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笑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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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邊·阿列克謝耶維奇小輯
在這之前，在那以后
——個體歷史的書寫

湯笑然

要一口氣讀完幾本斯維特蘭娜·阿列克謝耶維奇的作品，需要很大的勇氣。如果是閱讀小說，讀到凄慘的部分，感傷的同時，還可以安慰自己，說這畢竟是藝術(shù)的虛構(gòu)，不必為了虛構(gòu)的人物太過傷神?？墒牵诌叺倪@幾本，《鋅皮娃娃兵》《我不知道該說什么，關(guān)于死亡還是愛情：來自切爾諾貝利的聲音》《最后的見證者》等等，都是真實的歷史記錄。用“歷史”這個詞或許太過抽象了，這讓人想到課本，想到數(shù)據(jù)，前因后果，影響評價，會讓人以為歷史就是故紙堆，是死氣沉沉的遺跡。

直到你打開一本書，隨便一本，一連串難讀的俄國人的名字，也許你會跳過不看，那些人毫無邏輯的敘述，蒙太奇式的回憶，卻讓歷史一下子活過來，指著鼻子對你說：“你看到了我經(jīng)歷的這些事，我失去了我全部的生活，現(xiàn)在誰來為我負責(zé)？”歷史，一下子變成了一件可視可感的物體，甚至你感覺到了某種巨石般的重量，有時是你推著它前進，有時是它在后面推著你，而此時，你可能會感到它沉甸甸壓在你的肩上，你幾乎挪不動腳，甚至喘不過氣。

以前你聽人講，在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戰(zhàn)爭從來就沒有消失過，你不相信，你悠然自得，有時還會無所事事。你在自己的小天地中為了生活奮斗，從來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這些東西轟然倒塌，會是怎樣的結(jié)果。有一天你聽到馬航飛機失事、日本福島核漏、天津港爆炸，或者你聽到巴黎恐怖襲擊，你突然才知道，自己生活的世界并不太平，甚至充滿了無法想象的罪孽。你看到那些犧牲者，都是和你一樣的普通人，東南亞的旅行，日常的出勤，巴黎的街頭，周末的小聚，沒人會覺得死亡會如此地突如其來，粗暴地結(jié)束一個微不足道的個體的生命。

你讀《我不知道該說什么，關(guān)于死亡還是愛情：來自切爾諾貝利的聲音》，只是想了解一下，一個被授予諾貝爾獎的紀實文學(xué)作品是什么樣子，一個距我們近三十年、六千多公里的另一個時空的情狀。你讀到第一頁，一個消防員妻子的回憶，她說：“他們沒有穿帆布制服，只穿著襯衫出勤，沒人告訴他們，他們只知道要去滅火。”你的心一下子收緊，你畢竟還是聽過，就在不久前，天津港的化工爆炸，第一批進去的消防員，內(nèi)心也以為這是一次普通的火災(zāi)，只需要像往常一樣去滅火。沒有一個人回來。

“我沒有親眼看到爆炸，只看到火焰。所有東西都在發(fā)亮。火光沖天，煙霧彌漫，熱氣逼人。他一直沒回來?！?/p>

你不能不問，既有前車之鑒，為何不查清楚再行動？你去網(wǎng)上查那些消防員，每一個犧牲者都有一個頁面，寫著籍貫、職位、照片，沒有興趣愛好，沒有星座血型，你看到生卒年月，一減，十九歲，二十歲，二十一歲。你又想到，這一代，大都是獨生子。他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于是，你想到更多的事——一位馬航飛機失事的受難者的妻子在社交網(wǎng)絡(luò)上面的書寫，飛機失事之前，都是愛情的點滴、幸福的生活；失事之后，每一條都是回憶，對命運的責(zé)問和質(zhì)疑。你看不下去。一個幾乎與你無關(guān)的轉(zhuǎn)折，在當(dāng)事人那里，就是生活崩塌的節(jié)點。

一個平凡人的書寫，在眾多的情境下，都構(gòu)不成一個宏大歷史的敘述。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寫作，就是要打破這樣的成見?；蛟S所有做口述歷史的人，都堅信，只有個體的命運才能讓同樣作為個體的普通人感到歷史的重量。歷史會壓痛你。因而你才會思考，自己在歷史中的命運，到底是由何人擺布？

在《鋅皮娃娃兵》一書中，有多次敘述提到，這些士兵是被騙到戰(zhàn)場上去的。他們原本以為是去幫助阿富汗人建設(shè)社會主義?！澳菚r，他們告訴我們，那是一場正義的戰(zhàn)爭，我們是幫助阿富汗人消滅封建主義的，以便建設(shè)光明的社會主義社會。”然后才發(fā)現(xiàn)，那些人或許根本就不想要這些所謂的幫助，漸漸幫助演變成了屠殺。這是士兵不能理解的事，一個軍人的天職是服從命令，他們只能拿起槍去殺人，因為不殺人，就會被殺。在阿富汗人看來是為了保衛(wèi)自己的家園，在蘇聯(lián)士兵心中呢，起先以為是幫助，然后軍事命令卻是殺人，他們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上當(dāng)受騙了。此時上層領(lǐng)導(dǎo)會以勛章和獎金利誘，如果不服從，那就喪失了一個軍人的尊嚴，被人看不起。“難道我能說‘我懷疑’？部隊可不容忍自由思想?！钡鹊綒⒌娜硕嗔?，就會變得麻木。他們可以在戰(zhàn)場上不加思考，服從軍令，休息時狂飲伏特加，麻痹自己，因為大家都是一樣的人，所以沒有誰對任何人有何偏見?！拔倚枰环N節(jié)奏，一種能夠讓我廝殺打架的節(jié)奏?？墒俏也恢溃以摵驼l打架。我已經(jīng)不能站在自己的娃娃兵當(dāng)中宣傳‘我們是最優(yōu)秀的，我們是最正義的’了。但我堅持認為，我們曾經(jīng)想當(dāng)那樣的人，可惜沒有當(dāng)成，為什么？”然而等到服役滿期，要回去的時候，許多人就無法面對新的生活，無法面對家人。無論他們是否身體殘缺，他們的心靈都受到了重創(chuàng)。沒有完整的人。甚至有些人在戰(zhàn)爭結(jié)束回家之前，選擇了自殺。

但是一開始，作為一個軍人，又怎么會拒絕國家的征召呢？被騙到戰(zhàn)場上、不知為何而戰(zhàn)的戰(zhàn)士們，只想著回家。他們走的時候是二十歲的好小伙子，回來的時候裝在被釘死的鋅皮棺材里，家人甚至都看不到自己的孩子、丈夫穿著什么樣的衣服，是什么樣的表情。一個人的命換來了幾塊勛章。受訪者的敘述幾乎都是“戰(zhàn)爭之前我們多美好，戰(zhàn)爭之后全部都改變了”的模式。這是令人難以理解和接受的。

那些活著回來的，被一個“勃列日涅夫的錯誤的政治冒險”的說辭打發(fā)掉，被人視為殺人犯，享受不到一個軍人的優(yōu)待和榮譽。那些曾經(jīng)許諾的英雄呢？沒有人再理會他們。他們變成了政治錯誤的犧牲品，變成了罪犯的同謀。在這邊的人不能理解也不能承受幸存者敘述的痛苦，幸存者只能獨自承受這巨大的轉(zhuǎn)變和失落感?！拔蚁脒^正常人的生活，像‘在這之前’那樣生活，但是辦不到?！庇械娜艘簧甲卟怀鲞@些記憶，和共同從阿富汗回來的戰(zhàn)友互相扶持過活，靠聚在一起而自救。令人無比揪心的是，有些士兵剛剛從阿富汗回來，又被派到了切爾諾貝利，而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面臨的是什么，再一次被欺騙。

“如果偉大的事業(yè)需要我獻出生命、獻出鮮血，我會自愿地說：‘把我也列入志愿者中去！’可是我兩次受騙，他們沒有告訴我真相，沒有說明那是一場什么樣的戰(zhàn)爭。過了八年，我才知道真相?！薄拔业呐笥褌兲稍趬?zāi)估?，他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被騙去參加那場卑鄙的戰(zhàn)爭的。有時我甚至羨慕他們，他們永遠不會知道這一切，他們也不會再次上當(dāng)受騙……”“我們當(dāng)時已經(jīng)預(yù)感到，等我們回國時，我們便會成為被遺棄的一代，成為多余的人。”

不僅僅是士兵，許多普通人都被征召前去進行掩埋、清理和疏散的工作。他們不理解什么叫輻射，什么是銫元素，什么是鍶元素，為什么要穿著這樣笨重的雨衣工作，他們在沒有任何防護措施的情況下，每天接受幾千倫琴的輻射?！八麄儠诒娙瞬毮肯?，頒發(fā)獎狀給每一周挖地挖得特別努力的人。被封為蘇聯(lián)最佳的掘墓人，這真是瘋狂。”他們命令士兵去清理一間屋子，因為有人要在那里舉行婚禮?！八麄円呀?jīng)撤離了，住在其他地方，但是有人說服他們回來舉行婚禮，過程將被拍攝下來作為歷史記錄。這是我國政治宣傳活生生的實例，這里成為專門制造白日夢的工廠?！北ǖ牟粌H是反應(yīng)爐，而是整個價值體系。

他們要當(dāng)?shù)孛癖娺w出。人們不明白，尤其是老人們，在自己的房子里世代生活，對腳下的土地有深厚的依戀之情。“輻射是什么？看不見也摸不著，天還是這么藍，花還開著，我怎么能走呢，這是我的家啊?！鼻袪栔Z貝利剝奪了他們生活的傳統(tǒng)意義。

而從切爾諾貝利回來的人，就成了另一類人?！霸谶@里，沒有什么俄羅斯人、猶太人，所有人都是切爾諾貝利人?！彼麄儽慌c世隔絕了，被人們敬而遠之，被動地成為全人類放棄和遺忘的人，成為了科學(xué)的實驗品。國家為了省錢和軍事競爭制造了這樣一個不合格的反應(yīng)堆，一個巨大的足以毀滅整個國家的隱患，向民眾宣傳核能的偉大，國家力量的強盛。人們生活在這樣的巨大幻覺中，相信集體，相信報紙，相信一切都會沒事的。然后真相浮現(xiàn)，人們開始譴責(zé)那些隱瞞事實的人?？墒俏沼蓄I(lǐng)導(dǎo)和控制權(quán)的人則說：“我是我們時代的產(chǎn)物。我不是罪人?！北晃廴镜牟粌H是土地，還有人心。

卡夫卡說過，戰(zhàn)爭中你流盡鮮血，和平中你寸步難行。

我們有足夠的智識和勇氣去審視歷史嗎？這些受害者們，這些無辜犧牲的人民，他們不怕承受痛苦，但是他們害怕這些痛苦毫無意義。

阿列克謝耶維奇在寫作中追尋的是一種道德意義，即誰來為歷史負責(zé)。她訪問眾多當(dāng)事人，為的是展現(xiàn)一種敘述的真實，盡管這些人的敘述沒有一個作家的寫作技巧，但是真實的東西給人的震撼更大。那些碎片化的毫無邏輯的回憶性敘述，所展示出來的人性的善與惡，愛與死，和被噩運縈繞的個體的感受的變化，對真理和道德的追問，赤裸裸地揭示了一種人類生存的狀態(tài)，某種意識形態(tài)或者體制之下，一個人不可思議地擁有無盡的權(quán)力來支配千萬人的命運，另一些人毫無所察地坦然處之。一個體制之內(nèi)，人性的惡被放到無法想象的巨大范圍里。以國家或者民族為界限，打著各種各樣的旗號，愛國主義，民族主義，英雄主義，恐怖主義，戰(zhàn)爭的正義或者非正義，進行人與人的相互殘殺。作者讓我們正視這一點，并且思考為什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那些主義被扭曲，變得狂熱而虛無，只有平凡的日常，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才是真實可感，值得珍惜保護和為之奮斗的。然而文字可以譴責(zé)一切，卻無法挽救已逝的生活。記憶的堆疊，敘述的錯亂，畫面的重復(fù)，都換不回真實的人的存在。那些人永遠不在了，這是事實。

但是文字可以警醒我們。我想，諾獎是頒給了人類正視戰(zhàn)爭、正視歷史的勇氣。它讓我們思考意識形態(tài)對個體的影響，在一個人為的僵化的體制下，“信仰成了迷信”，個體命運微不足道。

在《最后的見證者》一書中，作者記錄了一百個兒童的敘述。為什么作者用“非兒童”這個看起來邏輯上有問題的詞語呢？因為她想要表明，在這場偉大的戰(zhàn)爭中，這些孩子的父母都上了戰(zhàn)場，因為戰(zhàn)爭，他們失去了自己的童年。有的兒童在失去父母的時候，年紀小到甚至都不記得自己的姓名。他們失去了自己的家族歷史，失去了某種傳承，只剩下對父母離去那天的記憶。

災(zāi)難從來都沒有停止過對人類的考驗。革命、戰(zhàn)爭，接著戰(zhàn)爭、爆炸、恐怖襲擊，苦難永遠與我們共存。在這場戰(zhàn)爭之前，在那次災(zāi)難以后，人們依舊在平凡地生活著，只是歷史由誰來負責(zé)呢？人處于歷史當(dāng)中，無法避免身不由己，留給我們的是對歷史的思考。

欄目責(zé)編：柴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