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江濤
《陶庵夢憶》“屋幘船”新解
劉江濤
明·張岱《陶庵夢憶》現較流通的點校、譯注本達十余種,其名篇《越俗掃墓》“屋幘船”一語令人費解,現有注解眾說紛紜。本文以張岱另一著作《夜航船》“加屋幘上”一語為線索,考求文獻,得出“屋幘”為古人一種加屋頭巾的結論,為“屋幘船”新添了一個較為妥善的解釋。
陶庵夢憶 屋幘船 夜航船
明末文學家張岱的《陶庵夢憶》是其小品名著,其文辭清奇雋永,頗值玩味。然而該書有些語詞略顯孤僻生疏,解來頗費心思。如其名篇《越俗掃墓》描述越地清明掃墓風俗說:“二十年前,中人之家尚用平水屋幘船,男女分兩截坐,不坐船,不鼓吹?!盵1]此句多處不好理解,特別是關于“屋幘船”為何物,注家或闕如未注,或解而存疑,或明確解釋而略嫌未足?!捌嫖墓残蕾p,疑義相與析”,今試辨之,乞教方家。
據筆者收集,《陶庵夢憶》現有較為流通的點校、譯注本多達十余種,另亦有選釋本?,F將諸家對于“屋幘船”的解釋總結如下:
1.闕如未注的:彌松頤(1982)[2]、馬興榮(2007)[3]、夏咸淳等(2001)[4]、欒保群(2012,點校為主,少量注釋)[5]、苗懷明(2013,署名“淮茗”)[6]、徐思源(2016)[7]、衛(wèi)紹生(2016)[8]持審慎態(tài)度,未注“屋幘船”。
2.解而存疑的:欒保群(2011)引周作人《上墳船》說:“平水屋幘船不知是何物,平水自然是地名,屋幘船則后來不聞此語,若是田莊船,容積不大,未必能男女分兩截坐,疑不能明。”[9]林邦鈞(2014):“疑為一種類似船上張布幔的筏子。平水,紹興地名。據說大禹治水,至此而水平,故名?!盵10]
3.明確解釋的:蔡鎮(zhèn)楚(2003)翻譯“尚用平水屋幘船”為“尚用平水屋作幘船”。[11]此譯增一“作”字將“屋幘”二字分開,仍不好理解。孫旭升(2012,選釋本):“平水,地名。屋幘船:喪船,就是普通的三道船上遮以布幔,狀如屋脊,故有此名?!盵12]谷春俠等(2012):“平水:紹興城南有平水溪,溪邊有集市。屋幘:屋是‘幄’的古字,屋幘指帳篷?!盵13]徐建華(2015):“屋幘船:指喪船?!盵14]梵一(2016):“屋幘:指帳篷?!盵15]周倩(2017):“平水屋幘(zé)船:平水,地名;屋幘船,當地一種能容七八人分開坐的船。”[16]
綜合諸說來看,“平水屋幘船”斷為“平水”和“屋幘船”兩部分無疑。平水是地名,這已基本明確。張岱《夜航船·地理部》“樵風徑”:“在會稽平水?!盵17]至于“屋幘船”,多釋為一種遮有布?;驇づ裰惖拇职钼x先生釋為筏子,未知何據),中等人家乘該船掃墓,故有注者指出是喪船。諸說真正的焦點在于“屋幘”二字:或釋“屋”為房屋,“幘”為布幔;或釋“屋”為“幄”,“屋幘”即“幄幘”,指帳篷。那么,究竟“屋”當作何解,“屋幘”又是何物呢?既然連張岱后來的同鄉(xiāng)周作人都說“不聞此語”,我們不妨先試著從文獻角度出發(fā),做一番考證。
其實,張岱在《夜航船·日用部》“冠”條為我們留下了線索,他說:“秦始皇加武將袶袙,以別貴賤,始為幘。漢元帝額有壯發(fā),始服幘。王莽禿,加屋幘上,始為頭巾?!盵18]按,“袶袙”即“絳帕”,又稱“絳帕頭”?!稘h語大詞典》“絳帕頭”:“紅色包發(fā)頭巾。帕頭為古代男子裹頭巾幘?!盵19]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幘,發(fā)有巾曰幘?!盵20]西漢·揚雄《方言》:“覆結謂之幘巾?!盵21]“結”通“髻”,幘巾是包覆發(fā)髻的?!兑购酱放c《陶庵夢憶》為同一作者,故“加屋幘上”中“屋、幘”雖非一詞,卻足以輔證《陶庵夢憶》“屋幘”之意義——屋幘不是別物,是一種幘(古人所服頭巾)。
那么屋幘的形制如何?屋和幘有什么關系?這要從幘的演變歷史說起。南朝宋·范曄《后漢書》之《輿服志》(取自西晉·司馬彪《續(xù)漢書》)記載:“古者有冠無幘,……秦雄諸侯,乃加其武將首飾為絳袙,以表貴賤,其后稍稍作顏題。漢興,續(xù)其顏,卻摞之,施巾連題,卻覆之,……至孝文乃高顏題,續(xù)之為耳,崇其巾為屋,……未冠童子幘無屋者,示未成人也。入學小童幘也勾卷屋者,示尚幼少,未遠冒也。”唐·李賢等注:“《獨斷》曰:‘幘,古者卑賤執(zhí)事不冠者之所服也。……元帝頟有壯發(fā),不欲使人見,始進幘服之,群臣皆隨焉。然尚無巾,故言“王莽禿,幘施屋”?!盵22]
由《夜航船》、《輿服志》、《獨斷》所述可知:1.秦始有幘,本為武將或卑賤不冠之人所服;2.幘的形制曾經演變,漢興后施巾連額;3.崇巾即為屋,屋在幘上;4.幘可有屋,亦可無屋,無屋之幘為童子所服,屋亦可勾卷,為入學小童所服。
周錫?!吨袊糯検贰罚骸爸列⑽牡蹠r,乃增高其顏題,并加增其巾為幘屋(如房屋之有屋面),又增施其耳。這樣幘的形式,大體已與帽式相類似?!趺ы敹d,又將幘屋上施巾而戴之,至此大抵幘已可以覆冒整個頭部了。
大體說,幘本來只是起不使頭發(fā)蒙面的作用,即把四周頭發(fā)整齊向上并使之收發(fā)不亂。其后又加高顏題;又施幘屋;又加長、短耳;幘之上又加巾加冠?!瓭h時又于冠下加幘,但亦有單著的,其下賤者則常單著;未成人童子則戴空頂幘,即露雙髻無屋之幘。”[23]
屋本為人居之室,覆地而建,引申指覆蓋物?!稘h語大詞典》“屋”第4義項:“泛指覆蓋物?!稌x書·輿服志》:‘而江左時野人已著帽,人士亦往往而然,但其頂圓耳,后乃高其屋云。’宋蘇軾《椰子冠》詩:‘更著短簷高屋帽,東坡何事不違時!’此指帽梁。”[24[25]這正是“屋幘”之“屋”的確解——幘頂覆蓋、高起如屋之處。
附帶補充一點,東漢·劉熙《釋名·釋首飾》:“幘,蹟也,下齊眉蹟然也?;蛟粌?,上小下大,兌兌然也。”(依疏證本)[26]按,“兌”即“銳”,尖銳之物上小下大。劉熙顯然說的是加屋之幘,“上小下大”與“覆蓋、高起如屋”之狀相符。
《陶庵夢憶》從2011年至2017年,每年都有至少一種新注本出版,可見其受當代讀者關注程度之高,也表明了精益求精做好注解十分必要。關于“屋幘船”,數孫旭升先生的解釋最為詳細。孫先生1928年生于今杭州蕭山區(qū),而紹興市區(qū)離蕭山很近(約40-50公里),他應了解一些紹興風俗(就像張岱熟知杭州風俗,在《越俗掃墓》開篇“如杭州人游湖”之語),故其說最值參考。不過他解釋“屋幘”為“遮以布幔,狀如屋脊”,雖與實物相符,但從詞義本原上說,“屋”實非屋脊,“幘”亦非布幔。另“帳篷”之說亦不算錯,卻回避了對“屋幘”的深解,不免使人有疑,稍嫌未足。我們以張岱另一著作《夜航船》中的“加屋幘上”一語為線索,經過文獻考證和詞義辨析,說明了“屋幘”即是加屋之幘,因而“屋幘船”自然是一種施張布幔如屋幘的船。所謂“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中等人家乘船掃墓,需要施加狀如屋幘的布幔以避雨,這也是很合常理的。
[1][3]張岱撰,馬興榮點校:《陶庵夢憶》,中華書局2007年,第17-18頁。
[2]張岱著,彌松頤校注:《陶庵夢憶》,西湖書社1982年,第8頁。
[4]張岱著,夏咸淳、程維榮校注:《陶庵夢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5頁。
[5]張岱著,欒保群點校:《陶庵夢憶西湖夢尋》,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1頁。
[6]淮茗:《陶庵夢憶評注》,上海三聯書店2013年,第20頁。
[7]張岱著,徐思源注評:《陶庵夢憶西湖夢尋》,鳳凰出版社2016年,第15頁。
[8]張岱著,衛(wèi)紹生注:《陶庵夢憶·西湖夢尋》,中華工商聯合出版社2016年,第18頁。
[9]張岱著,欒保群注:《陶庵夢憶》,故宮出版社2011年,第16頁。
[10]林邦鈞:《陶庵夢憶注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22頁。
[11]張岱著,蔡鎮(zhèn)楚注譯:《陶庵夢憶》,岳麓書社2003年,第35頁。
[12]孫旭升:《晚明小品名篇譯注》,鳳凰出版社2012年,第176頁。
[13]張岱著,谷春俠、張立敏注析:《陶庵夢憶 西湖夢尋》,中州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40頁。
[14]張岱、冒襄著,徐建華、李楠校注:《陶庵夢憶·影梅庵憶語》,文化藝術出版社2015年,第23頁。
[15]張岱著,梵一編著:《陶庵夢憶》,黃山書社2016年,第24頁。
[16]張岱著,周倩譯評:《陶庵夢憶》,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37頁。
[17][18]張岱著,劉耀林校注:《夜航船》,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72、464-465頁。
[19]漢語大詞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詞典》(第9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2年,第829頁。
[20]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1963年,第158頁。
[21]周祖謨:《方言校箋》,中華書局1993年,第30頁。
[22]范曄撰,李賢等注:《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第3670-3671頁。
[23]周錫保:《中國古代服飾史》,中國戲劇出版社1984年,第79頁。
[24]漢語大詞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詞典》(第4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89年,第34頁。
[25]漢語大字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字典》,崇文書局、四川辭書出版社2010年,第1042頁。
[26]任繼昉:《釋名匯校》,齊魯書社2006年,第242-243頁。
(作者介紹:劉江濤,銅仁職業(yè)技術學院講師,主要從事漢語詞匯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