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鷗
摘 要:作為傳統(tǒng)文化的一塊重要梗結(jié),“莊周夢蝶”已由寓言衍變?yōu)榱私?jīng)典之意象,較為頻繁地出現(xiàn)在高考詩歌鑒賞的訓練之中。在教學中,執(zhí)教者應(yīng)帶領(lǐng)學生追本溯源,因為這樣不僅有利于考試之成績,還能使學生從這個短小的寓言故事中窺見莊子的齊物人生態(tài)度,進而理解其與莊子至高生命境界“逍遙游”的因果關(guān)聯(lián)。
關(guān)鍵詞:莊周夢蝶 齊物觀 逍遙游 神
一、莊周夢蝶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李商隱的《錦瑟》以晚唐詩精品的身份被選入了人教版《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3(必修)》,在這首詩的教學中,除了要帶領(lǐng)學生體會其朦朧晦澀,別開詩壇一脈的文風外,還需要特別注意“莊周夢蝶”這一重要典故。
“莊周夢蝶”出自內(nèi)篇第二《齊物論》,是該篇的收尾寓言。很多學者一致認為:“內(nèi)書七篇,法度甚嚴;二十六篇,解剝斯文耳。”①唐人成玄英在其《〈莊子〉序》中更是直接指出內(nèi)篇的重要性,并進一步闡清內(nèi)七篇自有順序,絲毫不可亂分。內(nèi)篇的行文特色往往是說理后結(jié)之以寓言,所以很明顯這些寓言是用故事的外殼裝載莊子思想的精華,而“莊周夢蝶”作為內(nèi)篇第二《齊物論》的收尾寓言,其重要性便更是不言而喻。但在《錦瑟》一詩中,李商隱更多的則是借這個典故來營造一種迷?;秀钡那榫w氛圍,“表現(xiàn)出對過去美好事物或情感的懷戀,以及惆悵、迷茫之情”②。
然而作為傳統(tǒng)文化的一塊重要梗結(jié),一方面“莊周夢蝶”已由寓言衍變?yōu)榱私?jīng)典之意象,大量出現(xiàn)在詩歌鑒賞訓練中,所以有必要帶領(lǐng)學生去追本溯源;另一方面則顯得更為重要。因為“莊周夢蝶”這一寓言是《齊物論》全篇的思想凝結(jié),與莊子的核心思想“逍遙游”關(guān)聯(lián)極其密切,如果在課堂上能借助一個短小的寓言故事,讓學生得以窺見莊子的深刻智慧,并于此汲取養(yǎng)料,潤澤自身之生命,那便是典型以微小得巨大。而后者應(yīng)該是語文教學更為重要與深遠的追求,正如張全之先生所指出的那樣:“語文課與其他課程一個重要的不同,在于它富有思想性和審美性。”③
二、齊物觀
為了方便讀者深入理解,更為了構(gòu)建富含文化思想的語文課堂,筆者摘錄了“莊周夢蝶”原文,并試做分析。其文曰:
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④
這個寓言其實講的是莊子與蝴蝶之間的互換。在莊子看來無論是他變成蝴蝶還是蝴蝶變成他,都能歡愉為之,毫不在意,所謂:“昔夢為胡蝶,甚有暢情;化為莊周,亦言適志”是也。但世人卻覺得莊周和蝴蝶之間有著霄壤之別,絕無互換的可能,所以和莊子的態(tài)度大相徑庭。
這個簡短的故事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體現(xiàn)了莊子的齊物人生態(tài)度,而這樣的齊物人生態(tài)度貫穿于《莊子》全書之中。
在《大宗師》中,莊子也講了一個和“莊周夢蝶”相似的故事:
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
當自己的左臂變成公雞,右臂變成彈弓,臀部變成車輪,神變成馬的時候,世人肯定會日夜惶恐不安,沮喪甚至絕望,但子輿卻并不如此,他不僅能坦然接受,還能安時而處順,并將其化而為用。在他看來,“如果造物者把我的左臂變成公雞,那我就用它來報曉;如果造物者把我的右臂變成了彈弓,那我就用它來打斑鳩并把它烤熟了吃。如果造物者把我的臀變成了車輪,把我的神變成了馬,那我就用來乘坐,難道還需要更換別的馬車嗎?”無可無不可,因時就利,與物為春,便是子輿齊物人生觀的體現(xiàn)。
當然莊子的齊物觀不僅僅局限于此,它還有著更為寬廣深刻的含義。居于內(nèi)篇第一,作為全書之總綱與主腦的《逍遙游》,其起頭便是教人如何用齊物觀來看待世俗眼中的“小大之辯”:
窮發(fā)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shù)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鵬,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云氣,負青天,然后圖南,且適南冥也。斥■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shù)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
大鵬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飛至南冥,翱翔于青天之上,而身形小巧的斥■卻只能跳躍于蓬蒿之間,從客觀實際來分析,兩者的確有懸殊,所以世人往往喜大惡小。但是莊子卻不這樣認為,他并不是不承認兩者的差別,而是覺得這差別雖然巨大,但卻并不重要,因為大鵬雖然可以翱翔展翅于青天南冥,但卻也不能如斥■一樣自由跳躍于蓬蒿之間。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天性與稟賦,與其錯位比較,執(zhí)著于表層之小大高下,不如在自己的生命里努力綻放。
而在《德充符》中,莊子算是較為全面徹底地總結(jié)了他齊物觀的內(nèi)涵:
仲尼曰:“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guī)乎其始者也。故不可以滑和,不可入于靈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與兌;使日夜無隙而與物為春,是接而生時于心者也。是之謂全才?!?/p>
也就是說莊子的齊物觀不僅拘囿于“莊周夢蝶”“小大之辯”,而是包含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愚、毀譽、饑渴、寒暑等一切客觀外在。但需要指出的是莊子并不是在宣揚一種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愚、毀譽、饑渴、寒暑等均同無所異的怪異哲學,如果外在一切均等同無所異,那么人生也便不再需要任何的努力,消極以待即可。這樣的思想也就自然不可能真正潤澤滋養(yǎng)我們的生命,更不可能成為民族文化之源了。
那么莊子為什么會推崇這種齊物觀呢?
三、回歸、超越、破執(zhí)
要深入理解齊物觀,這得回過頭來說《莊子》一書的核心思想——逍遙游,只有充分理解了莊子的逍遙游人生境界,才能真正明白他的齊物人生態(tài)度。值得注意的是莊子筆下的逍遙游并不是指某種獨一無二的境界,而是有很多的表現(xiàn)形式,以下三種,均出自《逍遙游》一文:
其一: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
其二:惠子謂莊子:“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guī)矩,立之途,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鼻f子曰:“……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cè),逍遙乎寢臥乎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其三: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
當鷦鷯明了自己筑巢只需要一根枝丫,偃鼠知道填飽肚子只需要一捧河水的時候,它們便不再汲汲于森林與江河,轉(zhuǎn)而將生命的精力投入到更為重要更有價值的事情之上,使自己從物欲的束縛中獲得解脫,這便是莊子所認同的逍遙游。
而大樗無論樹干還是樹枝都不中繩墨,被匠人認為是不材之木,棄之而不顧。但是莊子卻認為,大樗若能不在意他人之看法,并不以他人的價值判斷來決定自己的存廢得失,便能于廣闊空曠之地,自由自在地成長。不顧外物,將精力投置到順應(yīng)天性自然之上,就是大樗的大用,也是另一種逍遙游。
而神人則進一層,他不僅能夠“綽約若處子”(其注曰:處子者,不以外傷內(nèi)也),“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還能潤澤百姓,澤被天下,“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天下五谷豐登并且人畜無害。這是為什么呢?“其神凝”而已。能夠不被干擾,全身心地專注于自己最應(yīng)該專注的事情,這樣不僅可使自身從冗雜世俗中超脫出來,還能于世有所大用。自立且立人,利己又利世,自然是高層次的逍遙游。
這三個層次,雖然高低不同,但卻循序漸進,為致德修道的三個階梯,最終重合疊加,綜合發(fā)揮,當然它有個共同的核心就是把精力放在更重要且更有價值的事情之上。那么什么才應(yīng)該是生命中更重要且更有價值的事情呢?單看以上三則,自然會不明就里,但若通讀全書,便會如洞燭空懸,答案自明。莊子并不認為諸如居于高位統(tǒng)治蒼生這類的事情才更為重要且有價值,在《大宗師》里他就指出:“若狐不偕、務(wù)光、伯夷、叔齊、箕子、胥余、紀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北绕鹚麄儯f子更愿意贊許庖丁之解牛,津人之操舟,甚至佝僂丈人之乘蜩等,因為他們能“自適其適”——在光怪陸離、變化萬千的外在現(xiàn)實之中,找到并牢牢地抓住自己的本來。一個人只有找到自己的本來并不斷地向其回歸,才能于此完成人與天的合同,身與道的混一,進而得以讓生命邁入更高的境界。這份自我之本來常被現(xiàn)代人當作“生命的本體”,但若用莊子的話來說便是“神”。正因為把精力放在更重要且更有價值的“神”之上,所以才能從現(xiàn)實的拘囿擺脫超越出來,獲得自由,這種向內(nèi)獲取的自由正是中國人所推許的自由,也就是“逍遙游”。
當一個人因為超越而獲得逍遙游的時候,他的生命也就自然站在了更高一階層,回頭再去審視過去的執(zhí)迷時,便會生發(fā)出如站在人的角度看觸蠻二氏蝸角之爭那種可嘆可笑的感受:“有國于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于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爭地而戰(zhàn),伏尸數(shù)萬,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則陽》)因為有所超越,所以明白曾經(jīng)斤斤著意的東西,其本質(zhì)并沒有那么重要,因而能夠破除執(zhí)迷,與物為春,這就是莊子齊物觀的內(nèi)涵。
前面已經(jīng)提到《莊子》內(nèi)七篇法度甚嚴,絲毫不能亂分,作為總綱的《逍遙游》自然應(yīng)位居第一,而莊子把《齊物論》位置第二也自是別有一番用心。正是因為不斷地向其“神”回歸,所以才能從現(xiàn)實中超越出來,在獲得更大自由即逍遙游的同時,也使得自己站在更高境界去破除較低層次的執(zhí)迷,從而獲得齊萬物、等死生的超然觀感。所以逍遙游正是齊物觀的前提與基礎(chǔ)。若沒有逍遙游的向上超越,也就不會有齊物論的合同混一;但反過來說,齊物觀也應(yīng)該是逍遙游的重要條件。若無法在齊物觀中棄絕塵俗,逍遙游的腳步也難免會有些拖泥帶水。
同逍遙游一樣,齊物觀也有很多的表現(xiàn)形式和層次,當然最高層次只有“至人”“神人”才能做到,如他在《齊物論》里所講述的那番:“至人神也!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于己,而況利害之端乎!”
四、不同的生命
當一個人不斷地回歸自己的“神”,從現(xiàn)實的拘囿里超越出來,在獲得自由也獲得齊物觀的時候,他的生命也就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這樣的改變在《莊子》一書中隨處可拾,僅舉《田子方》一寓言:
宋元君將畫圖,眾史皆至,受揖而立;舔筆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然不趨,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視之,則解衣盤礴。君曰:“可矣,是真畫史也?!?/p>
宋元君召集畫史作圖,眾人舔筆和墨,為了吸引君王的注意,可謂是各有各的做派,而偏有一畫史,無意于此,袒衣露臂,箕踞而坐,結(jié)果宋元君誰也沒看上,就看中了這位“解衣盤礴”的畫史。因為宋元君明白一位畫史若將其全部身心都放在如何作好畫之上,就必然沒有精力去刻意做作,計較寵辱得失。一個人只有緊守自己的元神,才能有效地把全部身心投入到更有價值的追求當中,也因此才有可能修成更高層次的功夫,做出更有價值的貢獻。由此可見莊子的一切主張最終還是落在如何有用并有所大用之上。
與此相反,如果一個人無法找到自己的“神”,他自然會目光短淺,耽溺于外在,而生命的真核也就于此被吞噬,《莊子集釋》中家世父所謂:“所見之物愈大而身愈小”也就是這個道理。這樣的人,就算他整日都在奔走追逐,最終也卻只是“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齊物論》),這真是人生莫大的悲哀!而在現(xiàn)實中,這樣的人卻還很多,莊子對他們自是少不了犀利的抨擊與批評,典型如《齊物論》之“朝三暮四”:
狙公賦芋,曰:“朝三暮四?!北娋呀耘?。曰:“然則朝四而暮三?!北娋呀詯?。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之以天鈞,是之謂兩行。(《齊物論》)
早上三顆橡子晚上四顆橡子和早上四顆橡子晚上三顆橡子,只是在順序上稍有不同,總數(shù)上卻并沒有任何變化,但是眾狙在態(tài)度上卻是喜怒兩端,波動異常。正是因為無法找到自己的“神”,不知道人生更重要且更有意義的事情為何物,所以才被現(xiàn)實外在粘黏得來動彈不得,無法獲得超越,變得鼠目寸光,這樣的人終其一生也不可能真正有所建樹,更別說實現(xiàn)生命的至高境界——“逍遙游”了。郭象在為《莊子·大宗師》做注曰:“外敵未至,內(nèi)敵已困,豈能化物哉?”也就是這個意思。
回過頭再來看莊周夢蝶,不管是變成蝴蝶,還是為莊周,他都能愉悅為之,欣然接受的原因,并不是莊子和蝴蝶沒有任何區(qū)別,而是莊周早已抓住了他生命的核心——“神”。所以無論是變成蝴蝶,還是為莊周,對他而言早已不再是重要的事情。在光怪陸離、變化萬千的外在周遭中,找到并不斷回歸自己的“神”,使生命的境界不斷得以提升,才是人生真正要緊的事情。
五、結(jié)語
西方自來把宇宙看成一個客體,認為只有不斷地去征服,才能彰顯人類之偉力和生命之意義,于是他們更崇尚向外之追求;而傳統(tǒng)中國人與之不同,他們把自己置身于宇宙之中,謙遜平和地看待客觀外在,主張向內(nèi)看。無論是逍遙游還是齊物觀,都是在強調(diào)人類對外界的依賴是極其有限的,只有依靠我們的內(nèi)心,牢牢地抓住己身之“神”,才能獲得更廣闊的天地,使得生命真正地走向自由。而這正是我們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所在,一直被士人們所激賞,也貫穿了我們民族的整部歷史。
“一個有責任感、有主見、有深厚學養(yǎng)的教師,不會甘愿被教科書牽著鼻子走。即使他按照教科書的內(nèi)容安排教學,他也有足夠的空間來實現(xiàn)自己的想法”⑤,當我們在教學中遇到諸如“莊周夢蝶”這樣的關(guān)鍵點時,應(yīng)該果斷地停下來,毫不猶豫地往深處走去,不僅為考試之成績,更為生命之養(yǎng)料,民族之未來。
① 錢穆:《莊子纂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0年版,第10頁。
② 人民教育出版社、課程教材研究所、中學語文課程教材研究開發(fā)中心:《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必修3教師教學用書》,人民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69頁。
③⑤ 張全之:《中學語文教學中的“唯方法論”反思》,見《現(xiàn)代語文·中旬刊》2011年第2期,第7—8頁。
④ 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12頁。(本論文所引《莊子》原文及注疏均出自此版本,引錄繁多,故只標篇名)
參考文獻:
[1] 郭慶藩.莊子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2006.
[2] 錢穆.莊子纂箋[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0.
[3] 人民教育出版社.課程教材研究所.中學語文課程教材研究開發(fā)中心.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3必修教師教學用書[G].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3.
[4] 張全之.中學語文教學中的“唯方法論”反思[J].現(xiàn)代語文·中旬刊,2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