，拐彎地看出我的想法。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當時已經(jīng)十九歲了，可還沒談過戀愛。對我來說，喜歡上一個女孩，就等于害怕一個女孩。接下去幾天，我不敢再找李艾，即便是她給我打電話，我也草草幾句便掛了，生怕露餡。而李艾也漸漸地覺出我的變化，給我打電話的次數(shù)漸漸少了。這讓我開始垂頭喪氣。

朋友們，你們明白這種感受嗎？我明明心里期待得要命，表面上卻裝出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哦，世界上沒有比這更愁腸百轉(zhuǎn)的愛情了。

和李艾莫名其妙地生疏了半個月后，我的神經(jīng)變得極為脆弱，好幾次我看到她在前面走過，都想過去叫她，但我的自尊卻不允許我這么做……總之，那段時間我的心情糟透了。為了躲避這種心情，我開始泡圖書館。我又像以前讀高中一樣，過上了埋頭苦讀的生活。似乎是天意，一天傍晚，我像往常一樣走下樓梯，發(fā)現(xiàn)李艾正站在門口，她的腋下夾著一本書，眼睛不時探出門外，一副等人的樣子。我心一陣激靈，剛想叫她，突然看到一個男生打著傘跑到她面前。我趕緊朝旁邊躲避了一下。待穩(wěn)住神，便看見李艾撒嬌似的努著嘴，好像在抱怨著什么。那一刻，我的心里酸酸的。我在心里對自己說，李艾已經(jīng)有男朋友了。想了想，又搖搖頭說，興許只是湊巧碰到同學呢？

回宿舍的路上，我越想越亂。后來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我要請李艾吃飯。我給她打電話。電話打通了，里面?zhèn)鱽砹死畎穆曇簟Ｎ野咽虑檎f了，她有點猶豫，說自己還有很多功課沒有復(fù)習，有點走不開。我聽了心里一沉，大學又不是中學，哪來那么多作業(yè)？我在電話里賠了一籮筐好話，她才答應(yīng)第二天晚上和我出去……

三

我現(xiàn)在努力回想，嘗試著去打撈六年前的那場記憶，但我真的有些力不從心。時光的流逝讓記憶變得漫漶不清，我想我可能永遠也不能還原真實的記憶了。不過我的記憶再支離破碎，我都不會忘記那個晚上的情形……

你可以想象，當李艾答應(yīng)我出去的時候，我的心情該有多么快樂。整整一天，我都在喜悅和期盼中度過，我甚至已經(jīng)開始憧憬我們以后的生活了，我們可以一起去上課，一起出去旅行……想到這些，我的臉忍不住紅了。

正因為有這樣的念想，那天白天我心情很好。但我哪里知道，我的快樂是暫時的。晚上，我和李艾先去了一家牛排店。我們各點了一份牛排，覺得不夠，又點了一些時髦的糕點和飲料。老板人挺好，笑瞇瞇地過來對我說，小伙子你好，謝謝你們光顧我們店，今天是小店一年店慶，我送你們兩杯紅酒，祝你們兩個有情人終成眷屬。我心一凜，問他，你怎么知道我們是男女朋友？老板笑了笑，很有經(jīng)驗地說，我從你的眼神就看出來了，你挺喜歡這個姑娘。我被說中心事，頓時有些尷尬起來。但李艾低著頭，沒有答話。這種氛圍給我了一種她默認的感覺，我的心情突然好起來。我對老板說了聲謝謝，舉起酒和李艾互碰了一下，各自抿了一口。

吃完后，我們從店里出來，到了街上。遠處大雁塔的燈光清晰明亮，把這座千年古剎照得熠熠生輝。我笑著說，今天吃得很舒服呢。嗯，她抿嘴微笑了一下說，不止吃得舒服，說得也舒服呢。我們沿著大路走了幾步，我猶豫了一下，突然說，時間還早呢，要不我們?nèi)ゴ笱闼匆魳穱娙?？李艾停住了腳步，馬上覺得這是個不錯的主意，說，好啊。

到達大雁塔廣場已經(jīng)是八點十分，廣場上黑壓壓的全是人。我們四處張望著，嘿嘿，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空的臺階。我們緊了步子朝那兒走去，待站定后，覺得這個位置真不錯，可以輕而易舉地把整個噴泉廣場裝進眼眶。不久，廣播里突然多出一個聲音，說噴泉馬上就要開始了，我們都靜了心等著。不一會兒，廣場上的燈光突然亮了，緊接著，一陣輕飄飄的音樂從喇叭里飄出來。緊接著，人群中就發(fā)出陣陣尖叫，說，出來了出來了，我們趕緊往下一看，果然看到水池里開始慢慢地向上冒出水來，很快，這些水越來越大，越來越高，隨著音樂有節(jié)奏地跳躍著。我和李艾都很興奮。后來，一支曲子結(jié)束了，又出現(xiàn)了另一支曲子，這時我聽清楚了，是《梁?！罚曇敉ζ嗝赖?，把我弄感動了。

周圍的人群開始騷動，不少小孩跳進噴泉的水池里打水仗。我偷偷瞧了眼李艾，她正在閉眼聽著，淺黃色的燈光落在她的臉上，露出了溫暖的輪廓。那一刻，我的心顫了一下，呼吸也慢慢亂了……過了一會兒，我讓自己穩(wěn)住神，然后深吸了一口氣，突然把一只手向后伸去，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

這是我第一次拉李艾的手，當我們的手一接觸，我的心立刻激動得抖了一下，但這激動只維持了幾秒鐘就消失了。李艾愣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把手從我的手心收了回去。我心一涼，臉上的肌肉一下僵住了，呆呆地看著她。李艾看了看我，低聲說，你這樣做不值得。停了會兒，又說，都是我的錯呢，今晚我不該和你出來，給你造成了一種錯覺。李艾還說，方方，對不起，我知道你現(xiàn)在很難受，但感情真的是不能勉強的，況且……我已經(jīng)有喜歡的人了。李艾后來還說了些什么，但我的腦子很亂，什么都沒有聽進去。后來，她輕輕地嘆了口氣說，我們回去吧。

我知道，我的夢碎了。我沒做任何挽留，后來的時間里，我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小學生一樣低頭走在她后面。已經(jīng)是寒冬的十二月了，天灰蒙蒙的，街上的風吹得人牙齒打架。我把李艾送到宿舍樓下，她回過頭看了看我失神的臉，似乎想說什么，但動了動嘴唇又把話咽了回去。終于，她進去了。我傻傻地站在那里，我的眼前浮起了一層霧，緊接著，一股溫熱的淚水從眼眶里跑了出來。

那晚一回到宿舍，我就把自己扔到了床上。我在被窩里哭了很久。這是我第一次勇敢地向一個女孩示愛，做夢都沒想到上天會跟我開這么一個玩笑。

四

談了戀愛的李艾突然漂亮起來了。以前，她的穿著是很隨意的，現(xiàn)在她開始有意識地豐富自己，運作自己，效果立馬就出來了，看上去就不一樣了。不管我承不承認，她的這種狀態(tài)確實刺激到了我，我每次看到她，都像在傷口撒了把鹽。可是我又忍不住要想她，不管我怎么勸自己，我都騙不了自己。

那段時間，我經(jīng)常把手機抓在手心，一有動靜，心里就想著是不是李艾的短信。有一次上課的時候，我的手機突然響了，我一個激靈，手磕到了課桌上。由于我的動作幅度挺大，全班同學都驚愕地看著我。正在講課的老師也愣了一下，怒氣沖沖地瞪著我說，你想干什么！我先是驚得說不出話，然后一股不知哪來的勇氣鼓舞了我，我從座位上站起來，在眾目睽睽中向外走去，一股腦兒跑到宿舍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淚流滿面。

一個人心情不好的時候，總想干點出格的事兒，那段時間我還學會了喝酒。我經(jīng)常出入于學校的小賣部，然后找一處安靜的地方把自己灌醉。記得那是一個下雨的晚上，我一個人在家屬區(qū)的墻邊喝酒，回來的時候宿舍樓下的門已經(jīng)關(guān)了，我只好去爬鐵門。突然，遠處有人大喝一聲，干什么！給我下來！我一驚，整個人僵在那里。接著，幾束強光在我的臉上亂晃，他們把我當小偷送到了保安室。事實上，這些事情只是一些插曲而已。

總之，透過歲月的帷幕，我的眼前再一次浮現(xiàn)出那些熟悉的場景，我清晰地看到一個十九歲的男孩，他憂郁、悲涼、暗自神傷地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胸中翻騰著一條洶涌的河流。多年后的今天，我再一次在記憶的道路上和他重逢，回想起當初那段被愛情折騰出眼淚的幽暗歲月，不禁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很多時候，你不得不相信人的記憶是有選擇性的。時光把那些無關(guān)疼癢的記憶淘去，而那些生命中最絕望的細節(jié)，卻依然堅如磐石地存在著，時不時地提醒你，你是個有傷的人。

那一天，我把頹廢的心情帶回了宿舍。我心情不好，常常坐在那里不開口，即使開口也總是唉聲嘆氣。舍友們對我既哀其不幸，又怒其不爭。方方，你不能再這么墮落下去了！一天，舍友趙無涯突然對我說。他睡在我的上鋪，平時說話老梗著脖子，好像全世界都對不起他。

靠，我墮不墮落關(guān)你屁事？我沒好氣地說。

怎么不關(guān)我事了？你丫天天蔫了吧唧的，往小了說，影響了我的心情，往大了說，嚴重地影響了我們宿舍的整體形象。你這樣讓我們怎么出去泡妞？趙無涯朝空中噴了一口煙，向我挖苦道。

靠，你別搞得自己跟情圣似的，我看你也就嘴巴厲害。

趙無涯說，我怎么就嘴巴厲害了？我泡了那么多妞，我怎么就嘴巴厲害了？

我說，你別扯淡了，你天天說自己泡妞，哪次讓我們見過？吹牛也不打打草稿！趙無涯急道，你不要亂說，你沒看見不代表別人沒看見，不讓你看見，是怕你受刺激。我被趙無涯絮絮叨叨地說煩了，忍不住說，你厲害你厲害，你厲害就不要讓人打得鬼哭狼嚎！——趙無涯有一次在教六上選修課，盯上了一個外語系的女同學，感情一下爆發(fā)了，那么摳門的人，居然舍得花錢請她吃飯。結(jié)果剛扒拉幾口，就沖進來一個男的，二話不說，一把揪起趙無涯的衣領(lǐng)，揚言要讓他的下半輩子在輪椅上度過。趙無涯的臉一下綠了，哭腔都快出來，要不是邊上的人及時相救，恐怕早就血灑餐館了。這事后來經(jīng)過眾人的添油加醋，早已成為文學院學生茶余飯后的保留項目。

果然，一提到這事，趙無涯的臉就很難看，他瞪著牛眼道，我靠，現(xiàn)在連你都可以教訓(xùn)我了。形勢一下子逆轉(zhuǎn)了過來，我幸災(zāi)樂禍道，真的，你是該好好反省反省了。趙無涯道，反省個屁，你知道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的道理嗎？我告訴你，我只是偶然失手而已，權(quán)當是做了一次練習。我說，你不要這么搞笑好不好？你是什么人我還不知道，我還沒見過練習了這么久，還沒什么動靜的人。趙無涯聽了很不害臊地說，方方呀，這你就不懂了，天天泡妞誰受得了啊，再說了，女人這東西我是寧缺毋濫，總不能看到什么就往籃子里扔吧？你說是不是啊？我不知道大家對趙無涯這種人怎么看，按我的理解他就是個裝逼犯。對付這種人，你必須狠狠和他抬杠，否則你越退讓他越是膨脹。

五

日子照樣流轉(zhuǎn)，轉(zhuǎn)眼到了那年的夏天。那年的夏天特別熱，脫光衣服什么都不干還要大汗淋漓。屋外的陽光像無數(shù)道利刃從天空射出。我們像一群被打蔫了的逃兵龜縮在宿舍里，像狗吐著舌頭一樣呼吸炎熱的空氣。

我下定決心讓自己的心靜下來，又開始了泡圖書館的日子。此后一段時間，我喜歡上了寫小說，沒日沒夜地設(shè)計一些素不相識的人的命運。這樣的文章寫多了，偶爾也能發(fā)表一些，它們讓我覺得自己的努力沒有白費。

一切似乎都在好轉(zhuǎn)。我的生活又開始充實起來了。

緊接著，期末考來臨，使我們懶散慣了的神經(jīng)又開始緊繃起來。這期間，自習室里的座位競爭開始進入白熱化，大家像春天發(fā)情的野貓一樣紛紛出動，去尋找座位，連那些平時以床為家的同學也開始過上了早出晚歸的生活。

期末考持續(xù)了兩周，我很疲倦，仿佛把一個夏天的精力都預(yù)支了?？荚嚱Y(jié)束后，當終場的鈴聲響起，校園里頓時就像炸開了的蜂窩，大家都紛紛涌出考場，互相慶祝這萬惡的考試終于落下了帷幕。緊接著，校園里開始掀起一陣返鄉(xiāng)潮，不少同學都踏上了回家的旅途。兩天后，偌大的校園就像被洗劫一空，白天出去基本看不到人，道路上只剩下蝸牛在爬。我在無所事事中又過了幾天后，從一個老鄉(xiāng)口中得知李艾已經(jīng)提前回家，覺得空落落的，于是也收拾行李，悶悶不樂地搭上了回家的車。

那年的暑假沒什么特別的，照例是過得大雅大俗。等這一年的暑假過去，我們浩浩蕩蕩地殺回學校時，已經(jīng)是大三的學生了。進入大三后，學校對我們的培養(yǎng)改變了模式，由大雜燴似的文科基礎(chǔ)教育轉(zhuǎn)向了專業(yè)培養(yǎng)，相應(yīng)的，我們也要從老校區(qū)搬到新校區(qū)。這意味著我們終于可以擺脫放養(yǎng)的局面，成為中文系的真正傳人。當然，這也意味著我們即將和老校區(qū)說拜拜了。

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祀x開那幾天，老區(qū)的廣播里經(jīng)常放離別的音樂，聽得人十分傷感。一股強烈的離愁使我更加懷念在老區(qū)的日子，我每天都戴著耳機流連在學校的各個角落，看到曾經(jīng)光臨過的草坪和石階，不禁悵然若失。哦，這承載了我太多記憶的老區(qū)！

在做足了前戲之后，我們終于迎來了人生中最大規(guī)模的一次遷徙。學校的馬路上堆滿了我們的大包小包，乍一看仿佛在進行一場大規(guī)模的防空演習。由于人數(shù)太多，學校安排我們按院系分批轉(zhuǎn)移。這樣，等到搬遷真正開始的時候，什么貨車呀，面的呀，小轎車呀，全都上來了，場面混亂而盛大?？傊?，這是一段十分忙碌的時期，不是今夜無眠，是夜夜無眠……

我一忙碌，腦子就少轉(zhuǎn)了幾圈。但這種忙碌只是暫時的，一閑下來，我又會想起李艾，我想問問她的東西是不是整理得差不多了？需不需要我?guī)兔?？去新校區(qū)后住哪兒？好幾次我都差點拿起了電話，但很快又放下來了，是啊，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需要我了……我又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搬到新校區(qū)后，經(jīng)過短暫的適應(yīng)期，很快，大家該睡覺的睡覺，該吃飯的吃飯，該逃課的逃課，該泡妞的泡妞，生活繼續(xù)有條不紊地向前。

這一年，以前針插不進的課表忽然空了出來，課余時間一多，我們便手癢得不行，一下課就去打籃球。記得那一年，詹姆斯在東部決賽對陣活塞的最后幾分鐘里，屢屢像坦克車一樣沖擊籃下，如入無人之境。狀態(tài)之勇，唯有籃球之神方可匹敵。最后，憑借他砍瓜切菜般的得分，騎士隊得以歷史性地闖入總決賽。這段蕩氣回腸的表演后來成為詹迷心中永恒的記憶，我記得，我當時興奮得嗓子都快喊啞了。

方方，等一下我們要和歷史學院打友誼賽，你有沒有興趣參加？一天課后，三班的體育委員李壯壯問我。我點了點頭，下課后飛快地跑回宿舍換上球衣，早早地來到了籃球場。比賽還沒開始，場邊就已被啦啦隊占領(lǐng)，這讓我們心中一凜，暗暗下定了必勝的決心。比賽一開始，那些喜歡出風頭的家伙，就跟打了雞血一樣，紛紛開始投籃表演。我作為一個中鋒，基本上摸不到球，大部分時間都跟在他們后面做折返跑。有那么一下，我眼前一亮，突然發(fā)現(xiàn)李艾不知什么時候站在場邊。我腦子一熱，手心開始冒汗。

我努力不讓自己分心，但她的身影卻在我的腦海里亂晃，我忍不住想，她是來為我加油嗎？還是為自己的學院加油？就在這種疑惑中，我錯失了好幾個籃板，這讓我懊喪不已。最后，在距離比賽結(jié)束只有十幾秒的時候，雙方再次打平，最后一球的球權(quán)掌握在我們手上。李壯壯趕緊叫了一個暫停，重新布置戰(zhàn)術(shù)。王豪說不用想了，把球交給隊長！孫小棟等人也附和著說對，投進算他的，投不進算我們的。他們都同意，我就更沒理由不同意了，于是我們互相擊了一下掌，重新回到場上。

激動人心的時刻終于來臨了。裁判示意邊線發(fā)球，我把球傳給李壯壯后，迅速跑到籃下，時刻準備拼搶前場籃板。時間一秒秒地流走，李壯壯在三分線外不緊不慢地運球，兩眼死死地盯住前方，準備把時間壓到最后。球在他的兩腿間穿梭著，突然，他一個箭步向籃下沖去。對方?jīng)]料到他會突然啟動，一下讓他突了進去，只有中鋒非常具有奉獻精神地補防了上來。我在心里為李壯壯捏了一把汗，他會硬生生地頂上去嗎？但李壯壯卻沒有死沖，而是在靠近對方的一剎那倚住了他的身體，然后順勢來了個陀螺轉(zhuǎn)，把球傳給了我。我一個激靈，來不及多想，馬上奮力起跳，在空中躲閃著把球投了出去。皮球畫過一道短促的弧線穩(wěn)穩(wěn)地掉進了籃筐。我沒想到這場比賽居然會以這樣的方式結(jié)束，激動得仰天長嘯。

隊友們紛紛跑過來和我相擁。這種感覺真是爽透了。我透過眼角的余光，發(fā)現(xiàn)李艾也在為我吶喊，內(nèi)心突然有種打翻五味瓶的感覺。那一刻，我多么想沖到她面前，哪怕只是和她說一句話。但我做不到，我是一個矛盾的人。

一會兒人群都散了。大家一邊走一邊意猶未盡地回顧剛剛的比賽，只有我心神不寧?；氐剿奚幔蚁蛲鹾澜枇藗€打火機，獨自到陽臺上抽煙。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我拿出手機，發(fā)現(xiàn)是李艾的電話。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接了起來。

喂，誰??？我心里一陣狂跳，但說出來的話卻變成了這樣。我對自己恨鐵不成鋼。

是我。李艾說，她的聲音很響，聽上去有點興奮。

你是誰?。课业目跉夂苡?。

怎么，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嗎？

哦……是你，有事嗎？

你干嗎啊，沒事就不能給你打電話嗎？

哦……也不是……我有點語無倫次。

哈哈，瞧你慌的，真是的，不和你瞎貧了。說真的，剛剛看到你打籃球了，真帥。

哦，謝謝……你打電話就是告訴我這個？

對啊，難道這還不夠嗎？

哦……那沒事我掛了。

說完，我不等她回話，就匆匆掛斷了電話。不知怎么，此刻我的內(nèi)心突然感到一陣沮喪。我知道自己的醋勁又犯了，我怕自己再多接一分鐘，就要被一股徹頭徹尾的醋意所淹沒?？墒呛芸欤矣譃樽约旱呐e動感到后悔，我是多么想和她說話啊，哪怕只是一小會兒，都能讓我回味很久。

哦，那天我的心情糟透了。

六

從北京學習回來后，輔導(dǎo)員突然宣布，要在文學社搞一次干部重組。這個消息一出來，文學院里看似風平浪靜，實際上大家都心懷鬼胎，各自打著小算盤。有真正喜歡文學、想借這個平臺豐富自己的，也有懷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想趁機從中撈點好處的?？傊?，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比如趙無涯就對創(chuàng)作毫無興趣，但他卻對這些位置虎視眈眈，因為這個頭銜可以讓他人模狗樣地出現(xiàn)在各種場合，從而增加泡妞成功的概率。

想當文學社干部的方法是很多的，有以逼人的才氣當選的，也有以強大的交際能力當選的，如果你這兩樣都沒有，那就要費點心思好好想想了。趙無涯想上位絕不能靠才氣，因為他根本就沒什么才氣，你說他有腳氣倒有可能。那么，他有什么交際才能嗎？也沒有。一般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像趙無涯這樣的人要當什么文學社干部，除非文學院的人死光了。但如果我們都這么想，那就大錯特錯了，因為我們用的是一般人的思維，而趙無涯根本就不是一般人。

怎樣才能當選文學社干部？一天閑聊時，趙無涯突然向我提出了這個問題，我想了一下說道，要有一定的文學才能，比如會寫小說、散文，最不濟，也要有幾首拿得出手的詩歌。趙無涯聽了沉吟一下問道，除了這些，還有別的嗎？我說，那就要看你和輔導(dǎo)員的關(guān)系硬不硬了，硬了，就能抄近道上位。趙無涯好像突然開了竅，說，哦，我明白了，是不是傳說中的拍馬屁？我頗為欣賞地點點頭，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說，你……孺子可教也。

不可否認，趙無涯具有這方面的潛質(zhì)，就連此前一直為人所詬病的厚臉皮，也搖身一變成了他的先天優(yōu)勢。有一天輔導(dǎo)員在路上走，趙無涯突然在后面喊劉德華。輔導(dǎo)員停住腳步，問什么劉德華？趙無涯故作驚訝道，是您哇劉老師！我剛剛在您后面，差點把您錯認成劉德華。輔導(dǎo)員有點哭笑不得，我和劉德華長得一個天，一個地，怎么像得起來？趙無涯聽了搖搖頭道，此言差矣，劉德華有您的性別，卻沒有您這樣的才華。輔導(dǎo)員聽了汗毛都豎起來，我相信他以前肯定沒聽過這么生硬而做作的馬屁。還有一次，輔導(dǎo)員來查寢，他只是輕輕咳嗽了一下，趙無涯就像被觸了機關(guān)似的，伸出手輕拍他的背說，劉老師，您怎么能對自己的身體這么不負責任呢？您要知道，您的身體不是您自己的！輔導(dǎo)員有點蒙了，說，我的身體不是自己的，難道是你的？趙無涯不慌不忙道，是您的，但也是我們的，為了我們文學院上上下下三百多號學生，請您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體！

馬屁拍到這個程度，算是拍到家了。最后，搞得輔導(dǎo)員也有點受不了了，大概他也意識到再這樣下去自己都快吐了，所以后來，他經(jīng)過再三權(quán)衡，本著對自己身體負責的態(tài)度，給了趙無涯一個副社長的職位。

本來我以為趙無涯這種做法只是嘩眾取寵罷了，不料居然讓他得逞，我有點傻眼。趙無涯新官上任后，整天在宿舍里耀武揚威，開口文學社，閉門文學社，好像文學社是他家開的。我實在聽不下去和他頂了幾句，他就說，你是不是妒忌我？我承認我心理陰暗，我主要是嫉妒。其實對于這個位置，我的認識和趙無涯一樣深刻，也做好了發(fā)動進攻的準備，只是因為害怕失敗而遲遲沒有下手。

但運氣就像夏天的雨一樣，說來就來。那天輔導(dǎo)員叫我過去的時候，我就知道有什么事要發(fā)生了。他先是問了我的近況，然后又問了我的創(chuàng)作，實際上都是為最后讓我出任社長做準備。這是我夢寐以求的位置，當輔導(dǎo)員說出這個決定的時候，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好像心里有一塊石頭落了地。但我盯著他的眼睛，遲疑了好幾秒，才裝作勉強答應(yīng)。由此我也意識到自己是個惡心的人，當我得不到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翻江倒海，以為自己是普天下最懷才不遇的人，而當我得到的時候，我卻熱衷于假惺惺地表演。朋友們，你們是否也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

七

趙無涯知道我當了社長的消息后，臉都綠了，好像我扒了他家祖墳，其實這里面最沒有資格生氣的就是他。但他偏偏不這么看，他認為自己付出了那么多，現(xiàn)在卻被我壓在了腳下，想想就來氣。但輔導(dǎo)員就是信任我，就想重用我。

文學社的事倒也輕松，就是每學期編一本雜志，此外也沒別的事兒了。討厭的是趙無涯。他對自己的工作相當?shù)闹匾?，凡是不符合自己口味的稿子，一律槍斃，搞得下面民怨很大。我忍不住對他說，人家來投稿又不是來投毒，你的態(tài)度能不能好點？趙無涯說，方方，怎么說我們現(xiàn)在也是管理人員，管理管理，你不管誰理你？我怒道，靠，你丫官癮那么大，我們這里廟太小了，容不下你。趙無涯急道，方方，你怎么能這么說我，我當這個副社長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是不是想過河拆橋？我見趙無涯越說越傻了，不想和他扯下去。但雜志要做好，沒有稿件不行，但很多作者都被趙無涯惹煩了，發(fā)誓不再投稿，要想湊足篇數(shù)，只能擴大征稿力度了。我說，實在不行，就招個美工吧。趙無涯說，招美工干什么？我說，還能干什么，做海報啊。趙無涯想了想，只好同意。

我們做了一份納新啟事，貼在食堂門口的宣傳欄上。這里每天人來人往，看的人多。果然，才不到兩天，就收上來十幾份表格，這大大超出了我們的預(yù)期。接下來就是挑選。由于我們只需要一個美工，這種十里挑一的工作讓我們有一種不真實的幸福感。但我還是把問題想簡單了，這種招聘和選女朋友一個道理，青菜蘿卜各有所愛，想找一個皆大歡喜的，簡直比登天還難。我和趙無涯選來選去，結(jié)果不是我否他，就是他否我。我們誰也說服不了誰。

可是突然，我發(fā)現(xiàn)趙無涯已經(jīng)換了一副表情，他的眼睛瞇成一條縫，簡直要掉進照片里去了。他朝我揮揮手說，這個錢笑笑不錯。我說，哪里不錯？趙無涯說，眼大膚白，胸也不錯。我看不慣他這副猥瑣的樣子，道，這些都沒用，關(guān)鍵還是要看專業(yè)。趙無涯道，專業(yè)不好我能這么說嗎？你看仔細了，錢笑笑，物理系，光專業(yè)獎學金就拿過四次了，絕對差不了。我把錢笑笑的申請表拿過來看了看，還真是，于是點了點頭，說，行了，就她吧。

錢笑笑就這樣出現(xiàn)了。兩天后，她來報到的時候，著實讓我們吃了一驚。那天她穿一件碎花連衣裙，中間用一根腰帶狠狠地煞進去，腰顯得又細又長。趙無涯看得眼珠都不會打轉(zhuǎn)了，似乎要把錢笑笑的衣服看破為止。錢笑笑被看得有點尷尬，羞道，怎么，我走錯辦公室了嗎？趙無涯這才如夢初醒道，沒走錯沒走錯。錢笑笑嗔怪道，那你還不快給我介紹一下。趙無涯指一指我，搶先道，那誰，李平方，我們文學社最負盛名的猥瑣男。我說，你能不能正經(jīng)點，我不喜歡被人這么介紹，尤其是在一個漂亮的女生面前。錢笑笑一聲尖叫，哇！你就是李尋歡？我以前聽說過你耶！我有點受寵若驚道，怎么，我的名氣有這么大嗎？錢笑笑笑得意味深長，哈哈，李尋歡誰不知道呀？——的確，有段時間我用這個筆名在校報上發(fā)過幾篇文章，沒想到她還真看過，這讓我忍不住一陣興奮。

錢笑笑是個很外向的女生，和她說話很輕松，沒多久，我們就混熟了。趙無涯見我們越說越熱乎，心里有點不是滋味，我明顯感到他在旁邊悶悶不樂。他瞅了一個空當，插進來酸溜溜地說，我打斷一下你們好不好，再說下去天都要黑了，我們還是趕緊商量一下海報的事情吧。他這樣一說，我和錢笑笑都有點尷尬，一時又找不出理由反駁他，只好按他說的辦。

錢笑笑學的是物理，但她對繪畫也很感興趣，雖然之前沒有做過海報，但一做，就很出彩。我看她上手這么快，索性連雜志的排版和配圖都交給她。這樣錢笑笑就成了我們文學社的大忙人，經(jīng)常要跑過來和我商量雜志的問題。每當這種時候，趙無涯都會豎起耳朵，像盯賊一樣盯著我。我知道，這個鳥人肯定以為我和錢笑笑搞到一起了，但其實我還沒隨便到這種程度。

我和錢笑笑接觸了一段時間，發(fā)現(xiàn)她其實并沒有那么簡單，比如她在交往方面就很雜，一會兒和這個男的吃飯，一會兒和那個男的看電影，沒個消停的時候。這點趙無涯也有所發(fā)覺，這家伙每次看到錢笑笑出去，總是苦著臉，如喪考妣一般。有一天他對我說，怎么我發(fā)現(xiàn)錢笑笑每天都出去？我幸災(zāi)樂禍道，恭喜你，答對了。我的話音剛落，趙無涯就哼了一聲，惡狠狠地罵道，操，這些賤男！我怪笑一聲道，你是不是嫉妒？趙無涯也覺得自己剛剛有點失態(tài)，嘴硬道，我沒事，我承受得住。我說，你說實話，你是不是喜歡錢笑笑？趙無涯的臉上瞬間閃現(xiàn)出猥瑣的表情，接著，他像一只搖尾乞憐的狗，咽了咽口水道，方方，既然你都知道了，以后就不要和我搶了，就當是可憐可憐我。

靠，這個猥瑣的人，一心以為天下人都跟他一樣猥瑣。

八

在新校區(qū)，我經(jīng)?？梢钥吹嚼畎?，她的臉上永遠是一副沒心沒肺的表情，當然你也可以說那是一種戀愛中的女人幸福的表情。她和我一樣，喜歡在午后踱步，然后在路過奶茶店的時候買一杯酸奶。好幾次，我都看到李艾在那里買東西，而她的男友則跟一只寵物似的尾隨在她后面。我愣愣地看著，臉上好像挨了一耳光，火辣辣的。這說明我心里還是放不下她。

有一天，我看見李艾獨自走進了那家奶茶店。我站在街角猶豫了幾秒鐘，確定她是一個人后，我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奶茶店的門口人來人往，誰也不會注意到我在暗暗地觀察她。我瞅準一個機會，搖晃著身體朝她走去，像是無意中的一次偶遇。

方方？怎么是你？你什么時候來的？李艾突然看見我，驚訝道。她今天穿一條白裙，看上去很天真。我看到她，一股柔情與苦澀油然而生，但跑到嘴邊的話卻變成了，怎么不能是我？這家店又不是你開的！

哦，我不是這個意思，她的臉騰地紅了，說，我是說，我沒想到會在這里碰見你。聽得出來，她的話里明顯多了一種成分，對，是小心翼翼。這讓我的心里跑出一股失落。

我倒是經(jīng)?？吹侥?，只不過入不了你的法眼罷了。我有點氣餒地說。

哎，你這人真是的，說話老愛拿刺蜇人。

哦，謝天謝地，她終于開始擠對我了，就像我們當初在一起時那樣。我心里一陣欣喜，覺得特別親切，這預(yù)示著我們之間的冰凍正在慢慢融化。

不敢不敢，你是有夫之婦，我哪敢隨意開你的玩笑！我趁熱打鐵道。

你不要瞎說……她有點尷尬，這讓我開始后悔剛剛的玩笑有點草率了。

哦對了，我聽說你有女朋友了？她突然話題一轉(zhuǎn)。

我的心一驚。他媽的，肯定是我和錢笑笑一起的時候被她看到了。這什么世道！好事不上門，壞事傳千里，我屁都吃不著卻沾了滿嘴毛。

你聽誰說的？我問她。

哦，我都看到了呢，一個身材很棒的女生，我看你們經(jīng)常在一起，感情很好。我沒想到她用這么輕松的語調(diào)說出來，這說明，她對我和誰在一起，根本不在乎。她的這種冷漠加劇了我的難過。

那一刻，我對自己充滿了哀憫，再也沒有比我更傻的人了。我愣愣地看著她，一股痛意從喉管里涌了上來沖昏了我的頭腦，慫恿著我說，是啊，我已經(jīng)有女朋友了，她的身材很好，比你要好，我很愛她，我們都已經(jīng)打算去領(lǐng)證了！這下你滿意了吧？

我一口氣說了一大堆的瘋話，像是把壓抑了很久的苦水都倒了出來。然后，不等她回答，就轉(zhuǎn)身向外走去……

九

雜志在錢笑笑的策劃下，很快就有了起色，由原來的無人問津發(fā)展到時不時有人投稿的盛況。很多人都說我有能力，但我覺得不是，主要還是錢笑笑的宣傳做得好。一般人做海報有兩種，要么有美感，要么有內(nèi)涵，而錢笑笑則是兩者兼顧。這樣的海報，就是放到美術(shù)館也差不到哪里去，放在食堂門口就更不用說了，有時候吸引眼球還真靠這些。輔導(dǎo)員那天在晨會上點名表揚了我們，算是對我們工作的一種肯定。

晚上我們吃個慶功飯吧。一天下午，趙無涯充滿期待地對我說。

誰請客？我直奔主題。

這還用說嗎？當然是你請客。趙無涯理直氣壯道。

靠，憑什么要我請？我質(zhì)疑道。

因為你受表揚了啊。聽他口氣，好像請他吃飯是一件很天經(jīng)地義的事。

靠，你不是也受表揚了嗎？你為什么不請？我不服道。

方方，做人要厚道！俗話說，一將功成萬骨枯，你應(yīng)該出點血犒勞犒勞我們這些骨，這不算過分吧？趙無涯不知從哪搞來一套邪門歪理，恬不知恥道。

靠，這都是理由。你要是早說，我就不當這個社長了。我憤憤不平道。

方方，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你連這點小成本都舍不得付出，你讓我們以后怎么和你合作？

趙無涯越來越無恥了，我真拿他沒辦法。我說，你讓我思考幾分鐘。我在心里迅速地打起了算盤，兩個人是吃，三個人也是吃，添客添雙箸，不如做個順水人情，把錢笑笑也叫上。于是我就拿出手機，給錢笑笑發(fā)了個短信，問她晚上有沒有空，一起吃個飯。錢笑笑馬上回復(fù)，說好。這讓我既高興又心疼。我把手機往床上隨手一扔說，去吧，我先上個廁所。趙無涯感動道，這才像個爺們兒！

兩分鐘后，我從廁所出來，發(fā)現(xiàn)趙無涯正拿著我的手機在看。我說，你拿我手機干什么？趙無涯用賊眼看了一下我說，沒事，就看一下。我說，靠，你有病啊，沒事瞎看別人手機，這是侵犯我的隱私權(quán)。趙無涯道，我只不過看一下你的手機，又不是看了老婆，你急什么？我說，你他媽能不能留點口德？趙無涯聽了我的話，非但沒有收斂，反而冷笑一聲，露出難看的門牙，道，你還說我呢，李平方，我今天才發(fā)現(xiàn)你是個重色輕友的家伙，你是不是趁我不注意的時候給錢笑笑發(fā)短信，要是她不去，你就不打算請我了？趙無涯由于氣憤，嘴角邊習慣性地溢出了一些白色的泡沫。既然他都知道了，我就索性把話說透了，是又怎么樣？那你現(xiàn)在還要去嗎？趙無涯沒想到我會這么說，他愣了一下，說，方方，你不要刺激我，雖然我現(xiàn)在很不想和你出去，但我要是不去，豈不是中了你的激將法嗎？我是絕不會讓你省錢的！

十五分鐘后，我們到達校門口。雖是傍晚，天邊的那抹夕陽卻仍亮得刺眼，讓人有逃離的沖動。我提議我們坐公交去，但趙無涯執(zhí)意要打車，說哪有請女生吃飯坐公交的。我說，靠，你這點苦都吃不了，以后怎么出去混？趙無涯說，這都什么年代了，哪有那么多的苦讓你吃？我看你就是小氣！我說我小氣我小氣，有本事你不要吃我的！

我和趙無涯說的時候，錢笑笑一直在低頭玩手機，這時也插進來說，真受不了你們，多大的事，至于這么吵嗎？要是再過五分鐘公交車還沒來我們就打車。說話間，就有一輛公交車開過來了，我和錢笑笑一個箭步上去，趙無涯由于太胖，在車門口被幾個人擠來擠去，最后上來的時候已經(jīng)沒座了，只好臉色鐵青地站在過道里?？吹竭@個家伙這個熊樣，我笑著瞟了他一眼，幸災(zāi)樂禍。車子很快啟動了。由于心情好，我又忍不住多看了錢笑笑幾眼，她今天穿了一身緊身的衣服，尤其是胸前那里勒得緊緊的，露出一條深深的乳溝，視覺效果相當震撼。

車子經(jīng)過一個紅綠燈，猛一下剎住。錢笑笑突然發(fā)現(xiàn)我盯著她看，朝我瞪眼道，李尋歡，你干嗎老看我！我有點尷尬，急中生智道，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錢笑笑嘻一下笑了，道，流氓，明明就是你先看的我嘛。我腦子一閃，飄出一句話說，好了好了，既然你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我也就不瞞你了，剛剛我朝這邊看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林志玲坐這兒，你一轉(zhuǎn)頭我才認出是你。錢笑笑聽了撲哧笑出來說，你不錯啊李尋歡，哄起人來一套一套的。我越說越輕松，道，我真不是哄你，我這是真情流露，我這人有個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歡實事求是。錢笑笑又哧的一聲笑了，邊笑邊伸手戳我額頭，我把頭一閃，她便戳到了我的臉上。我順勢捉住了她的手，說，君子動口不動手啊。錢笑笑故作嬌嗔道，討厭，你是不是也經(jīng)常這么夸別的女生？我放開她的手，信誓旦旦道，沒有沒有，真沒有，我今兒是大姑娘上轎頭一次，不信你去問問文學院的師生。錢笑笑不愧是戀愛老手，她聽了我的話后馬上進入了調(diào)侃狀態(tài)，低頭笑著說，你把第一次給了我，我可承受不起啊。我立刻接過話茬說，這有什么，這個第一次又不是那個第一次。這個話題一深入，我和錢笑笑都有點不自然起來，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了。我在一剎那為自己剛剛的話感到后悔。好在過了幾分鐘，車子在老區(qū)那里停下，把我們像一口痰那樣吐了出來。

剛剛你們在說什么？趙無涯顯然對這個問題憋了很久了，一下車就拉著張驢臉問我。我說，沒事，就交流了一下學習生活。趙無涯將信將疑道，方方，做人要厚道！你是有過前科的人，要多體諒體諒我們這些光棍！一聽到前科這兩個字，我的臉色就很難看，我怒道，你他媽說話也不打草稿，我什么時候有前科了？趙無涯不依不饒，李艾啊，你不是和她搞過？我被激怒了，你腦子進水了嗎？搞是能亂用的嗎？再說我搞不搞關(guān)你鳥事！可能是我這句話把他嗆著了，他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么，只好緊走幾步到前面去了。

在錢笑笑這個事情上，我們之間鬧過很多次不愉快，每次我都狠狠打擊他，但朋友們不要誤會，我這么做只是出于對他的厭惡，我最看不慣的就是惡人得利，可以想象，要是趙無涯抱得美人歸，我的心里肯定很不是滋味。但我沒想到，這樣一來，我們?nèi)齻€人之間的關(guān)系就變得微妙起來。

十

我們?nèi)煷舐飞系挠逅愠燥?。剛進門，一股生猛的辣香就飄了出來，讓人忍不住打了幾個噴嚏。也許是香味讓我們忘記了剛剛的不快，我們的心情很快又被撫平了。此刻，就算是馬上要上刑場，我們也要先填飽肚子再說。

我們挑了張小方桌坐下。過了一會兒，服務(wù)生過來問我們點什么菜。趙無涯一把接過菜單，一口氣點了七道菜，這哪里是吃飯啊，簡直就是打劫。我按緊錢包提醒道，差不多就行了吧，浪費不好。趙無涯道，方方，再窮不能窮吃飯，這句至理名言你不會忘了吧？我對這種蹭吃蹭喝的無賴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趙無涯點完菜，突然又拍腦門道，差點忘了，這種時候怎么能少得了酒呢！轉(zhuǎn)過去又問服務(wù)生，你們這都有什么酒？服務(wù)生很耐心地說了一大串名字。不得不說，現(xiàn)在的餐館服務(wù)都挺周到的，什么酒都有。我注意到趙無涯在白酒那一欄停留了很久，我狠狠地朝他瞪了一眼，他這才在啤酒那一欄上勾了幾下。

點好菜后，我起身去找?guī)瑴蕚湎劝讯亲永锏拇尕浂记蹇?，好盡可能多地把錢吃回來。等我從里面放完水出來后，看到趙無涯正挨著錢笑笑說什么，錢笑笑像被捅了胳肢窩一樣咯咯直笑，看到我過來，突然停住了，因此我只聽到這個笑話的局部。錢笑笑意猶未盡道，你剛剛可惜了，沒聽到那個笑話。我不屑道，這有什么可惜的，不就一個笑話，我以前就寫這個的。趙無涯馬上問，你什么時候?qū)戇^笑話，我怎么不知道？我說，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蟲，你怎么會知道？趙無涯本是一個小肚雞腸的人，被我嗆了一句就懷恨在心。吃飯的時候，他突然冒出一句，方方，我今天看到你女朋友了。

當時我和錢笑笑正在討論某個明星的緋聞來著，她正咯咯地笑個不停，突然就被打岔了。他媽的，我最討厭這種人了。我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道，靠，我哪來什么女朋友？趙無涯說，李艾啊，以前你們不是天天在一起？我急了，說你他媽是不是吃錯藥了，你哪只眼看到我和她在一起了？趙無涯說，你們都好了一年多了，我們宿舍誰不知道？我的怒火一下躥了上來，朝他吼道，你他媽還有完沒完！我這么一吼，氣氛有點緊張了。錢笑笑出來打圓場道，你是不是有點反應(yīng)過激了，跟吃了火藥似的。我脾氣上來了，說你不懂別瞎摻和，他這人就是無恥！趙無涯說，你他媽說清楚了，我哪里無恥了？我說，這還用我說嗎？你名字叫無涯，無牙就是沒有牙齒，不是無齒是什么？我用自己的小聰明狠狠地反擊他，這是中文系慣用的小伎倆。趙無涯沒想到自己的名字居然還可以這么解釋，有點傻了，一時不知如何反駁！一旁的錢笑笑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說，你們快別講下去了，我肚子都要笑疼了！趙無涯見坡就下，故作不屑道，哼，誰想和他一般見識，笑笑啊，你要冷靜啊，千萬別被他的外表蒙騙了，沒事多留意留意我這種成熟穩(wěn)重型的。

很明顯，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再坐下去已經(jīng)沒什么意思了，大家都覺得興致索然。為了緩解這種尷尬的局面，我只好起身去服務(wù)臺埋單。我們從渝水香出來，錢笑笑看了看表說，才八點，回去有點早。趙無涯說，你說你說，你說干什么我們就干什么。我知道他還在惦記我的錢，不由得暗暗擔心，趕緊掐斷話頭說，回去吧，明天還有課呢。趙無涯好像故意和我過不去，說，著什么急，這個點公交都擠不上，還不如遲點再打車回去呢。這時錢笑笑也附和著說，是啊，難得出來一回，這么早回去多可惜。看樣子她的興致很高。趙無涯想了一下說，要不去嘉樂迪吧。這句話把錢笑笑的唱歌欲望一下點燃了，她說，去就去吧！

好不容易到了嘉樂迪，這是一家老店，設(shè)備都有點舊了。一進去，趙無涯和錢笑笑就爭著點歌，完全把我當成了空氣，我有點窩火。唱就唱吧，我也不差這一會兒，可是讓我憤怒的是，大約過了一個小時，趙無涯突然出去打了個電話，回來說自己突然有事先回去了。一聽到這個消息，我警覺道，就不能等唱完再回去？趙無涯搖了搖頭。我知道他在玩什么把戲，媽的，你不能不佩服他的演戲能力。我眼巴巴地看著錢笑笑，希望她也說回去，但她看也不看我，繼續(xù)在那里嗲聲嗲氣地唱。趙無涯一看這情況，立刻滾蛋了。這樣一來我毫無懸念地成了要付錢的倒霉蛋。說實話，學生時代，晚上出去K歌是很奢侈的消費，我?guī)е欢亲踊饸馊c了幾首搖滾?！稛o地自容》我剛吼了一句，錢笑笑就嚇了一跳說，你瘋啦，這么勁爆。我說，要的就是勁爆！錢笑笑看我一眼，哧哧地笑了，說，好，夠爺們兒，那我就陪你瘋吧！說完，也拿著話筒嘶喊起來。

我和錢笑笑干唱了一會兒，覺得還不夠盡興，索性把服務(wù)生叫來，點了一大箱啤酒，一邊唱一邊喝。這大概是我大學以來喝得最多的一次，我們在音樂和酒的狂歡中極度興奮，開始的時候是一口一口抿著喝，后來索性吹瓶，這樣過了不久，我的肚子就飽脹得難受。緊接著，酒精開始慢慢地發(fā)揮作用，我的頭腦一會兒清醒，一會兒模糊。也許這樣的氛圍造就了奇妙的感受，有幾次，我和錢笑笑的頭有意無意地碰在一起，在包廂朦朧的燈光下，她的臉紅紅的，有一瞬間，我的腦中閃現(xiàn)出李艾的臉，這讓我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很快，我們便吻在了一起。也許是她先吻的我，也許是我先吻的她，誰也沒有余力去關(guān)心這些。

那晚我們時而喝酒，時而接吻，第二天早上在KTV里醒來的時候，從身體到內(nèi)心都極度疲憊。

十一

我剛進門，趙無涯就從背后猛一把揪住我的衣服，嚇了我一跳。鬼知道他什么時候站在那里的。他陰陽怪氣地問我為什么徹夜不歸，威脅我如果不能做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他就要把這件事上報給輔導(dǎo)員，讓我吃不了兜著走。我不想搭理他，敷衍道，唱歌唱累了，就在包廂里睡了。趙無涯的臉上瞬間閃現(xiàn)出一副悲痛的表情，道，你確定你們沒有去開房？我沒好氣地說，靠，你別這么猥瑣行不行，你以為我是你，滿腦子都是床上的事情。趙無涯似信非信，緊緊地盯住我，恐嚇道，最好沒有，否則就別怪我不客氣了，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不知怎么，他這么一說，我好像真做了什么對不起他的事似的，心咚咚直跳。我用最后一點力氣爬到了床上，然后一把拉過被子蓋住了臉。只覺得自己渾身都被掏空了，一陣微風就可以把我吹倒。我在黑暗中沉沉地嘆了一口氣，然后，一股強烈的睡意襲來，將我裹挾而去。

醒來的時候已是五點多。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句話反過來也是一樣。在夢里，錢笑笑一直在追我，我無處可逃，就鉆到了床底下，她伸出手一把捏住了我的腳，嘴里爆出陣陣大笑，我急得滿頭大汗，一邊拼命往里縮，一邊大聲喊叫，這讓我驚出一身冷汗。

我呆坐在床上，覺得這不是一個好兆頭。起身穿衣服，發(fā)現(xiàn)宿舍里空空的沒有人。我?guī)祥T，往食堂走去。食堂正好開飯，我打了飯，找了一個偏僻的角落坐下，一邊吃一邊整理昨晚的頭緒。一抬頭，看到錢笑笑赫然站在眼前，我心里咯噔一聲。真是怕什么來什么。

怎么來吃飯也不叫我？她朝我輕松地一笑，端著盤子在我旁邊坐下。

我……剛從宿舍里出來。我支支吾吾，心里咚咚直跳。

是嗎？那這次暫且饒了你，以后不要忘了哦。錢笑笑說著，給我一個溫柔的眼神。

為什么？我的心跳越來越快，掙扎道。

什么為什么呀？我們都那樣了，這不是應(yīng)該的嗎？

我們……怎么了？我垂死掙扎。

李尋歡，你是不是在裝傻？昨晚在KTV你不是吻了我？

天啊，她還是說了出來。典型的理科生說一不二的思維。

我……有點喝多了。

你這人怎么這樣，自己做的事情都不敢承認，我真是看錯你了！

靠，你們女人怎么這樣，吻一下怎么了？又不是找不到男朋友了！

啊，你怎么能這么說！你你你！錢笑笑一急，眼淚出來了。天啊，這還是我認識的錢笑笑嗎？她一副為情所困的小女人模樣，與她平時的為人處世判若兩人。這讓我心里一顫，有一種感動的感覺。

我根本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我心一軟，委屈道。

那你想怎么樣？她淚眼婆娑地看著我。

我們……還是像以前一樣吧。我有些發(fā)虛。

你怎么這樣……你是不是對我沒感覺？錢笑笑剛止住的眼淚又冒出來，楚楚動人。

也不是吧。我吞吞吐吐。

那你就是對李艾念念不忘！錢笑笑突然道，我感到她的目光在我的臉上銳利地劃過。那一刻，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了李艾的臉，可是這張臉很快就被一種傷心和落寞所取代，那一瞬間，我的內(nèi)心掠過一種難以言表的情感，我咬咬牙道，我和她早就沒什么聯(lián)系了！

是嗎？那你現(xiàn)在喜歡我嗎？錢笑笑很緊張。

算是……喜歡吧。我的心在滴血。

你說的是真的嗎？

嗯。我點點頭。

十二

那個春天我的生活就像是遭到了一場洗劫。朋友們，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去形容這種感覺，自從我有記事能力以來，我曾做過無數(shù)的糊涂事，但我發(fā)誓沒有哪一件事情能和它相比。我現(xiàn)在越來越討厭自己的生活，它讓我心力交瘁。

與錢笑笑在一起是我大學時代的最大敗筆。在此我也奉勸各位一句，那就是永遠不要低估一場戀愛的成本，否則你會得不償失。錢笑笑是個很黏人的女孩，和她在一起我每天都疲于奔命，我真受不了。這樣的感情游戲太累了，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有自虐傾向。還有趙無涯。趙無涯自從知道我和錢笑笑在一起，整天黑著臉，好像和我有什么深仇大恨。這讓我捫心自問：我到底愛不愛錢笑笑？要是不愛，為什么還要占著茅坑不拉屎？我這樣做，到底對得起誰？諸如此類問題，讓我的心情愈加陰暗。為了躲避這種煎熬，我去圖書館更勤快了。

但躲得過初一，也躲不過十五。錢笑笑很快就發(fā)現(xiàn)我的小心思，她說，你現(xiàn)在吃飯也不陪我，上課也不陪我，哪里還像個男朋友的樣子！我看一眼她說，是不太像，要是陪你上課就像男朋友的話，那你應(yīng)該去找你的同桌。錢笑笑說，放屁，你這都是瞎扯淡，沒在一起的時候老往我身邊湊，還喜歡開一些黃色玩笑，現(xiàn)在追到手了就不珍惜了，你們男人怎么都這個德行！我說，你說話不要這么絕對好不好，我什么時候往你身邊湊了？她皺皺眉道，李尋歡，你不要在這里說風涼話，那天在KTV里是哪個王八蛋吻了我，還說喜歡我？我意識到這是個無法說清的問題，偃旗息鼓道，反正我現(xiàn)在不想和你吵，你如果真的喜歡我，就應(yīng)該尊重我的事業(yè)，我總不能像只狗整天跟在你后面吧？我以為這次爭論會到此結(jié)束，沒想到錢笑笑聽了之后睜大了眼睛，挑釁道，笑話，你能有什么事業(yè)？整天偷偷摸摸地待圖書館，拜托你以后找借口高明點。聽到這里，我的內(nèi)心一陣憤怒，我就是太單純了，喜歡文學又不是喜歡吸毒，偷偷摸摸干什么！我對錢笑笑說，你以后別打擾我創(chuàng)作！錢笑笑冷笑道，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你除了創(chuàng)作還會干什么！你別搞笑好不好，像你這種人，插上翅膀也就是個鳥人。你以為自己當個狗屁文學社社長就厲害了？告訴你，當初我也是閑著沒事才報的美工，現(xiàn)在干什么不比寫文章好？傻子才想要當作家！在錢笑笑這種膚淺的女孩眼里，文學真的就只是一種傻瓜的事業(yè)。我沒心思和她繼續(xù)扯下去，我說，也許你說得對，但我就想做一個傻子。我這么一說，錢笑笑反而一下子不知道該怎么接話了。過了幾秒鐘，她才有點恨鐵不成鋼地說，和你這種人在一起，我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了。

在我和錢笑笑的交往中，經(jīng)常會有比較精彩的對噴出現(xiàn)，我們都知道有個疙瘩橫在我們中間，就像一根魚刺卡在喉嚨上。有時候，我真想對錢笑笑說，我們分手吧！但每次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說到底她也是受害者。如果把這場鬧劇比作是一部戲的話，那我就是那個操蛋的導(dǎo)演，而她只是我扯進來的演員而已。因為這個，我對她一忍再忍。但誰都知道，強扭的瓜不甜。

和錢笑笑之間的最后一次對話發(fā)生在兩個星期后。那天她來找我，我以為是叫我出去吃飯，結(jié)果不是。她一見面就說，李尋歡，我今天心情好，你去給我買束花吧！我說，靠，花也能主動要？錢笑笑似乎料到我會這樣，她哼一聲說，行，李尋歡，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你可不要后悔！我說我后悔什么？錢笑笑說，哼，你不送，自然有人會送。我說，不會吧，你那么難伺候，誰會給你送花。錢笑笑冷笑道，你不要以為除了你就沒人給我送花了，告訴你，是趙無涯，趙無涯給我送了一束花，我都快被他感動了。我說，你說話也不打打草稿，趙無涯，送給你花？錢笑笑聽了輕蔑道，要不要我現(xiàn)在把花拿給你看？錢笑笑說話的表情很認真，這讓我有點意外，我忽然意識到這件事可能是真的。我回想起趙無涯最近的表現(xiàn)，總覺得有點不對勁，但又說不出哪里不對勁，就覺得他有點不敢正視我的眼睛，躲躲閃閃的。根據(jù)我對錢笑笑的了解，我知道她是個不甘寂寞的女生，我甚至懷疑我并不是她現(xiàn)在唯一的男朋友。現(xiàn)在我知道了，她并不是真的要我送花。說實話，此刻我的內(nèi)心沒有痛苦，也沒有憤怒，只是好奇這場鬧劇會怎么演下去。

錢笑笑愣了一下，突然柔聲說，李尋歡，我們不要鬧了好不好？我保證以后都不和你吵架了。我說，這不是鬧不鬧的問題。她問，那你是覺得我不好嗎？我說，也不是你不好，而是我們在一起不好，不合適。我知道這樣說傷害了她的感情，但我別無選擇。錢笑笑聽了若有所思，她看著我說，李尋歡，我現(xiàn)在知道你為什么不想和我出去了，你不就是怕被李艾看到嗎？不得不承認，這句話真是明察秋毫。我閉上眼睛點點頭道，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就沒什么好講了。這是致命的一擊，錢笑笑好像吃了炸藥，突然哇的一聲叫起來，李尋歡你這個流氓，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嗎，你這么沒良心，將來一定會被雷劈死，你這個騙子！王八蛋！她嘴里大聲喊叫著，又隨手操起一本書朝我扔來，我一個不注意，臉上被砸了個正著。這一切來得太快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像被搞傻了。等緩過神來，她已經(jīng)轉(zhuǎn)身跑開了。

回到宿舍，我看見趙無涯正坐在床邊抽煙。他看我一眼，尷尬地笑了笑。他媽的，這種人也會有心虛的時候。我們像兩個即將決戰(zhàn)的武林高手，一言不發(fā)地坐在那里，都等著對方先出招。后來，他實在忍不住了，就丟給我一支煙，試探著說，晚上我要和錢笑笑出去了，可以嗎？我說，可以可以，有什么不可以。他遲疑了一下，又說，那我以后和她公開地出現(xiàn)在學校里可以嗎？他越是這樣謹慎，我就越是惡心，我說你隨便吧，以后這樣的事情別問我了。趙無涯松了一口氣，伸出手高興地握住我說，謝謝你，方方。我厭惡地抽回手說，你別謝我，真的，我祝你們幸福。

和錢笑笑分手后，我走在熟悉的校園小路上。四月的秦城，天氣已經(jīng)漸漸轉(zhuǎn)暖，正是踏青出游的好天氣。我掏出手機給何小烏打電話。這個鳥人放了我鴿子。但他提到了李艾。李艾李艾李艾。我猶豫了一下，撥通了李艾的電話。電話打通了。

方方，是你？

李艾，我要告訴你一件開心的事，我和錢笑笑分手了！我在電話里大聲地說。

是嗎？這都值得開心？

是的，比中彩票還開心！

哦，那祝賀你！

謝謝！你晚上有空嗎？我說，我想請你吃飯！

哦？你已經(jīng)不討厭我啦？

是的，我已經(jīng)想通了！

那好吧！

放下電話，我在心里長出了一口氣。對我來說，只要能盡快地結(jié)束這場鬧劇，我的心情就很愉快。

夏天快要來臨，我的大學生活已經(jīng)接近尾聲，我不能讓自己留下遺憾。至于李艾，我不知道我們的未來會怎樣，但經(jīng)過了這么多事，我的內(nèi)心已經(jīng)變得足夠強大，以后不管怎樣，就像那首歌唱的，讓一切都隨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