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鷲,女,本名陽艷,1989年生于四川營山,中學開始寫詩,2009年開始公開發(fā)表詩歌,已在《詩刊》、《中國作家》、《上海文學》、《星星》、《作品》、《山花》、《天涯》和《散文》等刊發(fā)表詩歌、散文。曾獲第二十四屆“東麗杯”全國孫犁散文獎等獎項。
嫁人
伍明珠又要嫁人了!這回她的媒人是自家隔房堂姐,我們村的,和她同姓伍,小泉哥哥是我們村唯一的光棍,一個人生活了大半輩子還沒有一個婆娘,伍明珠又被前夫休回娘家了,這一對苦命的中年男女,在媒人的撮合下,一拍即合。過了幾天,小泉哥哥就把明珠接到家,晚上睡在一起就成了一家人了。
關于明珠的故事,東說西說,合起來就是這樣一個情況,她嫁了幾個男人,都為這些男人生下了兒子,在農(nóng)村,女人擅長生兒子是旺夫的象征,這是她身上唯一的亮點,無一例外的是,沒有一個男人不嫌棄他,和他睡過的男人都是年過中旬的單身漢,男人總覺得他們比伍明珠的身份略高一籌,但在外人看來這種男人才是真正沒人要的次貨,既沒有出去打工掙錢,也沒有什么養(yǎng)家糊口的手藝,連個像樣的樓房都沒有,就是娶了婆娘都不知道往哪里安置,他們并不比伍明珠好到哪里去,他們迫于傳宗接代的危機,和伍明珠勉強結(jié)婚,婚宴草草了事,達到目的后都變得不要臉,還有就是,明珠確實很丑,卻取了一個及其閃耀的和自己長相極不匹配的名字,村里人常常拿她當笑話就見怪不怪了,長相都不能怪她,因為一個人的長相是意志和愿望不能扭轉(zhuǎn)的,在小時父母給我們?nèi)∶臅r候,并不知道我們將來要長成什么樣子。整容可以改變,但世世代代都去整就有點恥辱和頑皮了,況且,在我們那個民風淳樸、保守的鄉(xiāng)旮旯,整容?農(nóng)村人不興這一套。
記得她剛剛來我們村的時候,她的門牙掉落了幾顆,聽明珠說是她以前老公給她打掉的,具體原因她自己都說不清楚,也許是不愿意說,透過她的衣服,我們還看到,她的手上、肩背上都有一些痕跡,仿佛聽者都明白了幕后悲劇。她的遭遇很讓村里人同情,我們都希望她從此能過上普通人的正常的屬于廣大勞動人民的日子,至少不會再挨打。
有一回,我爺爺請了他老公幫我們家挑谷子,我爺爺勞力不行,喜歡在村里找些壯年男人幫忙,我和哥哥就幫忙翻曬谷子,招呼客人,中午吃飯的時候,也把明珠叫來了,按輩分,我叫她老公小泉哥哥,推理可得,我叫她嫂子,初次見面,這嫂子確實把我震住了,她說話包不住風,窸窸窣窣聽得見口水在唇齒間來回滾動的聲音,吃東西的時候殘羹剩菜在牙齒上巾巾吊吊的,吃啥卡啥,我個人覺得很惡心,我便不愿意看她的臉,也不想和她多說話,就她個人形象問題,我當時的想法就是,我不愿意承認我和她是同一個世界的人,至少我們住得這么近就渾身不爽,我當時沒有說她是一朵奇葩,那時我還沒有學會奇葩這個詞。她總是露出一副不端正的笑臉,嘿嘿地笑著,一點也不懼怕說話,露出嘴唇包不住的稀罕的牙齒,和在場的每一個人說說笑笑、不亦樂乎。
她穿了一件灰頭土臉的薄衣服,透過衣服我看得見她下垂的乳房,我相信她不屬于天然地下垂那一類,畢竟她還不到四十,真正的原因是她過早地加入了不穿胸罩的行列,像農(nóng)村很多老太太一樣,穿個什么白色的打底汗衫,再套一件外套,這是當時流行的簡易裝束,據(jù)說,她們都沒有穿過文胸之類的高級貨,去城里打工回來的年輕女人都穿得凹凸有致的,老少女人在一起的時候,年紀大的婆婆就會說,穿那個泡沫墊底的東西好熱啊,哪個受得了,像啥樣子,她們癟嘴嘲笑的樣子很滑稽,在她們沒有見過外面的世界,沒有出過遠門之前,她們的這些舉動都顯得情有可原,根據(jù)一個人的腦海里僅存的見聞而做出相應的表情是真實、自然的表現(xiàn),但這群女人長此以往,乳房都垂到肚子上去了,又長又嚇人,像哺乳期的狼外婆,我最害怕這種視覺沖擊,從那時起,我似乎有點怕接近女人的身體,她們讓我過早地看到了衰老,不僅僅是審美的衰老,審美?農(nóng)村人不興這一套。
不管怎樣,明珠不是一個懶婆娘,又會生兒子,就這兩點,足以說明她是一個合格的農(nóng)村婦女,這在農(nóng)村里,她達到了賢妻良母的起碼要求,也是贏得尊重的前提,不管你長相如何,如果你是一個每天打扮得鬼迷日眼、不想在田間地頭勞動的女人,就會遭到三姑六婆口水的淹沒,明珠不是,舉個例子吧!那還是大熱天的時候,她總是一個人割很大一背篼的芍藤背回家,“夏天的豬胃口好,你喂它多少它就吃多少”明珠遇到我們就這樣說,一個矮小的女人有如此大的力氣,看見她的人都瞠目結(jié)舌,到了天快黑的時候,她又去堰塘邊把牛牽回來,明珠只想證明,她不是一個吃閑飯的女人。除了能生兒子,她還能干家務、干農(nóng)活。對她來說,豬牛長勢良好就是她能力的證明,我們都看到了她勞動的成果。
肚子有內(nèi)容了
幾個月后,明珠的肚子隆起來了,事實證明了她的生育能力名不虛傳,我們都在猜想,這回她不會又生一兒子吧?農(nóng)村女人懷孕完全不矯情,該干嘛還干嘛,除了忌吃,忌重活,明珠依然分擔家務,這給小泉哥哥一家?guī)砹松永m(xù)的希望,眼看明珠就是曹家的大功臣了,聽大人擺龍門陣說,以前明珠生兒子都是自己給自己接生,自己剪臍帶,足見她有多強悍。一方面是生兒子次數(shù)頗多,經(jīng)驗豐富;另一方面是為了節(jié)省錢,與其讓村里的接生婆把錢賺去,還不如節(jié)省點錢給娃兒買衣服。但這一回,曹家沒有聽明珠的,畢竟小泉哥哥等著兒子這一天不知道等了多久,他想告訴世人,他也有當?shù)囊惶彀?!眼看臨盆了,小泉哥哥請來了村衛(wèi)生站的醫(yī)生,這一回生,二回熟,三回閉著眼睛也能生孩子了,明珠就這樣順順當當?shù)禺a(chǎn)下了一名男嬰,小泉哥哥給兒子取名叫曹龍。雖然龍這個名字很俗氣,全中國男人不知道用了多少代,但他們就是喜歡,那就定了,就“曹龍”。
明珠生完兒子后沒有忌好,加上她個人的營養(yǎng)沒有跟上,滿月后我們看到她走路一瘸一拐的,像風濕骨痛,整個人還是變了形,曹家太窮了,沒有錢給她看病,連這份心思都沒有,現(xiàn)在一家人的注意力都在曹龍身上,她抱著兒子出來玩的時候,我們就看到了不妙。如果說她是一個受重視的女人,僅僅是在懷胎十月到生產(chǎn)成功的時候,她真的像一頭母豬,她的生育能力無人能及,可男人們都覺得她太便宜、太容易得到了,她可以為最劣質(zhì)的男人延續(xù)后代,而沒有選擇,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再沒有用的男人都把延續(xù)后代看做人生頭等大事,在遇到明珠后他們的家族愿意都一一實現(xiàn)了,在一個世世代代面朝黃土背朝天、沒有文化的家庭里,對一個外來的女人的輕視和對男根的薪火相傳的重視是天然的對比。曹龍生下來發(fā)育良好,可明珠像被抽干了的皮球,癟得不成樣子,現(xiàn)在她又恢復了一個勞動人民的身份,她干著最累的活,拖著最畸形的身體,她的呻吟無人愿聽。
傷風敗俗導致一家支離破碎
沒有比這更讓人痛心疾首的丑聞,這事源于曹家一內(nèi)部案子,小泉哥哥在增添了媳婦、兒子后負擔更重了,常常在外面靠下苦力賺點血汗錢,補貼家用,一個人脾氣也暴躁,對父母的態(tài)度也一天比一天壞,兩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小泉哥哥在情急的時候還動手打了自己年邁的父母,甚至還威脅說,“再鬧的話就一刀把你們殺了,”我們不知道這是真是假,但可以肯定的是,曹家鬧得絕對不是一般家庭的小敲小打,就那段時間,曹家老太太、老爺爺就不斷地去靈鷲鎮(zhèn),去小橋找人寫狀子,一紙將兒子告上了法庭,一個夏日的中午,警車開到了寧靜的鄉(xiāng)村,在老太太、老爺爺?shù)膸ьI下,他們徑直走到了小泉哥哥的家里,隨行的法醫(yī)對老太太、老爺爺?shù)耐鈱O女的下體進行了檢查,檢查結(jié)果如老太太、老爺爺所說。伍攀是老太太、老爺爺長女的二女兒,因為嫌棄她是個女孩,又想生一個兒子,看著弟弟老大不小還沒有結(jié)婚,就說把伍攀抱養(yǎng)給他,小泉哥哥如獲至寶,對伍攀視如己出,呵護有加,據(jù)老太太、老爺爺說,小泉在幾次喝醉酒后都有如此行為,酒后亂性,可他的毒手怎么能伸向自己的外甥女?老太太、老爺爺這口氣怎么都不能咽下去,再怎么難都要將自己的兒子告發(fā)。這個爆炸性的新聞在我們這個村頭可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小泉在判決書上簽了字,警察給他戴上手銬,轉(zhuǎn)眼人就消失了幾年。對兩個老人來說,這是造孽!對明珠來說,這種恥辱難以啟齒。對村里人來說,傷風敗俗!對這個受害的女孩來說,未來的路怎么走?
以后看到明珠,我們都沉默了。誰都不愿意在別人傷口上捅一刀。我們都覺得這件事也是我們村抹不去的一個污點。不久,伍攀退學了,她的老師、同學都知道了這件事,沒有誰指指點點,她自己難以繼續(xù)呆在這個受人侮辱的地方。伍攀走了,去了沿海打工。老太太、老爺爺達到目的了,但他們卻沒有了生命的元氣,在村里像兩個孤魂,沒有人會去同情他們,連說都不想多說他們一句。他們給我們留下的只有四個字“家門不幸”,悲哀!
改嫁蘇家
在小泉哥哥蹲了一年班房后,村里人沒有誰會提起曹小泉,明珠的生活更加慘淡,日子沒法過了,村里一個好心的婆婆就起了給明珠找下家的念頭,其實也是為了她好。小泉的哥哥從探監(jiān)的時候就給小泉帶去了這一消息,沒想到,他一口同意,想想自己不能為老婆帶來什么幸福,還拖累了她,哽咽了幾下就說:“伍明珠要嫁人就讓她嫁吧!但兒子不能跟著去別人家,那是我的兒子??!”鄧婆婆給明珠說了蘇家的情況,蘇家那人其實也是一奇葩,人稱“癩牛兒”,單身漢、父母雙亡,他倒不是魯迅先生《阿Q正傳》筆下那個頭長癩瘡疤、拖著小黃辮的阿Q形象,但都有一個“癩”字,聽了就不免讓人生厭,我們都知道,“癩子”是頭上長黃癬而頭發(fā)脫落的人,就這形象,村里人都說,明珠和“癩牛兒”才是真正的天生的一對。明珠這樣一個沒有文化、絕對樸實、沒有生活來源的女人,在生活面前不是沒有發(fā)言權(quán),而是她根本就不想說什么,一切都是順其自然,她一瘸一拐地進了癩牛兒家,她僅僅是由曹家的竹篾瓦房搬進了癩家的茅草房,僅僅是一次短距離的搬遷,僅僅是又換了一個睡覺的伙伴,對明珠來說,沒有那么多的看不開,大不了又充當一次生育的工具,這些都是她力所能及的事情,據(jù)鄧婆婆說,明珠開始不愿意和“癩牛兒”一起睡,有幾次她把“癩牛兒”一腳陡(踹)下床了,但再怎么說,“癩牛兒”也是一個男人,不知不覺,明珠又有了身孕。明珠的到來給了“癩牛兒”當父親的喜悅,在這方面她確實是一顆明珠。
從我們村經(jīng)過蘇家灣到達靈鷲鎮(zhèn)恰好要經(jīng)過“癩牛兒”家,村里好事的婆婆趕場都要去看看明珠,看看她生活得怎么樣了,其實很多人都是閑著沒事去看“稀奇”,回來的時候還把這種笑話帶到村里傳播,確實,我們村里的娛樂方式太有限了,她們喜歡去鉆研弱勢群體的丑聞,因為弱勢群體沒有還擊的可能,這給了多嘴的婆婆們練嘴的機會,如果她們都不擺點別人的私事、家事,不知道這個村還要沉寂到什么程度,鄧婆婆、張婆婆以及一切可以堪稱長舌婦的老女人、中年女人都充當了小地方輿論的宣傳者,她們回來是這樣說的,“我的天吶!伍明珠那個屋里簡直跟豬圈差不多,茅草房還在漏水,灶屋里和床鋪挨到的,到處都是灰,比老子屋里的豬圈、牛圈還要亂、還要臟,以后請老子去耍我都怕臟了腳。” 本土靈鷲人不論男女老少都喜歡用“老子”兩個字,父親叫兒子自稱老子,兒子在父親面前也大膽地自稱老子,這是老子在靈鷲鎮(zhèn)的泛用。在自己的父親面前用老子是對父親的污蔑,但靈鷲鎮(zhèn)的年輕人并不在意老子的眼神,這樣一來,我們都覺得到處都是老子,無一例外。張婆婆補充了一句,“癩牛兒”那隔房鄰居說,那兩口子一天天睡瞌睡連腳都不洗,泥巴、狗屎都粘在腳上,狗日的,搞慣了,幸好伍明珠和他是臭味相投啊?!边@下這個村里重量級的婆婆說完了,慶幸的是,還有一個人說了點那兩口子的好話,“你們別看“癩牛兒”莽戳戳的,他對伍明珠還是好,他們一起趕場,“癩牛兒”都舍不得坐車,還是要給幾塊錢讓伍明珠坐車,“癩牛兒”看明珠一瘸一拐的造孽啊”這是何嬸的話,看樣子,他倆還上演了一出《鄉(xiāng)村愛情》。
過年回家,我看到了明珠回來接曹龍兒去“癩牛兒”家過年,曹龍叫“癩牛兒”為“癩牛兒”爸爸,“癩牛兒”還專門去鎮(zhèn)上割肉回來給他們做了一頓好吃的。
沒過多久,小泉哥哥從監(jiān)獄回來了,他在家呆了一段時間,聯(lián)系好了外出打工的地方,就帶著曹龍走了,我們就看到小泉哥哥的媽媽,一個行動不便的老女人依然守著那個沒有生氣的家,一天又一天,而她的老伴沒有等她,現(xiàn)在的墳前長滿了茅草……
后記
明珠在我們村里的到來和離去,她不停的悲喜轉(zhuǎn)變,讓我看到,底層女人們的命運,她們或許都不明白命運是什么東西,不就是生活嗎?哪需要什么狗屁道理,哪需要什么知識文化,生活不就是肩挑背扛,勞累終生嗎?曾經(jīng)譏笑過明珠的那些婆婆,現(xiàn)在估計都沒有力氣去譏笑別人了,因為現(xiàn)在黃土已經(jīng)向她們撲過來了,她們隨時待命,隨時要接受死亡的收服。她們還在選自己的墓地,準備自己的棺材以及閑話更多不屬于活著的人思考的問題……
如果我們的眼光沒有盯著外面的世界,沒有向往城市文明,只是面對我們的大山,面對我們的莊稼,我們是不需要更多的文化,比如,我們對著山朗誦,對著牛圈讀英語,在挑谷子的時候來背誦課文,是不是顯得有點可笑?如果說我們真想改變自己,也是我們在學得文化之后,將我們學得的只是用于更寬廣的城市生活,面對更多的上層人群,因為,在社會底層,人們的大腦接受不了那么多卷帙浩繁的知識。在農(nóng)村,如果你天生有才氣,但你太難得找到你的知音,如果你沒有走出去,你一輩子都困住了,在一個山旮旯萎縮、閉氣、老死。農(nóng)村是一個欲念很少的地方,呆的時間太長了,會消磨掉志氣,活得卑微,不為人知。在農(nóng)村的生活,僅僅憑借經(jīng)驗,口口傳授,都可以達到生存的目的,這是我回憶后想表達的,在我生活過的鄉(xiāng)村,時間化解了罪孽,可無辜的眼淚還打在別人的身上。
我的童年,我成長的年份、月份,是不是我的村莊就真的那么安靜,那么民風淳樸?童年是一個人不能取消的,我不想對我的童年說謊,我覺得我應該把所有故事寫出來,不然,這真的是一塊被人遺忘的土地。很多我小時候不能明白的事情,我現(xiàn)在依稀能夠想透徹。時間是透明劑,這是成長中不請自來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