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道慧
摘 要:張愛玲和林海音的女性小說,多以女性世界為主要表現(xiàn)內(nèi)容,關(guān)注“家”中的女性,透視女性的心理與生存價值;而在具體題材選擇和藝術(shù)表現(xiàn)上,二者又有著不同的審美理想和藝術(shù)風(fēng)格。本文以張愛玲《金鎖記》和林海音《金鯉魚的百裥裙》為觀照對象,通過對兩部代表作中舊式女性形象的比較研究,透視兩岸女作家對女性命運的關(guān)注。
關(guān)鍵詞:《金鎖記》 《金鯉魚的百裥裙》 女性形象 比較研究
矚目海峽兩岸的現(xiàn)當(dāng)代文壇,張愛玲與林海音雖然身處的年代與地域不同,但她們都不約而同地把目光聚焦到生活在封建舊式家庭中的女性。如果說,張愛玲的《金鎖記》集中深刻地反映了封建殘余的社會生活形態(tài)和舊式女性千瘡百孔的精神創(chuàng)傷;無獨有偶,林海音的《金鯉魚的百裥裙》則飽含悲憫之心,透過女性命運的悲劇揭示了舊式家族發(fā)生的封建罪惡。關(guān)注“家”中的女性,透視女性的生存價值與心態(tài),是林海音、張愛玲筆下家族女性的共同特點。而在具體塑造舊式家族女性形象的切入點上,兩位作家又有各自不同的路徑。
一、從丫鬟到少奶奶:曲折的身份轉(zhuǎn)變歷程
《金鎖記》中的曹七巧和《金鯉魚的百裥裙》中的金鯉魚都出身于寒門,在封建的舊社會,貧寒家境的女子想要進入豪門只能給人做姨太太或者當(dāng)丫鬟供人使喚,曹七巧和金鯉魚便是從底層起步,步步為營,經(jīng)歷了曲折的身份轉(zhuǎn)變歷程。
少女時期的曹七巧可愛直率,“十八九歲做姑娘的時候,高高挽起了大鑲大滾的藍夏布襯袖,露出一雙雪白的手腕,上街買菜去。喜歡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祿,她哥哥的結(jié)拜兄弟丁玉根、張少泉,還有沈裁縫的兒子,如果她挑中了他們中的一個,往后的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對她有點真心。”可以看出,少女時期的七巧對愛情尚存一絲純真幻想,但這種幻想?yún)s被哥哥嫂嫂無情打破,兄嫂做主把七巧嫁給了姜府的二少爺:給一個患有軟骨病的男人做姨太太。姜二爺因殘疾娶不到門當(dāng)戶對的名門千金,為了能讓七巧安心服侍二少爺,姜家干脆聘七巧做正室,完成了買賣式婚姻。七巧表面上是明媒正娶的,實際上她只是個服侍二爺、給二爺傳宗接代的麻油店貧家女;姑嫂們對她嗤之以鼻,老太太對她不屑一顧,連傭人們也打心眼里看不起她。
身處婆家的尷尬、屈辱地位和沒有任何感情基礎(chǔ)的婚姻,讓七巧備受壓抑,她不斷以牢騷、粗俗和不近人情的表現(xiàn)進行變相的發(fā)泄與報復(fù)。在姜家受到的精神折磨,讓七巧無法原諒把她“出賣”的哥哥,對姜家更是從骨子里充滿仇恨。生活在封建婚姻枷鎖下的七巧,內(nèi)心充滿無奈和糾結(jié):既對婚姻痛苦有無盡的哀怨委屈,也會在身為人妻的境遇中對患著病癥的丈夫有惻隱之心。大家庭內(nèi)部的傾軋,金錢力量的誘惑,使七巧最終認定擁有金錢就是擁有一切,于是,她瘋狂地追逐金錢,苦熬多年,最終分得了家產(chǎn);在甘心做金錢奴隸的同時,也用這黃金的枷角劈殺了好幾個人。
《金鯉魚的百裥裙》中,金鯉魚同樣出身貧寒,六歲被賣到大戶人家當(dāng)丫鬟,十六歲的她被太太相中收于老爺房中做姨太太,成了為許家生子的工具。金鯉魚生了兒子,別人說:遇上大太太,是她的福氣??伤约翰⒉贿@么認為,“她認為她有福氣,并不是因為遇到了許大太太,而是因為她有一個爭氣的肚子,會生兒子。”從丫鬟到姨太太,雖然她生了兒子,身份改變了,但并沒有帶來她地位的提升,許家大大小小的人仍然喊她“金鯉魚”,她不過是一個丫鬟,她這條“金鯉魚”始終跳不過許家的龍門。
二、從毫不自知到苦心經(jīng)營:曲折的心路歷程
《金鯉魚的百裥裙》展示了金鯉魚微妙的心理活動歷程。在許大太太眼中:“金鯉魚是她自己的人,百依百順,逃不出她的手掌心?!钡瘐庺~卻并不這么看,她有著自己的人生理想:“她一直在想,怎么讓這條金鯉魚跳過龍門!”多年來,她苦心經(jīng)營,下決心要在兒子結(jié)婚時穿一條只有正室夫人才能穿的紅色百裥裙。然而這一天到來時,大太太一句“民國了,家里婦女一律穿旗袍”的命令,無情地打碎了金鯉魚渴盼已久的夢想,郁郁寡歡的金鯉魚最終抱憾而死。因為是偏室,金鯉魚的棺材甚至不允許從正門抬出去。當(dāng)兒子振豐哭著趴在母親棺材上痛哭:“我可以走大門,那么就讓我媽連著我走一回大門吧!就這么一回!”所有人都驚呆了,感到“太意外”。因為人們早已習(xí)慣金鯉魚的受歧視和壓迫的卑微地位,從來沒有人聽到她心靈的哀哭,看到她被踐踏的自尊,無數(shù)底層女子的婚姻悲劇仿佛從來如此地發(fā)生和上演。
《金鎖記》中曹七巧在封建婚姻的逼迫下,情感世界一片荒蕪。七巧甚至想到“沒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可這正常的欲求也難迫尋,她像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標本,鮮艷而凄愴”。作為封建婚姻制度的受害者,她失去了青春、幸福和愛的權(quán)利。富有青春活力的她與沒有半點人氣的丈夫恰成鮮明的對照,在丈夫面前,她多年如一日“衣不解帶的服侍他”,得到的卻是姜家人幸災(zāi)樂禍的嘲笑和挖苦。長期以來,肉體折磨與精神苦悶導(dǎo)致七巧由一個正常人逐步走向畸形和變態(tài)。
不愿做姜公館“鮮艷而凄愴的標本”,渴望過有情有愛的生活,七巧也曾熱烈地追求小叔子季澤,給自己死寂的心靈增添一絲光亮。七巧心中的情感沖動和幻想本身就是對不公命運的反叛,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了自我意識的覺醒。但她在經(jīng)歷了漫長的心理壓抑和煎熬終獲得財產(chǎn)后,卻造成了精神扭曲的悲劇。與《金鯉魚的百裥裙》所不同的是,同樣是女性婚姻命運的掙扎,金鯉魚是哀婉、無助、低沉的自證式抗爭;曹七巧則以一個被封建時代深深戕害的畸形典型,顯示出歇斯底里式的掙扎。
三、時代的困局:男權(quán)話語下的女性悲哀
在封建倫理專制的籠罩下,金鯉魚、曹七巧乃至千千萬萬的女子都是社會舊觀念的受害者,這是她們悲劇命運的根源所在。封建舊時代將女性的主體意識完全剝奪,造成了諸多令人心痛的悲劇。
金鯉魚從六歲來到許家,到十六歲被老爺收房,即使她生了傳宗接代的兒子,別人還是叫她金鯉魚;即使她最后擁有了百裥裙,但她永遠也不能穿上它。作品寫道:“到了大喜的日子,果然沒有任何一條大紅百裥裙出現(xiàn)。不穿大紅百裥裙,固然沒有身份的區(qū)別了,但是,穿了呢?不就有區(qū)別了嗎?她就是要這一點點的區(qū)別呀!一條繡花大紅百裥裙的分量,可比旗袍重多了,旗袍人人可以穿,大紅百裥裙可不是的呀!”由于舊時代的納妾制度,金鯉魚在別人眼里永遠只是卑微的丫鬟和姨太太。作者林海音筆下的金鯉魚雖然步步為營,但當(dāng)許家收緊高門望族壓迫下的最后一道網(wǎng),金鯉魚還是無從掙脫。而金鯉魚自己,從來沒有意識到許家行為的殘酷性,她僅僅想用一條大紅百裥裙擺脫自己的卑微身份,顯示自己的與眾不同。耐人尋味的是,雖然民國到來,時代遷移,服飾變換,舊時代的納妾制度卻依然存留,小妾的悲劇繼續(xù)上演。
《金鎖記》中,曹七巧是封建包辦婚姻的受害者,封建倫理、金錢枷鎖剝奪了她作為一個正常女性滿足性欲的權(quán)利,同時,她也是封建時代的施害者,因為她最終親手毀了自己和兒女們的人生。作為一個母親,她縱容兒子,冷落虐待兒媳,親手拆散女兒的姻緣,這一切變態(tài)行為都使讀者感到“毛骨悚然”。在七巧身上,體現(xiàn)了人性徹底扭曲的惡和丑。曹七巧生活在封建倫理盛行的男權(quán)時代,女性處于被擺布的狀態(tài),無法真正獨立。即使女人有幸取得了家庭的經(jīng)濟大權(quán),她們也已經(jīng)被異化為男權(quán)中的一分子,成為“父”的代言人。七巧正是這樣發(fā)生了由被食、自食到食人的異化。
四、結(jié)語
張愛玲和林海音所經(jīng)歷過的時代,她們對傳統(tǒng)舊式家庭種種矛盾的切身感受,都成為日后創(chuàng)作的源泉。林海音塑造的金鯉魚形象,就是她自幼年以來所見到的許多“姨太太”型人物中的一個。如果說張愛玲重在以旁觀的姿態(tài)展示高門望族女性的生存圖景,而林海音則傾向帶著同情“講述”大家庭里的不幸婚姻和女性故事,二者都采取了悲憫的態(tài)度觀照她們的主人公;不同的是,前者冷酷地揭示了主人公的扭曲性格,后者則在溫暖有情的筆觸里灌注了對主人公的深深關(guān)愛。她們站在女性的立場,關(guān)注受傳統(tǒng)家族文化直接影響的女性,以或鋒利或柔和的筆觸講述著種種故事,也影響著一代代讀者思考如何擺脫女性生存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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