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雅婧
(上海大學上海美術學院,上海 200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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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易傳》中關于“神”的美學觀點對后世“傳神論”構建的影響
陳雅婧
(上海大學上海美術學院,上海 200444)
“神”是中國古代哲學的重要范疇,也是長期影響中國美學及藝術發(fā)展的基本概念和核心問題。早在《周易》一書的《易傳》部分就有諸多關于“神”的理解,其中某些觀念涵蓋著一定的審美視角,成為后世“傳神論”構建的雛形。本文試圖通過分析《易傳》中幾種關于“神”的概念,及這些概念與“傳神論”體系構建的聯系,由此總結出其哲學性背后的美學含義,以及這種美學含義對后世中國藝術思想發(fā)展的重要影響。
《易傳》;鬼神;神道;神妙;形神;傳神論
眾所周知,《周易》一書是中國古代專門研究、占測宇宙萬物變化規(guī)律的典籍,它由《易經》和《易傳》兩部分組成?!兑捉洝穬热莅呢载韵?、卦辭和爻辭,每卦六爻,六十四卦共三百八十四爻,傳為周文王所作。《易傳》內容是后人對《易經》部分作出的解釋,傳為孔子及其學徒所編,共七種十篇,分別是:《彖傳》上下、《象傳》上下、《系辭傳》上下、《文言傳》、《序卦傳》、《說卦傳》及《雜卦傳》,又稱《十翼》。
關于“神”的概念在《易經》部分并沒有明確提出,而在《易傳》部分卻頗顯集中。這可能是由于《易經》成書年代較早,且只是單純的占事活動記錄。而《易傳》成書時以至春秋戰(zhàn)國之后,當時的社會“百家爭鳴”,學術思想極為活躍,且各家學說都愛從古籍經典中領會先賢之德,重讀新解已是必由之路。所以不難想象,中國古代重要的哲學觀念大多集中于此時成形問世。
當然,我們至今并無確切證據證明“神”這個概念是否最早出自于《周易》。但在《易傳》中,很多關于“神”的理解,已初具哲學性及審美性內涵,對后世“傳神論”繪畫美學的構建與發(fā)展影響巨大。
在《易傳》中談“神”的地方很多,《乾卦·文言傳》、《謙卦·彖傳》、《觀卦·彖傳》、《豐卦·彖傳》、《系辭傳上下》及《說卦傳》中都有不同程度地提到關于“神”的概念及理解,大致可分為四類:
第一類:鬼神
我們現代人所理解的“鬼神”通常只是單純的神仙鬼怪論,是想象中有形有體的存在物。而《易傳》中所提及的“鬼神”,除了含有某些宗教意味外,還指代自然界中某種無形存在物的運行規(guī)律。宋人程頤覺得是“造化之跡”,張載認為是陰陽“二氣之良能”,朱熹說是“天地舉全體而言,鬼神指其功用之跡,似有人所為者”[1](P434)。依他們的觀點,天地間變化無常,神奇難測,卻又有跡可尋,像似有人暗中主宰,卻又不見蹤影。這種看不見摸不著,但卻可察覺到其蹤跡的無形之物,在《易傳》中就稱之為“鬼神”。
如《乾卦·文言傳》中記載:“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先天下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天且弗違,而況于人乎!況于鬼神乎!”[2](P166)這里的鬼神與天地、日月、四時一樣有著自己的運行規(guī)律而不能違逆,人雖看不見它的形,但能感覺到它的存在。
再如《謙卦·彖傳》中記載:“謙亨。天道下濟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鬼神害盈而福謙,人道惡盈而好謙。謙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終也。”[3](P93)這里的“鬼神”與“天道”、“地道”、“人道”相似,都厭惡驕傲自滿的人,而青睞謙虛隱忍的人,在宇宙間是一種無形的存在。
第二類:神道
關于“神道”,《觀卦·彖傳》中說:“大觀在上,順而巽,中正以觀天下。觀,盥而不薦,有孚顒若,下觀而化也。觀天之神道,而四時不忒,圣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盵4](P94)在這里“神道”可能是一種精神或思想的法則,“觀天之神道,而四時不忒,圣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即是,在瞻仰了天的精神法則后,四時就可以運行無差了,圣人以這種精神或思想法則來教化百姓,那么天下便會臣服。和今天所說的“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在《易傳·系辭傳上》中的“神無方而易無體”[5](P140)、“陰陽不測之謂神”[6](P142)、“顯道神德行,是故可與酬酢,可與祐神矣”[7](P146)、“蓍之德圓而神”[8](P148)這些句子,“神”的含義可能與“神道”相類似,即精神或思想的法則沒有具體的形狀,很難預測。
第三類:神妙
在《易傳》諸多關于“神”的理解中,有一種很接近后世美學概念中的“神妙”理論?!墩f卦傳》中記載:“神也者,妙萬物而為言者也?!盵9](P171)自然造化之妙,沒有一定的軌跡,變幻莫測,匪夷所思,無定在,而又無所不在。張乾元認為這里的“神”不是指脫離物質生活而獨自存在的鬼神,而是指自然規(guī)律的神奇與巧妙。[10](P214)“妙”在中國古代美學中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范疇,老子曾指出:“玄而又玄,眾妙之門”[11](P1),意指“道”的無限美妙,至精致微,至深至遠,妙不可言。
“精義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過此以往,未之或知也。窮神知化,德之盛也。”[12](P155)這句話出自《周易·系辭傳下》,其中“精義入神”中“神”的含義與也與“神妙”類似,也是指那種超乎想象的美好境界。而“精義”則指精微的道理,只有具備精益求精的進取精神才能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
而《周易·系辭傳下》中還有一句與“神妙”思想極為相關的話就是“子曰:‘知幾其神乎,君子上交不諂,下交不瀆,其知幾乎。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盵13](P157)其中“知幾其神”的“幾”是指事物發(fā)展變化的苗頭,“神”指超乎尋常,意思就是說能知道事物發(fā)展變化的苗頭,學問超乎尋常。而學問都到了超乎尋常的境界了,豈不是“神妙”所在。
第四類:形神
在《周易·易傳》中對后世繪畫理論影響最為深遠的,可謂“形神”之論了。也許此時的形神論與后來完整意義上的形神論體系并非完全一致,但初步的概念性思維已經形成。如《易傳·系辭傳上》中載:“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盵14](P150)“見乃謂之象,形乃謂之器,制而用之謂之法,利用出入民咸用之謂之神?!盵15](P148)在先秦哲學中很多時候“形”與“器”是緊密相連的,來解釋一種自然界的有形存在,而“神”則與之相對,是一種無形的存在。兩漢時期經過儒、釋、道三家學說的整合,形神論已逐漸演變?yōu)橐环N人身體與精神之間的哲學矛盾。
其實上述四種解釋,并不是孤立存在的,在某些情況下他們可以相互滲透、互為補充。如:“子曰:‘知變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為乎!’”[16](P146)即,孔子認為知道變化之道的人,也就知道“神”的所作所為了。其實這里的“神”可有多種理解。宇宙是通過“神”在時間和空間上作用于萬物的,無所不及,無所不漏,以此推測“神”的處世形態(tài)為沒有固定居所的游離之物,即無處不在。這里的“神”有“鬼神”的性質,有“神道”的精神,“神妙”的美好,也有“形神”的立體存在感。先哲們試圖從宏觀上來體會天地變化的縱深力量,并以此說明“神”的影響力和穿透力無所不及。宇宙萬物尊從天之命理,而人無法進行形式上的外在連接,只能用心去體會,用眼去觀察。由于《易經》是研究“神”的精要義理,所以也無具體形式?!耙祝瑹o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與于此?”[17](P147)古人觀察事物的著眼點,通常以人為參考對象,先考察事物的形體相貌,然后是它區(qū)別于其他事物的功能屬性。而“神”在此考察過程中,直接被省略掉了形的樣貌局限和固有常態(tài),所以無往不懼,博大精深。
“傳神論”的提出始于東晉畫家顧愷之,是一種專門針對人物畫創(chuàng)作與審美的品評理論,之后延及繪畫其它門類。《歷代名畫記》卷五載其所論:“人有長短,今既定遠近以矚其對,則不可改易闊促,錯置高下也。凡生人亡有手揖眼視而前亡所對者,以形寫神而空其實對,荃生之用乖,傳神之趨失矣。空其實對則大失,對而不正則小失,不可不察也。一像之明昧,不若悟對之通神也?!盵18](P110、111)整段話的意思大概是:在畫一個舉手作揖、眼睛向前看的人時,目光必須有焦點,如果“空其實對”,連形都不準,就更談不上傳神了,故曰“大失”。如果“對而不正”,那是構圖安排不當,算是“小失”。所畫的人物是否有光彩,不如對著對象物而心中有悟之通神,亦即“悟對通神”要高于“像之明昧”。由此可見“傳神論”主要是針對人物畫而言,尤其是對人物眼睛的刻畫。于是顧愷之在《論畫》中說:“點睛之節(jié),上下、大小、濃薄,有一毫小失,則神氣與之俱變矣。”[19](P110)他甚至將眼睛強調到絕對重要的地步,故《世說新語·巧藝》中又記其語:“四體妍媸本無關于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盵20](P299)這些看法反映了繪畫從繪形到寫神的重大轉變,以致形體之似降到次要地位,相應的眼睛成為了表現內在精神的重中之重,點睛榮升為繪畫成敗的關鍵。
“傳神論”的形成與《易傳》中關于“神”的幾種理解頗具淵源,特別是“神妙論”與“形神論”。當時的人們受魏晉玄學影響很深,如湯用彤先生所言:“夫玄學者,謂玄遠之學。學貴玄遠,則略于具體事物而究心抽象原理。論天道則不拘于構成質料,而進探本體存在。論人事則輕忽有形之粗跡,而專期神理之妙用。”[21](P214)而對于宇宙神理的探討,一直又是玄學最為熱衷的課題。他們在吸收了儒、釋、道三家中關于“神”的定義后,糅合成自家之言。其中也受到《易傳》中“神”概念的影響。如玄學中認為“神妙”之境就是“得之于手而應之于心”,這與《易傳·系辭下》中“精義入神”的定義頗為相似,也具熟能生巧的道理。而《易傳》中關于“形”、 “神”間的討論,對后世美學影響最為深遠。
《易傳》中認為“形”為自然界真實的存在,而“神”則為看不見摸不著的神秘之物。至兩漢時期,“形”的定義已從廣義的真實縮小到人的身體,“神”則指人的精神。如前后漢之交的桓譚在其《新論·形神》中,以燭火之喻來論形神的關系:“精神居形體,猶火之然燭矣;燭無,火亦不能獨行于虛空?!盵22](P7)東漢王充在其《論衡·論死篇》中也有類似的言論??梢?,漢人對形神的認識是帶有某種樸素的唯物主義辯證觀點。至魏晉時期“形”與“神”已結成相對固定的概念,這與佛學的刺激也頗有關聯?;圻h《形盡神不滅》(問):“神雖妙物,故是陰陽之所化耳。既化而為生,又化而為死。既聚而為始,又散而為終。因茲而推,因知神形俱化,原無異統(tǒng),精粗一氣,始終同宅。宅全則氣聚而有靈,宅毀則氣散而照滅;散則反所受于天本,滅則復歸于無物?!?答):“夫神者何耶?精極而為靈者也。精極則非卦象之所圖……神也者,圓應無生,妙盡無名,感物而動,假數而行……推此而論,則知化以情感,神以化傳,情為化之母,神為情之根,情有會物之道,神有冥移之功?!盵23](P97)問者以神為精神,答以神為介于精神與人格化對象之間的東西,其含義延續(xù)擴展了漢人的觀點。而善于清談或辯論的魏晉名士們在空談義理之外,常把“形神”理論引入文藝批評之中,特別是繪畫理論,于是導致了“傳神論”的問世。
《易傳》中關于“神”的理論,雖然只是遠古哲人們零星的話語記載,且不成體系,年代真?zhèn)我搽y于考證。但在幾千年的文明發(fā)展史中一直被視為經典,定有其可取之處。那種對于自然規(guī)律的敬畏,導致先哲開始探討“神”的存在,當他們發(fā)現“神”與人類思維有著千絲萬縷聯系時,又開始新一輪的探討。于是“傳神論”的出現成為了“神”理論的中心主干,它與《周易》有著極深的淵源,層層影響至發(fā)展成熟,可以說“傳神論”的構建從《周易》開始就已起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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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德卿)
2016-10-21
陳雅婧,女,上海大學上海美術學院在讀博士生,研究方向:美術學。
10.3969/j.issn.1002-2236.2017.0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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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2236(2017)02-007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