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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萬風(fēng)景

2016-12-17 08:46強雯
紅巖 2016年6期
關(guān)鍵詞:鹵菜鳳尾南門

強雯

10月1日起,“傳奇”小區(qū)的東南西北正五個門分別掛出了白底紅字的幾個告示牌:

社會車輛和行人,不得入內(nèi)

為了配合告示牌的威嚴(yán)感,小區(qū)還增加幾個英姿颯爽的保安,嚴(yán)格督查沒有配置門禁的人。

“出什么事兒了?”艾云麗一邊為“云麗鹵煮”的顧客切豬頭肉,一邊嘮嗑著?!安皇且蘖趩??現(xiàn)在才完了四期,牛皮啥!”但是下午,她就聽到了幾個老太婆和保安發(fā)生爭執(zhí)。誰都沒有動手,但是劍拔弩張的情緒彌漫了整個鳳尾社區(qū),老太婆們還擋住了車道通行處,引發(fā)了一時的交通堵塞。

“這么說,我們以后都不能進去了?”晚上,艾云麗把這個消息帶回家中時,艾云麗的父親艾皖憤怨道。

“原則是上這樣?!卑汽愢止尽?/p>

“欺人太甚。”艾皖在密不見光的六個平方的客廳里來回踱著步,黃葛樹長得太高,橫生的枝節(jié)擋住了大半個窗戶,這爿老區(qū)房更顯陳舊。“太不像話了,”他一會又停下來,“他們下午是怎么吵的?”

“你晃得我眼都花了?!卑汽惖哪赣H萬東芳嚷嚷。“不去就不去,那又不是我們的小區(qū),那是百萬小區(qū)?!?/p>

艾云麗笑了起來,“傳奇”的銷售廣告上就是這么說的——“‘傳奇樓盤,連城湖景,百萬小區(qū)”,這個百萬,后來被人解讀成并非價值百萬的山水風(fēng)景,而是,一個戶型要賣一百萬元人民幣以上。作為一個三線城市,這個房價讓人有點噎。

兩年過去了,父母在這個小區(qū)里進進出出了兩年,沒有下定決心買下它,現(xiàn)在它身價扶搖直上,成了百萬樓盤,他們更不會買了。

“要去也不是沒辦法,”艾云麗說,“找人啦,做清潔啦……借口總是有的?!?/p>

艾皖瞪了她一眼。

艾云麗跟著說,“是啊,不能每次都找這個理由,讓人家開門。”

艾皖又踱了起來,“我每天都要去那里健身呢?!?/p>

“只有通過業(yè)主才能辦理門禁?!卑汽惷榱艘谎鄹赣H,說,“要不買了它,要不找個健身房?!?/p>

“現(xiàn)在賣多少錢?”

“九千起價?!?/p>

艾皖頓了下,胸有成竹地說,“它還會跌的?!?/p>

“你跌在棺材里,它都不跌?!卑汽惡吡艘宦?,父親壓根就沒心買“百萬樓盤”,只會去蹭。但是這“禁行令”是遲早的事,高尚小區(qū)不都這么干嗎?艾云麗默默嘆了一口氣。自己只有十萬元存款,這十萬元干什么都還差得遠呢。

艾云麗一家是三年前才搬來鳳尾社區(qū)的,過去在灣云村的地和房子都被征用了,一次性補償了50萬元,讓他們?nèi)コ抢镒詫ぐ簿臃?,但是,安居房一時沒有物色好,艾云麗一家只好先在這里暫住著。

按照父母的意思,花錢的日子還在后頭,于是他們縮緊了租房開支,選擇了鳳尾社區(qū)里鳳尾路上的的一個老居民樓,套內(nèi)50平方的小兩室,月租才300元,家電齊配。

看看這價格,就知道鳳尾社區(qū)不是什么“高尚社區(qū)”。上世紀(jì)80年代這里還到處蛙鳴鳥飛,良田無數(shù),千禧年過后,城市大改造,這就成了一個被現(xiàn)代化進程遺忘的背街后巷,美其名曰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慘的是夏天,惡臭熏天,蠅蚊四躥——不知道哪一年哪個當(dāng)政的,把本市的環(huán)衛(wèi)車安置到了這個地方,從此環(huán)衛(wèi)車和環(huán)衛(wèi)車司機就在這里扎了根。樓上環(huán)衛(wèi)車司機安居,樓下環(huán)衛(wèi)車排排坐,上下班真方便。主干道是光鮮了,這后巷里臭了。鳳尾社區(qū)的居民深受其害,聚眾上訪——鳳尾社區(qū)不就成了臭巷、垃圾巷了嗎?再怎么背街,再怎么后巷,我們也是市中區(qū)規(guī)劃的地盤啊。幾番交涉后,政府出面協(xié)調(diào),提出在離市區(qū)20公里的地方圈塊地,安置這些環(huán)衛(wèi)車,征求社會意見,環(huán)衛(wèi)車司機不干了,一個都不愿去那地方,因為這就意味著他們必須舉家遷往離城20公里的偏遠之地,環(huán)衛(wèi)車們派出代表談判,若都遷往偏遠之地,每天在路上耽誤的時間,很可能是一兩個鐘點,而城市垃圾時不我待,后果不堪設(shè)想。一邊談判,他們一邊消極怠工,每天幾百噸城市垃圾不聞不問,惡臭熏天……鳳尾社區(qū)里住的是蟻民,無權(quán)無勢,最后政府出面協(xié)調(diào),“犧牲小我成全大我”“沒有真正的公平”,這事就不了了之。治安嗎,更談不上好,誰家門戶被撬了,少了家電,短了現(xiàn)金,報案的也就報了,三百六十五日,日日再無下文。

但是,再臭的街道也要吃飯。搬來沒多久,艾云麗就搗騰了一個流動的云麗鹵菜攤,鹵豬耳朵、鹵豬拱嘴、鹵豬頭肉、鹵牛肉、鹵豆干……色香味俱全地混雜在這惡臭飄飄的后巷之中。她的顧客不多,但穩(wěn)定,老街坊老鄰居十多年不都被這條街熏過來了嗎,所以也不介意香臭,沒那么多挑剔,飯照吃,屎照拉,也沒因此生瘡害病,倒是艾云麗形單影只的堅持,被鳳尾社區(qū)的人看在眼里,多了幾分憐惜。

誰家訓(xùn)兒罵女時,往往說,“看看人家買鹵菜的,那才叫吃苦?!卑汽惒⒉挥X得有多苦,因為價格實惠,客源穩(wěn)定,每天都能賣掉二百來塊的鹵菜。除去成本,一個月還是能賺三千余元。聽說和那些呆在寫字樓的收入不相上下,還能享受自由,離家近。她也坦然。

而且冬天無事,她還因此撿來一個寒假。

艾云麗的父母遷到鳳尾社區(qū)后,也沒再找其他工作,等著過幾年領(lǐng)養(yǎng)老金。所以,最開初一家人也還把這鹵菜攤當(dāng)個事業(yè)做。有時艾皖夫婦倆會起個大早,一起去菜市場買好足足一周的原材料,塞進冰箱,讓艾云麗慢慢鹵制,午后幫忙把攤位拾掇下去,在鳳尾社區(qū)的鳳尾路上占據(jù)一個好地段,剩下的切菜、賣菜、招呼生意就全靠艾云麗一個人了。

不咸不淡的日子過了一年多。

池塘生春草。一年后,“‘傳奇樓盤,連城湖景,百萬小區(qū)”這個碩大夸張的廣告牌搖搖晃晃地升向鳳尾路上枝枝蔓蔓的黃葛樹時,艾云麗隱隱意識到有什么不同了。

“傳奇”小區(qū)最先修建的是門面,這些門面正對著環(huán)衛(wèi)車的停車處,鳳尾社區(qū)的人每次經(jīng)過時,都搖頭,誰來這地方開店,誰就是錢多了沒處花。

此后,“傳奇”以火箭速度拔地而起了的棟棟小高層。一期房竣工后,立刻修建小區(qū)綠化帶、湖水、亭樓閣宇,城市中心能擁有這片湖景那可真是價值連城,不少看房人被它空曠的樓間距吸引,歡喜但又猜疑這些空地會不會在未來幾年被樓房占據(jù),對開放商來說那可都是錢啊。二期、三期……開足了馬力,一個勁兒地往上躥,綠化帶、湖水、亭樓閣宇也在追加,“傳奇”似乎就是鐵了心要多造空地,多造風(fēng)景,它要造一個足不出戶的公園小區(qū)。

到“傳奇”小區(qū)或考察或購房的人,絡(luò)繹不絕,他們把車停在環(huán)衛(wèi)車曾停放的那些地方,沒有誰來攆過這些私家車,沒有誰來貼罰單,環(huán)衛(wèi)車也莫名其妙地不在了。

當(dāng)意識到這個問題時,謠言也開始了,鳳尾社區(qū)的人說,“傳奇”財大氣粗,把環(huán)衛(wèi)車“買”走了。但不管怎樣,這條街的惡臭得到很大的整治,鳳尾社區(qū)的老居民也可以經(jīng)常去“傳奇”逛逛,欣賞它的連城湖景,那里有三個五百平米的湖水,水草蔥蘢,碧波蕩漾,一千平米的草坪,絲絲軟順,以及若干亭樓閣榭;歐式風(fēng)格的躺椅、圓桌,隨處即是,纖塵不染。工作人員也委婉地鼓勵他們,可以在此鍛煉身體……

時常,他們也感到一些看房的人,會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自己,聽著他們嘖嘖稱贊,“這小區(qū)的戶外健身搞得真不錯?!薄霸谶@里健身真是種享受?!薄斑@樣的小區(qū)才是優(yōu)質(zhì)小區(qū)?!?/p>

艾皖夫婦天天往“傳奇”小區(qū)那里跑。清晨、午后、傍晚,他們在“傳奇”或打太極,或做操,怡然自得?!鞍醽磉@里一年多了,這才算呼吸到了人間的空氣?!卑砘貋恚羁傔@么說。

他們一點都不覺得自己當(dāng)了“傳奇”的活廣告,鳳尾社區(qū)像他們這樣的人很多。他們想,無非是各取所需唄!

如此一來,去菜市場買便宜的原材料、拾掇攤位這事就全落到了艾云麗的肩上了。

“扶上馬也送了一程,我們也不再幫你了,以后鹵菜攤做好做壞都是你自己的事,“你賣多少掙多少我們一分錢也不要,只要你每個月交600元生活費就是了?!备赣H艾皖說得句句在理,女兒艾云麗聽得意味深長。

父母本來就不是做事的人,艾云麗知道,不然,他們早就當(dāng)機立斷買房子或?qū)€事來做做。所謂幫她,也是想起來,扶一下倒下的醬油瓶的那種人,開鹵菜攤還是她自己的主意呢?!耙蝗俗鍪乱蝗水?dāng)?!痹捈纫烟裘鳎沽擞辛艘稽c躊躇滿志的勁兒。

平日上午,剩下艾云麗一人在自家廚房里做鹵菜。她每天都會鹵煮三分之一的鮮菜,混搭在昨前天沒有賣完的鹵煮中,使得自己的鹵菜看上去十分豐盛,又新鮮。

“傳奇”小區(qū)的業(yè)主也常來艾云麗的鹵菜攤,她知道他們喜歡挑挑揀揀,但其實他們根本就看不出來,哪些是昨天鹵的,哪些是今天鹵的。不過她仍堅持每天都要鹵一點新的,這樣才能保證整體菜品的光澤度、鮮亮感。而且從實踐中,艾云麗得出了經(jīng)驗:菜準(zhǔn)備得越豐盛,就越好賣。

做完了所有的準(zhǔn)備工作,下午四點鐘,艾云麗的鹵菜攤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鳳尾社區(qū)110號樓下。110號樓下的道路利落,兩旁的黃葛樹沒有旁逸斜出的枝椏,天光撒下來,好像生命突然在這里亮了,鹵菜的香味變成一團一團的,向著天光處升騰,迎來送往的人都會在這里莫名的停留,那小小的鹵菜攤竟成為溫馨的驛站——只要有一個兩個停下來,更多的人便會停下來。艾云麗一刀切下去,鹵水便順著豬頭肉侵潤出來,那香味,還沒聞著,就已看到,不用抬頭,艾云麗都能聽得見路人吞咽口水的聲音。晚上7點鐘的時候,母親會過來替換她,艾云麗就趁這個時候回家匆匆吃飯,再匆匆趕來替母親。之后,艾云麗的父母則會相約去“傳奇”小區(qū)散步,最近,那里引進了天鵝,風(fēng)吹湖水,漣漪翩翩。艾云麗咬著牙,獨自一人扛過這最繁忙的時段,九點收攤,歸家。碰上夏季,她會延遲在晚上10點。

自從“傳奇”小區(qū)入駐,艾云麗的生意好了不少,每天下午,除了老顧客外,從“傳奇”小區(qū)里涌出大量的滿身石灰漿的民工,成了艾云麗鹵菜攤的座上客?!鞍虢镓i頭肉”“半斤耳朵”……他們在艾云麗的鹵肉攤前下單,咂摸嘴巴,摸出一張張鈔票,讓艾云麗不亦樂乎。而且,老居民樓里也多了一些初涉社會的年輕人,他們是新近的租客,他們被中介帶到這塊漸熱的片區(qū)居住,他們也成了艾云麗的攤位前的重要客源。

一個月下來,鹵菜攤的凈利潤有五千,很快,她攢夠了十萬元,她小心翼翼地把它們存進了銀行。照這個趨勢下去,她想著,過幾年她就可以租個門面,開一個超市。

“傳奇”小區(qū)的售樓小姐、保安也來艾云麗的鹵菜攤買過鹵味,她從他們口中得知“傳奇”非常好賣,以后價格還要大漲,要下手就得趁現(xiàn)在。她跟他們打聽門面的價格,嚇得她連連搖頭。

她有時不免羨慕這些售樓小姐,兩三年就可以掙套房子,但若自己做了這行,這好事也不一定會攤上,她覺得還是賣鹵味更穩(wěn)妥。她私下祈禱“傳奇”賣慢一點,這樣她的“好生意”會更長久一點。

她也愛“傳奇”。盡管沒有那么多時間,但每周,艾云麗會擠兩天得閑的上午去“傳奇”小區(qū)逛?!皞髌妗毙^(qū)的清晨是迷人的。艾云麗可以隨意坐在那些躺椅上,在湖水邊安靜地待著,清風(fēng)和煦,灌木整齊,樓盤高遠,每一家的陽臺寬大得足以放下七八個個鹵菜攤,她甚至有意地想看著別人的客廳擺放的什么家具,若不是富麗堂皇,她就有些失望,她還琢磨別人家的露臺,那些柵欄和躺椅,她盤算著到底會花多少錢。她看著,望著,不覺就是一兩小時。湖水上和草坪里的清潔工沒有一點催促她的意思,都盡心盡力地揮舞著手中的垃圾鉗和剪刀,如果你問下他們廁所在哪里,他們都會友好地告訴你……間或有三五人來練劍術(shù)或太極,都靜靜的,不喧鬧。艾云麗想,如果自己成為“傳奇”小區(qū)的業(yè)主,那么每天就可以坦然地獲得這些美景和怡然的心情?,F(xiàn)在,她始終有一種“偷來的”不長久的感覺,讓她難以完全的放松,特別是出門經(jīng)過保安時,那些保安都很年輕、嚴(yán)肅,雖然不說什么,但他們似乎知道,她還不是業(yè)主,為了讓自己鎮(zhèn)定,路過那些保安的時候,她也極力做出自己是潛在客戶的樣子。她不是沒有仔細研究過這里的戶型,“傳奇”小區(qū)的戶型最小的都是105個平方,完全是為三代人準(zhǔn)備的,以后自己結(jié)婚了有了小孩,可以方便父母照看,只是價格對他們來說小貴,父母們是不愿拿出那筆錢的。

關(guān)于購置新房的事,父母總說要從長計議,他們?nèi)タ催^這個城市的很多樓盤,大大小小,便宜的,貴的,但都沒有下定決心,他們就拖著,說報紙上說的,以后的房子還會更好嗎,而房價還會降??墒沁@兩年房價沒怎么漲,但也沒怎么降,大家似乎都繃著,艾云麗也催過,但催急了,艾皖就說“你反正都是要嫁出去的!”一句話噎得父女倆好幾天不說話。

24歲的艾云麗還沒有男朋友,她只有一個鹵菜攤,她恨自己不能多掙點錢,可以名正言順地享受“傳奇”小區(qū)的“百萬風(fēng)景”。

有段時間,“傳奇”小區(qū)有個保安經(jīng)常來艾云麗的鹵菜攤買鹵牛肉吃。

“二兩鹵牛肉?!泵看嗡颊f同樣的話。

“還要點豆干嗎?”

“不要了。”

“豬耳朵呢?新鮮的,還熱著呢?!?/p>

“不用了?!彼兄桓遍e話免談的尊容,若碰見鳳尾社區(qū)的老居民來此買菜,他就側(cè)過身去,銀貨兩訖,扔下一個寬厚的綠色背影,快步遁去。

這個保安經(jīng)常在南門值崗,艾云麗在“傳奇”小區(qū)里閑逛的時候,特意看了下他,但他一臉肅然,和買鹵肉時一樣不茍言笑。他的樣子看上去有很強的使命感。

“你好?!卑汽愔鲃诱泻羲?。

“你好,什么事。”他公事公辦的樣子。他認(rèn)出她來了,但是有點不好意思,他也沒有說破。

艾云麗有點窘,她的老顧客都不是這樣說話的,老顧客們見了她都很親切。

“你們的制服挺漂亮的?!彼耆菦]話找話。換成其他老顧客,會熟稔地說,單位發(fā)的,我們這工作如何如何。但是這個保安更窘了,好像在說他的缺點。

“你要買房嗎?買房可以找售房部?!?/p>

艾云麗愣了下,“買房這么大的事,得慢慢看?!彼f。

“好的,你慢慢看?!彼稽c都不想搭理她。

艾云麗沒有從他執(zhí)勤的南門出去,她繞道走了,在心里悄悄地給他取了個名字“南門”。

很快,艾云麗發(fā)現(xiàn),這個保安對自己小區(qū)的人也沒太多的話。一說話就有種窘迫不安的表情,后來才聽說,他曾在北京當(dāng)過國旗手,后來因為什么事得罪了領(lǐng)導(dǎo),轉(zhuǎn)業(yè)后找工作受了影響。現(xiàn)在來到“傳奇”當(dāng)保安,很是委屈呢。艾云麗想,原來是鳳凰落到了雞窩,既然如此,那干嘛不脫下保安服呢,這樣是不是會自在一點呢?可是她覺得這身保安服還真是好看呢?!皞髌妗惫钟绣X的。

下次“南門”再來買鹵菜的時候,她也不特意招呼了,她想這種人大概也希望別人用同樣的方式對他吧。這樣他就不會發(fā)窘了。

但艾云麗自己卻發(fā)窘了。那是“傳奇”的保安集體出行的時候。他們都是一些年輕的男孩子,身著墨綠色制服、人人一個貝雷帽,整齊劃一地從艾云麗的鹵肉攤前經(jīng)過,他們體健貌端,身形筆直,每次列隊出行時,鳳尾社區(qū)的老街坊都會停下嘴上的話,手上的活,瞅著這條墨綠色的線移動。他們從黃葛樹粗壯彎曲的樹中忽閃忽現(xiàn),密實的樹葉交互掩映著他們的貝雷帽,頎長步伐,窸窸,窣窣, 窸窸,窣窣,陽光好像從街頭游向街尾。一開始,艾云麗還會有些慌張,心里怦怦跳,因為他們都太漂亮了,那些制服包裹著的身體,像一把把隨時會出鞘的劍,銳利、剛健,讓人想象著它們的金光。而自己卻圍著一身油漬斑斑的圍腰,耳朵上掛著口罩,其實,她只有24歲,她背過身去或想把頭埋得低些,但她后來無意間看見那個“南門”保安經(jīng)過時,眼睛朝向遠方,端正的,努力的目不斜視,她緊繃的心立刻就釋然了,原來大家都一樣。

這支“傳奇”小區(qū)的保安隊在鳳尾社區(qū)的鳳尾路上出行,讓鳳尾社區(qū)的老街坊們艷羨,也讓老街坊不安,在這樣破舊、衰敗的后巷背街里,他們像時裝秀一般的走上一圈,多么奇怪。

而保安們似乎也不愿意在鳳尾路上每周這樣走上一圈,他們都繃著臉,一副做好給人笑話的準(zhǔn)備,但這是制度,這是“傳奇”的形象,他們繼續(xù)繃著臉。

保安隊列隊出行了一個月之后,沒有身著墨綠色、頭戴貝雷帽的年輕男子到鳳尾路上來買鹵味了。

“他們是在整頓軍紀(jì)了吧,不準(zhǔn)到鳳尾路上來吃香喝辣,尤其是鹵味。”米線館的“吳大嘴”一向看不慣那幫耀武揚威的年輕保安。

“他也沒來吃米線!”艾云麗最討厭“吳大嘴”那張臭嘴。

“他們從來就沒來吃過米線,倒是有幾個售樓小妞來吃過。”

“他們就不是這鳳尾路上的人——”水果攤的羅二姐抄著手,遞著顏色?!按┥夏巧硪路?,誰好意思來這里吃東西?”

“他們還不是來裝門面的?門神,哪個干得長?”

“人家收入不低,一個月少說有三千,醫(yī)療社保都有。”羅二姐。

“你知道?”

“我當(dāng)然知道。還管飯。”羅二姐搶白。

“管個屁!他們還經(jīng)常來小艾的鹵肉攤買牛肉?!薄叭f鑫藥房”的營業(yè)員祝嬸一邊掏著耳屎,一邊走出店門來聊天?!靶“?,你說不是?”

艾云麗訕訕地笑。“誰沒個打牙祭的時候。”

“那是小艾的鹵菜好吃!”“吳大嘴”說,“我的米線也不賴啊。”

艾云麗嗤了一聲。

“你沒發(fā)現(xiàn),他們每天這么走一走,我們這條街都安全多了?!弊鹫f?!吧鐓^(qū)民警都還沒他們這么勤奮?!?/p>

“人家這叫物業(yè)形象?!薄皡谴笞臁闭f,“以后我們都要發(fā)財,全仗著這‘傳奇小區(qū)帶動我們社區(qū)升值了。等這些個房子賣完了,我就要開始裝修我的米線館了,每碗20元,一口價?!?/p>

幾個女人一起大笑起來。

“笑什么笑,”吳大嘴不高興,指著艾云麗說,“等他們房子賣完了,你就慘了,這條街也要規(guī)劃,城管到時就專門攆你這種流動商販。你得趕緊去找個門面。”

“錢呢!”艾云麗頂回去。

“把你的嫁妝先預(yù)支!”

“呸!”

大家又哄笑一團。

“小艾,你看你成天累的,腰酸脖子疼吧,父母也不幫忙,婚姻大事也耽誤上了,趕緊的,就這保安里找一個標(biāo)致的。”祝嬸說。

艾云麗不言語。

“就那成天來買你牛肉那個,我看成。”祝嬸看著艾云麗的臉,繼續(xù)說。

吳大嘴接口道:“那怎么行,憑什么小艾就得找保安,憑什么小艾就不能找個物業(yè)經(jīng)理?!?/p>

“我還想買這‘傳奇的房子呢!”艾云麗臉上發(fā)紅,嚷道。

“早就該買了,等咱買了‘傳奇誰看得上這些保安,他們不都得為我們服務(wù)嗎?”祝嬸說。

“什么時候買?”羅二姐尖起了耳朵。

“夢里買!”艾云麗大聲道。

大家又笑成一團。

春去冬來,“傳奇”小區(qū)入駐兩年了,鳳尾社區(qū)的人享受了它免費的風(fēng)景,售樓小姐跳槽了幾個,保安走了幾個,清潔工換了幾個,他們比誰都清楚。

“南門”一直都在“傳奇”小區(qū),艾云麗想,他算得上是最長命的保安了吧。但這幾年下來,他除了買鹵菜,彼此還真沒有說過什么話。她甚至沒問過他是哪里人,家住哪里,有時,他會帶幾個新保安一起來買點鹵菜。之后就是新保安自個兒來買。

“那人是你們的頭嗎?”

“哪個?”新保安問。

“就是上次帶你們一塊來買鹵菜那個?!?/p>

“哦,不是。老人而已?!毙卤0舱f。

“你們平時住哪里呀?”

“宿舍。不過家近的就住家?!?/p>

“挺好的呀,管吃管住?!卑汽愑X得這些新保安更親切一些。

“還行。”

“要覺得味道好吃,下次再來啊?!卑汽愓泻羲麄?,心想“南門”怎么就沒這樣的銳氣呢。幾年了,他看上去還是一副不好打交道的樣子。

他的眼睛若是無意間掃到了艾云麗,也會迅速地移開,他的臉上就差刻著秉公執(zhí)法幾個字了。

好了,兩年了,“傳奇小區(qū)”四期房已經(jīng)銷售告罄,東南西北各個大門貼出了“禁行令”,“南門”這張臉還真派上用場了。

老鄰居每日圍聚在黃葛樹下,抄手聊天的,織毛衣的,喝茶的,眼睛都有一搭無一搭地滑向“傳奇”小區(qū)的正門,那里的保安有三個人,一個在玻璃房坐著,一個守著車輛通行處,一個守著行人通行處,凜然不可侵犯。

“它是打算不賣房了嗎?”

“它是看不上我們鳳尾社區(qū)的人買不起房嗎?”

“是不是有誰犯什么事了?”

……

但不管怎樣,這條“禁行令”頒布了,實施了,一個月了,他們看不到半點妥協(xié)。

艾皖有一次借口找人,進了“傳奇”小區(qū)?!坝惺裁创蟛涣?,我還不是進來了。”一開始,他還有些小得意,但進來一看,舊日的那些歌朋友一個都沒見著,不免有點小小的失落。“蠢蛋!”他心里罵著那些隊友膽小怕事,一面隨便尋了一處空地,活動起筋骨。

但這空曠的風(fēng)景下,似乎總有什么與往日不同,不時有保安或清潔人員與他擦身而過,有幾個還是他熟識的臉龐,他心有戚戚,便有意背對著他們,不想被盤問。但背上總是不自在,連他自己都“扛得”不耐煩了,“盤問就盤問唄,大不了說找完了人,順便耍上一套拳,難不成還要收費了?”他心里嘀咕著,深呼吸了下,準(zhǔn)備進入正式的太極拳術(shù)??墒?,連清潔工也徘徊在他身邊的次數(shù)多了,他有些氣惱,等著那些工作人員會走上來,禮貌地請他出去,他看著他們的眼神、嘴角,覺得他們隨時都會開口說上一句:“你好,非小區(qū)住戶不得在此鍛煉?!?/p>

但是沒有一個人來請他出去。

他在原地連一套像樣的拳都沒有打利索。

“風(fēng)水不好!”艾皖決定換一個地方待待。但下一處仍有針芒扎背。他路過幾個氣閑神定地在湖邊鍛煉的老太太,聽見她們彼此交頭接耳,“現(xiàn)在總算清凈了,花不起錢,就別占用別人的空間。”

艾皖揣著一肚子氣,怏怏不樂地走出了傳奇小區(qū)。

當(dāng)天晚上,艾皖就生病了,他的左腰硬成了一塊,怎么都下不了床。

“從來都不害病的人,怎么就下不了床了?!比f東芳是個沒主見的女人,老伴說什么是什么,這下慌了神。

“去醫(yī)院吧?我打120?!卑汽愓f。

“不去!”下不了床的艾皖,還是不忘家長之威。

“爸——”

“你去給我請老岳來?!彼胍髦瑢Π汽愓f。他這輩子就沒進過幾次醫(yī)院。

“鳳尾針灸的那個老岳?!?/p>

艾云麗蹬蹬地下了樓,直奔老岳的針灸按摩室。雖已打烊了,老岳聽說此情情景,二話不說,背起背包就往艾云麗家中走。

老岳看了一會,摸了幾把,“沒大礙,今天扎幾針,敷點藥酒,就可緩解。”

艾皖長長地舒了口氣。

“這是肌肉缺少運動所致,以后多活動活動筋骨,翻身的時候不要太猛,悠著點,是可以避免這種情況發(fā)生的?!?/p>

“我說什么了,我說什么了?”艾皖嚷嚷,“要運動,要健身。哎呀——”他一說話,筋就被扯住?!安恍?,我得找個地兒——”

“上哪去找這樣的地兒——”萬東芳嘀咕?!懊赓M的午餐都吃了這么久了。”

艾云麗撲哧笑了出來。

“去街上散散步也行,沒事去爬爬山?!痹缼煾蛋参康馈!啊畟髌媸怯绣X人住的地方,咱窮人可得不起富貴病喲?!痹缼煾狄才紶柸ァ皞髌妗毙^(qū)逛逛,知道艾皖的心思。

“你不知道這街上尾氣重,想當(dāng)年,我們住那灣月村……那山,那林地,好得,我再沒碰上過?!卑詈吆摺?/p>

“現(xiàn)在什么好東西不被拿去換錢?!崩显勒f。

“地球這么大,還就找不到一塊空地了?”

“這世道,跟身體沾邊的事都要花錢呀?!崩显绹@道。

“跟身體沾邊的事都要花錢?!卑钕裰行耙粯?,每天都要念幾遍這句話?!半y不成不花錢我就過不下去了?”

“東邊不亮西邊亮啊。誰說一定要花錢啊?!崩习槿f東芳埋怨老頭子,“人是活的,難道就不能想辦法。”

“辦法,辦法,”艾皖嚷嚷,“你給我說說有什么辦法!”

過了幾天,艾皖還真找到辦法了。他的一個隊友跑來跟他說,新找到了一個“好地方”,讓他和老伴一起去踩點。

這個好地方就是鳳尾路上的“萬武樓”的樓頂。這個“萬武樓”是此地最早一批商品房,雖然只有10層樓高,但曾有好事者在頂層做了一個小小的屋頂花園,搭了葡萄架,修了假石山,此后頂樓的門長期鎖著,大概是要獨自享用。不知過了多少年,做這屋頂花園的人搬走了,花花草草的也就荒了。再也沒人給樓頂上鎖,索性就這樣一直開著。

隊友們無意中發(fā)現(xiàn),這個屋頂花園可以廢物利用,于是一傳十,十傳百,號召大家都來把它修葺一新,當(dāng)做一個小小的健身場地。

去樓頂鍛煉并不是個最好的選擇,但艾皖考察了一番,覺得也還算湊合,那個屋頂花園也被收拾了出來,有點景致,樓頂也結(jié)實,不像有的樓房頂層直接搭一個預(yù)制板,也就這樣吧。

艾皖夫婦帶了幾盆雛菊、萬年青,并承諾過幾天,去搗騰一棵樹苗來,也算是給這個自制的健身之地一點貢獻。

新戰(zhàn)地就如是開辟起來。

甩胳膊踢腿的,打太極的……每天上午去“萬武樓”的樓頂鍛煉的老人還不少,前前后后,也有十來個。他們在樓梯間相逢一笑,上上下下,心照不宣。

各自的鮮花、綠林在萬武樓的頂層上搖曳生姿,觀摩這一招一式的人們,艾皖一群人想,這個自給自足的地方也還不賴。

可是好景不長,十天半月之后,大家都覺得有些打擁堂了,艾皖提議,大家還是錯峰鍛煉,“這人太多,大家鍛煉得不盡興不說,萬一樓板壓垮了,就不好了。”

這一席話竟引來哄堂大笑。

“十幾個人就壓得垮樓板?你也太小看這鋼筋水泥了?!标犛迅HA說,“大家都老胳膊老腿兒的,還震得了它。”

“再說也沒什么劇烈運動。”

也有人贊同艾皖的意見,“大家都是上了年紀(jì)的人,總還是要圖個小心?!?/p>

“而且十幾個人,目標(biāo)太大了。哪天萬武樓的人上來提意見,我們一個都跑不掉。”

反對派又說,實在要錯峰鍛煉也行,那么你們就晚點來,等我們鍛煉完了再來。

支持派不干了,好時段大家也得輪流著來,憑什么就讓你們占了。

反對派再說,人家萬武樓的人都沒說什么,你們還來干預(yù)上了,這樓又不是你家開的,憑什么要你說什么時間來得,什么時間來不得。你以為這是“傳奇”嗎?

支持派氣壞了,嚷嚷起來,大家都是被“傳奇”攆出來的人,大家都該互相體諒,這樣爭來爭去,既傷和氣又傷身,好不容易找來了這樣一個清靜的地方,大家還是要珍惜。

反對派接著說,以前沒有地方鍛煉的時候,不也是活過來了嗎,人啊,就是賤。

支持派說,你們怎么罵人呢,你們怎么罵人呢!

怕死就別上來!

就是要上來,誰怕誰!

……

兩方爭執(zhí)不下,竟然吵了起來。

這些都是一群退了休的老頭老太,幾十年來單位里不如意的,頃刻間都化為一股滔天怨氣,在萬武樓的屋頂花園唾沫橫飛起來。

爭吵聲太大,引來一些人上樓觀看。

“別吵了,再吵我就跳樓了!”不知誰在人群中發(fā)出一聲吼叫,驚得大家都呆了。只見一個老太太面紅頸赤地站在一個30厘米高的假山石上,怒目群雄。

“我受夠你們了!看不得別人一點好!老實跟你們說,這地方最早是我發(fā)現(xiàn)的,是我最早來這里鍛煉的,我不跟你們說,你們誰知道,要說無私,我是這里面最無私的人。你們現(xiàn)在侵占了我的地盤,污染了我的空間,你們誰再在這里吵,我就跳下去……”

萬東芳的腳巍巍顫了一下,她拉了拉老伴,“她是誰呀?”

艾皖搖搖頭,他也不認(rèn)識,雖然自從來這里鍛煉后,上上下下打過幾次照面,但是對于那個老太婆,他還真沒打聽的興趣。

“走吧,別真犯上什么人命?!比f東芳心里打鼓。

兩人的腳步開始往后移動,他們都還是有些自保的人,有的人還在觀望,對峙,但是他們老兩口決定放棄了。一直退到門口,他們迅速地轉(zhuǎn)身,離開了人群,下樓的時候,他們窸窸窣窣地攙扶著,互相安慰,“明天別來這里鍛煉了,哪天想不通,自個真跳下去了?!?/p>

“好地方”就這樣沒了。

黃葛樹的樹葉開始沙沙地往下掉,吹不完,掃還亂,艾皖除了每天在女兒的鹵菜攤旁走來走去,根本就無事可做。他踢踢腿,踩樹葉,一下午晃蕩過去,艾皖的隊友也是無所適從,踢踢腿,踩樹葉,他們看上去在集體琢磨什么辦法,但卻一籌莫展——找不到空地,找不到空地。

父親這一代國營單位的人就是這樣,又想得便宜,又不想付出。習(xí)慣了等待,觀望,實在不行,就極端相向……艾云麗一邊在鹵菜攤前忙碌,一邊盤算著,看來只有自己出手了。

她打聽到離鳳尾社區(qū)三公里的地方有個365健身房,正好開在人民路的公交車站旁。這就是城里人的生活方式,是到了該入鄉(xiāng)隨俗的時候了。

艾云麗決定幫父親去問問。

365健身房才開半年,正是聚集人氣的時候,門口站著一堆拉生意的業(yè)務(wù)員。艾云麗在門口稍一遲疑,傳單不眨眼地就飛到了身上。

“妹,健身啊,我給你優(yōu)惠?!币娪锌蛻糁鲃油稇?,業(yè)務(wù)員眼睛發(fā)光?!澳昕?300元,次卡800元?!?/p>

健身房里各種運動器械,倒是應(yīng)有盡有,空間也還寬敞,尤其是洗浴間,寬松干凈。唯一的不足是跑步機面對這人民路,雖能看見樓下的車水馬龍,但有吸塵之憂。

“價格有少嗎?”

“若是年卡的話,兩人同行,一人八折,次卡無優(yōu)惠。年卡多省錢,一天才4塊錢。”

一天才4塊錢,倒是挺劃算。艾云麗想,我就這么跟父親說。

“妹,這新店開業(yè),便宜呢,你問問其他店,可都沒這個性價比高?!睒I(yè)務(wù)員死盯著艾云麗。

“挺好的,挺好的?!卑汽愖炖飸?yīng)允著,“我回頭給你電話。”

回家的路上,艾云麗想,真的要換一種生活方式了,不僅父親要換,自己也要換,這地方,電視里經(jīng)常演,自己身邊也有,得隨潮流,好,自己也要來健身房鍛煉鍛煉,別人都花得起錢,憑什么我花不起,她努力地說服自己,一遍又一遍,說得自己額頭冒汗,心中打起小鼓。

“不去,不去?!卑汽愒挍]說完,艾皖就一口否決。

“去看看再說,你還不知道那地方有多寬敞,多方便,還能洗澡。”艾云麗心中的小鼓敲得更厲害。

“不去,我也不看?!卑钪钢畠耗贸鰜淼膫鲉危f,“我這輩子還從來沒有鍛煉身體付錢的!荒唐?!?/p>

“可這是城里啊,去健身房的人可多了?!卑汽愑行┪?。

“人多更不去,一大群人呆在房間里跑步,散步,啊,吸的是臭汗臭氣,我還死得早些。”

“不用你花錢,我?guī)湍愀读司褪橇耍綍r候,你和媽都可以去?!?/p>

艾皖一聽更生氣,“你要有那錢,還不如給我買點好吃的?!彼麛[擺手,不想再聽。

“怎么這么固執(zhí)。”艾云麗轉(zhuǎn)頭對母親萬東芳埋怨?!叭タ纯茨芑愣嗌贂r間,我可是花了一上午的時間,幫你打聽這事?!?/p>

“甭管他,他就這樣。死腦筋,他心疼你,怕你花錢?!比f東芳安慰女兒。

“城里人不都這樣嗎,我們搬來這么久了,就得學(xué)會適應(yīng)。”

“適應(yīng)!你懂什么適應(yīng)!”艾皖掉頭說,“我在灣月村適應(yīng)了一輩子,結(jié)果怎么樣?”

“你要愿意去那健身,就自個兒去,不耽誤賣鹵菜就行了?!比f東芳打圓場?!安贿^,還真有點貴?!?/p>

“不貴的,就自個在家里做廣播體操吧?!卑汽愐矝]了好聲氣。

“你這孩子?!比f東芳看看老伴,又看看女兒。“你不當(dāng)家不知柴米貴?!?/p>

艾云麗也不和母親說話了,每次碰上關(guān)鍵問題的爭執(zhí),母親總會向著父親,她走到廚房里,拾掇起自己的鹵菜,想,這一家人真是自私,不僅克扣別人的生活,還克扣自己的生活?,F(xiàn)在害得一家人還在這陰暗、耗子成堆的破屋子里住著??墒撬约阂材貌欢ㄖ饕馊ゲ蝗ソ∩矸?,那種生活好像離自己還有一點距離,總覺得還差點什么。她自己也說不出來。

下午艾云麗繼續(xù)擺她的鹵肉攤,她發(fā)現(xiàn)“南門”在“正門”執(zhí)勤了,而且他是坐在那個玻璃房子里的人。這算不算是一種升遷?“正門”可是形象之門,而且,坐在玻璃房子里的人意味著更多的權(quán)利。不過,他時而還是會走出來,和旁邊兩個門崗說什么,臉上依然不茍言笑。

深秋,天氣轉(zhuǎn)涼,吃鹵菜的人開始減少,沒顧客的時候,艾云麗就坐著,觀察那些進出“傳奇”小區(qū)的人們。

這些人穿著都很講究,一看就是有著好工作的,就是老年人,也穿得雍容華貴,器宇軒昂,不像鳳尾社區(qū)這種退休老頭老太百無聊賴,打發(fā)日子的樣子。

傍晚6點半的時候,“南門”換班了,他徑直走到艾云麗的鹵肉攤,“好啊?!彼铺旎牡卮钣槨?/p>

“好啊?!卑汽愐粫r沒反應(yīng)過來?!耙c什么?”她機械地問。

“生意好像有點清淡?!彼f,“來二兩牛肉吧?!?/p>

艾云麗切了一塊牛肉,稱了起來,“剛好三兩。行嗎?”

“這些都是今天鹵的嗎?”

“今天鹵的?!?/p>

“三兩, 行?!闭f著,“南門”就掏錢。

艾云麗偷偷瞄了眼他,看上去心情很好,她很想問問,是不是升職了,但是她張不開口。

“你知道嗎,我們小區(qū)的恒溫游泳池在對外開放了?!薄澳祥T”主動說。

艾云麗抬起頭。

“我可以搞到一部分對外開放的票。”

艾云麗依舊不解。

“想要嗎?”

“我?”艾云麗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對啊?!?/p>

“天這么冷……”

“不貴,單次票38元。”

“你想掙點外快?”艾云麗似笑非笑。

“不能這么說,算是做好事吧?!彼猿暗?。

“對了,我現(xiàn)在調(diào)到這邊來了,”他指指正門,“我晚上約了人,會去喝兩杯?!薄澳祥T”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來這里兩年多了,總算熬出頭了。”

艾云麗一頭霧水。

“也有次票。一年50次的。可以幾個人同時去游泳的。”“南門”頓了頓說,“你們可以憑這個票進‘傳奇?!?/p>

“‘傳奇不是不讓進了嗎?”

“有這個票就不一樣了?!?/p>

“相當(dāng)于‘傳奇要收門票了?”

“如果我執(zhí)勤的話,不用這么嚴(yán)格?!?/p>

艾云麗瞪大了眼睛。

“你要不要先買一張?”他似乎覺得自己的話有些多了,神色不安。

“我還沒去了解過你們的游泳池是怎樣的呢。”

“好吧,那你了解后,有需要了跟我說,我可以便宜點給你?!闭f完,“南門”就走了。

艾云麗坐在那里半天沒有回過神來,這是什么意思?他是真想賣票給我呢,還是好心地讓我進“傳奇”去玩?

天一黑,夜風(fēng)的溫度就急轉(zhuǎn)直下,晚上八點多鐘,就讓人冷得想鉆被窩。路人縮著頸子,匆匆地從艾云麗的鹵菜攤前經(jīng)過,路燈蒼白的光從黃葛樹的樹縫中瀉下來,像寒夜里的冰棱,刺得鳳尾社區(qū)寂寥森森?!斑€剩了三分之二的菜都沒賣完?!卑汽惔曛?,摸出電話,想讓母親幫忙把鹵菜攤搬回去。誰知電話竟然沒電了,她才想起昨晚上忙著給父親請醫(yī)生,一大早又去健身房咨詢,竟然忘充電了。她只得自己先把鹵菜攤拾掇好,小板凳收起來,推著車往回家的方向走。也許是手被風(fēng)吹僵了,鐵皮車怎么推都使不上勁,她只好又停下來,呵氣搓手。

“我來幫你吧。”一個男聲從身后傳來。

艾云麗一看,竟然是“南門”。

“你還沒走?”她有些吃驚。

“等你答復(fù)呢?!薄澳祥T”笑了笑,艾云麗聞到他口中的酒氣了。難怪他換了一個人。

“就這么想做我的生意?”她也開起玩笑。

“嘿?!?/p>

“怎么,你們提成有多少?”

“不多,一點點?!彼剡^頭說,“我怎么也是‘老人了,找他們要點票,總可以辦到?!?/p>

“上次,萬武樓跳樓的事件,我也聽說了?!薄澳祥T”主動說起這事。

“最后沒有跳?!?/p>

“那也嚇得不輕?!薄澳祥T”說,“要真跳了,‘傳奇多少還有連帶責(zé)任吧?!?/p>

“這是你們老板說的?”

“老板才不說這樣的話。”“南門”詭異地笑笑。

不知不覺兩人到了樓梯口,沒有燈,“你家?guī)讟??”“南門”問。“我?guī)湍??!?/p>

“三樓?!卑汽愊氲挂搽y為他 ,便說,“你在這里等我,我先把菜端上去?!?/p>

“看得見嗎?”

“熟著呢?!?/p>

樓道里依然黑咕隆咚,還有一股不知從哪里散發(fā)出來的餿味,但艾云麗沒有罵,她心里燃起一把火,燃得她渾身都是勁,她憋著氣,分兩次把沒賣完的鹵菜端回家里,剩下一個空車攤。

“這車,平時都是你自己弄上去的?”“南門”有些驚訝地問。

“有時候是。”艾云麗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啊。不過快過冬了,這車也用不著搬上搬下了,一大身衣服呢,還真不好弄?!?/p>

“我?guī)湍闾先グ伞!薄澳祥T”說著抱著攤位車就走,可樓道里逼仄,他也得一小步一小步地挪。那股餿味又躥上來。艾云麗在身后有點難為情。

三樓很快到了,艾云麗家門掩著,電視的聲音嘈嘈切切,“走了?;匾?。”他轉(zhuǎn)身下了樓。

“誰幫你抬上來的?”艾皖在沙發(fā)上坐著看電視,回頭問女兒。

“別人?!?/p>

“別人是誰?”

“幫忙的人。”

艾皖直直地看著女兒。艾云麗啪地打開了客廳的燈,“這黑燈瞎火的,省得了幾個錢。”

母親萬東芳過來幫著推車。艾云麗仰仰頭,聽見頸骨咔嚓咔嚓的響,“再過一個月,我也要去鍛煉鍛煉了,聽聽,”她又晃了晃頭,對母親說,“我的頸骨都僵得咔咔作響了。”

艾皖關(guān)掉了電視,對萬東芳說,“快收拾睡了,明早還要去景園公園鍛煉?!?/p>

艾云麗看看母親,又看看母親,景園公園離這里有5公里路呢。找到新目標(biāo)了?“坐車還是走路?”

“坐車還叫鍛煉?”艾皖說。

“那每天都去?”艾云麗瞅著父親。

“明天去踩點,”母親萬東芳說,“要是好,他就會天天去。老岳那里,針灸雖好,但也不能天天做,得加強鍛煉?!?/p>

“風(fēng)雨無阻?”艾云麗問。

艾皖站起身來,朝自己的臥室走去。

“他受得了嗎,這么遠的路,又提勁?!卑汽惛赣H講,“你們趁早買個好點的房子,有個好點的小區(qū),別后半生都在這兒遭罪了?!?/p>

“你自己去跟你爸說。”說到這里,萬東芳也沒了好聲氣。

晚上十一點,艾云麗收拾停當(dāng),進了自己的小屋,入睡,關(guān)了燈,閉上眼,腦子里總出現(xiàn)“南門”的樣子。

“你知道嗎,我們小區(qū)的恒溫游泳池在對外開放了?!?/p>

“我可以搞到一部分對外開放的票?!?/p>

“如果我執(zhí)勤的話,不用這么嚴(yán)格?!?/p>

“要真跳了,‘傳奇多少還有連帶責(zé)任吧?!?/p>

……

自從告示貼出來后,“傳奇”小區(qū)幾個大門都配置了一副“南門”似的面孔,這樣的面孔讓人心生畏懼,但是,今天他為何說這些話。他是想幫幫鳳尾路上的人嗎?說不定他就是想掙外快,酒后多言而已,艾云麗覺得自己真是想多了。

黃葛樹沙沙的聲音瀉進窗戶,風(fēng)大了,艾云麗聽見沉重的拖鞋聲在客廳的地板上摩擦,停頓,再沒有了聲音,也沒有燈光。她覺得有點奇怪,房子太小,門房又不隔音,一丁點動靜都避不開。怎么回事?她又仔細聽了一會,沒聲響,便悄悄地把自己的房門打開,借著路燈的微光,她看見父親沉沉的背影掛在在窗戶邊,像一件用舊的黑雨衣。

“還不睡呢?”

“明天不是要去景園公園嗎?”

父親依舊背對著她,不回答。

艾云麗披上外衣,好奇地走上前去,只見父親直直地望著窗下,冷清清的鳳尾路上一個人都沒有,超市、飯館全都拉上了卷簾門。

“看什么呢?”

“下面是不是很空?”艾皖問女兒。

“是啊?!卑汽惒唤獾赝赣H。

“可是一到了白天就沒有空地了?!?/p>

“空地……”艾云麗喃喃著。

“城市里找塊空地就這么難?!?/p>

原來父親還在咂摸這事。

“城市人都這么過的。”艾云麗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安慰,她只覺得全身發(fā)冷,這幢90年代初修建的老居民樓,一到深夜就更顯破舊。讓人不得不去注意那些墻角巖縫邊陳年的溝壑,發(fā)黑的油漬。而屋外,清冷的路燈照得這街心灰意冷,灣月村,再也回不去的灣月村是個遙遠的夢。漫山遍野都是松林和空地,那是父母他們一代人花了幾十年的青春和心血開辟出來的一個林地,清晨鳥鳴啁啾,夏日林風(fēng)颯颯,秋季落日余暉,鋪滿一地,冬日,酥雪遺香。只要不是磅礴大雨,每天都能看見有人繞著山林跑步,艾云麗也跟在大人屁股后面,一路小跑,看朝霞升騰,嗅松香沁心。

艾云麗回想起曾經(jīng)父母們還嫌它偏僻,他們只能像當(dāng)?shù)剞r(nóng)民一樣,一周一次的往鎮(zhèn)上趕場,購置并囤積食物,那時,他們正年輕,向往城市,每一次到縣城,都大快朵頤地講述新鮮見聞。艾云麗也喜歡灣月村,因為在那里,父母對她的愛是無條件,不索取的,那樣安靜、淳樸的生活場地,她此后再沒有。幾十年后,這林地說征用就征用了。新當(dāng)政的年輕領(lǐng)導(dǎo)更是大會小會不停動員“我們要把這塊荒山變成金山、銀山?!彼麄兙瓦@樣被攆了出來。土地賣給了某房屋開發(fā)商。艾云麗一家再也沒有回去看過,聽同鄉(xiāng)說,那里變化很大,最好不要去看,看了更傷心。

是不是這個原因,父親才選擇這個被黃葛樹充滿、霸占的后街背巷呢?這還能隱約讓他撿回一點過去的美好回憶?艾云麗想。有時她也喜歡這種被密實的樹葉深深籠罩的感覺,像她兒時午睡時的光陰,可以睡得安然?;秀遍g時間停滯了,一直停滯在幼年、少年,讓她邁不開腳步向前,他們一家人緊緊地,緊緊地蜷在一起,她都20好幾了,那種傷感,有時也讓她努力地想擺脫。

“現(xiàn)在很多老年人把逛公園當(dāng)成鍛煉?!彼参扛赣H。

“城市里的公園也不多,小氣,街道空氣又臟。”

“不過,走路去,會耽誤回來吃飯的時間,不能每天都這樣吧。”艾云麗說出這話時,忽然意識道,父親多半是考慮到了,立即又閉了嘴。

父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須臾,父女倆看見鳳尾路上的樹葉跑動了起來,從一根路燈到另一根路燈,三三兩兩地,隨即又分開,這樣自由的舞動真讓人羨慕。

“城市有城市里的鍛煉方式?!卑汽愝p輕地說。她其實想說,是時候買個房子了,可是父親漠然的臉色,讓她開不了口。

艾皖夫婦第二天果真去了景園公園。

景園公園離鳳尾社區(qū)5公里,坐兩站公交車。艾云麗躺在床上聽見客廳里丁丁當(dāng)當(dāng)收拾什物的聲響,以及父母小聲討論是否坐車還是走路的簡短語句。她等著他們出發(fā)。

艾云麗第一次去景園公園還是剛搬來鳳尾社區(qū)的時候,那時他們?nèi)谥乙粔K去的。

父親總說,要熟悉一個地方,就要把它周圍的菜市、超市、公園都走個遍,才能在這個地方扎根。她還記得那次他們?nèi)サ臅r候是春天,景園公園要收門票,15元一個人,父親猶豫了下,還是掏了錢。公園不算很大,但樹木枝繁葉茂,年頭久遠,北邊有個蘇維埃紀(jì)念塔,東邊還有個觀景樓,可以俯瞰城市里的半壁江山,花鼓河碧波蕩漾纏綿在兩塊陸地之間,春天里的花開了一地又一地。

那會兒,他們一家?guī)е鴽霾撕宛z頭,在草坪邊的是凳子上,暢快地吃了一次午餐。陽光下,父親好像還打了個盹。

春暖花開,高興的事還挺多。

艾云麗閉上眼,腦子里又浮現(xiàn)出一家三口游玩的情景,那時候,他們一家的感情多么好。他們喜歡這種城市的便利,喜歡離家很近的公園,搬來這里并不是那么壞。

不過,此后很長段時間他們沒有再去景園公園,他們?nèi)チ顺鞘欣锏钠渌珗@,離家8公里遠的萬元寺公園,離家10公里遠的美都公園,離家12公里遠的菊山公園,還有數(shù)不清的小小的社區(qū)公園……

再后來,景園公園免了門票,據(jù)說景色單調(diào)了很多,沒有了精致的盆栽和花卉,但是森林的氣息還在,他們各自又去零星地去了。但是艾云麗只記得第一次去的光景,她只愿回味第一次的光景。

現(xiàn)在他們又去了。

艾云麗聽見大門“當(dāng)”的一聲碰響后,才懶懶地起了床。

洗漱、吃早飯、下鹵料、鹵菜……

中午艾皖夫婦沒有回來吃飯,艾云麗自個兒下了碗面填飽了肚皮。但是她一直有點心神不寧。中午她打了幾個電話想問問母親情況,都沒人接聽?!袄夏耆藥謾C就是個擺設(shè)!”艾云麗不免性急,景園公園肯定不是個常去之地,這探訪意義不大,過了今天,明天的父親依然會為鍛煉場地發(fā)愁,與其這樣,還真不如不要去踩點了。艾云麗心里琢磨著,想回頭再勸勸父親,去健身房,人家去得,為何我們就去不得,遲早都得適應(yīng)這樣的城市生活。如此想著,竟又是午后。

下午艾云麗在擺攤時,她看見一輛大貨車,拉著無數(shù)盆栽進了“傳奇”小區(qū)的正門,沿路掉了許多泥巴。她知道“傳奇”小區(qū)里總是營造出一副四季如春的景象,艾云麗想象著里面淙淙泉水,心里不禁悵然。

5點鐘的時候,終于看見父母一前一后背著背包,往回家的方向趕,父親的臉色硬直,一看就知道沒什么好事。艾云麗招呼著母親,母親只給她遞了個眼色“回家說”。

艾云麗心浮氣躁地將鹵菜攤撐到了晚上7點,便收拾回家。

“那地方還行嗎?”艾云麗問。

“還行?!卑羁戳伺畠阂谎?。

“中午吃的什么?!?/p>

“小面?!?/p>

“今天鍛煉得很徹底。我說以后咱們就帶飯去,天天都在外面吃也不是辦法。”母親萬東芳說。

“那天天都吃冷飯?”艾皖嗆了一句。

“晚飯吃了嗎?我留得有鹵菜,耳朵和牛肉?!卑汽愓f著就去廚房。

“不吃了,你們吃?!闭f著,艾皖起身就要出門。

“跟女兒置什么氣?!?/p>

“我腰疼?!?/p>

艾云麗看著父親出了門,兩個背包空空的丟在沙發(fā)一角,有兩張樓盤廣告壓在下面,艾云麗撿起來仔細看。那廣告做得還真是誘人,兩居室還帶院落,套內(nèi)80幾個平米。

“你們今天去看了房子了?!卑汽悊柲赣H。

“發(fā)廣告的,我們順手接了,墊在屁股下面坐?!?/p>

艾云麗看出了母親掩飾的神色。

“你們因為這事不高興?”她追問。

母親沒說話。

“這戶型還不錯。如果真買房,我可以去借點?!?/p>

“你有什么錢,你跟誰借?”

“我也想買房啊,我不想一直和你們住在這兒。如果你們一直沒打算買房,我就自己買個小點的房子?!卑汽悋樆D赣H。

“買房是男人的事,你可別作踐自己?!比f東芳警惕地看著女兒,想看看在她臉上到底寫著多少存款。

艾云麗仔細看了下樓盤廣告,“這就在景園公園附近,你們沒去看看?”

“看了,看了,禁不住推銷的磨嘰。”母親說了實話。

“多少錢?”

“要買個小兩室的,還差十幾萬?!?/p>

“可以按揭呀?!?/p>

“裝修也要錢?!?/p>

“他就為這事賭氣了?”

“誰知道他為什么賭氣,反正什么都看不順眼?!?/p>

“好了,不說買房的事了,景園公園現(xiàn)在怎么樣?我好久沒去過了。”

“沒啥可看的,也沒湖水?!?/p>

“這是爸說的吧?”

“有沒有湖水你不知道?”

艾云麗笑笑,“那以后你們不會天天去景園公園的。其實鍛煉也不一定要每天進行的,關(guān)鍵是要有一個好心情。”她想了想又說,“你們要去‘傳奇小區(qū),我以后可以帶你們?nèi)??!?/p>

萬東芳驚訝地望著女兒。

“我認(rèn)識里面的一個工作人員,到時候,走后門就行了?!卑汽愔C戲道。

“是不是那個常來買鹵菜的保安?”

艾云麗沒出聲,兩年了,長了眼睛的誰都看得到,她又好如何辯白?

萬東芳見女兒沒出聲,仔細打量了下她。“我看你菜攤都換了地方。”

“有辦法去就行了,管他是張三還是王麻子?!?/p>

“要不要票?”連續(xù)幾日,“南門”路過艾云麗的鹵菜攤時,都這么一問。

艾云麗搖搖頭。

“機不可失?!?/p>

“我還沒功夫去考察?!?/p>

“南門”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你要來的時候,找我,我給你開門?!?/p>

“越來越冷了,你們這票怕是不好銷吧?”

“又不過期,開了春,臨了夏,想要這票都沒有。”

艾云麗想他說得有道理。這兩年來他們都沒說過什么話,怎么突然就熟稔了呢。那兩年鑄成的溝壑一下子拆除,還真讓她有些不適應(yīng),可是她又喜歡這樣的無溝壑,只是,怎么就沒讓她看到對方一點點的鏟除呢?那過程被她忽略了,還是天降神兵,把它填平了?

“你們那健身房的費用貴嗎?”她問。

“有點貴?!薄澳祥T”也不跟她說價格,“我看你還是游泳劃算?!?/p>

“要是不想游泳呢。”

“南門”笑了笑,“也成?!?/p>

“好,我今天請你吃牛肉?!闭f著,艾云麗撿起牛肉往稱上一擱,“半斤夠不?”

“還是兩張豆干吧,你生意也不好做?!薄澳祥T”說,“你幾點收攤,我來幫你推車。”

艾云麗到底還是去“傳奇”小區(qū)考察游泳池了。

她尋了一天上午,穿戴周正,“南門”給她帶了路。小區(qū)里像一個天然的植物園,湖水靜謐安然,空地干凈敞亮,亭樓閣宇都煥然一新,幾個穿藍色衣服的清潔人員還在草叢中尋拾垃圾,艾云麗想父親來這里鍛煉不生病才怪,人人都能看出他不是這里的人,這里的人是什么樣子呢?就是女人雍容華貴,男人都是穿的都是阿迪達斯跑步的那種。艾云麗正正自己的身板,想千萬不要表現(xiàn)出土氣的樣子,論游泳,她可是一把好手,這些人只會在游泳池里折騰,自己可是在江水里游大的。

室內(nèi)恒溫游泳池設(shè)在售房部的大樓里。艾云麗和“南門”一起進去,門口站著兩個禮儀小姐,也許是有“南門”帶領(lǐng),她們直挺挺地站著,沒有鞠躬。

在一樓的東邊,落地的透明玻璃門窗外可一覽游泳池全景。隔著水汽氤氳的玻璃,艾云麗看見幾個孩子正在池里拼命刨水,池邊,一個成人手舞足蹈地比劃著,她想那人應(yīng)該是教練。她深吸了一口氣,和“南門”一起去售票口。

“這是我朋友?!薄澳祥T”很熟練地和兩個售票的姑娘打著招呼。

她們會意了,如此這般地介紹了一通。

“我?guī)闳タ纯蠢锩娴母麻g和淋浴間吧?!逼渲幸粋€售票姑娘站起來,帶上艾云麗進了女更衣室。

真氣派。艾云麗一進去,心里就贊上了。銀色的儲物柜,很氣派,毛玻璃分隔的淋浴間,雅致、干凈。出了凈水池,她們到了游泳池邊上,這就是剛才在玻璃門外看見的景象,近在眼前,又不太一樣,水池不是特別大,但人少的時候,絕對可以盡興。

艾云麗想,38元我可以買一斤半牛肉了,縮了水,鹵了賣,我還能掙15元錢,可是到了這里38元,就只能扔進水里了。

“這價格我們都是針對業(yè)主的,既然你是他朋友,”售票姑娘翹起大拇指,指指更衣室外,“我們也不會虧待你?!?/p>

38元對于這小區(qū)里的人來說,不貴。艾云麗聽出來了,她就這意思。

“水溫如何?”艾云麗看見那些水漾出來,帶著一種夸張的藍色,她太偶,發(fā)現(xiàn)天花板也被刷成了藍色。

“恒溫的,現(xiàn)在來游不會冷?!?/p>

落地玻璃窗外,皂莢樹被吹得左搖右晃。

“是啊,不會冷?!彼?。

“一次多買幾張有折扣?”

“一次性買50張,可以優(yōu)惠9折?!笔燮毙〗阌靡环N非常貼心的口吻說道。

“好的,我知道了?!?/p>

“現(xiàn)在要辦理嗎?”售票小姐陪著艾云麗走出女更衣室。

“我過兩天來辦理?!卑汽惪匆姟澳祥T”還在那里等著。

“好的,你今天可以先登記一下?!笔燮毙〗愀F追不舍。

艾云麗硬著頭皮胡亂寫了一個名字和電話,然后客氣地沖“南門”點下頭,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售樓部,門口的兩個禮儀小姐畢恭畢敬地給她鞠了一躬。

“可惡!”艾云麗感到羞恥,她必須要通過疾步快走才能消除這種羞恥,但是“南門”很快追上了她。

“怎么樣?”他問她。

“還不錯吧?!?/p>

“怎么啦?”他察覺到她有絲異樣。

“你為什么要推銷給我?”

“我有多的票啊?!?/p>

“說真的,這票價挺劃算的?!?/p>

“你哪只眼睛看出來了我喜歡游泳?”

“這——”“南門”撓了撓頭,“好吧,我實說了吧,其實你只需要買一張票,然后,你就可以進‘傳奇小區(qū),但你進來并沒有誰要求你一定要用這張票,是不是?!?/p>

艾云麗望著“南門”。

“我這是在教你一個方法,你可以憑這張票,進來很多次?!?/p>

“我真這么想進來的話,有很多方法,比如我可以在這里找一份工作,保潔啊,售樓啊,我不想用這種方式。”艾云麗別過頭去。“你是不是認(rèn)為所有人都挖空了心思要來‘傳奇?”

“南門”臉紅了,“地球人都知道鳳尾社區(qū)的人對‘傳奇有意見,我也不怕跟你透露,之前業(yè)主大會開了好幾次了,就是商量制定現(xiàn)在這個告示,鬧得最嚴(yán)重的時候,有十幾個業(yè)主罷交物管費?!薄澳祥T”為難地說道,“我們這種人,都是職責(zé)所在,例行公事?!?/p>

“你可以繼續(xù)例行公事?!卑汽惡敛豢蜌獾卣f,“再說,你已經(jīng)升職了,你更沒必要這樣做。”

“你誤會了。”“南門”辯白,“最早我來‘傳奇的時候,我就覺得‘傳奇不該修在這里,這是個錯誤,它和這里的氣質(zhì)不搭,我們每天穿著制服在鳳尾路上出入,我們也覺得別扭,我們想什么時候,這條老街也改造時尚了,現(xiàn)代了,大家心里才都會舒坦了。所以兩年了,我覺得‘傳奇沒有錯,他在引入一種觀念,但老人的觀念很難改變的,尤其是根深蒂固的那種,我很理解鳳尾路上他們的心情,我很想做點什么,可是我什么都做不到,所以我想了這樣一個,隨便你叫它什么都好,貪小便宜,挖墻腳、偷奸?;傊?,我沒有惡意?!?/p>

“你說是鳳尾路的人愛貪小便宜?”艾云麗搖搖頭,“你什么都不懂。你從來都不知道這些人過去是怎么生活的?!彼X得他還是“傳奇”的人,“傳奇”的那套想法,他根本不知道鳳尾社區(qū)的人要的是什么。

“我只是想幫一下?!彼妻怂?。他不知道要如何解釋這番好意,她才會領(lǐng)情。

“放開?!卑汽愐呀?jīng)掉頭走了。她走得那么快,那么急,她覺得自己真是錯看他了。她急火攻心,沒有發(fā)現(xiàn),在推搡中他把一個信封塞到了她口袋中,那里面有兩張游泳票。她只是出于本能的感到后怕和心慌,這兩年來,他一直在觀察她的生活嗎?

一個月以后,十二月二十日的一天晚上,天降暴雨,所有睡著的人都被那冰雹似的雨點驚醒,有人連夜起來關(guān)緊窗戶,聽見了疑似花盆類的東西被刮得稀里嘩啦,隨處作響,從天而降的泥土弄臟了一些人家的陽臺,第二天,人們發(fā)現(xiàn)鳳尾社區(qū)的幾棵黃葛樹給連根拔起了,電線桿也橫倒在某棵黃葛樹上,電線像蛔蟲一樣從天空的屁眼中吊下來,來回擺蕩?!啊畟髌鏄潜P,連城湖景,百萬小區(qū)”的招牌也給刮得支離破碎,呼啦呼啦地迎風(fēng)作響。

第二天這條路就給擁堵上了,交警在現(xiàn)場指揮、疏通路段、安撫民心。

艾云麗穿了一身錦黃色冬衣,也跑到鳳尾路上去看熱鬧。從昨晚刮大風(fēng)時候,她已經(jīng)有近一月沒擺鹵菜攤了,而且,未來至少兩個月里她都不用擺攤了,所以她像往常一樣,拾掇起自己幾件好看的衣服,準(zhǔn)備到處逛逛,這是她的冬假,當(dāng)然,還要鍛煉鍛煉身體,她那僵硬不爽的頸骨,已經(jīng)折磨她很久了。

雨過風(fēng)清,鳳尾社區(qū)不上班的人似乎都出來圍觀了。不少人幸災(zāi)樂禍地指著“傳奇”的招牌,說說笑笑。那一天,“傳奇”的東南西北幾個大門都對外敞開著,一副來者不拒的架勢。片區(qū)的民警也到了,原來“傳奇”小區(qū)里有些花盆被刮落了,民警正在落實是否有受傷群眾。有個一樓的住戶反映,樓上的臉盆落下來,砸到了她的肩上,她撕心裂肺地說。鳳尾社區(qū)的人也順勢涌入了“傳奇”小區(qū),目睹殘破的局面。

艾云麗在人群中看見了“南門”,他正忙著給眾人解圍。不過他還是瞥見了她,就那么一眼,讓艾云麗轉(zhuǎn)過了頭去,不知為何,艾云麗往售樓部走去,售樓部擠滿了人,鬧喳喳地充斥著業(yè)主們昨晚的遭遇之訴,游泳池空蕩蕩地呆在那玻璃房里,艾云麗看著它,水面微漾,就像一個失眠之人,正在努力地想讓自己睡著一樣。她離開人群,走出售房部,走到“傳奇”小區(qū)的狼藉之處。

天空清冽明亮,艾云麗覺得那里面藏著一個太陽,只是不知道什么時候會透出來。她繼續(xù)朝人多的地方走去。越往那里走她就越興奮。

突然她看見了父親,他站在湖水邊,和身旁的人說著什么。不一會就看見父親一只手高高地舉起了一只黑天鵝,死的。他神情昂揚,好像在憤怒地控訴著什么。

有幾個保安跑上去,和父親爭奪起那只黑天鵝。羽毛被拔落了一地,沒有生命的天鵝,腦袋垂著,任人生拉活扯。

“看看,他們對動物都如此無情,更何況人!”艾云麗好不容易走近了,才聽見父親在嚷什么。

“你們這些住在‘傳奇的人,不要以為得了大便宜,這個小區(qū)的物管太不近人情了。都是勢利眼呢!俗話說得好,遠親不如近鄰,可是“傳奇”小區(qū)的人沒把咱們鳳尾社區(qū)的人當(dāng)近鄰呢,它不跟咱們和睦相助,老天都要幫著咱呢?!彼譀_著那些樓盤嚷嚷,“你們吃虧的日子還在后頭!你們花大冤枉錢了!”

有幾個老年人也跟著起哄?!熬褪?,都是一個社區(qū)的人,還分什么高低貴賤,現(xiàn)在遭報應(yīng)了。”

“老人家消消氣。”

“散了,都散了?!北0矀兠Σ坏貏翊蠹译x開。

人群向后退著,艾皖堅持著不肯離開湖邊半步?!皠e碰我,告訴你,別碰我!”他義正言辭地對靠近他身體的保安說。“你把我弄傷了,可是付不起責(zé)的?!?/p>

“老人家,小心湖水,湖水很冷的?!辈恢裁磿r候,“南門”出現(xiàn)在艾皖的面前。

“你什么意思?”艾皖謹(jǐn)慎地看著他?!澳阋盐彝葡氯幔俊?/p>

“老人家,千萬別這樣說!我怕你好不好,為了你的安全,請你離湖水遠一點?!薄澳祥T”舉起雙手來,以此示弱。

“你會為我們著想?哈哈哈……”艾皖笑起來,準(zhǔn)備散開的人群又聚攏過來,“你們聽聽,這是不是笑話,”他指指外面那塊遠遠的招牌“社會車輛和行人不得入內(nèi)。哎喲,你們是富人區(qū)就不要建在貧民窟里呀,看來你們也需要警察呀,你們小區(qū)的花盆也會被風(fēng)吹下來,砸人的。哈哈哈……”

“南門”有些窘色。“我的意思是,老人家,天鵝死了,你很同情它是不是?我們自然會妥善處理的,畢竟,這是我們小區(qū)里的天鵝?!薄澳祥T”盡量克制住自己的情緒。

“那你們就應(yīng)該大門緊閉,不要放閑雜人等進來呀,今天怎么又放我們進來了!”艾皖牛頭不對馬嘴地說道?!拔襾韼湍憧纯催€有什么死天鵝,死鴨子,有沒有,你們要是不好好安葬他們,會被天譴的,會連累你們的業(yè)主的?!?/p>

“就是,我們也是好心?!北娙擞指鸷?。

“謝謝你,老人家,你的意見我們會聽取的,不過還是請你遠離湖邊?!?/p>

“民警來了!”不知誰在人群中叫了一句,大家都尋聲望去。

“怎么回事?”幾個片警踱著方步問了幾句,“散了,散了。不要聚眾。安全第一。”

艾皖隨著幾個老頭向前走去。

“爸!”艾云麗跑上前去?!澳悴蝗ゾ皥@公園鍛煉了?”

“前幾天不才去了嗎?”

“小艾啊,你爸剛才那架勢你看到了嗎?以后這里的保安可不敢攔咱們了。”退休職工朱大叔興奮地說。

“小艾今天變漂亮了。”退休鍋爐工李甲贊道,“才來啊?你爸今天給咱們長威風(fēng)了。你想我們都老胳膊老腿兒了,平時找個空地鍛煉鍛煉身體,多不容易,這‘傳奇做得太過分了,自從這牌子掛出來后,給我們找了多少麻煩,我,你爸,朱叔,龍叔,各自找了多少地方,老年人圖什么,不就圖個利索嗎?有幾個是有錢有勢的老頭老太,人人不都應(yīng)該獻出一點愛心來嗎……”

艾云麗也既不看朱大叔,也不看李甲,只盯著父親,他凹陷的臉龐上,毛孔在舒張,他嘴唇變得深紫色,上嘴皮的哪個痣愈發(fā)的黑,沉,像怪獸的角,隨時傷人……他沒有轉(zhuǎn)過頭來,他努力維持著那個姿勢,他似乎執(zhí)意只讓女兒看見他的那只耳朵,傾聽老街坊談話的那只耳朵,那只耳朵已經(jīng)干枯,沒有了血色,耳廓上有著不易發(fā)現(xiàn)的褶皺,就像日復(fù)一日,站在鳳尾路上黃葛樹下的那些退休老人一樣,干涸地立著,等待生命的耗盡。

“爸,回去吃飯了。”

艾皖轉(zhuǎn)過身,跟著女兒離開“傳奇”。他們一前一后,就像很多年前,他們離開灣月村一樣,有一條看不見的繩子拉著他們,一直走,各懷心事。

“南門”一定還在那個方位,艾云麗告訴自己不要轉(zhuǎn)過頭去,她不了解這個男人,也不敢去了解,只是從他的制服上判斷目前他已升職。她只想安靜地帶著父親走出這鬧哄哄的人群,走出那片倒掉的黃葛樹區(qū)域,遠離那根蛔蟲似甩來甩去的電線。她要回家,回家。找出那兩張藏在抽屜深處的游泳票,她知道父親未必會收下,可是,她還是要遞給他。

責(zé)任編輯 吳佳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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