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沂
摘 ? ?要: 《古詩十九首》蘊含強烈的詩性精神,表現(xiàn)為生命意識的覺醒和對生命價值的關懷。這類主題在詩中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漢末以前一直沉寂的詩性精神也在這里悄然復蘇,對后世詩賦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關鍵詞: 《古詩十九首》 ? ?詩性精神 ? ?后世文學
《古詩十九首》在古詩史上是具有里程碑意義的高峰,對它的研究是個常說常新的話題。近年有關研究集中在創(chuàng)作年代、詩歌題旨、審美價值等三方面,而對其詩性精神及后世影響關注較少,文章的討論由此而起。
一、《古詩十九首》中的詩性精神
詩性精神是一種基于生命意識的非理性精神,可以穿透一切表象,自由表現(xiàn)生命意志,伴隨著強大的藝術創(chuàng)造力。有學者指出:“所謂‘詩性精神就是指主體所具有的詩的素質、藝術創(chuàng)造的素質。”[1]《古詩十九首》就是如此,它成長于東漢末社會秩序崩潰之時,表現(xiàn)為對國運的憂愁、對美好感情的向往、對生命價值的思索,是在對現(xiàn)實徹底失望之后寫下的聊以寬慰之語。詩性精神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由沉寂到復活,是一次空前的生命意識的覺醒,其詩性智慧對魏晉文學的發(fā)展,對唐詩繁榮也有影響。
《古詩十九首》(下文均稱《十九首》)按題旨可分三類:(一)離情別緒;(二)士子的彷徨失意;(三)人生無常之感。東漢末下層文士離家求仕,然而現(xiàn)實截斷了他們步入上層的理想。所有的嘆息、憤慨、牽掛、流連,寄托于詩,孰知就是這平平道來的家常話,不經(jīng)意間直抵心曲,引起后人強烈共鳴。在詩人筆下,城墻不再是城墻,而是阻隔他們夢想的不合理制度,書箋也不只是傳詞表意的工具,不再僅僅表達問候和牽掛,更是對這個社會的有力控訴。這些都源于詩性精神的復活,使得詩人對事物的認知能夠超脫理性思維的支配,穿透表象,看到一花一木所深含的意蘊。驚愕于那個時代詩人對事物的感知,同時也會感慨他們的及時行樂,“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2]還只是物質追求,而“蕩滌放情志,何為自結束”[2],“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2]這些情欲的呼喊,何其大膽,強烈,似乎頹唐,有悖傳統(tǒng)詩學標榜的高尚人格,然而是耶非耶?“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2],詩人是希望后人以功名利祿為畢生所求嗎?反復思索之后,想何為“榮名”?是因那個特殊時代,文人士子苦心求索不得的功名,只有借詩句來表達希冀,又或諷刺含藏,得失之間,也并非真的樂于此道。這就需要我們同有詩人的詩性精神,品讀這些辭旨委婉的句子,聽著詩人對生命、愛情、物質享樂的強烈召喚,看詩性精神如何在《十九首》中萌生成長。
《行行重行行》、《青青河畔草》、《涉江采芙蓉》、《迢迢牽牛星》、《冉冉孤生竹》、《庭中有奇樹》、《孟冬寒氣至》、《客從遠方來》、《凜凜歲云暮》九首詩,或同或異,或怨或憐,從肺腑流出,表達人們最真實、美好的向往?!妒攀住穫鬟f給我們的,并沒有停留在男歡女愛上。詩中游子思婦對愛情誠摯的呼喚,表達著對愛情的渴望,正反映了那個社會的許多不合理之處,對人性的壓抑及對愛情的曲解。這些文人士子的吶喊,正是一次難能可貴的人性的覺醒。詩性精神是一種非理性的精神,然而這并不意味著盲目與無知,詩性精神的復活,可以讓人們看到事物最真實的一面,看到人性最本質的渴求。從《十九首》中,就可以看到這種精神的復蘇,當我們不再市儈地盯著功名利祿,會在這些詩句中看到那個王朝的悲哀和沒落。文士們不再骫骳逢迎,稱頌功德,讓文字從心間傾瀉而出,譜寫出一曲末路悲歌。
《十九首》中表現(xiàn)文人士子彷徨失意的,有《西北有高樓》、《東城高且長》、《去者日已疏》、《明月何皎皎》,有仕途的坎坷,對生命的憂慮,對故土的思念,諸此種種,最普通卻也是最真實的情感?!妒攀住穾Ыo我們的除了動容于這些深沉的情感外,還有對生命的思考,用一種迥異于傳統(tǒng)思維的方式,思索人生及生存姿態(tài)。人生百年,“汲汲復營營”[3],能否讓生命更有質量?若同《十九首》作者一樣,苦心經(jīng)營功名,卻還是無法得償心愿,又該如何?詩人們在悲傷失落之余,發(fā)出任意而為的呼喊,感染如親歷親為,悲情不已?!妒攀住穾Ыo我們的不僅有文學的魅力,更有對健康人格的思考,這一首首詩篇,是來自心靈的呼喚,也是一種震撼心靈洗剝浮塵的力量。
《十九首》多寫女子相思、游子失意,表現(xiàn)了對愛情、理想的向往,其中也有不少詩作表現(xiàn)了生命無常的感悟。如《青青陵上柏》、《今日良宴會》、《明月皎夜光》、《回車駕言邁》、《驅車上東門》、《生年不滿百》,將當時士人內心的焦慮表現(xiàn)得尤為真切,由生命無常的主題引發(fā)的許多思考既是一個時代的折光,又帶給讀者叩擊心弦的人生至理。以詩性精神為指導,《十九首》作者總能站在不同的角度,感知萬事萬物。在他們筆下,人類并非高高在上,鳥獸蟲魚,花草樹木都可以讓人看到許多不一樣的東西。詩歌以其高超的藝術魅力經(jīng)久不衰,同時其思想力也穿越了浩渺的時空阻隔,啟發(fā)今人不斷對生命進行思考。夫婦朋友間的離情別緒,士子的彷徨失意,生命的無常之感,是古人的悲嘆,也是今人的感慨,“人同有之情”[4]跨越古今,悠然共鳴。
二、對后世文學的啟迪
《十九首》最動人心之處在于它的情感?!妒攀住分?,我國詩歌秉承溫柔敦厚詩教,個人情感表達一直處于隱諱狀態(tài)。至東漢末《十九首》出現(xiàn),將詩歌由“言志”逐步轉向“緣情”,之前一直被壓抑的詩性精神也得以蘇醒?!妒攀住分幸栽娦跃駷橹笇У膭?chuàng)作方式,成就著《十九首》不朽的文學地位,也對后世文學很有啟迪意義。對隨之而來的魏晉南北朝詩歌的興盛,乃至唐詩的繁榮,影響尤甚。
詩性精神是一種相悖于傳統(tǒng)詩教觀念的新的詩歌表現(xiàn)形式,《十九首》作者執(zhí)著于自身情感的抒發(fā),相思恨別,彷徨失意,憂時傷亂,詩作充溢著感傷憂郁的氣息,這些為魏晉文學自覺時代的到來做了最好的鋪墊。以詩性精神為指導的創(chuàng)作方式,既能忠實于詩人內心深處的情感表達,又因詩人的感情是深深根植于漢末這一社會背景之下,所以《十九首》以它的現(xiàn)實性成為慷慨悲涼的建安詩風的前奏。詩性精神的復活,對傳統(tǒng)的背離,對現(xiàn)實的關注,對生命的熱愛,使得詩歌成為動亂年代人們心緒的最好抒發(fā)方式。不論是被稱為漢末實錄的曹操的慷慨悲歌,還是王粲“冠古獨步”的“七哀”之嘆,又或是阮籍的憤世嫉俗,嵇康的放浪形骸,都能從中看到詩性精神復活帶來的詩壇面貌的煥然一新。魏晉是我國文學的自覺時期,五言詩在這一時期更是彬彬稱勝,在眾多作品中,都可以看到詩性精神的復蘇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指導作用。
“外定武功,內興文學”[5]的曹操,代表作《蒿里行》就毫不掩飾地抒發(fā)了梟雄的雄心抱負,“關東有義士,興兵討群兇”[6]231,董卓挾持獻帝,把持朝政,禍國殃民的罪行早已人人得而誅之。然而當時討伐董卓的義軍,最終卻“軍合力不齊,躊躇而雁行。勢利使人爭,嗣還自相戕”[6]231。為了一己私利而互相觀望,最后甚至因權利相爭兵戎相見。曹操這首詩真實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關東之師由聚到散,是漢末長期混戰(zhàn)的禍因,也是對一個時代人性的揭露?!妒攀住分幸延袑κ狼闈脖〉母袊@,而曹操這首詩除了真實揭露社會現(xiàn)實外,更有一種憤怒不平,兵燹之害毀了多少無辜將士,黎民百姓,“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6]231,詩人憂國憂民之心,由此可見一斑。觀魏武詩,實為沉郁悲涼之中的時代之音。基于生命意識的詩性精神,不僅能使我們在詩歌中看到詩人前途理想的宏偉藍圖,更能感受到詩人對生命的尊重和熱愛。這是一個文的自覺時代,也是一個人的自覺時代,唯有回歸到人本身,與人民的命運相連,與時代的脈搏相牽,詩與史不再抽離,通過詩性的眼睛,看到更多的真實。
有“七子之冠冕”之稱的王粲,其《七哀詩》以慘絕人寰的事例深刻地揭露了戰(zhàn)亂給人民帶來的災難?!拔骶﹣y無象,豺虎方遘患”[6]244,都城再不復往昔繁盛,混亂不堪,詩人只有遠走他鄉(xiāng)?!俺鲩T無所見,白骨蔽平原”[6]244,面對這樣的現(xiàn)實,詩人的悲痛無法言喻,然“路有饑婦人,抱子棄草間”[6]244只是因為“未知身死出,何能兩相完?”[6]244母愛,本來是世間最深厚的情感,這是一個什么世道,使母親舍棄襁褓嬰孩?詩人卻只能“驅馬棄之去,不忍聽此言”[6]244。整個社會都處在一種朝不保夕的狀態(tài),詩人不忍,那婦人也不忍,只是生存的希望太過渺茫,才會狠心如斯?!拔虮讼氯耍叭粋母?!”[6]244從棄子這一典型事件到家國之憂,起承轉換之妙,痛定思痛之情,委實動人至深。
從“三曹”到建安“七子”,到正始間竹林七賢、陶淵明田園詩、謝靈運山水詩,甚至唐詩宋詞中,對人性的思考,對生命的眷戀,對現(xiàn)實的揭露,或直言或婉語,承繼《十九首》而來,又能各自發(fā)展開拓。然而每個時代最具代表的文學作品,能夠亙古永存,給我們許多啟示,除了作品本身的魅力,作品中蘊含的情感外,更能引發(fā)古人今人許多感嘆。詩性精神的復活,亦是詩歌情感的復活,使得詩歌能夠借助自然界一切表象抒發(fā)人情之哀樂,觀照現(xiàn)實之優(yōu)劣,由淺入深,由虛探實,足見《十九首》發(fā)軔之功,沾溉深遠。
綜上,《十九首》體現(xiàn)了詩性精神的復活,對后世文學也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其中的游子相思、文人失意,很好體現(xiàn)了那個時代文人對生命的深刻思考。結合時代背景,可以體會到一代人的人文情懷。《十九首》的思想是復雜沉重的。無論具體內容為何,對后世詩的獨立發(fā)展,對文人詩性情懷的培養(yǎng)都有指導意義。
參考文獻:
[1]錢志熙.魏晉詩歌藝術原論[M].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22.
[2]羅宗強,陳洪.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第一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245-246.
[3]彭定求,等.全唐詩.薛能.長安道[M].北京:中華書局,1960.431.
[4]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87.
[5]陳壽.三國志[M].中州古籍出版社,2004:340.
[6]朱東潤.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上編:第二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231-2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