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 志 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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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儒家詩論及其基本范疇
——兼論儒家詩教觀念對唐人詩論與創(chuàng)作的巨大影響
錢 志 熙
唐代詩歌創(chuàng)作繁榮,詩學理論自具體系,主要是依據(jù)儒家詩論一系來發(fā)展,其中又分復(fù)古與格式兩派。在理論上,唐人強調(diào)政教,但其立足點則在吟詠性情變風理論上。同時六義、比興、采詩,也都是唐人儒家詩論的核心,直接對創(chuàng)作發(fā)生影響。唐人詩歌思想的明確,實是唐詩藝術(shù)成功的先決條件之一。
儒家詩論 唐代詩論 風雅 六義 比興
唐代是儒家的詩教觀念與詩論重新發(fā)生影響的時期。儒家詩教及詩論對于唐代詩論及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之巨,是一個基本上沒有得到正面闡述的問題。這限制了人們對唐詩發(fā)生的歷史真相的認識。曾經(jīng)流行的一種觀點:唐人詩歌創(chuàng)作興盛而詩學落后,缺少系統(tǒng)的詩歌理論。造成這種誤解的一個原因,就是人們沒有看到,或是忽略了儒家一派的詩論在唐代的活躍情況,尤其是忽略了其對唐人創(chuàng)作實踐上的巨大影響。唐人論詩必稱六義、重比興,以風雅為旨歸,并多舉古詩諷喻之義。其創(chuàng)作思想之明確,實非其他時代的詩人所可比擬。事實上,唐人繼承儒家詩論的整個體系,有極為成熟、明確的詩歌理論與批評標準。當然,唐人對儒家詩論的接受,是與唐詩的發(fā)展歷史緊密聯(lián)系著的。唐人從實踐的角度出發(fā)接受并發(fā)展儒家詩論,并做出重要的發(fā)展,促使了中國古代詩學思想的成熟。
在這篇論文中,筆者將從儒家詩論的基本理論與重要范疇出發(fā),考察唐人對其接受的情況,并且盡可能從歷史發(fā)展的視角出發(fā),尋找唐代詩學接受儒家詩教觀念與詩論的歷史脈絡(luò),尤其是在不同時期,不同流派對儒家詩論的不同的接受方式。
儒家詩教觀念及其相關(guān)詩論體系淵源于上古,確立于周代。春秋至兩漢的經(jīng)學家對之進行積極的闡述與發(fā)展,形成一系列詩教觀念與詩歌理論主張。它可以說是中國古代詩歌思想的基本理論,對古代詩歌理論、批評與創(chuàng)作都有深遠的影響。
儒家詩論以政教為核心,但也對詩歌藝術(shù)的體制與創(chuàng)作方法有比較充分的展開?!渡袝虻洹肥捉以娊套谥?,提出“詩言志”的詩歌本體論,同時對于詩與歌、聲、律乃至樂舞之間的關(guān)系也有充分探討,其實已經(jīng)揭示了中國古典詩歌的基本宗旨與藝術(shù)特點。其所闡述的詩之功能及詩歌與音樂、聲律之間的關(guān)系,一直是后世詩歌批評的基本原則,如宋人在對新興的倚曲填詞的詞體進行批評時,就援用了“詩言志”“聲依永”等原則*(宋)王灼:《碧雞漫志》卷一,見《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第一冊,第105頁,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版。。此后,《周禮·春官·宗伯》詳細記載了周代樂教的體制,并陳述“風、賦、比、興、雅、頌”的“六詩”原則*(清)阮元刻:《十三經(jīng)注疏》之《周禮注疏》卷二十三,第795—796頁,中華書局1980年版。,這其實是對《堯典》體系的一個發(fā)展,“六詩”具體地展示了言志的方法。這些構(gòu)成了儒家詩論的主干。大約成于諸子時代的《禮記·樂記》強調(diào)先王作樂的事實,本著“言志”的原則,對樂本于人心的原理進行了探究,提出“情”作為“志”的重要補充;同時提出對后世影響深遠的“感物”之說,這可以說是對從遠古到周代的樂教、詩教經(jīng)典事實的一種新的闡發(fā),代表了諸子時代的思辨成果。《毛詩·大序》可視為儒家詩學體系在理論上的完成,也是后世論詩的基本依據(jù)?!洞笮颉穼ⅰ秷虻洹返难灾菊f與《樂記》的情感說結(jié)合起來,完整地闡述了詩歌的教化功能,并將《周禮》六詩發(fā)展為“六義”之說,使儒家詩學由音義并重轉(zhuǎn)向重義。更重要的是,《大序》對《詩經(jīng)》的藝術(shù)進行總結(jié),提出美刺、正變、“吟詠情性”等對后世影響巨大的創(chuàng)作思想。根據(jù)不同身份的作者,及不同的目的,《大序》作者將詩歌創(chuàng)作分為三種:一是“上以風化下”的“風化”;二是“下以風刺上”的“風刺”;三是王道不行、政教失落時候的“吟詠性情,以風其上”。這成了后人分析不同類型的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個經(jīng)典模塊。除了經(jīng)典理論之外,孔子詩論也是儒家詩論的重要組成部分。其所提出的興、觀、群、怨之說,“思無邪”之論,是對“詩言志”說的重要補充,就唐代詩學來講,它的影響不及“六義”及“吟詠情性”等理論。但是,與孔子相關(guān)的刪詩、正樂,以及漢儒所述的周官采詩之說,孟子的“王者之跡熄而詩不作”,卻是唐代儒家詩論的重要構(gòu)成部分。
儒家詩論是對上古以來政教核心論詩論的繼承,也是對《詩經(jīng)》創(chuàng)作現(xiàn)象的一種總結(jié)。從它發(fā)生之日起,就對文學創(chuàng)作與批評發(fā)生直接的影響。儒家詩論曾經(jīng)直接地影響漢賦創(chuàng)作及漢魏詩人的創(chuàng)作。漢人的“賦出古詩”、賦重諷喻的觀點即來自儒家詩教。漢末諸家如酈炎、曹操創(chuàng)作詩歌,也以言志為宗旨,他們將“志”理解為人生的大節(jié)取舍與理想訴求,開啟了文人詩歌創(chuàng)作的先端。儒家理論在各個不同時期的影響與作用是不同的,或者說各個時期的詩論與詩歌創(chuàng)作對儒家詩教的接受程度及其方式是不同的。晉宋以降的詩學,從重視才性與審美的觀念出發(fā),對于政教詩學有一定的偏離。齊梁綺靡瑣碎之體流行,是對儒家詩教的較大偏離,尤其是性情之說轉(zhuǎn)化為性靈之說,感物論發(fā)展為搖蕩鼓舞之說,形成了與言志和六義并馳的另一系統(tǒng)的詩歌理論。但從周隋之際開始的對齊梁綺靡詩風的批評,又將文學思想的主脈拉回到儒家詩論的立場之上,成為唐代儒家詩論的發(fā)展起點,也造成了唐代儒家詩論的風行。
唐代的儒家詩論不是對傳統(tǒng)儒家詩教的簡單傳承,而是與唐人探索正確的詩歌發(fā)展道路的實踐緊相聯(lián)系的。唐詩繼南北朝“綺靡”,甚至“淫放”“輕險”風氣之后,其發(fā)展在一開始就是伴隨著批評與理論的思考而展開的,這就注定了唐詩創(chuàng)作與詩歌本體及創(chuàng)作方法的思考緊密相聯(lián)的基本生長方式。這種批評與理論思考可推至周隋時代,甚至可推至齊梁時代的劉勰等人。具體來說又有兩大流派,一派是淵源于南朝性靈說、文筆范疇,隨著聲律體的發(fā)生而興起的格式派,復(fù)古派理論的發(fā)展進程,是由聲律、偶對、格勢的探討,進而提出興象、境界、幽玄等詩學范疇。此派在理論上有較大的創(chuàng)造,但就其根本來說,仍是淵源于儒家詩學。另一派則是伴隨著對漢魏詩歌的學習而形成的復(fù)古派,其進程從六朝擬古到初、盛唐的復(fù)古。其理論的發(fā)展進程是從漢魏風骨到風雅典范,包括對風騷的辨析,形成了風骨、興寄、諷喻等重要的詩學范疇。從理論的影響來講,復(fù)古派更直接地繼承儒家的詩教觀念與詩論為范疇,可說是儒家詩學的嫡傳。但是格式派事實上也是從儒家詩論中發(fā)展出來的,并且仍然以儒家詩論冠冕,并嘗試將儒家詩論與唐詩藝術(shù)方法更加有機地結(jié)合。
《毛詩·大序》的正變之說,是唐人論詩的基本依據(jù)。唐代第一個儒家詩論的綱領(lǐng)性文獻,應(yīng)推孔穎達的《毛詩正義》,主要是就正變兩方立論的:
夫詩者,論功頌德之歌,止僻防邪之訓,雖無為而自發(fā),乃有益于生靈。六情靜于中,百物蕩于外,情緣物動,物感情遷。若政遇醇和,則歡娛被于朝野;時當慘黷,亦怨刺形于詠歌。作之者所以暢懷舒憤,聞之者足以塞違從正。發(fā)諸情性,諧于律呂。故曰“感天地,動鬼神,莫近于詩”。此乃詩之為用,其利大矣!*(清)阮元刻:《十三經(jīng)注疏》之《毛詩正義》,第261頁。
《大序》論詩,有正、變之說。其正詩之論,基本上是暢敘《堯典》論樂的宗旨,闡述王道政治下詩的功用,即孔氏所說“論功頌德,止僻防邪”等功用。其變風之說,所謂“國史懷其舊俗,吟詠情性以風其上”,即孔氏所說的“時當慘黷,亦怨刺形于詠歌。作之者所以暢懷舒憤,聞之者足以塞違從正”??资险撛?,雖仍沿正變之說,卻不再嚴格地分辨正變,而是合正變?yōu)橐坏蓝撌鲋?。事實上,孔氏詩論雖為經(jīng)學,卻發(fā)生在六朝感物、緣情之說盛行的背景之中,強調(diào)了詩的抒情功能,明顯地向變風一派,即“吟詠情性”一派傾斜。這可以說是對漢魏以來文人詩側(cè)重抒發(fā)個體情志的客觀事實的一種接受,反映了儒家詩學在發(fā)展的過程中,事實上對同時的詩歌創(chuàng)作歷史有所觀察,并且適時地做出了一些理論上的調(diào)整。這是我們在研究經(jīng)學詩學的歷史時所應(yīng)該注意到的。由于經(jīng)學的盛行,孔穎達的經(jīng)學詩學對唐代詩人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鄧國光《唐代詩學抉原——孔穎達詩論》對這個問題有比較全面的論述。該文認為:“孔穎達《五經(jīng)正義》是唐代士子必讀書,其中涉及詩論的意見頗多,綜合整理,發(fā)現(xiàn)存在一套有系統(tǒng)的詩學主張。這些詩說,都成為唐代三百年詩學原型,極值得重視。”*鄧國光:《文原》,第133頁,澳門大學出版中心1997年版。所謂“有唐三百年詩學原型”一說,如果用來指儒家詩論的整體,可能會更為準確。應(yīng)該說對唐人詩學影響最大的還是我們上面所述的從《堯典》到《毛詩大序》(包括《毛傳》)的整個儒家詩論系統(tǒng),唐人并非以孔氏詩學為接受的起點。
以正變論詩,是唐代詩論的綱領(lǐng)性主張。唐人接受《大序》的論詩方法,認為詩歌具有上可以通教化、下可以理情性的兩種功能。前者為正風、正雅,后者為變風、變雅,但都是合乎六義宗旨的。如李隆基《答李林甫等請頒示太子仁孝詔》:
詩者,志之所之也。將以道達性情,宣揚教義。*(清)董誥等編:《全唐文》卷三二,第一冊,第154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白居易《讀張籍古樂府》在極力稱贊張氏樂府詩符合六義之旨,包含諷喻之旨后,帶有總結(jié)性地說:
上可裨教化,舒之濟萬民。下可理情性,卷之善一身。*顧學頡校點:《白居易集》卷一,第2頁,中華書局1979年版。
五代之際的徐鉉,在詩學上仍然是稟承儒家的,其《成氏詩集序》云:
詩之旨遠矣,詩之用大矣,先王所以通政教、察風俗,故有采詩之官,陳詩之職,物情上達,王澤下流。及斯道不行,猶足以吟詠情性,黼藻其身,非茍而已。*《徐騎省集》卷十八,四部叢刊影印黃丕烈本。
上述理論表述在唐人那里是很有代表性的。從初盛唐之際的李隆基到中唐白居易,再到唐末五代的徐鉉,他們的思想與創(chuàng)作情況、詩歌背景有很大的不同,但他們的理論表述卻是一致的,都是踵承、演繹《毛詩大序》的思想。同時注重詩歌在“裨教化”與“理情性”兩方面的功能,正是唐人詩學的基本觀念。
“理情性”在《毛詩》理論中雖為變風的功能,但卻是符合儒家詩教原則的合理行為。尤其是其中所包含的“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發(fā)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等辯證原則,大大開拓了儒家詩學的空間,為后世服膺儒術(shù)的詩人提供了創(chuàng)作的依據(jù),可以說是傳統(tǒng)抒情美學的理論基石。元結(jié)《劉侍御月夜會序》敘述與劉靈源等人的衡陽詩會,“詠歌夜久,賦詩言懷”,慨嘆曰:“於戲!文章道喪蓋久矣。時之作者,煩雜過多,歌兒舞女,且相喜愛。系之風雅,誰道是邪?諸公嘗欲變時俗之淫靡,為后生之規(guī)范。今夕豈不能道達情性,成一時之美乎?”*(唐)元結(jié)作,孫望校點:《元次山集》卷三,第37頁,中華書局1960年版。又獨孤及作《檢校尚書吏部員外郎趙郡李公中集序》中,稱贊李華的作品時說:“公之作本乎王道,大抵以五經(jīng)為泉源,抒情性以托諷,然有詠歌?!庇终f:“吟詠情性,達于事變,則《詠古詩》。”*《全唐文》卷三八八,第二冊,第1746—1747頁??梢姡耙髟伹樾浴笔翘拼娙藢ψ约涸姼鑴?chuàng)作的基本定位,也是其“別裁偽體親風雅”*仇兆鰲:《杜詩詳注》卷十一,第901頁,中華書局1979年版。的批評標準的基本依據(jù)。在許多場合,唐人是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定位在變風之上的,因此,變風的理論對唐詩的實際影響,要遠過王化之說、雅頌之論。
唐人論詩,深受“四詩”與正變觀念的影響?!八脑姟奔磭L、大小雅、頌。唐人對于四詩總體上是推重的,韓愈《薦士》所說的“周詩三百篇,雅麗理訓誥。曾經(jīng)圣人手,議論安敢到?”*(清)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三百三十七,第十冊,第3780頁,中華書局1960年版。代表了唐代詩人的一般看法。但是在雅頌與國風之間,唐人還是有所區(qū)別的。李白《古風》(其一)“大雅久不作,吾衰更誰陳?王風萎蔓草,戰(zhàn)國多荊榛”*《全唐詩》卷一百六十一,第五冊,第1670頁。即代表了重視雅頌的思想。這種重視雅頌的思想,在代表王朝正統(tǒng)的詩論中,表現(xiàn)得更加突出。但在一般的觀念中,唐人舉以為詩歌宗旨的,還是“風雅”這一范疇。
“風雅”這個概念,經(jīng)過唐代詩人的接受與領(lǐng)會,基本上可以作為唐人詩學的總綱。對風雅之旨的追求,顯示了唐人對儒家詩教最廣泛,也最為活潑自由的接受。“風雅”是唐代詩學不同流派共同使用的概念,或者說是唐人共同的詩學原則。復(fù)古派的陳子昂提倡“漢魏風骨”“興寄”,而最終落實在“風雅不作”的慨嘆之上。在陳氏那里,風雅是與風骨、興寄相兼的,也就是說風雅已經(jīng)被融合到復(fù)古派詩學的結(jié)構(gòu)中去了。此后,風雅一直是復(fù)古派詩學的主要范疇。李白《古風》(其一)慨嘆“大雅久不作”“王風委蔓草”,提倡風雅的宗旨,同時又說“哀怨起騷人”,其見解大致相同;杜甫《戲為六絕句》也以“別裁偽體親風雅”為宗旨;元結(jié)《篋中集序》亦稱“風雅不興,幾及千歲”*《元次山集》卷七,第100頁。;白居易建構(gòu)新樂府理論,也是以六義和風雅、比興為基本原則的。與復(fù)古派宗旨不同,主要著眼于齊梁以降近體的格式派,其論詩也同樣是舉風雅為宗旨。署名王昌齡的《詩格》,在分析賈誼辭賦的時候也說:“誼謫居長沙,遂不得志,風土既殊,遷逐怨上,屬物比興,少于風雅。復(fù)有騷人之作,皆有怨刺,失于本宗?!?[日]遍照金剛著,王利器校注:《文鏡秘府論》南卷,第278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年版。在這里,仍以風雅為最高標準,認為賈誼與騷人多怨刺之詞,失去風雅之本。這與李白《古風》的“哀怨起騷人”之嘆觀點相近。雖然沒有完全否定,但也認為相對于風雅傳統(tǒng)來講,已經(jīng)有所墜失。杜甫論詩,風雅之外,尚有“風騷”一詞,如“陶謝不枝梧,風騷共推激”*《杜詩詳注》卷三,第247頁。,對“風騷”基本上是肯定的。但《戲為六絕句》又說“縱使盧王操翰墨,劣于漢魏近風騷”*《杜詩詳注》卷十一,第899頁。,認為四杰等人的作品,與“漢魏風骨”相比,尚有一定的距離,近于風騷之辭。如此看來,“風騷”反不如漢魏,這曾令學者費解。但是當了解了唐人普遍認為騷人哀怨,失風雅之本,就可以理解了。這里的“風騷”,是側(cè)重于變風與楚辭的,即李白所說的“王風委蔓草,戰(zhàn)國多荊榛。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全唐詩》卷一百六十一,第五冊,第1670頁。之意。唐人對此雖然基本肯定,但仍然有所保留。大抵來說,唐人論詩,以雅頌為王道之詩的最高境界,以風雅為正,以“風騷”與“吟詠情性”的變風變雅為變。這些都還是屬于詩道的范圍,即使是變風變雅,也是符合詩教之旨的。事實上,唐人將他們當代詩歌的主體部分,是落實在“變”的層次上的。所以,在態(tài)度上,既有批評,又有肯定。
風雅在唐代詩人中使用十分普遍:
清范何風流,高文有風雅。(王維《送張舍人佐江州同薛璩十韻》)*《全唐詩》卷一百二十五,第四冊,第1244頁。
飄飖未得意,感激與誰論。昨日遇夫子,仍欣吾道存。江山滿詞賦,札翰起涼溫。吾見風雅作,人知德業(yè)尊。(高適《酬司空璲少府》)*《全唐詩》卷二百十一,第六冊,第2193頁。
這些例子都說明,唐人日常論詩,每舉“風雅”之旨。有時候他們更是以嚴肅的態(tài)度提出風雅的問題。如歐陽詹《李評事公進示文集因贈之》:
風雅不墜地,五言始君先。希微嘉會章,杳冥河梁篇。理蔓語無枝,言一意則千。往來更后人,澆蕩醨前源。傾筐實不收,樸樕華爭繁。大教護微旨,哲人生令孫。*《全唐詩》卷三百四十九,第十一冊,第3902頁。
這是評論漢代古詩中傳為李陵所作的一些作品,認為其符合風雅之旨,維持了儒家詩學的“大教微旨”。至于盧仝《贈金鶴山人沈師魯》“鑿儒關(guān)決文泉彰,風雅因君不復(fù)墜”*《全唐詩》卷三百八十八,第十二冊,第4382頁。,徐仲雅《贈齊己》“悶見有唐風雅缺,敲破冰天飛白雪”*《全唐詩》卷七百六十二,第二十二冊,第8650頁。,則是在表揚作者的同時,也批評了唐代詩壇風雅或缺的情況??梢?,雖然存在著以風雅泛指詩歌之事的一般用法,但認真地使用風雅的內(nèi)涵來批評或指導(dǎo)詩歌創(chuàng)作,在唐人詩學中是普遍存在的。風雅或缺是他們對當代詩歌最嚴厲的批評意見之一。
但是,在具體的批評實踐中,“風雅”并非高不可攀的鵠的,從上面所舉諸例可以看到,唐人用風雅評論本朝詩歌的情況也并不鮮見。高仲武《中興間氣集序》論云:“詩人之作,本諸于心。心有所感,而形于言,言合典謨,則列于風雅。暨乎梁昭明,載述已往,撰集者數(shù)家,推其風流,《正聲》最備,其余著錄,或未至焉?!?(唐)元結(jié)、殷璠等:《唐人選唐詩(十種)》,第302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唐代的詩格、詩式類著作,也按例舉風雅為旨,如徐夤《雅道旨要》、齊己《風騷旨格》等,都是援引風雅觀念來確立詩歌的藝術(shù)原則。
唐人對詩歌王道教化功能的重視,比較集中地表現(xiàn)在他們對周官采詩傳統(tǒng)的積極呼應(yīng)上。唐人普遍相信周代存在采詩的制度,并且將采詩制度的缺失作為政治失范、詩道不振的一個重要原因。白居易《與元九書》中說:
洎周衰秦興,采詩官廢,上不以詩補察時政,下不以歌泄導(dǎo)人情;乃至于諂成之風動,救失之道缺。于時,六義始刓矣!*《白居易集》卷四十五,第960—961頁。
《新樂府》中有《采詩官》一詩,將采詩制度的廢棄視為“前王亂亡之由”:
《采詩官-監(jiān)前王亂亡之由也》
采詩官,采詩聽歌導(dǎo)人言。言者無罪聞?wù)哒],下流上通上下泰。周滅秦興至隋氏,十代采詩官不置。郊廟登歌贊君美,樂府艷詞悅君意。若求興諭規(guī)刺言,萬句千章無一字。不是章句無規(guī)刺,漸及朝廷絕諷議。諍臣杜口為冗員,諫鼓高懸作虛器。一人負扆常端默,百辟入門兩自媚。夕郎所賀皆德音,春官每奏唯祥瑞。君之堂兮千里遠,君之門兮九重閟。君耳唯聞堂上言,君眼不見門前事。貪吏害民無所忌,奸臣蔽君無所畏。君不見厲王胡亥之末年,群臣有利君無利。君兮君兮愿聽此,欲開壅蔽達人情,先向歌詩求諷刺。*《白居易集》卷四,第90頁。
白氏在《與元九書》中系統(tǒng)地批評了六義從缺損到完全失落的過程,這個過程與詩中所說的“周滅秦興至隋氏,十代采詩官不置”的時間是完全重疊的。安史之亂后,王綱墜、政教失、國步艱難、民生潦倒,有識之士認識到恢復(fù)儒道的重要性。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杜甫、元結(jié)就是先驅(qū)。杜甫在《題衡山縣文宣王廟新學堂,呈陸宰》一詩中慨嘆國家離亂,儒道不振:“旄頭彗紫微,無復(fù)俎豆事。金甲相排蕩,青衿一憔悴。嗚呼已十年,儒服弊于地。征夫不遑息,學者淪素志?!?《杜詩詳注》卷二三,第2079,2079,2081頁。他贊揚陸宰在衡山小縣中興修孔廟、行教化:“我行洞庭野,欻得文翁肆。侁侁胄子行,若舞風雩至。周室宜中興,孔門未應(yīng)棄。是以資雅才,煥然立新意。衡山雖小邑,首唱恢大義。因見縣尹心,根源舊宮閟。”*《杜詩詳注》卷二三,第2079,2079,2081頁。同時也說到“采詩”之事:“南紀改波瀾,西河共風味。采詩倦跋涉,載筆尚可記。高歌激宇宙,凡百慎失墜?!?《杜詩詳注》卷二三,第2079,2079,2081頁。元結(jié)作新樂府《舂陵行》《賊退示官吏》,重寓諷喻之義,并得到杜甫的贊揚??梢姡⒅刑浦H,存在著一個復(fù)興儒家詩教的思潮,詩歌創(chuàng)作也從初盛唐的雅頌為主,轉(zhuǎn)向此時的諷喻為旨,可以說是儒家詩教比較明顯地影響到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個事實。采詩之說的盛行,正是屬于這個詩學體系的一部分。白居易、元稹的新樂府理論與創(chuàng)作實踐,堪稱唐代諷刺詩學的中堅。白居易在《讀張籍古樂府》一詩中也感嘆“時無采詩官,委棄如泥塵”。這種感嘆,在其他詩人那里也同樣存在。孟郊《讀張碧集》即表達了同樣的意思:
天寶太白歿,六義已消歇。大哉國風本,喪而王澤竭。先生今復(fù)生,斯文信難缺。下筆證興亡,陳詞備風骨。高秋數(shù)奏琴,澄潭一輪月。誰作采詩官,忍之不揮發(fā)。*《全唐詩》卷三百八十,第十二冊,第4261頁。
這說明唐代詩人自覺地運用六義比興來做詩,追求詩歌對王道教化的裨補功能。唐人也一直期待采詩制度的恢復(fù)。唐代以詩取士,并且士大夫獻賦、貢詩之事史不絕書,這在廣義上看也可理解為朝廷推行詩教,也可以視作一種唐代的采詩制度。所以唐人有時也以周官采詩的說法來頌美當朝,如楊巨源《春日奉獻圣壽無疆詞》其六有“周官正采詩”之頌*《全唐詩》卷三百三十三,第十冊,第3735頁。。但是在通常的場合,唐人都慨嘆采詩制度的廢馳,使他們用詩歌來裨補教化、拯救政治缺失的目的不能很好地達到。前面白居易、孟郊的慨嘆就有代表性。陸龜蒙“謾欲陳風俗,周官未采詩”(《襲美見題郊居十首因次韻酬之以伸榮謝》其四)*《全唐詩》卷六百二十二,第十八冊,第7161頁。,唐彥謙作《和陶淵明貧士詩七首》,敘述國計民生,也說“亦無采詩者,此修何可修”*《全唐詩》卷六百七十一,第二十冊,第7677頁。。他們還有一種表達方式,即作詩以待采詩者。元白的整個新樂府創(chuàng)作,都貫徹此旨,這一點學界已經(jīng)有深入的研究。他們的其他詩歌,也多本著“待采”的目的,如白居易《太和戊申歲大有年詔賜百寮出城觀稼謹書盛事以俟采詩》。其他人也有類似的表達,如劉禹錫的《太和戊申歲大有年詔賜百僚出城觀秋稼謹書盛事以俟采詩者》。皮日休《奉和魯望樵人十詠》中也說“若遇采詩人,無辭收鄙陋”*《全唐詩》卷六百十,第十八冊,第7049頁。;陸龜蒙作《南涇漁父》詩,也說“倘遇采詩官,斯文誠敢告”*《全唐詩》卷六百十九,第十八冊,第7131頁。。皮日休《正樂府序》論樂府,上推至上古圣王,稱“樂府,蓋古圣王采天下之詩,欲以知國之利病,民之休戚者也”*(唐)皮日休作,蕭滌非整理:《皮子文藪》,卷十,第115頁,中華書局1959年版。。又,其《霍山賦序》自稱:“臣日休以文為命士,所至州縣山川,未嘗不求其風謠,以頌以文,幸上發(fā)輶軒,使得采以聞?!?《皮子文藪》卷一,第1頁。據(jù)此可見,唐人在詩賦創(chuàng)作上,還有觀風俗、采風謠以通于上的意圖。
漢儒所敘述的周代理想的采詩制度是否存在,是一個學術(shù)上還需要研究的問題。但是周代實行詩教,民間風謠歸于太師,合于金石絲竹之樂,以及漢武帝設(shè)樂府采歌謠,都是客觀存在的事實,也是廣義的采詩行為。因此,采詩說無疑是有歷史依據(jù)的。中國古代詩歌作為教化及溝通庶民、士大夫與朝廷的一種手段,也是客觀存在的事實。唐代統(tǒng)治者重視詩歌創(chuàng)作,從理論上說也可以視為對詩教傳統(tǒng)的自覺繼承。
唐人追慕周官采詩之說,實踐上的意義大于學術(shù)的意義。采詩之說主要流行于中晚唐,與同期詩風中重視現(xiàn)實主題、重視諷諭的觀念直接相關(guān)。但采詩之說,只盛行唐代,此前的六朝很少此說。唐以后的詩壇,采詩之說也基本上消歇了。所以,采詩之說也是唐代詩學的一種特征性的觀點。
唐人詩論直接來自儒家詩論范疇,以“六義”為最高原則。如李隆基“進對一言重,遒文六義陳”(《端午三殿宴群臣探得“神”字》)*《全唐詩》卷三,第一冊,第28頁。,孟浩然“談笑光六義,發(fā)論明三倒”(《襄陽公宅飲》)*《全唐詩》卷一百五十九,第五冊,第1622頁。,錢起“六義驚摛藻,三臺響擲金”(《和范郎中直宿中書,曉玩清池,贈南省同僚兩院遺補》)*《全唐詩》卷二百三十八,第八冊,第2666頁。,權(quán)德輿“舊友雙魚至,新文六義敷”(《奉和許閣老酬準南崔十七端公見寄》)*《全唐詩》卷三百二十一,第十冊,第3614頁。,“新詩來起予,璀璨六義全”(《酬李二十二兄主簿馬跡山見寄》)*《全唐詩》卷三百二十二,第十冊,第3621頁。,姚合“偶題無六義,聊以達微誠”(《寄華州李中丞》)*《全唐詩》卷四百九十七,第十五冊,第5641頁。,“贈詩全六義,出鎮(zhèn)越千峰”(《和門下李相餞西蜀相公》)*《全唐詩》卷五百一,第十五冊,第5693頁。,“濫得進士名,才用苦不長。性癖藝亦獨,十年作詩章。六義雖粗成,名字猶未揚”(《從軍行》)*《全唐詩》卷五百二,第十五冊,第5714頁。,薛能“舊制群英伏,來章六義全”(《酬曹侍御見寄》)*《全唐詩》卷五百五十八,第十七冊,第6477頁。,羅隱“閑尋綺思千花麗,靜想高吟六義清。天柄已持堯典在,更堪回首問緣情”(《廣陵李仆射見寄舊詩因投獻》)*《全唐詩》卷六百五十八,第十九冊,第7560—7561頁。。從這些引例可見,“六義”也是唐人普遍遵循的詩歌原則,中唐詩人李益有試律賦《詩有六義賦》??梢姡寮业脑娬撘彩翘拼婆e考試的重要的內(nèi)容。
六義不僅是唐代詩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理論,更是他們從事詩歌批評的基本宗則。或肯定詩人的作品符合六義,如“來章六義全”;或做出否定的回答,如“萬途皆有匠,六義獨無人”(薛能《送李殷游京西》)*《全唐詩》卷五百五十九,第十七冊,第6489頁。。這種評論當然有時不是很嚴格的批評,雜有一些個人情感與喜好的成份,但我們卻不能說唐人說“六義”只是隨緣由例的口頭禪。事實上,一些詩人很認真地討論過六義的問題,如歐陽詹《李評事兄進示文集因贈之》“風雅不墜地,五言始君先……吾其告先師,六義今還全”*《全唐詩》卷三百四十九,第十一冊,第3902頁。,就是以六義為孔子之詩教,慶幸六義尚全。其以“風雅”始,經(jīng)六義結(jié),可以說是唐人論詩的典型理論。而孟郊《讀張碧集》更是嚴肅地討論了“六義”消歇的問題(詩見前引),認為李白之后,六義消歇,并將其與傳統(tǒng)的王澤竭而詩不作聯(lián)系起來,認為張碧的詩能證滅亡,備風骨,符合六義之旨,可以采入朝廷。這證明“風骨”一詞,雖是后起的范疇,但卻與六義有直接的關(guān)系。白居易的整個詩歌理論,都是以“六義”為基本原則而闡發(fā)諷喻方法。他的《讀張籍古樂府》:
張君何為者,業(yè)文三十春。尤工樂府詩,舉代少其倫。為詩意如何,六義互鋪陳。風雅比興外,未嘗著空文。讀君學仙詩,可諷放佚君。讀君董公詩,可誨貪暴臣。讀君商女詩,可感悍婦仁。讀君勤齊詩,可勸薄夫敦。上可裨教化,舒之濟萬民。下可理情性,卷之善一身。始從青衿歲,迨此白發(fā)新。日夜秉筆吟,心苦力亦勤。時無采詩官,委棄如泥塵??志贇q后,滅沒人不聞。愿藏中秘書,百代不湮淪。愿播內(nèi)樂府,時得聞至尊。言者志之苗,行者文之根。所以讀君詩,亦知君為人。如何欲五十,官小身賤貧。病眼街西住,無人行到門。*《白居易集》卷一,第2頁。
白氏的這首詩歌,幾乎對儒家詩論做了全部的演繹。其首舉六義,并以“風雅比興”為說;下論風俗教化之旨,“吟詠情性”的一身之用;最后說到采詩之事,言志之論。當然,最全面地闡述其淵源“六義”的還是著名《與元九書》:
洎周衰秦興,采詩官廢,上不以詩補察時政,下不以歌泄導(dǎo)人情:乃至于諂成之風動,救失之道缺,于時,六義始刓矣。國風變?yōu)轵}辭,五言始于蘇、李。蘇、李、騷人,皆不遇者,各系其志,發(fā)而為文。故河梁之句,止于傷別;澤畔之吟,歸于怨思:彷徨抑郁,不暇及他耳。然去詩未遠,梗概尚存:故興離別,則引雙鳧一雁為喻;諷君子小人,則引香草惡鳥為比;雖義類不具,猶得風人之什二三焉。于時、六義始缺矣。晉、宋已還,得者蓋寡。以康樂之奧博,多溺于山水;以淵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園。江鮑之流,又狹于此。如梁鴻《五噫》之例者,百無一二焉。于時、六義寖微矣。陵夷至于梁陳間,率不過嘲風雪,弄花草而已。噫!風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豈舍之乎?顧其所用何如耳。設(shè)如“北風其涼”,假風以刺威虐也?!坝暄?,因雪以愍征役也;“棠棣之華”,感華以諷兄弟也?!安刹善]苢”,美草以樂有子也。皆興發(fā)于此,而義歸于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則“余霰散成綺,澄江凈如練”;“離花先委露,別葉乍辭風”之什,麗則麗矣,吾不知其所諷焉。故仆所謂嘲風雪,弄花草而已。于時,六義盡去矣。*《白居易集》卷四十五,第960—961頁。
從陳子昂提倡建安風骨,到李白的《古風》(其一)以大雅為宗旨,再到白居易的完全以六義來評衡詩史。我們看到,儒家詩教在唐詩的發(fā)展中,不是逐步地退出,而是逐步地加強。白居易的詩論,可以說是唐人嚴肅詩論的典范,最能反映唐人對儒家詩論整體性接受的事實。
但是,唐人對“六義”這個范疇,并非只有繼承,事實上在具體的理論語境與批評實踐中,有很多的發(fā)展。與復(fù)古派的正面闡述六義有所不同,格式派在運用“六義”之說時,結(jié)合六朝以來緣情體物及以情景交融為主要特征的近體詩的特點,對六義范疇作出比較自由的發(fā)展。如元兢《古今詩人秀句》:“至如王中書‘霜氣下孟津’及‘游禽暮知返’,前篇則使氣飛動,后篇則緣情宛密,可謂五言之警策,六義之眉首?!?《文鏡秘府論校注》南卷,第354頁。齊己《風騷旨格》是典型的格式之作,卻首列“六詩”,將六義分解為“大雅”“小雅”“正風”“變風”“變大雅”“變小雅”,各有對應(yīng)的狀格之語,如大雅為“一氣不言含有象,萬靈何處謝無私”,小雅則為“天流皓月色,池散芰荷香”。又另舉“詩有六義”之例:
一曰風,詩云:高齊日月方為道,動合乾坤始是心。二曰賦,詩云:風和日暖方開眼,雨潤煙濃不舉頭。三曰比,詩云:丹頂西施頰,霜毛四皓須。四曰興,詩云:水諳彭澤闊,山憶武陵深。五曰雅,詩云:卷簾當白晝,移榻對青山。又云:遠道擎空缽,深山踏落花。六曰頌,詩云:君恩到銅柱,蠻款入交州。*(唐)齊己:《風騷旨格》,見(清)張海鵬:《學津討原》,第12冊,第82頁,江蘇廣陵古籍刊印社1990年版。
這雖然是詩格論者的一種比附,但也可見格式派同樣舉儒家六義為宗旨,并且將其融會到具體的格式之中。從元兢評王中書詩為六義之眉首,到《風騷旨格》的“六詩”格、“詩有六義”,隱見格式派將六義之說落實到具體的創(chuàng)作方法的努力過程。這與復(fù)古派的主要從作品內(nèi)容與教化功能來把握六義是不同的詩學方法??梢姡x在唐代詩學里,是一個發(fā)展變化的、含義異常豐富的概念。唐代在使用其他儒家詩論范疇時,也存在著類似的現(xiàn)象。
“比興”也是唐人在“風雅”“六義”之外頻繁使用的范疇?!帮L雅”“比興”原是六義中的四個范疇,但在唐代詩人的詩學實踐中,獨立為兩對重要性僅次于“六義”的概念,其使用的頻繁性,甚至高于六義。
比興首先是復(fù)古派的一種觀念,詩歌存有比興之旨,被視為一種能復(fù)古道的行為,也是高品格的標志。杜甫《同元使君舂陵行序》中稱贊元詩云:“不意復(fù)見比興體制,微婉頓挫之詞?!?《杜詩詳注》卷十九,第1691頁。這里的比興,實與言志、諷喻同義。復(fù)古派批評綺靡之風時的一個說法,也是提倡比興之義。獨孤及《檢校尚書吏部員外郎趙郡公中集序》:
志非言不形,言非文不彰,是三者相為用,亦猶涉川者假舟楫而后濟。自典謨?nèi)?,雅頌寢,世道凌夷,文亦下衰。故作者往往先文字后比興,其風流蕩而不返。乃至有飾其詞而遺其意者,則潤色愈工,其實愈喪。及其大壞也,儷偶章句,使枝對葉比,以八病四聲為梏拲,拳拳守之,如奉法令。聞皋繇、史克之作,則呷然笑之。天下雷同,風驅(qū)云趨。文不足言,言不足志,亦猶木蘭為舟,翠羽為楫,玩于陸而無涉川之用。*《全唐文》卷三八八,第二冊,第1746頁。
從杜甫、獨孤及兩家有關(guān)比興的論述可知,比興是詩學之古義與正道?!爸痉茄圆恍?,言非文不彰”,比興是“文”的主要內(nèi)含。比興之文,才能實現(xiàn)“詩言志”的功能。
但是比興并非復(fù)古派一家之論。唐人比興觀一個最有價值的發(fā)展,是在近體創(chuàng)作中引進比興、興寄、興象等范疇,這是唐詩走出齊梁體格的關(guān)鍵所在。所以,比興在格式詩學中同樣重要。唐人每論及此旨,俱是比興并提,如“詞蔚古風,義存于比興”*《授劉晏吏部尚書平章事制》,見《全唐文》卷四六,第一冊,第217頁。;“學貫儒墨,詞精比興”*(唐)蘇颋:《授盧藏用檢校吏部侍郎制》,見《全唐文》卷二五一,第二冊,第1119頁。;“學綜幽賾,詞含比興”*(唐)蘇颋:《授鄭惟忠太子賓客制》,見《全唐文》卷二五二,第二冊,第1125頁。;“聲塵邈超越,比興起孤絕。始信郢中人,乃能歌白雪”*(唐)儲光羲:《酬李處士山中見贈》,見《全唐詩》卷一百三十八,第四冊,第1397頁。;“其詩大略以古之比興,就今之聲律,涵詠《風》、《騷》,憲章顏、謝”*(唐)獨孤及:《唐故左補闕安定皇甫公集序》,見《全唐文》卷三八八,第二冊,第1744頁。;“紹儒門之學行,工詩人之比興”*(唐)常袞:《授孫會侍御史制》,見《全唐文》卷四一一,第二冊,第1867頁。;“有時放言以暢天理,且以園公歌詠于紫芝,宏景怡悅于白云,故屬詞之中,尤工比興”*(唐)權(quán)德輿:《中岳宗元先生吳尊師集序》,見《全唐文》卷四八九,第三冊,第2214頁。;“四始五際,今既遠矣。會情性者,因于物象;窮比興者,在于聲律”*(唐)權(quán)德輿:《右諫議大夫韋君集序》,見《全唐文》卷四九〇,第三冊,第2215頁。。這些用例反映了唐人使用比興的一個事實,即比興是被看作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種基本方法,這是唐人對經(jīng)學比興說的一個重要發(fā)展,其中將比興與聲律并提的現(xiàn)象最值得注意。其與殷璠《河岳英靈集序》中所說的“聲律風骨兼?zhèn)洹币粯?,都是近體聲律與傳統(tǒng)詩學原則的結(jié)合,代表了唐人對源出齊梁、以詠物俳偶為工的近體詩系統(tǒng)的改造,將古老的比興方法與興寄精神引入近體系統(tǒng)之中。
不但如此,在唐人的用例里面,我們發(fā)現(xiàn)一個比較普遍的現(xiàn)象,他們多直接用“比興”來指稱詩歌創(chuàng)作。柳宗元《楊評事文集后序》:
文有二道:辭令褒貶,本乎著述者也;導(dǎo)揚諷喻,本乎比興者也……比興者流,蓋出于虞夏之詠歌,殷周之風雅,其要在于麗則清越,言暢而意美,謂宜流于謠誦也。*《柳宗元集》卷二十一,第579頁,中華書局1979年版。
這里正是以比興來指稱詩歌,反映了比興為詩歌本義的詩學思想。其他如溫庭筠《上鹽鐵侍郎啟》:
然素勵顓蒙,常耽比興。未逢仁祖,誰知風月之情;因夢惠連,或得池塘之句。莫不冥搜刻骨,默想勞神。未嫌彭澤之車,不嘆萊蕪之甑。其或嚴霜墜葉,孤月離云。片席飄然,方思獨往;空亭悄爾,不廢閑吟。*《全唐文》卷七八六,第四冊,第3647,3647頁。
其《上封尚書啟》也有同樣的表達方式:
某跡在泥途,居無紹介。常思激勵,以發(fā)湮沈。素稟顓愚,夙耽比興。因得誅茅絕頂,薙草荒田;默想勞神,冥搜刻骨。*《全唐文》卷七八六,第四冊,第3647,3647頁。
和他同時的李商隱也有類似的表達方式:
某比興非工,顓蒙有素。然早聞長者之論,夙托詞人之末。*(唐)李商隱:《獻侍郎鉅鹿公啟》,見《全唐文》卷七七八,第四冊,第3599頁。
從上述引文中“常耽比興”“夙耽比興”“比興非工”可見,唐人常常直接稱寫詩為“比興”。比較接近上述溫、李的用法的,還有如歐陽詹《送李孝廉及第東歸序》:
邇來加取比興屬詞之流,更曰進士,則近于古之立言也,為時稍稱。*《全唐文》卷五九六,第三冊,第2670頁。
所謂“比興屬詞”,即指詩賦創(chuàng)作。再如權(quán)德輿:
且君富于文誼,恬于利欲,比興聲律,播于士林。*(唐)權(quán)德輿:《送司門殷員外出守均州序》,見《全唐文》卷四九一,第三冊,第2221頁。
又如梁肅:
唐興九世,天子以人文化成天下,王澤洽,頌聲作,洋洋焉與三代同風。其輔相之臣曰鄴侯李公泌,字長源,用比興之文,行易簡之道。*(唐)梁肅:《丞相鄴侯李泌文集序》,見《全唐文》卷五一八,第三冊,第2328頁。
唐人直接稱詩歌創(chuàng)作為比興,猶如直接稱其為風雅一樣。風雅是體而兼有法,比興是法而兼指體。在唐人看來,比興即是詩歌的基本創(chuàng)作方法,同時也是詩歌的基本功用。由此可見,比興這一對范疇在唐代詩學中的重要性。
“比興”被唐人視為詩學之正道,也是唐人理解的詩教古義之一。它與六義、風雅當然是相聯(lián)系的。白居易《讀張籍古樂府》中說:“為詩意如何,六義互鋪陳。風雅比興外,未嘗著空文?!边@是對此間關(guān)系最簡潔的表達。
弄清楚儒教詩論對唐代詩人的巨大影響,消除了以往人們認為唐人缺乏詩論的誤解。事實上,儒家詩論直可視為唐代的詩學教材。中國古代文人詩歌創(chuàng)作的興盛,自有多方面的原因,其中六朝才性觀念的興起,促成了群體藝術(shù)創(chuàng)作風氣的勃興,當是很重要的一點。但在這過程中,傳統(tǒng)詩教對詩歌的重視,以及很早就形成的“言志”與“六義”等觀念,有力地支撐了詩歌藝術(shù)活動,而詩教觀念也就很自然地成為唐代詩人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的合理解釋,當然也成了他們的詩歌批評的基本原則。從這個意義上說,唐代詩歌藝術(shù)至少有一部分可以理解為唐人對儒家詩教觀念的自覺實踐。唐以后,各種詩論蜂起,可以視為文人詩自身創(chuàng)作理論與批評系統(tǒng)的重建時期,所以相對來說,儒家詩論的影響有所減少,常常處于一種冠冕的地位。
【責任編輯:肖時花;實習編輯:陶汝崇】
2017-04-20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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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5455(2017)04-0126-09
錢志熙,浙江樂清人,教育部長江學者,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