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理
(天津工業(yè)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天津300387)
《利維坦》的政治實踐路徑研究
——阿爾都塞的霍布斯研究述評
經(jīng)理
(天津工業(yè)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天津300387)
長期以來,學界忽視了《利維坦》的政治實踐價值,即文本對現(xiàn)實的干預作用。依托于英國內戰(zhàn)的時代背景,霍布斯提出要重視“想象”與“夢境”在人的認識過程中發(fā)揮的微妙作用。在他看來,這正是使英國君主制得以保留,并實現(xiàn)國內和平的關鍵。從構思新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政治實踐需要出發(fā),霍布斯以人們經(jīng)歷的死亡現(xiàn)實為基礎,以想象的死亡構思出——“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zhàn)爭,指出:如果拒絕承認君主作為監(jiān)督者會懲罰那些企圖破壞和平的危險人物,那么,人們所希望的和平將不可能到來。借助于這種巧妙的話語轉變,君主從統(tǒng)治者的形象轉化為和平守護者的形象。其中,文本與現(xiàn)實、文本與主體、以及個體間相互承認及其“實踐”對文本的回應等三重關系的依次轉換是實現(xiàn)君主公共人格轉換的關鍵。盡管如此,由于契約地位不對等、君主權限制的局限性以及私人與公共人格的沖突,絕對君主制造的守護者形象僅是假象。不過,透過阿爾都塞意識形態(tài)理論開啟的全新領域,我們重新認識了絕對君主制國家的意識形態(tài)起源。
阿爾都塞;霍布斯;絕對君主;普遍意愿
在《政治與歷史:從馬基雅維利到馬克思》一書中,阿爾都塞挖掘出了為理性主義所壓抑的“偶然相遇唯物論”的哲學傳統(tǒng)。在這個傳統(tǒng)之中,政治理論的空間轉變?yōu)檎螌嵺`的空間,建立國家的政治需要則取代了回到追溯國家衰敗原因的探究?;舨妓乖凇独S坦》中坦言:“……我這本書終有一日會落到一個主權者手里,……他也會運用全部權力來保護此書的公開講授,從而把這一思維的真理化為實踐的功用?!盵1]289而馬克思也曾講道:“在他們的統(tǒng)治下并沒有出現(xiàn)過現(xiàn)代的無產階級,那他們只是忘記了,現(xiàn)代的資產階級正是他們的社會制度的必然產物?!盵2]424這些理論線索給后人留下了難以破解之謎——難道是封建統(tǒng)治者親手創(chuàng)造了資產階級并使自身最終得以滅亡?這種從“無產階級是現(xiàn)代資產階級掘墓人”判斷中得到的推論,在阿爾都塞看來,正是人們顛倒了“事實”——總是將其視為事后的結果[3],因此,才會墮入了“目的論”的陷阱之中。
如果反對目的論關鍵并非全部寄望于“事件——統(tǒng)治的虛空”,上述觀點很容易滑向任意的“偶然”性陷阱,那么應當如何審視在西歐歷史上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絕對君主制國家呢?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馬克思曾經(jīng)提示我們:由于小農在經(jīng)濟上自給自足且難以形成相互依賴的社會分工,在政治上,農民需要尋找利益代理人來捍衛(wèi)自己的利益,而波拿巴正是合適的人選。他不僅兌現(xiàn)了分割土地的承諾,還聲稱要延續(xù)小農的耕作制度。雖然,這里的承諾不可能馬上得到兌現(xiàn),但是,小農們則從自己的意愿出發(fā)去支持他[2]762~763。不難看出,人們的普遍意愿事實上是新國家形成的關鍵,而阿爾都塞對問題的切入點也在于如何實現(xiàn)“相遇”而創(chuàng)立新國家。在他看來,“各種意識形態(tài)就不是從AIE當中出生的,而是來自在階級斗爭中搏斗著的各社會階級:來自他們的生存條件、他們的實踐……”[4]315霍布斯在《利維坦》中正是將人視為某種“人工制品”(I’artifice),從而在其國家理論所寓居的社會背景之中產生了意識形態(tài)的實踐效果,即從“一切人反對一切人”戰(zhàn)爭引出人的恐懼狀態(tài),而這一想象的“存在物”不僅包含著“個人尋求自身利益的發(fā)展和權能(puissance)”的愿景[5]265,也包含著以絕對君主制國家實現(xiàn)永久和平的原點。其中,文本與現(xiàn)實、文本與主體、以及個體間相互承認及其“實踐”對文本的回應[4]311等三重關系的依次轉換正是阿爾都塞推崇霍布斯的前提,也是以理論干預政治并得以實現(xiàn)的關鍵所在。
與馬克思的《共產黨宣言》不同,霍布斯的“和平宣言”并非建立在對封建社會內在矛盾把握的基礎上,提出了關于新的生產方式及其關系的科學論斷,而是讀者在對《利維坦》的“癥候式”閱讀的基礎上,通過認同、承認與實踐的過程而建立起新的國家理論。作為讀者,只有挖掘自身在閱讀過程中的“無意識”閱讀,才能明晰自身的處境。事實上,為了完成這一目標,他首先要在文本中確立自身的位置,即文本對自身境遇的關涉,才能對文本加以關注,并以此為閱讀軌跡的原點。
其后,在對文本重新結構化過程中,讀者實際上進行著雙重結構化的工作。一方面是對自身經(jīng)歷的內容結構化,另一方面則是賦予作者的文本以新的結構。在兩者之間以“互文性”方式形成映射之后,被賦予新的結構文本才能使前者的內容凝縮于其中,并產生新的意義。而凝縮的關鍵則在于,欲望須于其中發(fā)揮關鍵性作用。它不僅引導作者完成了閱讀,也構成了其內在的閱讀結構。相較之下,作為創(chuàng)作者,文本對讀者記憶的調動取決于文本與現(xiàn)實之間的映射關系,所有對“事實”的調動實際上服從于以經(jīng)歷的內容為前提的想象的未來。正是建立在已經(jīng)完成的事實的基礎上,才能完成未完成的“事實”。對此,克里斯蒂娃認為:“如果文本的形式化不是建立在社會實踐和政治實踐的基礎上,即建立在時代先進階級意識形態(tài)的基礎上,上述轉移不可能封閉地發(fā)生在它的另一精神的和主觀的天地中,或者將毫無效力?!盵6]12因此,這種文本必須兼具社會與實踐的雙重維度,前者將讀者引向事實,盡管該事實不一定發(fā)生在當下,但是它必須引出人的處境,同時告知人們應當如何去做。
霍布斯事實上是遵循這一線索使創(chuàng)立國家的必要性深植于人的自然性之中。為了能夠將兩者勾連起來,在第一部分《論人類》中,他提示我們,文本的生產必須存在指涉事實的結構,才能使文本內容為他人所接受。文本的排序只有能夠調動人的欲望,文本才能夠成為聯(lián)系不同人的精神紐帶。因此,文本的生產要服從于以下配置方式:它要使想象凝縮于文本之中,達成文本向讀者的敞開,從而完成文本的擴大再生產。
在談到人類想象的問題時,霍布斯認為,盡管想象被稱為幻象,但是它卻與人的感官感覺密切相關,是對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體驗的再現(xiàn)[1]8。想象的重要作用便在于:“當人們把自身的映像與他人行動的映像相結合時,都是一種復合想象……”[1]8它既賦予了對象物以新的意義,也可以使自身成為對象物的一部分,也就是說使人嵌入到發(fā)生或正在發(fā)生的場境之中。當然,由于涉身對象同時關聯(lián)到想象的主體與主體的想象,主體在對想象的指涉物取材的過程中,并沒有意識到主導自身關聯(lián)指涉物的內在聯(lián)系。
那么,在何種場境之中,想象的主體才能夠發(fā)現(xiàn)這種關系的存在呢?事實上,它是以“反現(xiàn)實”的方式——夢境予以表現(xiàn)的?;舨妓怪v道:“既然夢境是身體內某些部分的騷動不寧所引起的,不同的不寧狀態(tài)就必然會引起不同的夢。又如當我們在清醒時……激怒會引起身體的某些部分發(fā)熱……在睡眠中……便也會引起怒感,從而在大腦中形成敵人的想象。”[1]9而這種想象也必須植根于現(xiàn)實之中,才能確?!罢_的理性能判明其為可信的程度”[1]11。否則,想象就成為了幻想,無法對“聰明人”產生說服力。于是,我們得到了兩種截然對立、有待加工的材料。一種是現(xiàn)實的材料,是能夠為理性所容納的,另一種則是反現(xiàn)實的材料,是不能夠為理性所容納的。這兩類“異質性”的內容為什么能夠同時為人們所接受呢?這是因為人的恐懼感。為了說明恐懼感的效果,霍布斯列舉了瑪爾庫斯·布魯圖的案例[1]10,指出所謂“幻覺”并非單純的迷信,而是派生于事實之中。而這種恐懼感的獨特之處就在于恐懼感的背面隱藏著人們求生存的欲望,它是其他一切欲望的前提。正是對生存及其后占有對象的渴求,對他人的謀殺轉化為了對自身的謀殺。值得注意的是,霍布斯偏袒于人的自然性——恐懼感作為其國家理論的前提,絕非其膽小性格的使然,也非以極端的情形肯定君主的統(tǒng)治,而是從當時英國社會背景中,找到了回應其理論的“事實”。
從公元15世紀至17世紀,英國王室與新興社會等級之間處于微妙的關系之中。一方面,羊毛出口規(guī)模的增加促使英國國內土地兼并行為不斷增加,它的結果逐步瓦解了原有的佃農租地耕種制度[7]103,也損害了原有封建貴族從占有土地中獲得的經(jīng)濟特權;另一方面,王室支出的增加、英國對外戰(zhàn)爭以及大城市人口的快速增長又促使英國封建統(tǒng)治者向本土商人實行了妥協(xié)政策,積極支持英國商人的海外擴張。但是,它的政策卻并沒有以法律的形式完全固定下來,并時常因君主外交政策的需要而遭到毀約[8]164。雙方在政治、經(jīng)濟乃至文化領域的利益矛盾日漸突出,最終,這一矛盾演化為英國內戰(zhàn),使英國人置身于戰(zhàn)火之中。
奠基于英國內戰(zhàn)的現(xiàn)狀,霍布斯找到了所有人共同經(jīng)歷的“普遍事實”——戰(zhàn)爭將會導致人的死亡,而死亡的結果將是對自身欲望的否定。同時,他也找到了這一“事實”的另一面——對自身欲望的肯定只能是生存,或者說對戰(zhàn)爭的否定。于是,在同一個人身上,我們找到了關于死亡與生存的辯證法,過渡的中介正是人肯定自身的欲望。從這一欲望及其已經(jīng)完成的“事實”出發(fā),霍布斯使人對生存的渴望出于壓倒性的支配地位,進而決定了其文本內在結構必須遵循如何實現(xiàn)永久和平,這一屬于矛盾過度決定地位的總問題,設計文本結構的主線,使結構化的文本能夠成為人的這種欲望的映射。
為了能夠說明自己的理論意圖,霍布斯這樣寫道:“語言或其他意志符號在人或任何其他有構思能力的動物心中所引起的想象通稱為理解?!盵1]12這就說明必須要賦予文本以敞開意義的生成空間,使讀者能夠沿著意義的能指鏈找到其生成路徑,即“當我們想象某一事物時,……這種事物將是曾經(jīng)在某一個時候與該事物互相連續(xù)的事物”[1]13,而它們彼此之間能夠形成穩(wěn)定路徑的原因便在于:“……由于受某種欲望和目的控制,比前者更恒定。因為我們想望或懼怕的事物所產生的印象是強烈而持久的,如果暫時中斷的話,也會很快地恢復?!盵1]14人們之所以愿意對這種意義的結構不斷進行再生產的原因則在于,人們希望通過對未來不利后果的設想以保全自身,“于是他便假定類似的行為會造成類似的后果,然后逐一地思索過去的類似行為及其產生的后果”[1]15。
因而,建立在事實之上的想象便轉化為想象的未來,這里的“未來”事實上只是“心靈將過去行為的序列應用于現(xiàn)存行為序列而造成的假設”[1]15。并且,由于人們可以用文本表達自己的想象,人們承認了自身想象文本的方式,就會使自身建構文本的方式內在于組織文本的邏輯之中,“他們可以通過這些語詞之間的聯(lián)系與順序互相表達自己對每一件所想象或想到的是什么,同時也可以表示他們所想望、懼怕或具有其他激情的東西”[1]19。于是,文本便成為了人們彼此之間分享共同邏輯結構的“精神貨幣”,對想象后果的懼怕也便成為了人們行動的原點,他們會在彼此的行動中設法排除這種行動的后果。正是得益于這種結構,霍布斯使《利維坦》成為了“干涉”英國內戰(zhàn)的宣言書,并從中構思了和平國家的人的生存狀態(tài)。
從現(xiàn)實到文本的輸出,霍布斯已經(jīng)使《利維坦》構思于人的想象之上,而現(xiàn)在的問題則在于:如何使這種關于死亡的想象成為“無法避免”的狀態(tài),而非只是部分人的行動結果,使君主能夠借助社會契約產生相應的公共人格,成為解除戰(zhàn)爭狀態(tài)的調停人?答案只能是回到原初狀態(tài)。不過,這里的原初狀態(tài)并不是道德哲學家所謂“抽象”或“始源”的平等。后者事實上對社會分化保持了理論上的“空白”,《利維坦》則要使這種既存的社會結構內置于其中。為此,霍布斯使他的國家理論服從于如下寫作結構:“我”與“本我”之間的異化、“我”與“他者”的異化(他者實際上是另一個“我”)以及“我”與“超我”之間的異化。它直接導致了“自我”承受了來自于兩個方面的壓抑,即“本我”異化的普遍化與人在社會之中的普遍異化狀態(tài)。正是借助于上述三層結構,文本不僅實現(xiàn)了我與“他者”之間的精神聯(lián)系,也使君主具備了具象化的公共人格形象。
為了生成關于死亡博弈的想象,霍布斯首先講道:
自然使人在身心兩方面的能力都十分相等,以致有時某人的體力雖則顯然比另一人強,或是腦力比另一人敏捷……最弱的人運用密謀或者……聯(lián)合起來,就能夠具有足夠的力量來殺死最強的人。[1]92
從這段話不難判斷,霍布斯向我們揭示了人與人之間維持著身心能力的“平等”狀態(tài)。從面向全體社會成員出發(fā),這里的“平等”在內涵上具有雙重指涉。第一層指涉為人們的能力。無論身體條件差異與否,人們可以通過智力以及后天的生活經(jīng)驗彌補自身能力的不足,使每個人的權能等同[1]92。第二層指涉為人們的身份?;舨妓挂阅芰ο喈?shù)膫€體之名對新興資產階級的身份進行了確認,使它不再為新的社會結構所排斥。也就是說,從力量對比來看,在沖突過程中,即使是身體最脆弱的人,他也能夠在沖突之中殺死對方,甚至是最強者。這種理論設定的方式就確保了每一個讀者都能從中確立自己的閱讀位置。
接著,他又繼續(xù)說道:
他們的目的主要是自我保全,有時則只是為了自己的歡樂;在達到這一目的的過程中,彼此都力圖摧毀或征服對方。[1]93
結合能力對等的閱讀位置,霍布斯使每位讀者產生了關涉自身的雙重指向:
第一重指向,每個人的行動都不受任何限制。在自然狀態(tài)之中,霍布斯并沒有賦予人的自由以“特別的屬性”[5]374。自由僅僅意味著人在生存空間遷移的過程中不會受到任何來自于他者的限制,因為一切可以阻礙其運動的障礙都在人追求自由的過程中被清除掉了。然而,現(xiàn)實的活動空間并非為某個人所單獨占據(jù),而是有許多不同的人同時存在于空間整體的各個角落之中,他們各自維系著自身的生存邊界。每個人實際上都需要爭取自己得以自由活動的空間[5]374。
第二重指向,人們彼此之間可以互相觸及。這就表明人們可以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行動邊界上自由行動,然而,由于在相同空間之內不止生活著有限的個人,每個人在行動的過程中將不可避免地與他人發(fā)生接觸。為了能夠清除障礙以使自己得以自保,“最合理的就是先發(fā)制人……直到他看到?jīng)]有其他力量足以危害他為止”[1]93。阿爾都塞認為,這種關系并不是由法律、道德或者政治義務要求人們必須在某種狀態(tài)做出相應的舉動,純粹是出于滿足自身生存需要或是確保自己的利益免受他人損害,而做出的相應舉動[5]373~374。
那么,會有哪些情形導致人與人之間戰(zhàn)爭情形的發(fā)生呢?首先,競爭是兩個人之間的逐利行為。無論戰(zhàn)爭的哪一方取得勝利,他們最初的意圖都是為了獲取更多的物質利益而彼此限制對方,是兩者欲求的表現(xiàn)。其直接表現(xiàn)是:人們使用暴力去奴役他人及其妻子、兒女與牲畜。其次,猜忌是每個人對他者威脅的恐懼表現(xiàn)。當人與人之間相互爭奪利益的行為從競爭轉變?yōu)閷λ叩牟恍湃?,此時敵對和相互攻擊行為已轉變?yōu)樗腥斯餐哂械臓顟B(tài)。不信任狀態(tài)實際上反映了人們將關注如何保證物質利益增長的焦點轉移到了從自身的權能出發(fā)而攻擊對方的博弈。所有的戰(zhàn)爭在本質上都成為了預防性行動[5]376。最后,獲取榮耀是戰(zhàn)爭結果在觀念上的表現(xiàn)。為了聲望而進行戰(zhàn)爭,這并不同于人們在社會狀態(tài)中為了維護自己的聲望而進行的此消彼長的輿論戰(zhàn),而是針對彰顯自身權能的外部標志的斗爭。一旦某人從中取勝,這意味著他已經(jīng)是一個強者。盡管榮譽之爭只是被他者承認的個人全能在觀念上的表現(xiàn),然而,榮譽的獲取實際上也是對其攫取更多資源資格的認可[5]376。
如果單從霍布斯提及的戰(zhàn)爭原因來看,這三種原因從表面上看并無特別之處。不過,阿爾都塞則提示我們,問題在于三種原因的排序本身,它們并不是出現(xiàn)在寫作中的語言習慣使然,而是體現(xiàn)了他的精心安排。它表明了每個人加入到這場戰(zhàn)爭的原因“僅是出于渴望避免每一個障礙,這些障礙會阻止他們徑直向前”[9]181,況且,這些情形離人們并不遙遠,就在人們的眼前不斷“浮現(xiàn)”。
于是,死亡的意義在這里被霍布斯二重化了。一方面,從生存欲望——個人行動的關系來看,霍布斯對自由的肯定本身包含著對每個人欲求實現(xiàn)的確認,然而,在欲求實現(xiàn)的過程中,它的結果只能是以死亡的結局而告終。由于死亡的事實直接映射于英國內戰(zhàn)的景象,這就直接造成了“我”與本我之間的異化,或者說,我的欲求并非完全由我本人所主宰。因為在閱讀過程中,霍布斯調動了閱讀者關于搏殺死亡的“直接映現(xiàn)”——英國內戰(zhàn)(所指),為他的理論配置服務,從而使死亡結果的想象直接成為了壓抑個人欲求的直接原因;另一方面,從個人行動——他者行動的關系來看,霍布斯對于“能力等同”與“彼此觸及”的設定通過不同場景的變換取消了“我”與他者間的相異性,從而使“我”異化為他者,生成了“我”反對“我”的場景想象,而其結果只能是兩敗俱傷。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想象的死亡場景事實上同樣指向英國內戰(zhàn)。它調動了軍隊戰(zhàn)士在搏殺間死亡過程的想象。在“過程”與“結果”同時具備的情況下,關于死亡的想象的存在形式便具有了它的物質性存在形式,或者說觀念的現(xiàn)實化。于是,我們得到了以悖論形式存在的結論:你在獲取更多生存空間、清除他者的同時,也在試圖毀滅自身。從人的需要來看,人不可能以毀滅自身的形式滿足自己的生存欲望。這就為新的問題敞開了缺口,即如何在滿足自身欲望的同時,不至于死亡。
就在讀者因對生存的渴望(死亡的懼怕)以求答案的時候,霍布斯將人們引向了自然律。他告誡人們,既然你們渴求欲望的實現(xiàn),就必須對自己的行動進行約束,這是實現(xiàn)永久和平的關鍵,也是自然權利得以確認的前提[1]92。阿爾都塞認為,自然律實際上是個體對自身行動可能造成的災難性后果的反思。在考慮到平等、自由等人的自然特征的前提下,這種區(qū)分實際上就為自然權利確立了三個準則:其一,每個人都希望盡可能地保存自己;其二,它成為了所有人為自己的行為和手段進行辯解的理由,每個人在采取行動過程中采取的手段都不應當受到來自他人的指責;其三,每個人都可以擁有使自身快樂的對象,這是人們采取行動的初衷。這表明霍布斯已經(jīng)在行動者和其欲求對象之間已經(jīng)建立了價值關聯(lián)[5]375。
霍布斯做出上述規(guī)定,很明顯是希望將社會中不同的階級縫合在同一結構之中。他所面臨的社會狀況是,原有以貴族、騎士、教士與農奴為主體的封建社會結構正在發(fā)生變化,由于商人、手工工廠主、工人的規(guī)模正在逐步擴大,后者希望自己的生存條件能夠得到封建政府的承認。為此,不同的社會等級分別提出了各自的政治主張,其表現(xiàn)為:首先,自由持有農(從自耕農轉化而來)和公簿持有農(從農奴轉化而來)希望將自己的份地轉變?yōu)樗饺素敭a,貧農、乞丐和茅舍農則希望獲得土地以保證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其次,以鄉(xiāng)紳貴族、商人和一部分封建貴族為代表的新興資產等級則希望維護已有的兼并土地制度,確保自己的經(jīng)濟利益;最后,以破產封建貴族和傳統(tǒng)封建貴族為代表的封建勢力則希望借助封建統(tǒng)治的國家機器遏制國內資本主義經(jīng)濟生產方式的發(fā)展,幫助他們重新奪回原有的政治經(jīng)濟地位。只有限制每個人的欲望才能達成上述目標,霍布斯的上述主張實質上也是對現(xiàn)有生產關系再生產的確認。
在對異化本我欲望的必要性進行了說明之后,霍布斯開始把話題轉向了契約。這種契約準確地講并不是法律意義上的約定,而是在我相信對方不會否定自身欲求的前提下,在交往過程中再約定雙方的權利內容?!拔蚁嘈拧敝阅軌驑嫵陕募s的前提就在于“本我”在社會之中的異化已經(jīng)普遍化[1]111,每個人都在涉身之中,產生了對永久和平的希望。它使人們愿意從自己的需要出發(fā),自愿限制自身的行動,因為這是“從意志中產生的行為”[1]44。因此,當每個人都愿意出于和平的意愿而共同生存的時候,人們形成了這樣一種價值觀:以維護和平為善,比如分配正義、權利正義、感恩、公道等等;相應地則要以破壞和平為恥,比如不義、忘恩、不公道等等。
不過,鑒于會有違反契約的行為發(fā)生,霍布斯坦言,避免普遍戰(zhàn)爭悲劇發(fā)生的辦法只能是必須有人充當正義的化身去懲罰那些違約者。這個人實際上是代表回應了人們的普遍意愿——對永久和平的期望,而專門負責于社會公共事務的管理。當這個人得到了公眾的授權(信任),他便會以公共人格出場,懲惡揚善,反之,他則是以自己的人格出現(xiàn)在自己的私人事務之中。那么,這個人是誰呢?霍布斯一會兒說:“……我們相信或信靠的便是說話的這個人,我們信任的對象便是他所說出而又被我們接受的話……”[1]49一會兒又說:“真神也可以由人代表……基督不是由自己來的,而是由圣父那里派來的……”[1]125~126顯然,他在以已有的宗教作為自己的文化資源使人們的結論趨于一致:這個人只能是君主。選擇他作為人們利益的守衛(wèi)者不僅與英國人原有的文化習俗不相違背,同時還能賦予其新的內容,霍布斯繼續(xù)講道:這個人具有把“……大多數(shù)人根據(jù)自愿同意的原則聯(lián)合起來,把自身的權勢總合在一個自然人或社會法人身上的權勢”[1]63的能力。而在君主那里,他則獲得了雙重身份:一方面,他和其他人一樣只是自己意愿的代表,另一方面,他也在代表著其他人的意愿并使他者的意愿得以實現(xiàn)。這種意愿實際上就是原子化個體意愿的總體表達,它要求君主必須在國家之中以保證公意的實現(xiàn)作為自己的職責,并把自己化身為公意的代表[5]387~388。由此,建立在普遍聯(lián)合基礎上的社會政治結構便成為了新國家產生的必要前提。不難看出,借助于對“本我”的壓抑,“超我”對我的壓抑來自于人在社會之中的普遍異化——權利的喪失,吊詭的是,這種異化是出自于人的自愿或者說由希望而產生的權力,并使“自我”處于緊張狀態(tài)。
通過對君主功能的分析,顯而易見的是,霍布斯使君主的功能居于實現(xiàn)永久和平的意識形態(tài)的核心位置,其目的就是使君主的公共形象以雙重鏡像關系,把具體的個人詢喚為主體,并使之自由地臣服。那么,這種關系是如何發(fā)生的呢?這實際上取決于個體的實踐,或者說,臣民對絕對君主的依賴產生于墜入戰(zhàn)爭狀態(tài)的恐懼,為此臣民必須設法使自己與君主融為一體,并與之特征發(fā)生融合[10]51。我們把這種關系帶入到霍布斯奠基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結構之中,不難看出,在第一重鏡像關系之中,借助于個體想象的實踐方式,霍布斯使君主處于主體與他者之間,從而避免了死亡結局的出現(xiàn)。這等于以預支未來的形式使每個人對設置君主的意義予以承認。
阿爾都塞認為,以君主作為國家的絕對權威的代表來終結戰(zhàn)爭,“保障財產和人身安全,這實際上是對階級斗爭和國家作用的預支”[11]235。也就是說,只有君主有資格授權國家暴力機關懲罰破壞和平之人。顯然,霍布斯是以需要強制性力量制止人們的活躍行動為理由為君主存在的合法性進行辯護[1]103。因而,原本是外在約束的行為,卻在締約過程中轉變?yōu)槌姓J君主的權力對自己的壓制。因為在條約之中,締約雙方彼此做出承諾,一旦他們企圖毀約,他們便會招致可怕的“利維坦”的懲罰[9]182。鑒于恐懼的存在,他們不得不相互做出保證,同時也向君主做出保證,他們不會違抗他的意志,從而實現(xiàn)了將所有人的權利讓渡給全能者(君主)的預演。只有人們必須向君主履行信守承諾的義務,而君主本人卻沒有相應的義務要求。這是因為,君主事實上并沒有出現(xiàn)在相互訂約的鏈條上,以實現(xiàn)其與人們之間的聯(lián)盟。如果以這種形式訂約,那么,君主的地位便降低為與其他簽約主體對等的地位上,重新回到戰(zhàn)爭悖論的基礎之上;同樣,君主也沒有以與每個人反復訂約的形式來實現(xiàn)彼此的聯(lián)合,因為他并不在訂約的主體范圍之內,而僅是出于維護和平的需要而對自身的活動原則做出了承諾[5]386~387。
在第二重鏡像關系中,借助于個體閱讀的實踐方式,霍布斯并沒有使主體處于在場的位置——直接與每個人訂立契約,而是通過文本的象征手段,使君主處于“在場”的位置。這種“在場”實際上取決于霍布斯對契約及君主功能的寫作方式。顯然,霍布斯在君主的理論配置上,是使君主在各種處置公務的場景都符合保障人們安全與維護正義的形象之中,諸如,主權者不可能違反承諾[1]103、主權者對任何臣民都不夠成為危害[1]136、主權者還通過授權于行政官員的方式確保在各個領域的司法公正[1]137~139等等。不僅如此,霍布斯還建議新的政府應當具有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的功能,它的職能在于確保人們相信本國的政府形式是最好的[1]263,確保人們無論在何時何地都應尊重主權者[1]264,確保人民意識到破壞主權者形象將會給整個國家?guī)碓鯓拥奈:1]264~265,確保有人去專門教導臣民認識這些道理[1]265,以及確保通過社會價值體系的培育懲戒那些試圖破壞主權者形象的個人[1]266。顯然,無論是維護主權者的形象所需完成的工作,還是通過建立二元對立的善惡價值體系,霍布斯所強調的正是對這種意識形態(tài)結構的再生產。而個體在實踐過程之中,對契約的理解就是使個人的意愿與文本的組織方式取得一致。
此外,阿爾都塞還提示我們:分析契約主體(君主與人民)在契約中之中的關系,該契約有如下特點:其一,認同契約內容即生效。每個人都是契約的受益者,他們一旦承認避免死亡的訂約理由,他們和君主之間的訂約便立刻生效,從而規(guī)避了君主與每個人之間的訂約難題,回避了從契約主體角度詰問君主的存在是否具有合法性的質疑。這是因為君主本人實際上在這個契約之外,雙方約定的契約內容并沒有以條款的形式明確地指出君主應當履行何種義務,當然,這也就不會涉及他是否會違反約定的問題。君主存在的作用僅在于監(jiān)督,終止人們之間的戰(zhàn)爭狀態(tài),維護人們共同生活的和平狀態(tài),并使人們處于平衡的社會關系之中[5]384。其二,契約的義務形式發(fā)生了變化。從改變契約交換的形式便可以看出,君主實際上是以托付者的名義監(jiān)督他者,這就使分散的人得以集中在君主本人身上,從而使每個現(xiàn)實的個體被凝聚在相同的政治主體之中[5]386~387。因此,這就使每一個人給予君主權利的行為不再是為了獲得更好的生存境遇而在法律上做出的讓渡行為,而是轉變?yōu)闃嫵删鳈嗄艿男袨?。而在每個人那里,權能雖然存在著使自身趨向絕對化的取向,容易導致暴虐行為的發(fā)生,但是,它也能在限制自身的過程中成為實現(xiàn)人與人之間聯(lián)合的基礎。這種聯(lián)合實際上就是無數(shù)個體的綜合,也就是在我需要的人和需要我的人之間實現(xiàn)聯(lián)合來完成每個人自身權能的理論表達。
鑒此,君主的存在實際上就是為了達成個體之間的聯(lián)合,一旦這種聯(lián)合得以達成,國家便可以在所有人的公意基礎上被建立起來。盡管人們在現(xiàn)實中看到的可能是無數(shù)不相關的個體,但是他們已經(jīng)作為君主的力量而存在,成為了以君主為核心的國家現(xiàn)實承擔者[5]386~387。這就是霍布斯希望有人能夠運用他的理論進行實踐的初衷,因為他已然洞察到產生權力的精神結構不是別的,正是人們自身所追求的希望。
當然,霍布斯所設計的《利維坦》只是統(tǒng)治人們的假象,阿爾都塞認為,這種模式的問題在于:
首先,訂約主體在契約中的地位并不對等。作為代表公意契約的主體——君主不僅存在,而且還是以“悖論”的形式發(fā)揮自己的作用。這體現(xiàn)在:一方面,君主作為普遍公意的代表介入到雙方訂約之中,充當著監(jiān)督者的角色而無法被排除在契約之外;另一方面,君主本人沒有參與到締約環(huán)節(jié)之中,便獲得了在該契約生效之后由締約者賦予的權利。這就造成了契約主體身份的不平等[5]384。
其次,君主的自由權能以法律形式受到保護。從契約的一般性質來看,作為私法實現(xiàn)的方式,契約的訂立應當以限定簽訂雙方的權利為基礎。然而,在霍布斯的契約之中,君主任意行事的權利不僅不受到契約的限制,還為這種法律所保護。造成這種矛盾現(xiàn)象的原因便在于契約中并沒有涉及君主應當承擔的義務,而只是確認了他存在的必要性[5]384~385。
最后,君主的公共人格與私人人格相沖突。如果從霍布斯理論設定的自然狀態(tài)來看待君主,那么,他應當同他人一樣都在追求自己的自然權利。但問題在于,在社會狀態(tài)之中,霍布斯將君主的私人人格有意地抹殺掉了,也可以說刻意地回避了這個問題,而是以監(jiān)督者的身份賦予他以公共人格屬性。這種屬性是以無私的名義出現(xiàn)在公眾事業(yè)中的。但是,他的私人人格屬性在社會狀態(tài)之中,又不可能被消除掉。于是,當君主以自己的私人人格取代公共人格時,他與人民之間的不平等地位就會顯示出來[5]387~388。
總之,霍布斯謀求的新共同體理論應當是將新興資產階級限制在西歐封建社會政治結構的框架之下,并且在絕對君主軍隊的保護之下,它調和了自由主義與封建主義之間的對立[5]392~393,凸顯了在英國社會面臨解體風險的政治背景下構建新的政治共同體理論的必要性。阿爾都塞將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tài)理論與精神分析進行了有效地融合,透過這種研究方法,他使我們重新認識了霍布斯的國家理論。這不僅有助于理解絕對君主制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起源,即在封建政體下實現(xiàn)新興資產階級與封建貴族之間的聯(lián)合,也有助于我們重新思考意識形態(tài)與社會政治結構之間的關系。
[附注]本文還得到了北京地區(qū)高校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研究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建設項目(編號:PXM 2017_014204_500095)的資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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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5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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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4799(2017)06-0155-07
2017-04-28
天津市哲學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資助項目:TJZX16-004
經(jīng)理(1982-),男,天津人,天津工業(yè)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北京高校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研究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北京工業(yè)大學)研究員,哲學博士,主要從事意識形態(tài)問題、社會政治哲學與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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