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丹妮
日前觀摩香港焦媛實驗劇團演出的《阮玲玉》,最大的感受便是,文本中人物塑造的空洞與蒼白是演員的賣力表演所無法掩飾的。該劇采用北京人藝1994年演出本,人物設置與臺詞部分基本尊重原作,僅在舞臺提示部分因舞美設計不同而略作調整。
《阮玲玉》一劇以串場人物穆大師(穆天培)、紅孩兒(小玉)的視角切入,選取“被逼離府”“投考藝員”“初識唐文山”等阮玲玉短暫一生中的重要事件連綴而成。這一戲劇結構方式被形象地稱為“冰糖葫蘆式”,多為傳記話劇、影視劇改編話劇所采用。
“冰糖葫蘆式”話劇的編劇難點在于如何找到明確的“最高任務”和“貫穿動作”來串起散碎的情節(jié)段落,使得整部話劇有較強的整一性?!白罡呷蝿铡笔撬固鼓崴估蛩够硌蒹w系的核心內容之一。斯氏認為,劇場藝術的主要任務就是要在舞臺上傳達出作家的思想、情感,他的理想、痛苦和喜悅,我們將這個吸引著一切的任務,激發(fā)演員——角色的心理生活動力和自我感覺諸元素的創(chuàng)作意向的基本的、上要的、無所不包的目標稱作作家作品的最高任務。演員心理、生活動力奔向最高任務的積極的、內在的意向,稱為演員的貫串動作。最高任務要靠貫穿動作作為導向。演員需要能激起創(chuàng)作天性、激起創(chuàng)作者想象和自我感覺諸元素、激起演員本人心理生活動力的最高任務。而最高任務的來源,一是劇作家藏在劇作中的“意蘊”,二是導演在和演員的共同工作中整理、挖掘而來。
劇中,阮玲玉說服母親要去試鏡的時候,她說自己想做一朵“鐵性梅花”。這是阮玲玉對自己的期許,也可以視作角色塑造的形象的種子,這是非常可貴的。如果編劇能夠扣緊“鐵性梅花”做文章,展示阮玲玉嬌俏的外表下一顆冰清玉潔的心,我想這個角色會更加可愛和令人信服,而這一意象完全可以擴展為該劇的“最高任務” ——因為阮玲玉是一株鐵性梅花,所以她的死是為了自證清白。遺憾的是,編劇在第4場展示了這一意象之后,似乎是忘記了這朵“鐵性梅花”。而丟失“鐵性梅花”這一形象的種子的嚴重后果,是使得后續(xù)劇情發(fā)展寡淡、松散,進而導致阮玲玉的人物形象模糊不清。我看到的,是身著華服,手拿鱷魚皮包的阮玲玉,她拜金、優(yōu)柔寡斷,她通篇叫囂著自己苦、自己累,卻也只是停留在語言的層面,缺乏事件(激勵事件以及主人公的自我選擇)的推動。
激勵事件是觀眾認識角色、了解角色的最主要途徑。絕大多數的情況下,激勵事件是一個單一事件,要么直接發(fā)生在主人公身上,要么由主人公導致。那么,《阮》劇有沒有激勵事件呢?深究起來,該劇實際上是有的。這一事件發(fā)生在第14場,阮玲玉與唐文山婚禮前夕,張四達向阮玲玉索要錢財,并且告知已將唐、阮二人訴至法庭,訴唐文山拐帶良家婦女,訴阮玲玉拋棄親夫,與茶商通奸。劇中,在這一事件發(fā)生前,阮玲玉的生活尚算圓滿。論事業(yè),她是風頭正勁的電影明星,擁有大量的擁躉;論生活,她高床暖枕,衣食無憂,早已擺脫童年時期寄人籬下,依靠母親做傭人賺取微薄的薪水度日的艱難日子;論感情,她與唐文山濃情蜜意,正籌備婚禮。那么,這一激勵事件的發(fā)生,打破了劇情發(fā)展的平衡狀態(tài),應當對后續(xù)劇情的鋪陳造成轉折性質的影響,并且進而推動阮玲玉的行動。這個行動可以是積極的——阮玲玉與張四達以及張四達代表的丑惡力量做出努力抗爭,她甚至不惜放下明星的身段與尊嚴;這個行動也可以是消極的——阮玲玉在公眾人物、為人妻女等各種社會身份的重壓之下,不得不向張四達妥協(xié)。激勵事件將主人公推向某種困境,而困境中人物的自我選擇不僅是編劇塑造人物的有力手段,更是觀眾認識人物的有效途徑。但是,該劇在第14場草草拋出這一激勵事件之后,并沒有緊扣這一事件鋪陳劇情,而是急轉直下,至第15場便直接昭示結局——吞藥自盡。因此我沒有在舞臺上看到阮玲玉的“行動”與“選擇”,更不必說通過阮玲玉在這一事件中的自我選擇去進一步了解人物了。
“激勵事件”之后的劇情需要鋪陳與延宕,便于編劇更深入、全面地刻畫角色,使得角色贏得觀眾的理解與信服,“激勵事件”之前的伏筆更應當謹慎處理?!度睢穭≈屑钍录陌l(fā)起者張四達,與阮玲玉有著頗為密切的情感糾葛。青春少年時的張四達,不止時常接濟阮玲玉,介紹她去電影公司試鏡,還為了與阮玲玉長相廝守,不惜離開富裕的家庭。這樣一個重情義的好男人是如何墮落到要依靠自己的女人維持生計的地步?劇中做了一個簡要的交代,在第8場,張四達沉迷賭博,加上好面子,丟掉了阮玲玉為他介紹的劇院經理的工作??吹竭@里,觀眾大抵可以理解這是由于“女高男低”的家庭關系導致的二人情感處境上的微妙變化。但是劇中明確表述了在這個時候,張四達還是深愛著阮玲玉的。比方說張四達說,“你托人介紹的差事,我能不好好干嗎?”“阿玉,日后我對得起你!”但是,之后的9—13場中,這條線索被弱化處理了。由于劇情發(fā)展中缺少促動張四達性格轉變的“激勵事件”,以致觀眾并不清楚為什么“愛”變成了“恨”,為什么我“對得起你”卻要“摧毀你”。觀眾的這些“不清楚”在觀劇的過程中不斷累積,直到14場推出全劇最大的“激勵事件”,觀眾的“不清楚”也累積至最高點,他們迫切渴望編劇能夠解釋這些疑惑。但是編劇并沒有將創(chuàng)作焦點放置在合理化這些“轉變”與“沖突”上,而是如前文所述,迅速揭示“激勵事件”所導致的結果——阮玲玉自殺身亡。這樣一來,觀眾累積至“激勵事件”發(fā)生時的疑惑非但不能消解,而是演變成對于激勵事件的不信任,以及對于該激勵事件所導致結果的不信任。
另外,即便是再優(yōu)秀的表演者,也無法從一個缺失了最高任務的劇本中尋找表演的支點與情感的出口。焦媛塑造的阮玲玉在外形上是可信的,她風姿卓絕,婀娜多姿,卻掩抑不住內心的怯懦與嬌弱。演外形,不難。畢竟焦媛和她的團隊可以通過別的途徑,比如小說、電影、人物傳記等,深入認識這個角色,進而塑造角色。但是,舞臺上的總體呈現才是觀眾認識、相信角色的唯一途徑。創(chuàng)作者對于觀眾的認知不應該有任何的預設立場(認為觀眾都熟知阮玲玉)。那么,焦媛塑造的這個超越劇本的“阮玲玉”也就沒有辦法使得觀眾信服,并且引起共鳴。
《阮》劇中第16場,阮玲玉服藥自盡一場戲中,她端著杯子,大聲地說“明天就要開庭,明天就要對一個強者中的強者,弱者中的弱者,進行缺席審判……”劇本中的這一段是阮玲玉情感的頂點,她宣泄著自己的情緒,為自己短短25年的一生做結案陳詞。舞臺上,焦媛的演繹情感豐沛,聲淚俱下。舞臺下,觀眾聽得一頭霧水:阿阮你為什么要選擇這唯一的一條死路?你明明可以有一百條生路的,你可以隱姓埋名去到沒有人認識你的地方,和你辛勞了大半輩子的母親平靜度日,你也可以跟隨一直默默愛著你的穆先生遠走高飛,你又是何必要走到這一步呢?
而這樣一個超越了文本的阮玲玉,是焦媛的成功,還是《阮玲玉》的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