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際銀
(天津財經大學中文系, 天津 30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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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游評述蘇軾芻議
崔際銀
(天津財經大學中文系, 天津300222)
摘要:陸游對蘇軾極為仰慕且多有評述。評蘇的內容,主要包括“描述品性形象”和“評價各類作品”;評蘇的方式,則是運用“詩、文、序、跋”等多種文體,并且通過“記敘、抒情、議論”等加以表達。陸游身為著名文學家,擁有相應的理論素養(yǎng)與視野眼光,對蘇軾其人其作的闡釋合乎情理、結論令人信服??疾礻懹卧u述蘇軾的狀況,不僅有助于深入理解蘇軾,亦可領略陸游的文學理念、政治觀點,以及精細觀察、嚴謹求證、立論公允的治學風范。
關鍵詞:陸游; 蘇軾; 評述方式; 資質因緣
蘇軾與陸游,是宋代最為著名的詩人,分別代表著北、南宋詩歌創(chuàng)作的最高水平。相對而言,蘇軾生活于北宋時期,且其天賦才情非凡、人生經歷坎坷、創(chuàng)作成就多樣(詩文詞賦俱佳)、文壇地位崇高、影響力巨大。因而,陸游顯然受到了蘇軾的影響。此處擬以陸游對蘇軾的經歷及創(chuàng)作的記述、評價為題,略作闡述。
一、陸游評蘇的基本內容
陸游評述蘇軾的主要內容,可以大致區(qū)分為“描述品性形象”“評價各類作品”兩個方面。
第一,描述品性形象。蘇軾自幼聰穎、少有大志,“弱冠,父子兄弟至京師,一日而聲名赫然,動于四方。既而登上第,擢詞科,入掌書命,出典方州。器識之閎偉,議論之卓犖,文章之雄雋,政事之精明,四者皆能以特立之志為之主,而以邁往之氣輔之。故意之所向,言足以達其有猷,行足以遂其有為。至于禍患之來,節(jié)義足以固其有守,皆志與氣所為也?!盵1]他性格外向、幽默詼諧,為人處事多有常人不及者。對此,陸游進行了較詳細的記述,有的描繪蘇軾與友人戲謔的情形:“伯筠(慎東美字伯筠)工書,王逢原贈之詩,極稱其筆法,有曰:‘鐵索急纏蛟龍僵’。蓋言其老勁也。東坡見其題壁,亦曰:‘此有何好,但似篾束枯骨耳。’伯筠聞之,笑曰:‘此意逢原已道了’。”[2]“東坡贈趙德麟《秋陽賦》云:‘生于不土之里,而詠無言之詩?!w寓‘畤’字也。”[3]有的表現蘇軾的樂觀品性:“呂周輔言:東坡先生與黃門公(蘇轍)南遷,相遇于梧藤間,道旁有鬻湯餅者,共買食之,觕惡不可食。黃門置箸而嘆,東坡已盡之矣。徐謂黃門曰:‘九三郎,爾尚欲咀嚼耶?’大笑而起?!盵4]有的說明蘇軾喜甜食(蜜)的愛好:“族伯父彥遠言:少時識仲殊長老,東坡為作《安州老人食蜜歌》者。一日,與數客過之,所食皆蜜也。豆腐、面筋、牛乳之類,皆漬蜜食之,客多不能下箸。惟東坡性亦酷嗜蜜,能與之共飽?!盵5]有的敘寫日常文墨之事:“東坡自儋耳歸,至廣州,舟敗,亡墨四篋,平生所寶皆盡,僅于諸子處得李墨一丸,潘谷墨兩丸。自是至毗陵捐館舍,所用皆此三墨也?!盵6]由于蘇軾具有外向、通達的個性與行為方式,因而他不喜理學家,認為此類人迂闊不能治政:“張文定甚惡石徂徠,詆之甚力,目為狂生。東坡《議學校貢舉狀》云:‘使孫復、石介尚在,則迂闊矯誕之士也,可施之于政事乎?’其言亦有自來?!盵7]對于蘇軾的超凡才能,陸游非常欽佩,而對其遭受的不公正待遇,則表現出極大的同情:“蘇公本天人,謫墮為世用。太平極嘉祐,珠玉始包貢……飛騰上臺閣,廢放落云夢……晚途遷嶺表,萬里天宇空……我生雖后公,妙句得吟諷。整衣拜遺像,千古尊正統(tǒng)?!盵8]通過陸游的記述,生動展示出鮮活的蘇軾形象。
第二,評價各類作品。蘇軾在文藝創(chuàng)作上具有多方面的杰出貢獻,其中取得成就最高的是文學。蘇軾的文才,得到了最高統(tǒng)治者、文壇領袖的推許與稱贊:“仁宗初讀軾、轍制策,退而喜曰:‘朕今日為子孫得兩宰相矣?!褡谟葠燮湮?,宮中讀之,膳進忘食,稱為天下奇才。二君皆有以知軾,而軾卒不得大用。一歐陽修先識之,其名遂與之齊,豈非軾之所長不可掩抑者?!盵9]即使他的政敵,也不得不承認“蘇軾乃奇才也”[10]。至于文學之士,更是無不由衷欽敬。陸游與人們(特別是文士)的感受是一致的,他以充滿情感的筆觸,對蘇軾的創(chuàng)作進行了較為詳細的記述評價。
陸游身為詩人,對蘇軾的詩歌體會最深。他用心尋找蘇詩用韻依據:“東坡詩云:‘大弨一馳何緣彀,已覺翻翻不受檠。’……《釋文》:‘檠音景?!肚皾h書·蘇武傳》:‘武能經網紡繳,檠弓弩?!亷煿旁唬骸?,謂輔正弓弩,音警,又巨京反?!瘱|坡作平聲葉,蓋用《漢書》注也。”[11]充分肯定蘇軾的表達技巧(點化他人詩句):“老杜《寄薛三郎中》詩云:‘上馬不用扶,每扶必怒嗔?!瘱|坡《送喬仝》詩云:‘上山如飛嗔人扶?!匝岳先艘病Iw老人諱老,故爾。若少壯者,扶與不扶皆可,何嗔之有?!盵12]盡力求解蘇詩之句意:“東坡《牡丹》詩云:‘一朵妖紅翠欲流?!醪唤狻溆鳌癁楹握Z。及游成都,過木行街,有大署市肆曰:‘郭家鮮翠紅紫鋪?!瘑柾寥?,乃知蜀語鮮翠猶言鮮明也。東坡蓋用鄉(xiāng)語云?!盵13]陸游對蘇軾詩歌的精細解讀,對其詩歌創(chuàng)作及他人理解蘇詩,都發(fā)揮了很好的作用。
蘇軾屬于“唐宋八大家”之一,代表著宋代散文創(chuàng)作的最高水平。陸游以詩名世、又是散文名家,他對蘇軾的散文十分關注。“避諱”,是發(fā)言為文者必須遵循的原則,蘇軾作文也不例外:“蘇東坡祖名序,故為人作序皆用‘敘’字,又以為未安,遂改為‘引’,而謂‘字序’曰‘字說’(按:此《字說》由杭僧思聰所作,蘇軾為之作序)?!盵14]蘇軾仕途不利、歷經坎坷,晚年對陶淵明的抒寫退居、柳宗元表達不平的作品頗為喜好。陸游多次記述了這方面的情況:“東坡在嶺海間,最喜讀陶淵明、柳子厚二集,謂之南遷二友。”[15]“東坡公在嶺外特喜子厚文,朝夕不去手,與陶淵明并稱二友。及北歸,與錢濟明書,乃痛詆子厚《時令》《斷刑》《四維》《貞符》諸篇,至以為小人無忌憚者?!盵16]表現出對蘇軾的真心同情與理解(喜柳宗元自述苦難之文,以發(fā)抒自我之抑郁;好陶淵明歸隱鄉(xiāng)野之作,以求放達自解)。由于政治斗爭的原因,蘇軾的作品在北宋徽、欽年間是被禁的。南渡之后,這一狀況得以改變:“建炎以來,尚蘇氏文章,學者翕然從之,而蜀士尤盛。亦有語曰:‘蘇文熟,吃羊肉;蘇文生,吃菜羹。’”[17]透過這段文字,不獨反映了時人學蘇的盛況,也折射出陸游對蘇文重獲新生的喜悅之情。
蘇軾對詞壇的貢獻,重在開創(chuàng)豪放之風格、流派。對于蘇軾的詞法、詞風,人們的爭議還是很大的。陸游對蘇詞的豪放特征是認同的:“世言東坡不能歌,故所作樂府詞多不協(xié)。晁以道云:‘紹圣初,與東坡別于汴上,東坡酒酣,自歌《古陽關》。則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裁剪以就聲律耳?!盵18]同時,他結合自己閱讀蘇詞的體會,希望大家向蘇軾學習:“昔人作七夕詩,率不免有珠櫳綺疏惜別之意。惟東坡此篇(按:指《鵲橋仙·七夕》),居然是星漢上語,歌之曲終,覺天風海雨逼人。學詩者當以是求之。”[19]
蘇軾是古今少有的“全才”,其成就不僅限于文學,而且包括書法、繪畫等多種藝術門類。陸游對蘇軾的書法藝術,進行了不少描述。他在《跋蔡君謨帖》中,記錄了蘇軾書法在當時盛行之狀:“近歲蘇、黃、米芾書盛行,前輩如李西臺、宋宣獻、蔡君謨、蘇才翁兄弟書皆廢?!盵20]陸游對蘇軾書法,并不僅僅停留在對藝術形式的欣賞,而是深入研讀其內容:“東坡先生憂其親黨之疾,委曲詳盡如此,則愛君憂國之際可知矣。其曰‘勿使常醫(yī)弄疾’,天下之至言,讀之使人感嘆彌日。”[21]“成都西樓下,有汪圣錫所刻東坡帖三十卷。其間與呂給事陶一帖,大略與此帖同。是時時事已可知矣,公不以一身禍福,易其憂國之心,千載之下,生氣凜然,忠臣烈士所當取法也?!盵22]這兩則為蘇軾書帖所作的跋語,由蘇軾關心親人疾病,認定其憂國之心(親親愛國)。這種由蘇帖形式及內容、進而贊其人品格范的評價方法,值得認真品味與借鑒。
二、陸游評蘇方式例舉
陸游對蘇軾的評述,運用了多種多樣的方式。其中,特別值得關注的是,“文體”與“表達”方式的選取與運用。
其一,運用“詩、文、序、跋”等文體進行敘寫。例如,詩歌:“孕奇蓄秀當此地,郁然千載詩書城。高臺老仙誰所寫,仰視眉宇寒崢嶸。百年醉魂吹不醒,飄飄風袖筇枝橫。爾來逢迎厭俗子,龍章鳳姿我眼明。”[23]散文:“(八月二十八日)復與冠之(按:章甫字冠之)出漢陽門游仙洞,止是石壁數尺,皆直裂無泂穴之狀。舊傳有仙人隱其中,嘗啟洞出游,老兵遇之,得黃金數餅,后化為石。東坡先生有詩紀其事?!盵24]序文:“近世有蜀人任淵,嘗注宋子京、黃魯直、陳無己三家詩,頗稱詳贍。若東坡先生之詩,則援據閎博,指趣深遠,淵獨不敢為之說。某頃與范公至能會于蜀,因相與論東坡詩。”[25]跋語:“東坡此詩云:‘清吟雜夢寐,得句旋已忘?!桃哑嬉?。晚謫惠州,復出一聯云:‘春江有佳句,我醉墮渺莽’,則又加于少作一等。近世詩人,老而益嚴,蓋未有如東坡者也?!盵26]碑志:“柳宗元死為羅池之神,其傳甚怪,而韓文公實之。張路斯自人為龍,廟于穎上,其傳尤怪,而蘇文忠公實之。蓋二神者,所傳雖不可知,而水旱之禱,卓乎偉哉,不可泯沒,則二公亦不得而揜也?!盵27]雜記:“紹圣中,貶元祐人蘇子瞻儋州,子由雷州,劉莘老新州,皆戲取其字之偏旁也。時相之忍忮如此?!盵28]作者運用這些體式,或頌揚蘇軾之功業(yè)、或為其鳴不平、或記述其經行之地、或抒己由衷之感慨,表現出陸游駕馭各種文學體式的高超技能,以及對蘇軾念念不忘、時時記錄的情形。
其二、通過“記敘、抒情、議論”等方式加以表達。“記敘”,用于對實地實景的具體描述,如:“十九日早,游東坡。自州門而東,岡壟高下,至東坡則地勢平曠開豁。東起一壟,頗高,有屋三間,一龜頭,曰居士亭。亭下南面一堂,頗雄,四壁皆畫雪,堂中有蘇公像,烏帽紫裘,橫按筇杖,是為雪堂。堂東大柳,傳以為公手植。正南有橋,牓曰小橋,以‘莫忘小橋流水’之句得名……東一井曰暗井,取蘇公詩中‘走報暗井出’之句。泉寒熨齒,但不甚甘。又有四望亭,正與雪堂相值,在高阜上覽觀江山,為一郡之最?!盵29]“議論”,用以發(fā)表自己的心得體會,申明觀點與見解,如:“東坡前后集祭文凡四十首,惟祭賢良陳公,辭指最哀,讀之,使人感嘆流涕。其言天人予奪之際,雖若出憤激;然士抱奇材絕識,沉壓擯廢,不得少出一二,則其肝心凝為金石,精氣去為神明,亦烏足怪!彼憒憒者,固不知也?!盵30]“抒情”,用來承載不可抑制的情緒感慨,如:“臣伏讀御制《蘇軾贊》有曰:‘手抉云漢,斡造化機,氣高天下,乃克為之?!瘑韬?,陛下之言曲謨也!軾死且九十年,學士大夫徒知尊誦其文,而未有知其文之妙在于氣高天下者。今陛下獨表而出之,豈惟軾死且不朽,所以遺學者,顧不厚哉!”[31]這些表達方式的運用,為讀者提供了閱讀理解的不同視角,同時也展現了作者的思想觀念與品性情懷。
三、陸游評蘇的資質因緣
蘇軾作為宋代最為著名、成就最高的文學家,對其人其作進行合乎情理、令人信服評述論說,決非輕而易舉。陸游與蘇軾頗有淵源,完全具備評述蘇軾的素養(yǎng)與資質。
首先,敬重蘇軾其人其作。陸游對蘇軾的敬重,最初當是來自家庭長輩的影響。陸游的祖父陸佃,與蘇軾先后擔任潁州知州,且有書信往來。陸游曾說:“先大父左轄,元祐中,自小宗伯自請守潁。逾年,移南陽。而蘇公自北扉得潁。與大父為代。此當時往來書也。書三幅,前后二幅藏叔父房;其一幅則從伯父彥遠得之,亡兄次川又得于伯父,此是也。傳授明白,可以不疑?!盵32]這段文字,記述了陸佃與蘇軾作為潁州先后任首長之間的交往情況。陸家始終精心保護蘇軾的這些書信,可見對此是十分珍視的。陸游自幼生活在這樣的家庭,一定會感受到蘇軾的影響。隨著年齡及學識的增進,陸游對蘇軾的敬仰之情日甚,這種情感既表現在對其人的敬重、也表現在對其作品的仰慕。
陸游出生于1125年(徽宗宣和七年),此時距蘇軾去世(1101年、徽宗建中靖國元年)已有二十余年。陸游對蘇軾形象的認識,只能借助畫像。他在某次參拜蘇軾畫像寫道:“我游鈞天,帝之所都。是老先生,玉色敷腴。顧我而嘆,閔世垢濁。笑謂侍仙,畀以靈藥。稽首徑歸,萬里天風。碧山巉然,月墮江空?!盵33]所謂“玉色敷腴”,指蘇軾的面容形態(tài),當是對畫像的真實記錄;“顧我而嘆,閔世垢濁。笑謂侍仙,畀以靈藥”,是對蘇軾表情及行為的描述,其中應有作者對畫像引申的成份;至于“我游鈞天”“稽首徑歸”云云,顯然是陸游夢游仙界、與蘇軾會面的情景;而“碧山巉然,月墮江空”,則可視為對夢醒之后所處環(huán)境的記述。通過這則對蘇軾畫像的《贊》語,表現出陸游對蘇軾日思夜想的意緒,充分展示了對其敬仰之情。
除了珍視蘇軾的書信墨寶、拜揖蘇軾畫像之外,陸游還特別注重尋訪蘇軾的行蹤遺跡。黃州是當年蘇軾被貶的所在,存有不少與蘇軾有關的名勝遺跡。陸游入蜀途經黃州時,踵步蘇軾之蹤而觀覽,并且作有多篇詩文加以記述。在《自雪堂登四望亭因歷訪蘇公遺跡至安國院》詩中,敘寫了自己走訪定惠院、意欲觀賞海棠花的情景。當前往其地的時候,他的興致極高:“我醉飛屐登孱顏,拄杖出沒風煙間?!笨上У氖?,“老仙歸侍紫皇案”,坡公早已仙逝;蘇軾當年的題壁之作、繁茂艷麗的海棠花,也已蕩然無存:“向來龍蛇滿雪壁,雷電下取何時還?名花亦已天上去,居人指示題詩處?!泵鎸χy以確認的遺址,他試圖向年長的僧人求證,然而“九十一翁不識公”(陸游原注:“定惠院已廢,海棠亦不復在。安國老僧景滋年九十一,自云東坡去黃后四年方生”)。最終,陸游只能發(fā)出“我抱此恨終無窮”[34]的感嘆,以未能更近距離地了解與認知蘇軾為憾,而在這種感嘆與遺憾過程中,表現的是對蘇軾其人的懷念之情與敬重之意。
對于蘇軾的詩文作品,陸游更是十分欽佩。他認真揣摩蘇軾作品,領會其創(chuàng)作方法,模仿其行文風格。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有時化用蘇軾的成句:“陸務觀《王忠州席上作》曰:‘欲歸時司空笑問,微近處丞相嗔狂?!μ洳桓抑?,描勒殆盡。較東坡‘司空見慣,應謂尋常。座中有狂客,惱亂柔腸’,豈惟出藍,幾于點鐵矣。”[35]“點鐵成金”,是以黃庭堅為代表的江西詩派所提倡的作詩之法。陸游早年曾經拜著名詩人曾幾學詩,曾幾正是南渡之初江西詩派的重要人物;而江西詩派的創(chuàng)始人黃庭堅,則是蘇軾門人。由蘇、黃、曾至陸游,可謂淵源有自。有的時候,他甚至直接引用蘇軾的詩句:“放翁《謁昭烈惠陵及諸葛祠》詩:‘論高常近迂,才大本難用。’竟是全用蘇句,但有顛倒,以下句作上句耳?!盵36]引用、化用蘇軾的詩句,其中所傳達的信息,是作者對蘇軾作品的認同與喜愛。
蘇軾一生歷經坎坷,創(chuàng)作了不少記錄經行、抒寫感懷之作,陸游對相關情況十分關注。黃州因杜牧、蘇軾等人的主政與貶謫而知名,陸游曾專門實地考察了蘇詩中所述及的地點: “(八月十八日)至黃州。州最僻陋少事,杜牧之所謂‘平生睡足處,云夢澤南州’。然自牧之、王元之出守,又東坡先生、張文潛謫居,遂為名邦。泊臨皋亭,東坡先生所嘗寓,《與秦少游書》所謂‘門外數步即大江’是也煙波渺然,氣象疏豁……黃州與樊口正相對,東坡所謂‘武昌樊口幽絕處’也?!盵37]這種做法,對于深入了解當初的創(chuàng)作狀況、進一步理解作品的意蘊,是大有幫助的。對于蘇軾詩歌作品刻印存廢情況,他也注意調查:“(八月四日)游天慶觀,李太白詩所謂‘潯陽紫極宮’也。蘇、黃詩刻皆不復存?!盵38]盡管他對蘇軾的創(chuàng)作已然熟知,并且受到著名詩人范成大的鼓勵,但仍舊以蘇軾詩歌“援據閎博,指趣深遠”為由[39],表明自己不敢注釋蘇軾之詩。上述種種,雖表現形式各不相同,而展示的均為陸游對蘇軾崇敬與熱愛之情。
其次,具備評蘇之資質。能夠對人物、事件或作品做出正確的評價,是需要具備先決條件的。這些條件包括:熟悉評價的對象、自身屬于相關領域的專家、具有相應的理論素養(yǎng)與視野眼光等等。陸游是宋代存詩最多的詩人,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甘苦體會最深,實踐經驗十分豐富。劉勰所謂“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40],正是強調實踐經驗的重要性。陸游身為詩人且大量作詩,為進行文學批評(評蘇)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陸游對蘇軾其人其作非常熟悉,堪稱蘇軾的知音(前文已述)。在創(chuàng)作上,也獲得了蘇軾的真?zhèn)鳎骸霸娪☆l提教外傳,入魔入佛總超然。放翁已得眉山髓,不解誠齋學謫仙?!盵41]陸游創(chuàng)作的古體詩,與蘇軾的同類作品相似:“蘇、陸古體詩,行墨間尚多排偶,一則以肆其辨博,一則以侈其藻繪,固才人之能事也?!盵42]蘇軾的某些作品,更是對陸游形成直接的啟示作用:“東坡《贈王子方秀才》詩,宛然劍南之先聲?!盵43]當然,陸游并非亦步亦趨地模仿蘇軾,而是在借鑒的同時形成自己的特色:“東坡、放翁兩家詩,皆有豪有曠,但放翁是有意要做詩人,東坡雖為詩,而仍有夷然不屑之意,所以尤高?!盵44]“昌黎之后,放翁之前,東坡自成一家,不可方物。昌黎好用險韻,以盡其鍛煉;東坡則不擇韻,而但抒其意之所欲言。放翁古詩好用儷句,以炫其絢爛;東坡則行墨間多單行,而不屑于對屬。且昌黎、放翁多從正面鋪張,而東坡則反面、旁面,左縈右拂,不專以鋪張見長。昌黎、放翁使典亦多正用,而東坡則驅使書卷入議論中,穿穴翻簸,無一板用者。此數處,似東坡較優(yōu)。然雄厚不如昌黎,而稍覺清淺;整麗不如放翁,而稍覺率略。此固才分各有不同,不能兼長也。”[45]可見,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陸游以其獨具的特色,達到與韓愈、蘇軾并肩而立的地步。
陸游在詩壇的重要地位,得到專家們的一致肯定,而且這種肯定大多是與李白、杜甫、韓愈、白居易、蘇軾等人相提并論:“唐詩以杜子美為大家,宋詩以蘇子瞻、陸務觀為大家。此三家者,皆才雄而學瞻,氣俊而詞偉,雖至片言只句,往往能寫不易名之狀與不易吐之情,使讀者爽然而覺,躍然而興,固非饾饤雕畫者所得仿佛其萬一也?!盵46]“詩自正宗之外,如昔人所稱廣大教化主者,于長慶得一人,曰白樂天;于元豐得一人焉,曰蘇子瞻;于南渡后得一人,曰陸務觀。為其情事景物之悉備也?!盵47]事實證明,詩壇“大家”“廣大教化主”之類的稱呼,陸游是當之無愧的。應當注意的是:這些稱呼都是“陸”與“蘇”并稱,而這種“大家”的身份,也為陸游評價蘇軾提供了重要的依據。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陸游在評價蘇軾之時,并非一味肯定,而是勇于發(fā)表自己的觀點與看法。他對蘇軾過度贊許詩僧,曾經提出批評:“宋興,詩僧不愧唐人。然皆因諸巨公以名天下……蘇翰林之于西湖道潛,徐師川之于廬山祖可,蓋不可殫紀。潛、可得名最重。然世亦以蘇、徐兩公許之太過為病。”[48]“山色有無中”之句,出自王維詩《漢江臨眺》,歐陽修在其詞《朝中措·平山堂》加以引用,而蘇軾在《水調歌頭·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詞中寫道:“記取醉翁語,山色有無中?!睂μK軾將此句的首創(chuàng)權歸于歐陽修的說法,陸游提出質疑:“‘水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王維詩也……歐陽公長短句云:‘平山闌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 ……然公(歐陽)但以此句施用于平山堂為宜,初不自謂工也。東坡先生乃云:‘記取醉翁語,山色有無中?!瘎t似謂歐陽公創(chuàng)為此句,何哉?”[49]陸游這種公正務實的立場與態(tài)度,大大增加了其立論觀點的可靠性。
統(tǒng)觀陸游評價蘇軾的材料可知,陸游對蘇軾充滿著極為崇敬的心理、認真學習的態(tài)度。同時,在評述蘇軾的過程中,展示了自己文學理念、政治觀點,以及精細觀察、嚴謹求證、立論公允的治學風范。凡此,不僅在很大程度上成就了陸游的詩壇地位,而且對于后世學者的為人、治學與創(chuàng)作,都具有指導與借鑒意義。
注釋:
[1][9] 脫 脫:《宋史·蘇軾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220,1220頁。
[2][3][4][5][6][7][11][12][13][14][15][16][17][18][49] 陸 游:《老學庵筆記》,《陸放翁全集》,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第25,30,7,44,33,47,44,52,51,37,60,63,49,33,39頁。
[8] 《玉局觀拜東坡先生海外畫像》,《陸游集》,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244頁。
[10] 脫 脫:《宋史·李定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196頁。
[19][20][21][22][24][25][26][27][28][29][30][31][32][37][38][39][48]陸游:《渭南文集》,《陸放翁全集》,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第17,159,161,177,288,83,161,92,26,285,171,19,193,284,280,83,182頁。
[23] 《眉州披風榭拜東坡先生遺像》,《陸游集》,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265頁。
[33] 《東坡像贊》,《陸放翁全集》,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第130頁。
[34] 《自雪堂登四望亭因歷訪蘇公遺跡至安國院》,《陸游集》,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278頁。
[35] 賀 裳:《皺水軒詞筌》,《蘇軾資料匯編》上編(三),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195頁。
[36] 翁方綱:《石洲詩話》卷四,《清詩話續(xù)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438頁。
[40] 周振甫:《文心雕龍注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518頁。
[41] 汪 琬:《讀宋人詩五首》其三,《堯峰文集》卷五,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2][45] 趙 翼:《甌北詩話》卷八,《清詩話續(xù)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267,1202頁。
[43] 潘 清:《挹翠樓詩話》卷二,見《蘇軾資料匯編》上編(四),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575頁。
[44] 劉熙載:《詩概》,見《清詩話續(xù)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432頁。
[46] 汪 琬:《篴步詩集序》,《堯峰文集》卷二十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7] 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卷一四七,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責任編輯:陳未鵬]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3321(2016)01-0069-05
作者簡介:崔際銀, 男, 河北正定人, 天津財經大學中文系教授, 文學博士。
收稿日期:2015-1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