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凌龍華

姑蘇讀園續(xù)：藝圃、留園、耦園、退思園

◎ 凌龍華

藝圃

藝圃寓明心

尋尋覓覓，是那條弄堂般的小巷最終讓我找到了藝圃。

曲曲折折，是那兩排仿佛鑲嵌在墻壁上的紫藤把我引向了庭院深處。

何謂大隱隱于市，何謂曲徑通幽、引人入勝，訪游藝圃，你會深有感觸。不遠(yuǎn)處，就是閶門，就是七里山塘，即便當(dāng)年，亦“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fēng)流之地”。

一個“圃”字，歸結(jié)于耕讀傳家，儒；一個“藝”字，鐘情于山水審美，雅。讀藝圃，你會處處感受到一個“明”字在晃：明朗的明式風(fēng)格，清明的明臣情結(jié)。

名副其實，這是一座名人名園，也是一座明心明園。始建于嘉靖年間。初創(chuàng)之際，“隔斷塵西市語嘩，幽棲絕似野人家”；鼎盛之時，“馬蹄車轍，日夜到門，高賢勝境，交相為重”。

第一任園主袁祖庚系明代進(jìn)士、學(xué)憲，強(qiáng)仕之年，潔身自好，歸隱故里，建“醉穎堂”，懸匾“城市山林”。第二任園主文震孟，文徵明曾孫、明末大學(xué)士，滿門風(fēng)雅，一身正氣，更園名為“藥圃”。第三任園主姜埰（號敬亭），明崇禎進(jìn)士，剛正不阿，被貶；明亡后，流寓蘇州，改園名為“頤圃”，又稱“敬亭山房”，后其子定園名為“藝圃”。至清道光年間為綢緞同業(yè)七襄公所所在地（“七襄”借代紡織，取意于《詩經(jīng)》“跂彼織女，終日七襄”）。

藝圃縱深，南池北堂。全園面積五畝余，池面約占五分之一。風(fēng)光在水，禮儀在堂。一波三折，進(jìn)入大門，若心無旁貸，則登堂入室，直奔敦重禮教；若顧盼流連，則別開生面，一下轉(zhuǎn)向山水野趣。

開朗簡練的疊水理水手法，“閉塞中求敞、淺顯中求深、狹隘中求險”的美學(xué)訴求，令每一位入園者心弦撥動。

宅五進(jìn)，庭院深深。前廳世綸堂，教化之義不言而喻。對面門樓磚雕，刻“剛健正中”四字。內(nèi)廳東萊草堂，懸古松圖，旁有對聯(lián)：“松下論文諸賢樂耳，硯邊揮筆數(shù)老陶然?！奔让鞯粗?，更寄濃郁鄉(xiāng)愁。園主姜埰為山東萊陽人，嗜棗，思家鄉(xiāng)面食，因而，他把內(nèi)廳叫做“東萊草堂”，在園中種棗（后其子于樹旁追建“思嗜軒”），而把內(nèi)書房干脆以故鄉(xiāng)的一種平民面食命名為“馎饦齋”。

園中主建筑博雅堂，又名念祖堂，硬山屋頂，中堂三間，左右為偏室。堂內(nèi)梁柱等木結(jié)構(gòu)和磚細(xì)均為明代遺物。那些明式桌椅，造型洗練，線條流暢，如鐵線篆，叫人忍不住在“端詳”之余再“端坐”一會。墻基雕花，梁柱兩旁飾“官翅”。官翅系古代官帽兩側(cè)的耳翅，標(biāo)志不同的官位，也表明主人地位。博雅堂有抱對聯(lián)，與南池風(fēng)光遙相呼應(yīng)：“一池碧水，幾葉荷花，三代前賢松柏寒；滿院春光，盈亭皓月，數(shù)朝遺韻芝蘭馨?！绷碛刑K州當(dāng)代書家譚以文行書對聯(lián)，意境一脈相承：“閑看秋水心無事，坐對長松氣自豪?！?/p>

獨具匠心“響月廊”。每一扇漏窗都是取景框，而正中間的那一方洞壁天然生成一幅“竹節(jié)圖”翠色欲滴?！皥D”旁懸配對聯(lián)，曰：“踏月尋詩臨碧沼，披裘入畫步瓊山。”下設(shè)小幾一張，大金磚桌面，撫之生涼，叩之有聲。回廊南連假山，東接一池碧水，了無遮攔?！盎乩群务厚?，所欣夜景時?！敝星镏梗钍桥e杯邀月佳處？“響月”一詞，絕妙，是通假呢（“響”通“享”），還是通感（視覺聽感相通），都說得通，也都可意會不可言傳。

明月明心。藝圃的幾任園主不約而同把“明”字雙重投映在風(fēng)景與心靈上，或許還折射出政治“復(fù)明”的夢想？“響月”（響月廊）指向“明”，“旸谷”（旸谷書堂）昭示“明”，“朝爽”（朝爽亭）暗扣“明”。微言作大義解，不免牽強(qiáng)。但“愛蓮”一說（書屋愛蓮窩）則明明白白，士子情懷，君子操守。

自成一統(tǒng)“浴鷗庭”。西南一隅，別有洞天，意象逍遙，乃園中之園、世外桃源。游藝圃，縱可以忽視“正堂博雅”，你也不會漠視“閑庭浴鷗”。穿入圓門洞，不大也不規(guī)整的一方天地里，清泉淺繞，湖石巧壘，紅葉點綴，綠藤披拂，同時不乏古木、樹癭，儼然一擴(kuò)大的盆景或一縮微的園林，與庭外的“大山水”構(gòu)成似有默契的對比。

緊挨浴鷗庭，為芹廬與南齋。芹廬為書生用功處，典出《詩經(jīng)》“思樂泮水，薄采其芹”；南齋為先生傳授處。藝圃的歷任主人都好讀書、純真讀書，尤其姜埰，為自己與兩個兒子營造多處書齋，這些齋就像種子撒播園各處，結(jié)出的果，便是歸去來兮，子弟讀書終生、終生不仕。

登高送爽“朝爽亭”。亭建在假山上，假山位最南面，與池對面的朱閣對應(yīng)。百年古木挺立，臘梅一枝橫斜，暗與亮，滄桑與爛漫，相映成趣，相得益彰。這里是藝圃制高點，迎風(fēng)佇立，衣袂飄飄。設(shè)若夏日登臨，晨風(fēng)中迎朝陽，當(dāng)別有一番浩蕩襟懷。瞻前，清波平展；西顧，薜荔鋪墻。真難忘浴鷗庭高高外墻上那些如織如瀑的薜荔藤蔓啊，它們讓我想起柳宗元異鄉(xiāng)望鄉(xiāng)時寫下的詩句“驚風(fēng)亂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心靈為之震顫。

逝者如斯“乳魚亭”。走下朝爽亭，蒞水有亭宜觀魚。冬寒時節(jié)，魚沉靜，皆呈淺夢狀。乳者，喂養(yǎng)也。乳魚，可能就是喂魚、嬉魚、與魚同樂。乳魚亭為四角正方亭，貨真價實明代遺跡。只要抬頭看看亭蓋，你會發(fā)現(xiàn)，那些駁斑的圖飾彩繪，時代印痕依稀分明。在天花板、在搭角梁、在桁枋，瑞云吉祥符，貯存的豈不是傳統(tǒng)密碼、文化基因？

藝圃考據(jù)：文有汪琬《藝圃記》，畫有王翚《藝圃圖》，兩人均為明末清初吳地名士。另有文震孟之弟文震亨所著《長物志》，可為藝圃的疊山理水找到美學(xué)依據(jù)。

留園當(dāng)流連

蘇州有留園路，隱約說明了什么？

流光400余載，留園依然流光溢彩。言文化傳承，稱世界文化遺產(chǎn)，都不重要，也都親切地切中命脈。

宅院亦林園，“劉園”而“留園”。明朝血統(tǒng)，清代風(fēng)格。古典之美，凝結(jié)于一“內(nèi)”字：內(nèi)斂而富內(nèi)涵，內(nèi)肅而又內(nèi)秀，內(nèi)工而兼內(nèi)拙?！皟?nèi)”通“納”，有容乃大，能納才曠達(dá)。

簡樸的石庫門，一不小心，你或錯過。入門，曲曲折折，幽幽邃邃，游廊，碑刻，一路前行，一徑深入，如入桃花源，似游大觀園，留園當(dāng)流連！

有藝圃的品質(zhì)，也有拙政園之印記。留園是一篇文化大散文，形散而神不散。散在布局“園”，不散在精神“留”。游廊，總長逾700米，是線索，山水廳堂草樹，占地近35畝，是素材。設(shè)若航拍鳥瞰，則：東南之庭園，雍容典雅；西部之山林，閑云野鶴；北部之田園，風(fēng)光旖旎；中部之山水，畫龍點睛?！笆杼幙墒棺唏R，密處不使透風(fēng)”，留園又似一書畫杰作，整體融會貫通，各部錯落有致?？勺唏R觀，也可細(xì)細(xì)品。不在乎留人，而在于留神韻。難怪被推舉為“吳下名園之冠”。

留園有幸，三任園主均為有識之士，文化人。奠基者徐泰時，為明朝太仆寺少卿，歸隱，于萬歷二十一年（1593）始建此園，“宏麗軒舉，前樓后廳，皆可醉客”，時人稱“東園”。承上啟下者劉恕，吳縣東山人，官至廣西右江兵備道，清嘉慶三年（1798）在東園故址上改建成“寒碧山莊”，俗稱“劉園”。鼎盛創(chuàng)舉者盛康（進(jìn)士）、盛宣懷（洋務(wù)派代表人物）父子，于光緒二年（1876）擴(kuò)建成“長留天地間”的一代名園“留園”。清代國學(xué)大師俞樾所作《留園記》有這樣的盛況描述：“嘉樹榮而佳卉茁，奇石顯而清流通，涼臺燠館，風(fēng)亭月榭，高高下下，迤邐相屬?！?/p>

重游留園，仿佛時空回溯。步入游廊，三塊“留園”題匾，撲面而來。感謝留園的主人，把藝術(shù)鑲嵌在墻壁上，而把歷史投影在光陰斑駁間。留園三百多方書法碑刻，其中著名的“董刻二王帖”，就出自邑人（明嘉靖年間吳江松陵人董漢策）之手！

循規(guī)蹈矩，留園當(dāng)作東北西南“回”字游。設(shè)若心急，旁枝逸出，則直接進(jìn)入中心“涵碧山房”，看山水靈動，觀旱舫“恰航”。

“古木交柯”正式拉開序幕。書條石是游龍，枯藤是壁虎，引你走向更深處。

留園

好一座五峰仙館，面闊五間，富麗堂皇。這是蘇州園林中規(guī)模最大的楠木廳，有“江南第一廳堂”美譽(yù)。不必看陳設(shè)，就看高懸的匾額，就看匾額上那四個發(fā)散出金石氣息的篆書，你就感受到文化與傳統(tǒng)的張力。字為清代金石書畫大家吳大澂所書。

五峰仙館前，壘石成峰，上臥蒼柏，似有云氣相縈；側(cè)有小院，石林，雜樹，一派野趣，正應(yīng)文徴明門洞題字“鶴所”？

浮想翩躚，不覺已至“林泉耆碩之館”。此館俗稱鴛鴦廳，分別刻有《冠云峰贊》《冠云峰圖》，堪稱南北呼應(yīng)、圖文雙璧。另有雙絕，一屏一聯(lián)。一屏大理石，圓屏面直徑達(dá)1.4米，顯現(xiàn)一幅天然的米家山水“雨霽圖”；一聯(lián)為清同治狀元陸瀾庠手書，出手非凡：“讀《書》取正，讀《易》取變，讀《騷》取幽，讀《莊》取達(dá)，讀《漢文》取堅，最有味卷中歲月；與菊同野，與梅同疏，與蓮?fù)瑵?，與蘭同芳，與海棠同韻，定自稱花里神仙?！?/p>

水到渠成，東園主角“冠云”登場。冠云亭，冠云樓，眾望所歸冠云峰。峰為太湖巨石，高6.5米，集“皺、漏、瘦、透”四態(tài)，兼“奇”與“直”，一望如奇峰突起，再望如云氣直上。旁襯“瑞云”“岫云”兩峰，整體“如一幅山水橫披畫”。瑞云峰為疊山杰作，由明代造園大師周時臣堆疊，“妍巧甲于江南”。

又一墻，入“活潑潑地”?！盎顫姖姷亍睘橐凰w，也可看作留園西南部山林的形象代言。這里是留園的“郊野”，土坡，曲水，疏木，閑草，高高下下，起起落落，好一個“稻香村”寫照，好一番“枯藤老樹昏鴉”景況?；乩炔粭壊浑x，曰“緣溪行”；廊亭“君子所履”，懸對聯(lián)“今日還宜知此味，當(dāng)年曾記咬其根”。

回歸中心，水為園魂。留園的精神在東園，在庭堂；留園的精華則在中心水域。此處跳接游園序幕“古木交柯”，也就是筆者開篇提示的游園“心急”旁逸處。

涵碧山房，顧名思義，依山而筑，蒼色生涼。池沼、梧竹、白皮松，澄碧清寒。山房可上可下，上則為山下則為房。房東側(cè)為明瑟樓，面水，造型似船，寓啟航東行，故題“恰航”。池沼周遭，景點巧設(shè)，絕妙可概括為兩樓、兩亭、兩軒。兩樓為涵碧山房（彰現(xiàn)并觀望山色），清風(fēng)池館（臨風(fēng)而俯瞰水景）；兩亭為山上可亭（古銀杏兩株峙立，樹齡均逾200年），水中濠濮亭（連曲橋，魚聲可聞）；兩軒為綠蔭軒（八面來風(fēng)，憑欄可把酒），聞木樨香軒（八月桂花，中秋宜賞月）。古銀杏，南紫薇，擎天大樹，攬歲月留枝頭。風(fēng)生水起，水起生涼，雪舞時玲瓏，盛夏時空靈，留園四季可流連。

留園是新中國成立后最早修復(fù)并最先對外開放的蘇州園林。回眸，凝望當(dāng)代書法家顧廷龍老先生真書所題“吳下名園”，豁然開朗。

留園不遠(yuǎn)處有上津橋，橋旁仿佛還有一個什么將軍賣藥處亭。留園的西面則是西園，那是五百羅漢的天地，同樣“活潑潑地”？

耦園乃偶緣

“耦園住佳偶，城曲筑詩城?！壁ぺぶ?，耦園再現(xiàn)沈復(fù)“浮生六記”景象，再道蘇軾“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心聲。

處姑蘇城東北隅，以絕對的三面圍水本色詮釋“人家盡枕河”。耦園，嘔心家園，傾心小筑，一個主題——回歸。

在蘇州名園中，宏大顯現(xiàn)為拙政園，中庸體現(xiàn)為留園，而精致，單純表現(xiàn)可能只在理趣的滄浪亭與情趣的耦園了。

事實上，耦園真的是偶緣。偶乃命運，緣則注定？

清同治十三年（1874），時為正三品官銜的沈秉成抱病僑寓吳中，購得荒廢“涉園”，心如止水，攜愛侶，聘畫師，再營佳構(gòu)“耦園”。

沈經(jīng)受了難以平息的宦海風(fēng)波、家庭變故（兩度喪妻并喪兩子），那份“平平淡淡才是真”的渴望可想而知。

天生有緣。當(dāng)早成知音的才女嚴(yán)永華以神仙眷屬面目相伴來蘇，耦園誕生了。光緒二年（1876），萋萋相門城墻下，脈脈流水擁戴，夫唱婦隨，“枕波雙隱”。據(jù)年譜，園林介紹中屢提的園主身份“安徽巡撫”，當(dāng)是多年后的事，可能也是這段八年“偕隱”佳話的終結(jié)之時。

是偏安一隅，也是遠(yuǎn)離塵囂。不管怎么說，游耦園，你是不可能不體察到兩大特色——外水而內(nèi)山；不可能不在乎兩大主題——歸隱與眷戀。凝聚到一點，便是一個字——“耦”（通“偶”）。

耦在人，佳偶連理，無需贅述。耦在建構(gòu)，東西對稱，顯而易見。耦園前身為清初保寧太守陸錦所建涉園，意取陶淵明《歸去來兮辭》“園日涉以成趣”。改建后，東園寄情，西園藏書，“偕隱雙山間”。

耦園的精華無疑在東園。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偌大一處黃石假山，恁樣一池曲橋碧波，還用題景“山水間”嗎？今人多情，硬生生把山水間的那座水榭命名為“山水間”。也罷，且一訪。但見鏤窗映水，琴桌臨風(fēng)?？逃小皻q寒三友”的雞翅木透雕落地罩，整框一體，嘆為觀止。想當(dāng)年，沈氏夫婦于此聽風(fēng)賞月、吟詩撫琴，該是何等神仙逍遙。榭柱有聯(lián)為證：“佳偶配當(dāng)年，林下清風(fēng)絕塵俗；名園添勝概，門前流水枕軒楹?！?/p>

耦園題壁

“吾愛亭”“望月亭”如棲息樹巔的一對鳥兒，一鄰水榭，一與水榭隔水望。亭之所在，系涉園舊址，下有“還硯齋”，齋中懸聯(lián)一副，為清代大學(xué)士劉墉所題。劉墉當(dāng)時與沈秉成等正直臣子作淡淡君子交往。聯(lián)語直指吾輩胸臆：“閑中覓伴書為上，身外無求睡最安?！?/p>

于是，齊整開闊的東園正廳順理成章被命名為“城曲草堂”。

行文至此，東園的靈魂凸現(xiàn)了，它就是山，就是那座用黃石壘就的“黃山”，與蘇州園林環(huán)秀山莊的太湖石假山一爭高下，獲“吳中之冠”贊譽(yù)。江南園林，尤其是蘇州園林，往往就地取材，疊山理水多用太湖石，因而，黃石假山不多見，如此體量的黃石假山更為罕見。

耦園的精華在東園，而耦園的精神肯定在西園。經(jīng)受了太多的起伏，漂泊之舟隨遇而安。如果說東園是愛之巢，那么西園便是書之窩。寂靜，有點兒。寂寥，誰能解？

數(shù)莖瓦菲，幾叢懸藤，藏書樓前“織簾老屋”，執(zhí)著表明“耕讀傳家”？此處為園主治學(xué)修身之處，有對聯(lián)，古拙隸書：“織簾高士傳書法，卜筑平泉負(fù)令名?！?/p>

再行前，南面，紉蘭室。假山陡立，藤蘿滿墻。這里的假山，當(dāng)然太湖石壘就，這里的太湖石極有可能來自園主故里湖州——與東園假山黃石呼應(yīng)。

東西對稱，中庸中軸兼中庭。這就回到游園起點。入園門廳，題匾“偕隱雙山”。有抱對聯(lián)，值得駐足，系一代篆書大家鄧石如所書：“逍遙于城市而外，仿佛乎山水之間?！?/p>

進(jìn)而載酒堂。懸“松下醉酒圖”，旁有姑蘇書法老翁瓦翁所書對聯(lián)：“東園載酒西園醉，南陌尋花北陌歸。”

中庭，無俗韻軒。軒不起眼，起眼的是軒前之庭。庭也不特別，特別的是組合——白墻如白紙待畫，漏窗如鏡框待嵌，樹有三影待描（“金桂”“紫荊”“蒼松”），石有三山（三座太湖石峰）待招。亦俗亦雅，由此及彼。過道承接西園，游廊開啟東園。點睛之筆，女主人嚴(yán)永華詩書雙絕——磚刻對聯(lián)“耦園住佳偶，城曲筑詩城”并題匾“枕波雙隱”，赫然于眼前。才女才情，伉儷情深！

三面水潤一面街，前后碼頭舟作車。走出耦園，風(fēng)舞楊柳，春色滿城隅。

偶緣耦園。園不小也不大，占地十畝許。名不顯也不俗，現(xiàn)屬全國重點文物保護(hù)單位，列世界文化遺產(chǎn)名錄。

貼水退思園

退思園在同里，同里在吳江，“宛在水中央”。

首屈一指的中國園林專家陳從周先生這樣感嘆：“吳江同里鎮(zhèn)，江南水鄉(xiāng)之著者，鎮(zhèn)環(huán)四流，戶戶相望，家家隔河，因水成街，因水成市，因水成園。任氏退思園于江南園林中獨辟蹊徑，具貼水園之特例。山、亭、館、廊、軒、榭等皆貼水，園如出水上?！?/p>

不為傳說的“富土”（同里古稱“富土”），不為當(dāng)下的“世界文化遺產(chǎn)”（同里退思園作為蘇州園林一員列入名錄），只為一個根本“園”和一個祈禱“退思”。

退思園俗稱任家花園，園主任蘭生，為清光緒年間正四品官員。古時，文人幸而不幸。幸在“學(xué)而優(yōu)則仕”；不幸在于一旦不測，一切完蛋。

如此命運，退思園的主人遭遇了。弱冠即出道，不惑被彈劾，知天命而赍志歿?！邦}取退思期補(bǔ)過，平泉草木漫同看?！逼涞芡煸姡嗤竦莱鰣@名之由來，“進(jìn)思盡忠，退思補(bǔ)過”，典出《左傳》。光緒十一年（1885），失魂落魄的任大人歸去來兮，唯一的寄托就是故里，就是家園。驚恐與慚怍，進(jìn)忠與補(bǔ)過，誰知，亦誰也無從認(rèn)證。

有一點是確鑿的：官場失意，鄉(xiāng)場適意；入世出仕，出世入園。光緒十一年，任蘭生歸來；光緒十三年（1887），退思園落成。

四圍蕩漾，一荷舒展。水浴的同里，目送遠(yuǎn)揚(yáng)的帆，也始終牽掛不系的歸舟。狹長地帶，不足十畝，卻一應(yīng)俱全，馳騁千里。本鄉(xiāng)畫師袁龍，深得本土造園大師計成（中國第一部園林建筑專著《園冶》作者）精髓，不張揚(yáng)卻絲毫不怯場，圖紙一出，一鳴驚人：照壁當(dāng)前，不露富；并列一體，不炫酷；因勢利導(dǎo)，不浪費；貼水而筑，不庸俗。于是，退思園“退而思進(jìn)”特性昭然：西宅中庭東園，盡忠補(bǔ)過守拙。

這樣的概括，或多或少沾染些文字癖。江南園林，特別是蘇州私家園林，從來就是失意的官宦兼文人與一試身手的畫家兼匠人，不期而遇，聯(lián)袂打造。退思園也不例外。

緣退而思，基于退思而建園。水，不容忽視；貼水，意味深長。

最是那一場雪，飄飄灑灑。雪累積了，似有似無，在水面上體貼地披拂。紅錦鯉魚，泡泡眼金魚，屏住呼吸，如一枚枚浮標(biāo)懸置水面層。雪淡魚出色，水清池深厚，這樣的景象宜攝取，進(jìn)而制作成明信片。

如果可以，我將用這樣的明信片記錄下對退思園的兩重感觸。

第一重：退居而內(nèi)斂。

智者樂水，江南多水。任氏歸來，既是官場傾軋，也是人生追悔。歷時兩年，白銀十萬兩，園落成，怨?jié)u釋，神欲定。孰料，路回峰轉(zhuǎn)，而，風(fēng)云不測。次年，黃河決堤，老將出馬；馬失前蹄，一命嗚呼！不及一逞“平反”之快，未暇一享“退思”之樂！

因而，你看，退思園之構(gòu)建，本質(zhì)鎖定“退居而內(nèi)斂”。后河前街，西宅東池。不在乎有背靠，不計較“金克木”。因地制宜，隨遇而安。入園，你會詫異，怎么不是“一進(jìn)一進(jìn)”?。浑S之，你會驚奇，怎么會是“一并一并”啊。一進(jìn)一進(jìn)，指庭院深深，大戶人家，居室布局講究“登堂入室”；一并一并，指退思園別出心裁，改遞進(jìn)式為并列式，呈“西宅中庭東園”結(jié)構(gòu)。

第二重：退思而傳續(xù)。

世事紛繁，仕途卜測。同里之水，不計其數(shù)。抽象概括，兩條河：一滔滔外流，一涓涓內(nèi)潤。大河壯闊，通向外面的世界，這當(dāng)是退思園主人少壯有為的“出道”；小河纖細(xì)，反哺故里，這該是退思園主人萬念俱寂的“歸隱”。

因而，你看，退思園之經(jīng)營，精神寄托“退而思”。出于“儒”，歸于“耕讀”。于是，你會在正廳“蔭余堂”很自然地看到士大夫、書香門第一如既往的擺飾：一幅牡丹圖，一副對聯(lián)“水榭東來香入座、琴房月照靜聞聲”。同時，也會讀到第二代園主任傳薪“薪火相傳”的業(yè)績：倡導(dǎo)現(xiàn)代教育、創(chuàng)辦“麗則女校”；締結(jié)園林情緣、搶救“退思廢園”。

羅星水滋潤，同里土富有。百年滄桑，百感交感。

——至此，有必要游一下“園”。

由西而東，融會貫通：府，宅，庭，園。

府第三進(jìn)，門廳、茶廳、正廳。常規(guī)，常禮，常見。

內(nèi)宅，五底五樓兩幢，南北對稱，東西復(fù)廊溝通，俗稱跑馬樓。

中庭，陡見旱舫。舫側(cè)有玉蘭兩株，一為園主當(dāng)年手植廣玉蘭，一為修復(fù)移植白玉蘭。君子之交，義結(jié)金蘭；蘭生幽谷，金玉滿堂。此庭北有“坐春望月樓”，閨閣也。

不邀而至，庭而侵園，這是攬勝閣。此閣另類，輕輕松松霸占得最佳視角。

圓月洞，貼磚門，高潮之簾拉開。這就到了退思園的精萃（或曰靈魂）處——退思貼水花園。貼磚門，防火又筆墨品位。一側(cè)磚額題為“退閑小筑”，一側(cè)隱現(xiàn)為“鑰銷煙云”。字系當(dāng)代同里書法名家徐穆如所題。

“小筑鎖煙云，園小景無窮?！币运貫橹行牡幕▓@，自成一統(tǒng)。所有的構(gòu)筑圍繞著池，所有的景觀鑒賞于水。水托起亭臺樓閣，魚貼近花草木石。于此，不得不佩服造園者之匠心，也不能不折服“貼水園”之概括。石舫“鬧紅一舸”，昂首東航；“退思草堂”與“菰雨生涼軒”，隔水相望。

所有的鄉(xiāng)愁，所有的告白，所有的退思，俱在花園之“貼水”。承此，有必要敘一下園之“緣”。

——緣寓“園構(gòu)”。

由西而東，由北而南，退思園之花園堪稱小園大手筆。花園有“退思三寶”：趙孟頫《歸去來辭》拓片、靈璧石老人峰、長廊漏窗石鼓文飾“清風(fēng)明月不用一錢買”。退思花園以水池為中心，點睛之筆為石舫“鬧紅一舸”，上可唱曲演戲；北主體建筑為“退思草堂”，前可觀嬉魚戲；南建筑精華為“菰雨生涼軒”與“辛臺”，天橋勾連，別具匠心；東有如鶴獨立“眠云亭”，夏日博弈，棋高一著。緣之凝聚，平心而論，最為“菰雨生涼軒”。菰水生，俗稱茭白，為太湖“水八仙”之一，系結(jié)鄉(xiāng)愁。此軒貼水而筑，軒前置一湘妃榻，榻后置一西洋鏡（名副其實，此鏡由第二任園主從德國帶回，歷光陰百余年而鏡色不改）。入夏，榻上一臥，如枕漣漪，不雨亦涼，有“菰雨”更涼。因而你若留意匾額，不難發(fā)現(xiàn)，“涼”字多了一點，寫作“涼”。再讀一讀兩側(cè)對聯(lián)，心中的涼意會更濃一層：“種竹養(yǎng)魚安樂法，讀書織布吉祥聲?！甭?lián)為園主好友所贈，意在勸慰，何尚不在紓解中國文人的“窮通”情結(jié)？

退思園

“大園宜依水，小園重貼水”，退思園外依水內(nèi)貼水，緣自源來！

——緣續(xù)“園冶”。

同里實在是風(fēng)水寶地。《園冶》作者、一代造園大師計成生于此，退園設(shè)計者、杰出畫師袁龍生活于此。梳理脈理，退思園之建造，實得天地人“三和”；更得造園之精髓，“軒楹高爽，窗戶虛鄰”“雖由人作，宛自天開”。新時期，又有同里人在“富土”修建筑了私家新園林“靜思園”，一脈相承，薪火相傳。

退思園有幸保存并全面修復(fù)，很大程度上歸功于陳從周先生。陳先生與退思園深有緣，確切地說是退思園在冥冥中與陳先生實在有緣。退思園第二任主人任傳薪（任蘭生二公子），民國年間曾執(zhí)教于上海圣約翰大學(xué)，并與結(jié)成忘年交。

而今，退思園已列入世界文化遺產(chǎn)名錄。美國紐約市一處“江南庭園”，即以退思園為藍(lán)本，命名為“退思莊”。這從一個側(cè)面說明，民族的才是世界的，退思其實也是進(jìn)取。

——緣隨“園游”。

退思園“四季有四景”，對應(yīng)取景佳處：春在“坐春望月樓”，夏在“菰雨生涼軒”，秋在“桂花廳”，冬在“歲寒居”。退思園“四處有四藝”，體現(xiàn)傳統(tǒng)修養(yǎng)：琴藝有“琴房”，棋藝有“眠云亭”，書藝有“辛臺”，畫藝有“攬勝閣”。其中花園西南部與“辛臺”相接的樓廊（俗稱天橋），匠心獨運，風(fēng)景盡收眼底，與遙相呼應(yīng)的“攬勝閣”，同為絕勝處。

走出退思園，回望，洞門上首書“留人”兩字。意猶未盡，“人”字一捺處添加兩點，這不變成了“心”字？留人當(dāng)留住心，情意何等殷切！

附記：以張國榮《風(fēng)月》為代表的一百多部影視劇取景于退思園，以聶衛(wèi)平為擂主的棋圣爭霸賽曾鏖戰(zhàn)于此園“眠云亭”。

智者樂水，貼水親切。

（作者聯(lián)系地址：蘇州市吳江區(qū)政協(xié)文史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