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賢 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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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齡與嘉慶十四年(1809)廣東籌辦海盜方略
陳 賢 波
嘉慶十四年(1809)前后廣東當局籌辦海盜方略的展開,是朝廷、地方政府作為直接決策者和各級官僚士紳作為間接決策者之間協(xié)商、競爭和合作的結果。當時之策略擬定和執(zhí)行過程包含了來自朝廷和地方社會的多元政治互動,反映出時局、人事和政策的復雜糾葛。百齡治盜政策的核心是厲行封港海禁,包含“禁船出洋”和“鹽歸陸運”兩項主要舉措。構成這一政策的知識來源:一是朝廷堅壁清野的指導思想;二是熟悉地方事務的各級官僚士紳的建言獻策。封港海禁政策自醞釀之初就極具爭議性,其得以順利推進的關鍵,不僅在于百齡個人的悉心籌劃,同樣重要的是朝廷自始至終直接參與了地方事務的策略擬定。
海盜 海防 百齡 清代
自從穆黛安(Dian H. Murray)《華南海盜(1790—1810)》*穆黛安:《華南海盜(1790—1810)》,劉平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版。該書英文版最早由1987年斯坦福大學出版社出版。一書問世以來,乾嘉之際廣東的洋匪海盜活動一直備受研究者矚目。有關這一時期海盜產(chǎn)生的社會經(jīng)濟背景、海盜組織興衰過程以及主要盜首(如張保仔、烏石二)的史跡傳說等,已累積了相當可觀的成果。*有關清代海盜問題的相關研究成果,詳參許淑貞:《近二十年清代海盜研究綜述》,見陳鋒主編:《中國經(jīng)濟與社會史評論(2011年卷)》,第286—300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其中,與本文主題最為密切的研究,可參見葉靈鳳:《張保仔的傳說和真相》,江西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安樂博:《海上風云——南中國海的海盜及其不法活動》,張?zhí)m馨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蕭國?。骸痘洊|名盜張保仔》,見《香港歷史與社會》,第145—155頁,香港教育圖書公司1994年版;劉平:《乾嘉之交廣東海盜與西山政權的關系》,載《江海學刊》1997年第6期;《清中葉廣東海盜問題初探》,載《清史研究》1998年第1期;劉平:《關于嘉慶年間廣東海盜的幾個問題》,載《學術研究》1998年第8期;劉平:《論嘉慶年間廣東海盜的聯(lián)合與演變》,載《江蘇教育學院學報》1998年第3期;曾小全:《清代嘉慶時期的海盜與廣東沿海社會》,載《史林》2004年第2期;曾小全:《清代前期的海防體系與廣東海盜》,載《社會科學》2006年第8期;蕭國健、卜永堅:《袁永綸著〈靖海氛記〉箋注專號》,載《田野與文獻》2007年第46期;譚世寶、劉冉冉:《張保仔海盜集團投誠原因新探》,載《廣東社會科學》2007年第2期;安樂博:《國家、社區(qū)與廣東省鎮(zhèn)壓海盜的行動,1809—1810》,見《清史譯叢》,第10輯,第141—180頁,梁敏玲譯,齊魯書社2011年版;劉平、趙月星:《從〈靖海氛記〉看嘉慶廣東海盜的興衰》,見上海中國航海博物館編:《國家航?!?,第14輯,第36—51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Robert J. Antony. Piracy and the Shadow Economy in the South China Sea, 1780—1810∥Robert J. Antony(ed.). Elusive Pirates,Pervasive Smugglers: Violence and Clandestine Trade in the Greater China Seas.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2010:99—114.近年來,兩幅反映治理海盜的畫卷——《靖海全圖》和《平海還朝圖》分別被香港海事博物館和私人買家拍賣收藏,再次引起社會各界對相關史事的興趣。*據(jù)研究,《靖海全圖》和《平海還朝圖》均為紀念百齡平定華南海盜而作,兩幅畫卷繪制的時間不詳,前者長達18米,作者不詳;后者約3米長,作者為清宮畫師袁瑛。關于兩幅畫卷的介紹,參見梁二平:《敗在海上——中國古代海戰(zhàn)圖》,第74—75頁,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6年版。
從當局籌辦海盜的角度來看,嘉慶九年(1804)、十四年(1809)和十五年(1810)分別是三個關鍵時間節(jié)點。鑒于海盜問題已發(fā)展成“廣東大患”*《清實錄·仁宗睿皇帝實錄》卷129,嘉慶九年五月庚子,第744頁,中華書局1986年版。,嘉慶九年(1804)后清廷對待地方事務的態(tài)度明顯轉變,責令廣東“開始采取一種新的、強硬的海戰(zhàn)政策”*穆黛安:《華南海盜(1790—1810)》,第103,7—10頁。。嘉慶十五年(1810)張保仔、烏石二(麥有金)等盜首或投誠受降,或被剿殺撲滅,標志洋面基本肅清。而時局出現(xiàn)轉折的關鍵,則是嘉慶十四年(1809)兩廣總督百齡(1748—1816)厲行封港海禁的策略。在此之前,朝廷雖然力主剿捕,但前后主政廣東的督臣倭什布、那彥成(1763—1833)、吳熊光(1750—1833)等主導的防剿計劃相繼落空。數(shù)年內人事調動異常頻繁,籌辦方略也隨之變動不定。既往的研究較多關注海盜活動本身,有關當局軍事策略的籌劃過程,尤其是策略擬定和執(zhí)行過程中包含來自朝廷和地方社會的多元政治互動,迄今仍很少進入研究者討論的范圍。本文立足于廣東當局籌辦海盜轉折時期的政治決策過程,透過相關當事人留下的文獻記載,重點探討嘉慶十四年(1809)前后人事變動、策略擬定以及執(zhí)行過程的聯(lián)動反應,力圖進一步把握乾嘉時期海盜問題的歷史細節(jié)和動態(tài)全景。
廣東洋面棘手的海盜問題有其特殊的社會歷史背景。一般認為,海域廣闊、水道復雜和島嶼密集是滋生海盜“最為適宜的地理形勢”,發(fā)達的海上商貿往來則為海盜打單劫掠提供了目標。*穆黛安:《華南海盜(1790—1810)》,第103,7—10頁。1802年至1810年間珠江三角洲地區(qū)嚴重的饑荒也驅使部分沿海商民鋌而走險,從事海上非法活動牟利。*安樂博:《國家、社區(qū)與廣東省鎮(zhèn)壓海盜的行動,1809—1810》,第174—175頁;安樂博:《海上風云——南中國海的海盜及其不法活動》,第43頁。而最直接的政治因素,是乾隆末年安南西山政權“招瀕海亡命,資以兵船,誘以官爵,令劫內洋商舶以濟兵餉”,其時清廷正著力應對川陜內地的“教匪”,“未遑遠籌島嶼,以故賊氛益惡”。*(清)魏源:《圣武記》卷8《??苊褡儽儭ぜ螒c東南靖海記》,第354頁,中華書局1984年版。道光年間官修《廣東海防匯覽》描述主要的海盜幫派如下:
惟時著名者八股,曰鄭一,曰郭學憲[顯],曰張保仔,曰梁保,曰香山二,曰烏石二,曰東海霸,曰劉唐伯。先絕后增李尚青、吳知青、蟾蜍養(yǎng)三股。其小股不可更仆數(shù)。而諸股中,惟鄭一為最強、為最久。郭學憲[顯]、張保仔皆曾事之。*(清)盧坤、鄧廷楨編:《廣東海防匯覽》卷42《事紀四·國朝二》,第1048頁,王宏斌等校點,河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海盜分支派系眾多,且自東往西分踞于沿海廣闊的洋面,給官府防剿帶來極大困難:
嶺南瀕海之地約分三路?;?、潮在路之東;廣、肇在路之中;高、廉、雷、瓊、欽、儋、崖、萬在路之西。大海環(huán)其外。四方賈舶,皆從大海聯(lián)絡而至,故曰東南一大都會也。自群寇陸梁,海上道遂梗。其打單劫掠也,亦各分踞其地以相制檄。東、中兩路則鄭一嫂、郭婆帶、梁寶三寇踞焉;西路則烏石二、蝦蟆養(yǎng)、東海伯三寇踞焉。*(清)袁永綸:《靖海氛記》卷上,第4頁,巴黎國家圖書館藏清代刻本。此書影本由中山大學譚玉華教授惠贈,謹此致謝。明代以后廣東海防地理習慣上被劃分成東路、西路和中路三片海域。一般來說,東路指的是惠州、潮州二府,中路指廣州、肇慶二府,西路指高州、雷州、廉州、瓊州四府。詳參魯延召:《明清時期廣東海防“分路”問題探討》,載《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13年第2期。
為應對猖獗的海盜問題,各種議論和措施陸續(xù)出臺。嘉慶九年(1804)九月朝廷議復兩廣總督倭什布陳奏的《籌辦洋匪疏》和廣東巡撫孫玉庭(1741—1824)的《防剿洋匪情形疏》,是目前所知地方當局最早全面討論治盜問題的計劃。
倭什布于嘉慶八年(1803)春正月由山東巡撫調任兩廣總督。*《清實錄·仁宗睿皇帝實錄》卷107,嘉慶八年春正月庚午,第433頁。他奏陳的方案“以防為主”,包括準許沿海村莊殷實戶捐建望樓自衛(wèi)、編立保甲、修理船只、重點防守虎門、委員查驗商漁船等八項舉措。據(jù)倭什布所言,該方案乃地方?jīng)Q策層內部“互相商榷”,“復采訪輿論”而成,可以反映當時主流的應對策略。*(清)倭什布:《籌辦洋匪疏》,見(清)賀長齡輯:《皇朝經(jīng)世文編》卷85《兵政下·海防》,《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74輯,第3055—3057頁,文海出版社1966年版。至于孫玉庭的《防剿洋匪情形疏》,更明言“從古以來治海疆者,論海防而未聞海戰(zhàn)”,認為“盜匪忽分忽合,來往無?!保耙苑謳退某鲋\船,散于緜亙三千余里之海面,安能一一尋蹤”,因此也主張沿岸駐軍防守:
蓋此時嚴守口岸,添駐兵丁,實為第一要務。而禁絕濟匪之徒,使淡水米糧不能通盜,彼欲攏岸劫掠,大船不能前進,必另換三板小船,每船人數(shù)不能多容,亦不能安置大砲??诎吨墼壌患俺h臺兵丁望見盜蹤,即先作整備。村寨則鳴鑼,招集鄉(xiāng)勇,居高臨下,以逸待勞,賊匪豈能登岸。再酌留米艇數(shù)十號,扼要居中,往來策應?;榧让?,守御益嚴,盜匪進難摽掠,退無口糧,將不擊而自斃。仍須提鎮(zhèn)得人,將弁用命,兵丁胥歸,約束文員,則力行保甲、團練、鄉(xiāng)勇協(xié)同妥辦,庶于防海之策較為可久。*(清)孫玉庭:《延釐堂集》奏疏卷上《防剿洋匪情形疏》,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38冊,第32—33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
倭什布和孫玉庭之所以同時上呈治盜方略,有其特殊的政治背景。自嘉慶八年(1803)始,廣東提督孫全謀、總兵黃標等“督率兵船在洋捕盜,數(shù)月之久未獲一賊”*《清實錄·仁宗睿皇帝實錄》卷121,嘉慶八年九月戊申,第614頁。。但九年(1804)四月,一股海盜突然登岸劫掠新會縣外海村莊。由于“廣東洋匪向來不過在外洋劫掠”,事件很快觸怒朝廷。大批廣東官員因緝捕不力、疏于覺察遭革職議處。主政一方的倭什布和孫玉庭雖及時上疏“將疏防文武各員分別革職議處”,也同樣受到降級留任處分。*《清實錄·仁宗?;实蹖嶄洝肪?28,嘉慶九年四月戊寅,第732—733頁。
不久倭什布、孫玉庭調離廣東,上述治盜方略未能付諸實施。嘉慶九年(1804)十一月朝廷調署陜甘總督那彥成補兩廣總督、百齡任廣東巡撫。此番人事調整,顯示朝廷對廣東當局既往籌辦海盜的表現(xiàn)相當不滿。在嘉慶十年(1805)春正月的上諭中,皇帝認為“近聞廣東洋匪較多,皆因兵丁等多與聲氣相通。每遇出洋巡緝,不但不能出力,并與私通消息,致令遠揚。文員雖欲設法擒捕,無計可施;武官呼應不靈,是以動形掣肘”*《清實錄·仁宗?;实蹖嶄洝肪?39,嘉慶十年春正月己酉,第902—903頁。,希望通過更換主政官員扭轉時局。
那彥成字繹堂,章佳氏,滿洲正白旗人。其祖輩阿克敦(1685—1756)、阿桂(1717—1797)均為乾隆朝重要官員。那彥成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由進士入仕途,嘉慶三年至九年(1798—1804)先后以欽差大臣、陜甘總督身份主導當?shù)亟丝苁乱硕玫匠①p識,補兩廣總督時年僅四十歲。*繆荃孫等編:《續(xù)碑傳集》卷9《道光朝部院大臣·那彥成》,第540—542,541頁,廣陵書社2016年版。赴任初期,那彥成即奉上諭指授機宜:
那彥成曾經(jīng)出師陜甘剿捕教匪,此時辦理之法,即當如前此之帶兵搜剿。洋盜以海為藪,較之陸地倍難??倯冉厍逖蠓?、陸匪,勿令勾結。先辦陸匪,則洋匪不攻而自潰矣。務期根株凈絕,勿令稍留余孽,方為不負委任。*《清實錄·仁宗?;实蹖嶄洝肪?45,嘉慶十年六月辛酉,第984頁。
根據(jù)朝廷的指示方針和樂觀估計,那彥成治盜首要籌辦“陸匪”,切斷海陸盜匪勾結,如此先易后難,海盜問題或可以迎刃而解。
上諭提到的“陸匪”,并非泛論接濟海盜的沿海匪徒,而是特指當時“集黨數(shù)萬”、組織天地會謀亂的陸豐縣甲子地方巨盜李崇玉。*光緒《惠州府志》卷18《郡事下》,見《廣東歷代方志集成》,第279頁,嶺南美術出版社2009年版。實際上,赴粵之前朝廷多次諭令那彥成“到粵后即嚴密查訪”,“將該犯設法擒獲”。一直到嘉慶十年(1805)十一月奏報擒獲李崇玉為止,那彥成遵從朝廷旨意在緝捕“陸匪”問題上不遺余力,持續(xù)密集地匯報進展。其取得成功的關鍵是收買內應、設計離間,最終迫使李崇玉“就縛乞命”。*(清)容安輯:《那文毅公兩廣總督奏議》卷14《擒巨匪李崇玉始末》,見《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1輯,第1843—1845頁,文海出版社1966年版; (清)盧坤、鄧廷楨編:《廣東海防匯覽》卷42《事紀四·國朝二》,第1035—1036頁。
至于防剿海盜,那彥成起初積極打造兵船,雇募民船充實水師力量,同時鼓勵地方組織團練,建造防御工事。*穆黛安:《華南海盜(1790—1810》,第110—116頁。然而分派水師官兵出洋緝捕無功,那彥成急于建功,轉而試圖鼓勵海盜投誠,“先后招降五千余人,悉賞銀幣,率先降者予千總外委銜”,此舉招致物議沸騰,亦與朝廷剿捕方略相悖,最后降職謫戍伊犁。*繆荃孫等編:《續(xù)碑傳集》卷9《道光朝部院大臣·那彥成》,第540—542,541頁,廣陵書社2016年版。對那彥成“以逸待勞”的做法,當時不僅決策層內部意見有分歧,民間也有歌謠“為民不如為盜”相譏諷。*(清)魏源:《圣武記》卷8《海寇民變兵變·嘉慶東南靖海記》,第359頁。復任巡撫的孫玉庭為此上疏彈劾,羅列招撫賞費過濫及投首盜賊身份難以確查等情狀,聲稱“此事雖系督臣主政,但臣既知事理未協(xié),何敢緘默,曾與督臣再三辯論,意見不同,不得不據(jù)實陳奏”*(清)孫玉庭:《延釐堂集》奏疏卷上《防剿洋匪情形疏》,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38冊,第33—35頁。。
那彥成的繼任者吳熊光,字槐江,江蘇昭文人,此前在河南巡撫和湖廣總督任上均有治盜政績,屢有擢賞記錄。*《清史稿》卷357《吳熊光傳》,第11321—11325頁,中華書局1998年版;繆荃孫等編:《續(xù)碑傳集》卷21《道光朝督撫一·吳熊光》,第675—677,11323—11324頁。嘉慶十年(1805)十二月吳熊光奏報抵粵日期,隨即提出自己的治盜方略:“辦理洋匪全在地方文武嚴查海口,不使米石出洋,再協(xié)力巡防,實心剿捕,使之不能近岸,日久必窮蹙無歸,自未便輕信投誠,止圖招撫。”在那彥成因招撫洋匪、措置失宜而下臺的政治背景下,吳熊光此說主張防剿結合,拋棄招撫,很快得到朝廷“所見甚是”的肯定批復:
洋匪竄聚海面,自必有內地奸民接濟米石食物,始能存活。如果地方文武嚴密稽察,勿令米糧等項稍有透漏,重以巡防擒捕得力,匪蹤必日見廓清,方為正辦。若專事招撫,日久必有流敝□大。吳熊光既見及此,惟當督飭所屬,實心實力,妥為辦理,以靖海洋。*《清實錄·仁宗睿皇帝實錄》卷154,嘉慶十年十二月丁亥,第1122—1123頁。
然而,吳熊光低估了治盜的難度。事實證明,他所謂“協(xié)力巡防,實心剿捕”也未能取得預期效果。嘉慶十一年(1806)十一月,御史嚴烺奏稱“廣東惠潮兩府奸民違例制造大船,以取魚為名遠出外洋接濟盜匪水米火藥,州縣官利其港規(guī),不加查禁。請飭廣東督撫將歸善等縣現(xiàn)有之違式大漁船查明若干,印烙字號,造冊申報督撫存案。嗣后大漁船遇有破漏者即隨時報明地方官拆毀,不準復修,亦不許違例添造”,為此朝廷“著吳熊光等即照該御史所奏,實力查禁”。*《清實錄·仁宗?;实蹖嶄洝肪?70,嘉慶十一年十一月癸丑,第218—219頁。是月朝廷又密諭吳熊光:“粵東洋匪最為難辦……現(xiàn)在鄭一、烏石二皆有船百號。亡命嘯聚,日積日多。汝地方大吏,悉心熟籌,上報國恩,下除民患,切勿茍安旦夕,養(yǎng)癰貽患。天下無不能辦之事,所難得者,能辦之人耳。勉力辦理,副朕期望?!?《清實錄·仁宗睿皇帝實錄》卷171,嘉慶十一年十一月癸酉,第236頁。表面上,朝廷勉勵吳熊光“悉心熟籌”,但“亡命嘯聚,日積日多”、“切勿茍安旦夕”等語則暗含對他履職一年的表現(xiàn)已有微詞。至嘉慶十二年(1807)十月,吳熊光又奏稱從盜船中起獲大炮、火藥、鳥槍等器械,朝廷為此大為光火,嚴詞譴責“賊匪在洋行劫,連檣接踵。匪船多則百余只,少亦數(shù)十只。此次所獲十余船內起出炮械火藥已如此之多,則其余各船以此類推,更不可數(shù)計”,“可見伊等平日所奏嚴防口岸及查拏接濟俱屬紙上空談,全不足信”。*《清實錄·仁宗?;实蹖嶄洝肪?86,嘉慶十二年十月辛巳,第456頁。
吳熊光治粵兩年,海盜滋擾局面并未根本改觀,嘉慶十三年(1808)八月英國兵船擅入澳門的突發(fā)事變成為他下臺的最后一根稻草:
十三年八月,英吉利兵船十三艘泊香山雞頸洋,其酋率兵三百擅入澳門,占踞炮臺,兵艦駛進黃埔。熊光以英人志在貿易,其兵費出于商稅,惟封關足以制其死命。若輕率用兵,彼船炮勝我數(shù)倍,戰(zhàn)必不敵,而東南沿海將受其害,意主持重。逾月始上聞,言已令停止開艙,俟退出澳門,方準貿易。上以熊光未即調兵,故示弱,嚴詔切責。洋舶遷延至十月始陸續(xù)去。下吏議,褫職,效力南河。*《清史稿》卷357《吳熊光傳》,第11321—11325頁,中華書局1998年版;繆荃孫等編:《續(xù)碑傳集》卷21《道光朝督撫一·吳熊光》,第675—677,11323—11324頁。
英國借口法國擬侵占澳門,派出海軍少將喥路唎(Williiam O’Brien Brury)率兵船突然駛至澳門氹仔雞頸洋面,隨后擅自登陸占據(jù)東望洋和南灣炮臺,縱容士兵上岸搶掠,最后迫于廣東當局禁止通商起貨、調集水陸軍隊驅逐的壓力而陸續(xù)撤兵。中外文獻對這場突如其來的政治軍事危機記載頗詳,其中吳熊光未親往驅逐英兵最為時人詬病。*關于此事的中外文記載,詳參吳志良、湯開建、金國平編:《澳門編年史》第3卷《清中期(1796—1810)》,第1293—1299頁,廣東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相關研究,可參見黃慶華:《中葡關系史(1513—1999)》,上冊,第474—475頁,黃山書社2006年版;湯開建、張中鵬:《彭昭麟與乾嘉之際澳門海疆危機》,載《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1年第1期。上引《清史稿》認為吳熊光忌憚英方船堅炮利不敢輕率用兵。為吳熊光撰寫墓志銘的晚清大儒包世臣(1775—1855)則認為,他之所以按兵不動,“唯飭令回帆歸國,傳諭大班停開艙以絕其望”,乃“公念三年來督率鎮(zhèn)將轉戰(zhàn)重洋中,匪氛雖獲稍戢而師殊老,故務為鎮(zhèn)靜”。*(清)包世臣:《故大臣昭文吳公墓碑》,見繆荃孫等編:《續(xù)碑傳集》卷21《道光朝督撫一·吳熊光》,第677頁。不管如何,朝廷獲知事變及吳熊光措置失宜之后大為光火。當年十一月以大學士慶桂為首的廷臣聯(lián)名劾奏吳熊光,斥其“平日因循廢弛,自知養(yǎng)尊處優(yōu),全不以海疆為重,大負委任”,議請“照溺職例革職”。*《大學士慶桂等奏議吳熊光未親往驅逐英兵照溺職例革職折》(嘉慶十三年十一月初三日),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澳門基金會、暨南大學古籍研究所合編:《明清時期澳門問題檔案文獻匯編(一)》,第694頁,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实蹌t寄諭切責“一味虛詞支飾”、“束手無策”。*《寄諭兩廣總督吳熊光所奏驅逐英船仍系空言傳旨嚴行申飭仍即親往驅逐并速奏現(xiàn)在情形》(嘉慶十三年十一月十三日),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澳門基金會、暨南大學古籍研究所合編:《明清時期澳門問題檔案文獻匯編(一)》,第698—699頁。
事情至此,吳熊光的去留已無懸念。易言之,由于防剿海盜計劃相繼落空,至嘉慶十三年(1808)底,主政廣東的人選再次被提上議程。頗具戲劇性的是,在這種極為不利的政治背景下,綏靖海疆的重任最后落在百齡身上仍屬偶然。朝廷一開始選調云南巡撫永保(?—1808)赴任。*永保在湖廣、云南任上同樣有不俗的剿寇表現(xiàn),參見《清史稿》卷345《永保傳》,第11163—11166頁。未料后者赴粵途中“復發(fā)癬痔,一時不能前赴新任”,又改由廣東巡撫韓崶(1758—1834)署理總督事務。*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嘉慶帝起居注(一四)》,第11頁,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寄諭兩廣總督永保著勿急于赴任安心調養(yǎng)已令韓崶署理兩廣總督》(嘉慶十四年正月初六日),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澳門基金會、暨南大學古籍研究所合編:《明清時期澳門問題檔案文獻匯編(一)》,第723頁。至于百齡補授兩廣總督,則要遲至嘉慶十四年(1809)正月初七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嘉慶帝起居注(一四)》,第13頁;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嘉慶朝上諭檔》,第14冊(嘉慶十四年),第11頁,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百齡字菊溪,漢軍正黃旗人,乾隆三十七年(1772)進士,仕宦經(jīng)歷遍及湖南、浙江、貴州、云南、廣西等省。百齡曾在嘉慶九年(1804)十一月調任廣東巡撫,至十年(1805)六月擢湖廣總督。撫粵半年間,百齡協(xié)助時任兩廣總督那彥成擒獲李崇玉,又參奏南海知縣王軾、番禺知縣趙興武“玩視刑獄,濫羈人犯”,以廉明實干積累了巨大民望。*有關百齡的為官履歷,參見(清)李桓輯:《國朝耆獻類征初編》卷35《宰輔三十五·百齡》,見《清代傳記叢刊》綜錄類7,第139冊,第801—838頁,明文書局1985年版;《清史稿》卷343《百齡傳》,第11133—11137頁。南海士紳朱程萬撰成于嘉慶十四年(1809)底的《己巳平寇篇》描述百齡抵粵情景,有言:
制府百公之總帥百粵也,粵中士庶鼓舞驩呼,以復見青天為幸。蓋公前年撫粵,拯冤抑,黜貪競,風采凜然,尤以安民弭盜為急。一時宵小遁跡,桴鼓不喧,有官清民樂之頌。會遷擢去,吏治漸馳,盜風漸熾。海洋巨寇日益猖獗,焚燒沿海,地無休時。官兵束手莫敢誰何,甚至勾通為鄉(xiāng)導道。番禺有地名新造,離省垣數(shù)十里耳,寇掉臂游行如出入無人之境。當時大吏豈無偽為憂勞,張掛告示,自稱疾惡如仇,保民若赤,誓不與賊俱生者。然畫餅指梅,本無實事,更有假神道愚黔首,如古之誦佛經(jīng)退賊者。是視吾人不嬰兒鳥獸若也。何怪粵民聞百公之至,欣欣然有更生之望哉。*(清)朱程萬:《己巳平寇篇》,見同治《南??h志》卷14《列傳·朱程萬》,“廣東歷代方志集成”廣州府部,第622—624頁,嶺南美術出版社2009年版。
類似的記載也見諸同時期其他地方文獻,如東莞士紳袁永綸的《靖海氛記》以及署理鹽運司溫承志的《平海紀略》。后者甚至還提到一些細節(jié),謂:“蓋公昔年撫粵東時,拯冤抑,黜貪黷,門設鼓,凡民有疾苦者,擊以聞,宵小遁跡,夜不閉戶。去之日,民各負米一囊藩其門,公乃自廨后射圃出,故望其來如望慈父焉?!?(清)袁永綸:《靖海氛記》卷上,第13—14頁;(清)溫承志:《平海紀略》,見《叢書集成續(xù)編》史地類,第279冊,第59—60頁,新文豐出版公司1988年版。凡此種種,顯示百齡來粵確有朝廷和地方社會雙重期望。
嘉慶十四年(1809)三月二十二日,百齡奏報抵任接篆*《奏為恭報奴才接篆日期并叩謝天恩事》(嘉慶十四年三月二十二日),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清代宮中檔奏折及軍機處檔折件,文獻編號404013646;《兩廣總督百齡奏覆查明上年英兵入澳系圖占地并參吳熊光等辦理不當各節(jié)折》(嘉慶十四年四月初八日),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澳門基金會、暨南大學古籍研究所合編:《明清時期澳門問題檔案文獻匯編(一)》,第731頁。其中有言“奴才于三月二十二日香山途次接受印篆,當經(jīng)具折叩謝天恩,專差齋遞”。,隨即著手整飭海防,舉措包括勘察沿海形勢、嚴明訓練賞罰、添備戰(zhàn)艦器械、鼓勵軍民獻策等:
以己巳夏四月至,先之澳門、厓門、蕉門、虎門以規(guī)約形勢。繼告官吏曰:“此方苦盜久矣。圣人在上,使民不得安堵,守土之謂何?吾為命吏,誓將滅此朝食。諸君其交勉之,有治盜良策者亟以告。”于是一時大小官吏及縉紳先生皆各言所見。又飭將士勤訓練,用命則賞,不用命戮無赦。又簡閱軍實,以船砲兵械過少,不足敵盜之十一,遂與韓撫軍疏請?zhí)響?zhàn)艦,備砲械,飭員弁制造火箭六輪船。又飛檄各縣要害處所樹木柵,筑臺堡。而東莞令王國忠以塞蕉門弗成,褫官。又于轅門置大鼓如撫粵時,凡被盜者與謁見言剿賊事者,胥撾鼓以聞。*(清)盧坤、鄧廷楨編:《廣東海防匯覽》卷42《事紀四·國朝二》,第1049頁。
從上述振刷海防的作為來看,影響時局至深且很少引起學者足夠注意之處,是百齡抵任之初發(fā)動軍民建言獻策。由上引“一時大小官吏及縉紳先生皆各言所見”可以推測,其時向當局獻計者相當踴躍。事實上,對這些“治盜良策”的取舍考量,構成了百齡籌辦海盜方略的重要知識來源。
呈報百齡的治盜方略,目前完整留存者至少有三,分別載于鄭昌時的《韓江聞見錄》、程含章的《月川未是稿》以及黃蟾桂的《立雪山房文集》。
鄭昌時《韓江聞見錄》收錄的治盜方略載于該書卷六《海防》,是應時任潮州知府陳公鎮(zhèn)之命撰寫的,“己巳春,百制軍擬捕洋匪,行文各屬,俾人士有一知半解者各陳事宜。吾郡太守菱門陳公鎮(zhèn)嘗觴昌時于座,命陳要規(guī)”*(清)鄭昌時:《韓江聞見錄》卷6《海防》,第199,198—202頁,吳二持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
程含章《月川未是稿》收錄的治盜方略題為《上百大司馬籌辦海匪書》*(清)程含章:《月川未是稿》卷6《上百大司馬籌辦海匪書》,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73冊,第575—583,581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又見載于賀長齡輯錄的《皇朝經(jīng)世文編》,另題《上百制軍籌辦海匪書》*(清)程含章:《上百制軍籌辦海匪書》,見(清)賀長齡輯:《皇朝經(jīng)世文編》卷85《兵政十六·海防下》,第3064—3074頁。。
程含章,云南景東廳人,嘉慶十四年(1809)署任雷州府同知。地方志稱他“留心海防,擒獲洋匪甚多,海安士民咸賴其功”*嘉慶《雷州府志》卷9《職官·同知》,見《廣東歷代方志集成》雷州府部,第293頁。該書將程含章誤寫為“羅含章”。,《清史稿》則載其“率鄉(xiāng)勇破海盜烏石大”*《清史稿》卷381《程含章傳》,第11626—11629頁。,可見他對地方海防頗為內行。在呈報的《上百大司馬籌辦海匪書》中,程含章自稱“章自效力四年,三次出洋,親冒矢石,于風濤之壯厲危險,海道之難易遠近,各股賊匪之大小強弱,與夫官兵之辛苦才否,雖未能備悉淵微,亦已粗知大略”。其籌辦海盜計劃總共包括17項具體內容:“戰(zhàn)船宜派本管之武弁監(jiān)修”、“篷索碇舵桅木宜加料制備”、“戰(zhàn)具宜逐件精良”、“口糧宜預發(fā)半年”、“將弁須激勸鼓勵”、“兵丁須振作軫恤”、“戰(zhàn)船宜添造雇備分路出捕”、“戰(zhàn)船須常加燂洗”、“監(jiān)軍應請選派”、“海岸防守盤查各事應請責成巡道”、“保甲之法宜實力奉行”、“鄉(xiāng)勇宜團練”、“沿海船只宜一體編查”、“硝磺宜禁私賣”、“海上商鹽船只應請護送”、“沿海宜添設走役”及“賊黨宜招撫”。
與鄭昌時一樣,程含章也注意到防守口岸、盤查接濟銷贓的重要性。因此,他把希望放在整飭舟師上面,反對禁止民船出洋:“議者謂禁止出洋則盜風自息,其論自正。惟是粵東人多田少,半食魚鹽之利,概行禁絕,則貧民無以為生,從賊益眾。況其勢亦有不能悉禁。要在地方官于所屬商漁鹽船一體照例印烙編查。十船為甲,互相保結,給與印照,出入口岸塘汛,逐細查驗?!?(清)程含章:《月川未是稿》卷6《上百大司馬籌辦海匪書》,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73冊,第575—583,581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
在現(xiàn)存治盜方略中,黃蟾桂《立雪山房文集》收錄的《晏海渺論》《平海十策》及《機論》最為詳盡。*(清)黃蟾桂:《立雪山房文集·論》,第54—126頁,陳景熙、陳孝徹整理,暨南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黃蟾桂號一峰,潮州澄海人,一生家居以課授童生為業(yè)。對于上書百齡的背景,黃蟾桂子嗣黃之驥撰《先考例授文林郎丙午科經(jīng)元一峰府君年譜》載:
嘉慶十四年……總制百大人齡方謀剿撫海匪,先考以海匪披猖由吏治不修、民生不遂,因作《晏海渺論》,并輯錄藍鹿洲書為《平海十策》,益以《機論》,合成萬余言,將獻之,因疾革不果。*(清)黃蟾桂:《立雪山房文集·先考例授文林郎丙午科經(jīng)元一峰府君年譜》,第28—29頁。
年譜記載黃蟾桂于嘉慶十四年(1809)七月二十六日染上風寒,八月初九病逝,這份分析“吏治不修”導致“海氛日熾”的治盜方略因而未能如愿上報。盡管如此,黃蟾桂圍繞如何平息“海患”而撰寫的《機論》對了解當時有關“封港”的爭議仍有重要參考價值,他提到:
海匪之方起也,由防之無法;其積而甚熾也,由剿之無術……夫以煙波浩淼之區(qū),積數(shù)十年盤聚之匪,其于沿海間何處可以得財帛,何處可以得米物,彼固已脅而從之,恣其所欲久矣,是豈不可痛憤者。然不先定吾剿之之謀,完吾剿之之備,則所謂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者,無有也。而第逞其痛憤之氣,遽封港口,使彼所素恃為財帛衣食之資,盡數(shù)收入內地,彼卒然無所得食,而又知吾所以剿之者,其備未完也,奮而起焉,必至深入內地,焚殺劫掠,而沿海居民村莊,其禍轉不可勝言矣……海匪之財帛衣食,外洋既無所取,惟沿海生理船只迫于無可如何,議納花紅銀,猶可茍安出入。而海匪即藉此為性命。港口一封,則窮于水者必求諸山。彼不劫取于鄉(xiāng),而將安取哉?劫于鄉(xiāng)而吾猶有其備,猶之可也;劫于鄉(xiāng)而吾未有備,其若之何?*(清)黃蟾桂:《立雪山房文集·論·機論》,第124—125頁。
黃蟾桂預言,在地方未備的情況下遽封港口截斷接濟,海盜勢必上岸劫掠,禍害沿海鄉(xiāng)里,與前述程含章論述“禁止出洋”“則貧民無以為生,從賊益眾”的擔憂如出一轍。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各方在籌辦海盜問題上出現(xiàn)較大分歧,“封港”的建言看來略占上風,以至于連黃蟾桂這樣處在省尾國角的底層士紳亦深感不安。接下來就看決策者如何考量了。
百齡深諳靖海之要首在絕接濟,但他最終采納的策略包含“禁船出海”和“鹽轉陸運”兩項舉措,恰好是程含章提到的“禁止出洋”,亦即黃蟾桂極力反對的“遽封港口”:
時有以封港之說進者,曰:“……以我屢敗之師而當賊方張之勢,乃欲借以剿滅之,誠未見其有當也。為今之計,惟是斷賊糧食,杜絕接濟,禁船出海,鹽轉陸運,俾無所掠,令其自斃,如此或可以逞?!敝栖娪闷洳?。*(清)袁永綸:《靖海氛記》卷上,第14頁。
嘉慶十四年(1809)五月,百齡向朝廷密陳粵東海疆廢弛情形亟須設法整頓,明確提出全面封港的策略。他指出海盜“伙黨不下萬余人,東竄西奔,毫無攔阻,其所以有恃無恐,總緣接濟根源不能斷絕”,為此下令全面禁止商漁船出洋,同時分遣干員赴各海口“稽米艇禁物之出洋者”。*《奏為密陳粵東海疆廢弛實在情形亟須設法整頓緣由具奏》(嘉慶十四年五月一日),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清代宮中檔奏折及軍機處檔折件,文獻編號404014085;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嘉慶朝上諭檔》,第14冊(嘉慶十四年),第304—305頁;(清)朱程萬:《己巳平寇篇》,見同治《南海縣志》卷14《列傳·朱程萬》,第622—624頁。九月,百齡又奏請粵省鹽船酌改陸運,理由是“粵東鹽船多由外海運至省河,近因洋氛未靖,鹽船涉歷外洋,或被擄劫,或畏怯盜匪,買照放行,間有不肖船戶私帶水米濟匪獲利,而內地一切情形就中暗遞消息,是鹽船出海實為目前之大患,請改陸運以杜諸弊”,他向朝廷保證“查明程途運費均無窒礙,各商民亦俱踴躍樂從”。*(清)李桓輯:《國朝耆獻類征初編》卷35《宰輔三十五·百齡》,第812—813頁;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嘉慶朝上諭檔》,第14冊(嘉慶十四年),第548頁。
問題在于,如上所述現(xiàn)存治盜方略均無贊同“封港”者,究竟誰向百齡進呈“封港之說”并最終影響決策?以往研究對此未有足夠重視。上引文獻也僅籠統(tǒng)稱“時有以封港之說進者……制軍用其策”。從百齡本人的詩文唱酬及相關文獻記錄來看,署理鹽運司溫承志和署理督糧道朱爾賡額發(fā)揮了關鍵作用。兩人在百齡接任兩廣總督時分別得到提拔重用。《清史稿》百齡本傳有限的篇幅中亦有“遣朱爾賡額、溫承志往諭以利害”,勸降張保仔的記載。*《清史稿》卷343《百齡傳》,第11134頁。嘉慶十五年(1810)肅清洋匪后,百齡曾賦詩二首贈予溫承志和朱爾賡額,題為《辦賊事竣高涼道中簡溫莘圃朱耐亭兩觀察》,其中即有“降卒立功無反側,諸君籌策有經(jīng)權”*(清)百齡:《守意龕詩集》卷27《辦賊事竣高涼道中簡溫莘圃朱耐亭兩觀察》,見《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第1474冊,第291—292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顯示兩人在籌劃機宜中的特殊貢獻。
溫承志字莘圃,山西太谷人,乾隆五十年(1785)由增貢授工部司事步入仕途。嘉慶十三年(1808)十一月,溫承志由潮州知府補授惠潮嘉道。*《奉上諭廣東惠潮嘉道員缺著溫承志補授》(嘉慶十三年十一月二十日),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清代宮中檔奏折及軍機處檔折件,文獻編號404012609。次年(1809)五月百齡抵粵后奏請以溫承志署理鹽運司。*《兩廣總督百齡奏請以溫承志署理運司印務原由片》(嘉慶十四年五月二十八日),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清代宮中檔奏折及軍機處檔折件,文獻編號404014384。光緒《太谷縣志》載錄的溫承志傳記,對他與百齡的舊誼私交及在籌辦海盜過程中提請嚴禁接濟和陸路運鹽等事跡有集中描述:
先是,廣東巨寇鄭一、麥有金等分三路踞海上,往來剽劫,大為行賈居民患。一死,其黨張保、梁保合一妻石氏、姪安邦為紅旗幫,郭學顯為黑旗幫,出沒惠潮高廣間,與有金遙相應和,官軍累剿不能克。粵鹽舊多海運,商舶巨容千石,礮械糗糧咸備,時為寇所掠,張保等獲□,藉勢并張。上命百齡為兩廣總督,趣辦??堋3兄狙a諸生時,出百齡門。百齡才之甚。抵任,即奏調承志督糧道,后檄署鹽運按察使事。日夜與籌剿撫事宜。承志乃請先事鄭孽,改運鹽由路,嚴禁粟麥及他物出洋。寇食匱,軍火不繼,始大困……承志嘗著《平海紀略》,多歸美于百齡,其實百齡先后皆用承志策,故能朞月蕆事云。*光緒《太谷縣志》卷5《人物·功勛》,第13—15頁,中山大學圖書館藏光緒十二年刻本。該書影本由韓山師范學院吳榕青教授提供,謹此致謝。
上引縣志提到溫承志著《平海紀略》描述的是百齡籌辦海盜的全過程,刊刻并勒石于嘉慶十五年(1810)洋匪肅清之際,為當事人紀事之第一手文獻。*目前可見《平海紀略》有兩種版本:一是國家圖書館藏嘉慶十五年(1810)刻本,二是道光二十二年(1842)吳江沈氏世楷堂藏版的影本。后者收入?yún)矔衫m(xù)編、中國野史集成及史料叢編等大型文獻叢書。實際上,《平海紀略》亦曾勒石于督糧道署廳事廊壁,可惜石刻至今未存。如咸豐《順德縣志》卷22《列傳一·文傳》(《廣東歷代方志集成》廣州府部,第500頁)所言:“當時奏牘僅舉剿撫大端,其詳則督糧觀察溫承志記之,今石刻存道署廳事廊壁者是矣。”該文署名溫承志,實則由他囑托幕僚強作生為文紀事、“數(shù)經(jīng)修飾潤色”而成。收錄于《廣東海防匯覽》的最初版本記載百齡實施封港令時,有言“時有以不能稱便梗其說者,溫觀察卒贊成之”*(清)盧坤、鄧廷楨編:《廣東海防匯覽》卷42《事紀四·國朝二》引強作生《磨盾記》,第1055頁。。而正式刊刻的《平海紀略》則改為“時有以不能稱便而梗其說者,公毅然不顧,謂非若是不能拔其本而塞其源也”*(清)溫承志:《平海紀略》,第60頁。。這也就是為何縣志強調“承志嘗著《平海紀略》,多歸美于百齡”的言外之意。概言之,雖然不必完全贊同上引“百齡先后皆用承志策”的說法,但毋庸置疑,溫承志至少扮演了百齡治盜決策的有力支持者。
另一參與籌策的關鍵人物朱爾賡額,原名友桂,字白泉,漢軍正紅旗人,嘉慶十年(1805)授潮州知府*饒宗頤總纂:《潮州志》第5冊《職官志三·知府》,第2275頁,潮州市地方志辦公室2005年影印版。,其在知府任上剿撫海盜的主要政績有二。一是利用內應離間“陸匪”李崇玉與??苤鞚澹瑓f(xié)助兩廣總督那彥成擒獲李崇玉:
李崇玉故與朱濆不合,總督那彥成密飭潮州府朱爾賡額遣諜以賞格給朱濆黨,旋宣言于岸,謂朱濆已受賞,約縛獻李崇玉矣。且故露其論濆者,又使投首人王騰魁等至賊所,當朱、李同議事時,以諭帖交濆。濆觀之默然不言,崇玉乃疑,則與濆分幫,挾其家口及同黨西逃。先是朱爾賡額密以重資,雇閩人投崇玉船為內應,有何壘官者故犯閩案,因登岸,兵獲之,鞫得內應,事聞于崇玉,閩人遂逃,然崇玉因此益疑濆矣。*(清)盧坤、鄧廷楨編:《廣東海防匯覽》卷42《事紀四·國朝二·獲盜首李崇玉(督署案)》,第1035—1036頁。有關漳州??苤鞚宓氖论E,參見陳啟漢:《清代乾嘉時期朱濆海上起事考辨》,載《廣東社會科學》2010年第3期。
二是在潮州沿海嚴斷接濟,成功堵截海盜上岸并招撫大量盜魁:
時潮州內洋有匪船六幫,鴟張日久,又有閩匪朱濆時來窺伺,尤強黠。君抵任,即周歷海壖,集村民為練勇,并商之本鎮(zhèn)今山東巡撫武龍阿,得兵一千,沿海棋布,嚴斷內奸接濟水米。朱濆幫糧絕,改乘小艇逼岸死斗,君率兵勇接仗四次,疊挫其鋒,朱濆起椗走臺灣。六幫聞風膽落,并力自保。君相機堵剿,六幫益蹙。君念匪眾雖多,然真盜不過十之二三,而被脅入伙者居其七八,不若開示生路,以解散其黨羽必死之心,即以剿捕兼行之策上粵督,今任直督那彥成那公以為善。三月之間盜魁黃茂高、許云湘、王騰魁、楊勝廣、黃德東、關兆奎等皆受撫,計收得巨艇二十七只,盜黨一千四百二十六名,大小砲二百四十七位,火藥千一百八十一斤,器械一千八百九十一事,潮郡肅清。*(清)李桓輯:《國朝耆獻類征初編》卷213《監(jiān)司九·朱爾賡額》,見《清代傳記叢刊》綜錄類7,第159冊,第55—56頁。
朱爾賡額在潮州任上的治盜能力受到時任廣東巡撫百齡賞識,后者履新兩廣總督時即委以重任,奏署督糧道,直接參與籌劃海盜機宜:
當君之守潮也,文敏為廣東巡撫,知海事非君不辦,請于朝,遂授廣東高廉道。君既至,文敏先期已奏署督糧道,留省垣,總統(tǒng)剿辦洋匪事務。君見海口各砲臺皆筑于山頂,以期瞭遠,然火路高,匪船出入臺前,砲子或自桅上過,不能傷,建議留舊臺為瞭樓,而別建新臺于山麓,使火路平水面,匪船過者發(fā)砲,輒碎,其幫匪鋒屢挫。又飭濱??たh嚴斷水米,如在潮州時。又偵得紅單船并海運鹽,而匪船之篷篙纜索實資接濟,請改鹽為陸運,而撤紅單船入內港,匪勢漸蹙。*(清)李桓輯:《國朝耆獻類征初編》卷213《監(jiān)司九·朱爾賡額》,第57—58頁。筆者按,百齡謚號文敏。
朱爾賡額在潮州知府任上成功處理海上危機的首要做法是斷絕水米接濟。推而廣之,這也就是百齡實施“禁船出海”和“鹽轉陸運”的核心所在。因此,上引朱爾賡額行狀強調“又飭濱??たh嚴斷水米,如在潮州時”。明乎此,我們或可理解,雖然各方在籌辦海盜策略上存在分歧,但百齡之所以力排眾議,厲行海禁,恐怕與朱爾賡額行之有效的潮州經(jīng)驗有內在聯(lián)系。
從長遠來看,由于完全切斷了海盜的物資供應,百齡“禁船出?!焙汀胞}歸陸運”的封港海禁政策成為扭轉時局的關鍵。百齡本人對此頗為自得,他在嘉慶十五年(1810)肅清洋匪之后指出:“粵省鹽法多海運,往往為盜覬覦,漁舟亦然。余奏改陸運并禁漁于海,賊乏接濟,其勢乃蹙。”*(清)百齡:《守意龕詩集》卷27《庚午四月督師高雷剿寇克捷粵海胥平七月既望安撫事竣歸羊城得詩八首》,第291頁。然而,如果回到嘉慶十四年(1809),可以發(fā)現(xiàn)政策實施一波三折,毀譽不一。這是因為,實施封港之后海盜蜂擁上岸劫掠,“是年總督百齡志圖平賊,發(fā)封港之令,于是數(shù)十年沿海鹽艚、繒船、貨舶與賊通而資以船艦、篷檣、巨船及糧食、貨物者,皆不得出海交易,賊無所資,遂內擾”*(清)龍廷槐:《敬學軒文集》卷7《神砲紀事》,見《北京師范大學圖書館藏稀見清人別集叢刊》,第12冊,第460頁,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此前反對者預言的后果不幸應驗。
有關當日沿海各縣“被禍之慘”,作為親歷者的東莞籍士紳袁永綸所撰《靖海氛記》描述較多:
賊之入寇內河也,分三路而入。鄭一嫂掠新會等處,張保往東莞等處,郭婆帶掠番禺、順德等處。七月初一日,郭婆帶率舟百余號直入,燒紫泥關。初二日,分船四掠。到碧江、韋浦、林岳、石壁等鄉(xiāng)。長龍直過大王滘,到水師營,繞而回……鄉(xiāng)人與戰(zhàn)良久,賊將退,婆帶再令分兩路而入。村后山上,皆為賊兵。鄉(xiāng)人怯,陣亂。賊乘勢追殺,斬八十余級,懸其首于海傍榕樹上。當其未戰(zhàn)也,鄉(xiāng)勇懼婦女喧擾,先盡驅于祠中,反而鎖之。及敗,賊開門,擁之下船去。最后一賊目,挾兩少婦而行。一鄉(xiāng)勇尾之,及隱處,從后刺之,刃出于腹而斃,攜兩少婦潛逃。是役也,賊眾亦多死傷,而鄉(xiāng)之戶口,僅二千余人。其被禍之慘,有難以縷述者矣。*(清)袁永綸:《靖海氛記》卷上,第14—15頁。
順德縣是受禍最重的地區(qū)之一,咸豐《順德縣志》云:“洋匪內河之擾,廣管并受厥害,而慘酷以順德為最?!?咸豐《順德縣志》卷21《列傳一·文傳·周祚熙》,第500頁。曾官至監(jiān)察御史、時歸田在家的順德籍士紳龍廷槐在該年八月上書廣東按察使陳若霖(1759—1832),痛批水師官兵臨敵退縮、武備廢弛,暗含對百齡未固海防而驟封海港的不滿:
自六月以來,洋匪竄入,既經(jīng)兩月有余。竊聞制軍調集舟師百余艘,嚴檄剿捕,而將領皆不奉命,沿途逗留。孫提督統(tǒng)船二十只泊虎門太平墟,何協(xié)鎮(zhèn)統(tǒng)帶紅船四十余號,杳無聲息,王署鎮(zhèn)所帶兵船遠在獅子洋,游擊蔡都司、楊大使、盧從九則聯(lián)泊陳村柵內,何武舉繒船二十五號,又逍遙于倫教河內。此數(shù)路兵壯皆食朝廷糧俸,有司供給以為征剿之用。當此賊勢猖獗,焚劫村莊,乃退處于空僻無賊之地,雖經(jīng)屢檄,違抗不率,坐視匪黨傲睨嘯聚而不知奮,蓋狃于怯葸之素習,而恃于法令之太寬,戀官保祿,茍存性命,巧詞飾諉,習為故然。其屬下官卑祿薄,即欲捨命立功,又受制于妬忌之怯將,空懷憤懣而不得行其志,是以相率坐守虛麋軍餉,而曾無一矢加遺也。*(清)龍廷槐:《敬學軒文集》卷1《與陳望坡廉察論捕匪書》,第405—408頁。按:陳若霖字宗覲,又字望坡,福建閩縣人。
道光年間由兩廣總督盧坤和鄧廷楨總裁的《廣東海防匯覽》引述一段未注明出處的評論,亦點名批評前任處置失策:
廣東洋匪始自嘉慶初年,積而日伙。黃正嵩投誠后,尚存張保輩。數(shù)百艘游奕外洋,全恃內奸為之接濟。自總督百齡抵粵,改鹽船為陸運,驟封海港,商舶不通,數(shù)萬之眾不得不撲岸覓食。于是連帆內竄,香山、東莞、新會諸縣濱海村落慘遭焚劫,而順德、番禺尤甚??贾T近人紀述所言蹂躪擄掠之狀,皆得自目擊,有非官牘所得詳其十一者。是時武備廢馳,守口兵弁既習狃于因循,當事者又止知斷接濟以清盜源,銳意禁遏。于沿海要隘、匪船可伺間駛入之區(qū),實未能先事綢繆,備兵防范。*(清)盧坤、鄧廷楨編:《廣東海防匯覽》卷42《事紀四·國朝二》,第1039頁。此段評論亦被咸豐《順德縣志》全文抄錄,參見是書卷31《前事略》,第709頁。
若我們考慮到《廣東海防匯覽》的主要纂修人為順德籍著名士紳梁廷楠(1796—1861),那么對“當事者”“止知斷接濟以清盜源”、“未能先事綢繆”的評論就不足為奇了。
事情至此,百齡必然承受空前的政治壓力。同年七月底,百齡“以未能先事預防,致賊匪竄擾內河,自請議處”*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嘉慶朝上諭檔》,第14冊(嘉慶十四年),第481,713,11,173,304—305頁。。據(jù)說他“因籌辦太急”,“焦急過甚,體氣不支”,“心存焦憤,現(xiàn)患失血之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嘉慶朝上諭檔》,第14冊(嘉慶十四年),第481,713,11,173,304—305頁。然而,雖然洋匪內擾、地方控訴和將兵腐敗等問題無不直接影響百齡的仕途進退,但必須看到,朝廷自始至終直接參與了地方事務的策略擬定,給予了百齡有力的支持。
早在抵粵之前,百齡即赴京陛見嘉慶帝請授治粵方略。嘉慶十四年(1809)正月初七日朝廷諭令百齡補授兩廣總督,援例要求他“接奉諭旨即迅速來京請訓,前往任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嘉慶朝上諭檔》,第14冊(嘉慶十四年),第481,713,11,173,304—305頁。。百齡請訓的具體內容雖不見載于《起居注》等檔案文獻,但從百齡抵任前后的相關奏折和上諭內容可知,朝廷首先要求他前往徹查吳熊光處理不當?shù)挠萌氚拈T事件。百齡不負所望,抵粵后首先巡歷澳門,三月二十四日由水路至虎門、蕉門、黃埔一帶查閱各處海口、炮臺及地方情形*《兩廣總督百齡奏覆查明上年英兵入澳系圖占地并參吳熊光等辦理不當各節(jié)折》(嘉慶十四年四月初八日),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澳門基金會、暨南大學古籍研究所合編:《明清時期澳門問題檔案文獻匯編(一)》,第731—735頁。,四月相繼奏報控制澳門方略及華夷交易章程*即《兩廣總督百齡等奏覆籌議控制澳門添設營汛并酌建砲臺各事折》和《兩廣總督百齡等奏報酌籌華夷交易章程折》,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澳門基金會、暨南大學古籍研究所合編:《明清時期澳門問題檔案文獻匯編(一)》,第739—744頁。。這些活動嚴格遵從朝廷旨意進行,由此迅速取得皇帝信任。
再者,關于籌辦海盜方略,朝廷一開始就明確指示百齡固守口岸,杜絕接濟。朝廷堅壁清野的指導思想于三月二十七日寄諭百齡已有清楚表述,其時后者尚在赴粵途中:
朕與廷臣皆時時論及,若專責令舟師出洋追剿,即伊等沖風破浪,不憚艱苦,屢屢攻克賊匪,亦總非探本窮源之道。為今之計,欲靖海洋,莫如先固口岸,而欲固守口岸,則全在地方官經(jīng)理得當,如果各州縣平日留心綏輯,俾民安居樂業(yè),自不致出洋為匪,再如清理保甲等事,實力奉行,則奸民尚何所藏匿,此外如水米火藥接濟之物,嚴行查禁,各處扼要砲臺添兵實力防守,則賊勢自當日見衰弱,何難漸就肅清……此時百齡將次抵粵,著該督撫一切詳細會商,期于事事妥協(xié)盡善,得收實效,勉副委任,將此諭令知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嘉慶朝上諭檔》,第14冊(嘉慶十四年),第481,713,11,173,304—305頁。
五月二十四日,朝廷批覆百齡奏陳實施全面封港,認為“百齡所見寔為深得要領”,同時嚴詞斥責前任督撫未能嚴格執(zhí)行朝廷旨意:
前經(jīng)屢降諭旨飭令地方官認真堵緝,將一切米糧、火藥、器械、蓬纜等物杜絕透漏,使盜匪在洋飄泊,無以為生,自無不束手就斃之理。無如各督撫均不過視為具文,毫無整頓,看來怠玩因循此四字竟成通病。似此日復一日,深慮釀成巨患。此如醫(yī)家治病,當治其受病之初,不能認真醫(yī)治,則患癥愈深,漸致不可救藥,迨至痼疾已成,輒稱難治,又何如及其易治之時,早為救療乎?*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嘉慶朝上諭檔》,第14冊(嘉慶十四年),第481,713,11,173,304—305頁。
稍后,在洋匪內擾、輿論紛擾的情況下,朝廷對百齡軍事策略的支持和持續(xù)不斷的具體指示尤其引人矚目。
六月二十日,上諭回復“百齡等奏張保仔潛入內港登岸掠食一折”,認為“此皆由吳熊光平日廢弛武備防范不嚴,以致盜匪無所忌憚,肆意剽奪”。*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嘉慶朝上諭檔》,第14冊(嘉慶十四年),第360,414,463,481,713,791頁。
七月初十日,上諭百齡“毋庸催令攻剿,惟當先在各處口岸嚴其備御,杜其接濟,將防堵要策力為講求”,如此使洋匪“食米火藥日漸支絀”,“俟我兵簡練精銳,船只備辦齊全,然后可一舉殲捦,俾無遺類”,明令百齡“凜遵辦理”。*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嘉慶朝上諭檔》,第14冊(嘉慶十四年),第360,414,463,481,713,791頁。
七月二十五日,軍機大臣寄百齡上諭,進一步強調“堅壁清野”的朝廷旨意,指出“斷其接濟,即能制其死命,亦即堅壁清野之意”,要求百齡等“惟當悉心籌畫,于各口岸嚴密防守,使各匪幫不能駛入內洋,窺伺撲岸,米糧火藥日行支絀,俟舟師砲械籌備齊全,配帶官兵□勢壯盛,然后一舉殲擒,立除草醜,此為至要”*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嘉慶朝上諭檔》,第14冊(嘉慶十四年),第360,414,463,481,713,791頁。。
八月初四日,上諭指示百齡“趕緊添造米艇,預備砲械軍火,俟諸事齊備,養(yǎng)威蓄銳,再行調派官兵駛放出洋”,并勸諭近海村莊“各衛(wèi)身家”,“自行團練”。*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嘉慶朝上諭檔》,第14冊(嘉慶十四年),第360,414,463,481,713,791頁。
十一月二十九日,針對“因百齡到任之后更張過急,查辦嚴緊,故盜匪登岸轉多劫掠”的不利輿論,上諭指出“該省積玩已久,并非始于今日,水陸官兵幾不知有緝匪之事”。一方面鼓勵百齡悉心辦事,另一方面也提醒他“不妨從容布置,轉不可存欲速之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嘉慶朝上諭檔》,第14冊(嘉慶十四年),第360,414,463,481,713,791頁。
十二月二十七日,在“鹽歸陸運”政策實施之后,上諭百齡妥為安插運鹽水手,“令其有謀食之所,則不至驅良為莠”,“或招入水師營伍,或官雇充當舵水,總令為官所用,不使散歸匪黨,亦肅清洋面之要策也”。*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嘉慶朝上諭檔》,第14冊(嘉慶十四年),第360,414,463,481,713,791頁。
概言之,百齡籌辦海盜的軍事策略既來自地方和幕僚親信的建言獻策,也包含朝廷的旨意。對于百齡在嘉慶十四年(1809)實施封港海禁政策最終取得成功的關鍵,以往的研究將之概括為“海盜問題不再受到忽略,公眾更愿意響應他的號召;陸續(xù)出海的船只陸續(xù)應召回港;沿海居民得到嚴肅警告——嚴禁援助海盜,不得答應海盜的敲詐勒索;沿海各地駐軍力量有所增強;分遣得力官員前往各地監(jiān)督檢查海禁的實施”等,多強調百齡個人的治盜能力*穆黛安:《華南海盜(1790—1810)》,第127頁。,相對忽略了朝廷對地方事務的深度參與和影響,顯然有失偏頗。
通過以上討論,本文試圖再現(xiàn)嘉慶十四年(1809)前后廣東當局籌辦海盜過程中時局、人事和政策之間的復雜糾葛。從中可以看出,在極為不利的政治背景下百齡調補兩廣總督主持治盜事宜,確有朝廷和地方社會雙重期望,但此番人事變動亦不乏偶然性和戲劇性?;I辦海盜固然是百齡兩廣總督任內最重要的政績,當時之策略擬定和執(zhí)行過程卻包含了來自朝廷和地方社會的多元政治互動。百齡治盜政策的核心是全面封港海禁,包含“禁船出洋”和“鹽歸陸運”兩項主要舉措。構成這一政策的知識來源:一是朝廷堅壁清野的指導思想;二是熟悉地方事務的官僚士紳的建言獻策?;氐郊螒c十四年(1809)特定的時空背景,無論醞釀之初抑或實施過程,百齡的封港海禁政策備受爭議和質疑。其得以順利推進且最終取得成功的關鍵,不僅在于主政者個人力排眾議,悉心籌劃,同樣重要的是朝廷自始至終直接參與了地方事務的策略擬定。易言之,嘉慶十四年(1809)前后廣東當局籌辦海盜方略的展開,是作為直接決策者的朝廷、地方政府和作為間接決策者的各級官僚士紳之間競爭、協(xié)商和合作的結果。
特定時期的重大政治決策對社會歷史進程的影響至深且巨。更多地注意不同立場、動機和經(jīng)驗的歷史主體在政治決策過程中的相互關系和彼此作用,有助于進一步發(fā)掘政策和制度運作的細節(jié)和實態(tài)。這是以往的相關研究較少處理的環(huán)節(jié)。職是之故,錢穆先生討論中國歷代政治得失時,尤其重視“制度必須與人事相配合”*錢穆:《中國歷代政治得失·序》,第1頁,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本文對百齡軍事策略籌劃過程的討論,或可從一個側面為此一研究思路提供案例和注腳。
【責任編輯:肖時花】
2016年度華南師范大學引進人才科研啟動項目“清前期廣東海防體制改革研究”
2017-04-05
K249.305
A
1000-5455(2017)04-0161-11
陳賢波,廣東澄海人,歷史學博士,華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