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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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
傅菲
停了下來。我不走了,仰起臉,在一棵梅樹下,最后喝一滴葉子滾落的露水。在水井旁,我把腳洗凈,把臉投映在井圈,瞥一眼,之后,萬物成空。一棟有窄小庭院的小樓,有一個葡萄架,圍墻下有五株藤蔓薔薇。架上的葡萄無人采摘,麻雀、烏鶇、松鴉歡快地啄食,在黃昏前都不會離開。薔薇爬滿了圍墻,粉黃粉紅的花朵在谷雨時(shí)分絢爛得讓人悲涼。樓上的天臺是一個空中花園,有一個魚池,木柵欄掛著迎春,在魚池邊上,有雞冠花、孔雀草、二月蘭、半枝蓮,它們在春夏時(shí)節(jié)開各色的花。魚池養(yǎng)了兩尾錦鯉,像一對永不分離的情侶,一起喝水一起呼吸,看一樣的天空,過一樣的四季,身子挨著身子,鰭碰著鰭,幽幽地游。我的一生不如錦鯉,我更像草根下的蚯蚓,蠕動,在幽暗的洞穴里度過漆黑的時(shí)光,啃腥土,排污物,身軀冰冷。小樓的大門前,有一棵柚子樹,四月的花香黏稠。我將在這個小樓里熟睡一個晚上。
最后一個晚上。我將夢見我母親。她會緊緊拉著我的手,撫摸我的頭,我羞怯地把頭靠在她胸前,像一個七歲的孩童。她唇角有一顆黑痣,額頭像一塊崖石,臉瘦削,一口潔白的牙齒像剛剛蒸出來的飯粒。她的手剛硬,手掌薄薄的。這只手,在我四十歲以后,經(jīng)常伸進(jìn)我夢里,像一盞燭火,要把我空空的夢照亮,讓我看見她隱藏在黑夜背后的臉龐。我熟睡的身軀成了一個燈罩。我要讀一首詩給她聽,盡管她一句也聽不懂:
我從我虛弱的身軀里
我從空洞的眼睛里提取
那生長又傾瀉我燃燒的生命之光。
然而從我的存在中
生命傳向所有漆黑的房間
而房子顫抖于我的沉默
如果我死去,被輕風(fēng)所采摘,
一個世界就因?yàn)槲叶?/p>
它不可能比我更經(jīng)久。
——伊凡·哥爾:《蠟燭》
她是給我光的人,是我的上帝,賜福我,祈佑我。我要對她說:“我愛你,是你讓我來到這個世界。”盡管她已經(jīng)聽不見。但她看見我嘴巴哐翕動,她會露出滿足的微笑。在夢見她的同時(shí),也會夢見她的伴侶。他們是我一個人的祖國。她的伴侶喝小酒,牙齒掉光了,慢吞吞走路,吃很咸很咸的菜。我原諒了他一生對我的威嚴(yán),事實(shí)上我從沒畏懼他。
接下來,我夢見一條河流和兩岸開闊的田野。就是我昨天去看了的那條。我拖著蹣跚的步子,沿蘆葦叢生的河岸走。呼啦啦的白鷺從洋槐樹上四散而飛。田野里,種了甘蔗、西瓜、禾苗、菜蔬,油綠油綠的。一生之中,我多少次站在河岸,眺望遠(yuǎn)方,察看星象,交融萬物,聽草葉飽吸露水,魚群翻動,鷗鷺振翅,但我從沒像雨水一樣滲透它,熟悉它的紋理和經(jīng)脈。但它是我的天堂,我任何的想象都不可能超越它。我是一個多么細(xì)膩、豐富的人,得益于它纏綿的澆灌?,F(xiàn)在我把這些收進(jìn)眼底,密密地存封好,帶到另一個地方。每一次,當(dāng)我感覺孤立無援,飽受傷害,前程茫然,我會來到這里。在蘆葦茂密之處,河流晃了一下,來到我面前,它柔波一樣的皮毛泛著光亮。云彩從山梁滌蕩過來,仿佛暗示我:遠(yuǎn)走他鄉(xiāng)的人,已經(jīng)站在河岸,暗自啜飲,澄澈的渾濁的,都因?yàn)橐サ穆猛咎b遠(yuǎn)。恩賜我血液的,恩賜我食糧的,我要一一歸還,以一撮灰的形式,施在一株藤本植物根部,借助它,再一次攀援在河邊,一歲一枯榮。
沒有時(shí)間夢見其他了。把余下的時(shí)間用來夢見你。一個為愛流離的女人,我怔怔地看著你。我不知你身處何處,你身上的荷葉藍(lán)衫是否依舊?!拔覍@個世界都絕望了?!痹谖倚藿ㄐ堑哪悄?,你對我說起這句話,我不曾忘記?!霸诮裢砦矣窒肫?那許多日子/為了僅僅一夜的愛/而犧牲了自己?!保ㄒ_(dá)·阿米亥:《時(shí)間》)因?yàn)槟?,我愛上了生命的裂縫,讓陽光照進(jìn)我的五臟六腑,照進(jìn)九曲的峽谷。你從來不告訴我,為什么要讓我每天都活在臨別的狀態(tài)。于是,我栽梅,種蔥蘭,植百合,在屋前給指甲花澆水,在屋后給白芷施肥,讓夕顏攀上屋頂。我給每朵花注入一張臉的影子,以及和影子一同逝去的自言自語——我只能在時(shí)間嘩嘩流淌的水波里,看到你的面容,和面容里一場雨的結(jié)束。在我們所追尋的事物之中,唯一的必然,是告別。我不知你一生愛過多少人,但我知道,我是你依戀的那一個,是完全可以舍棄的那一個,也是和你最后告別的那一個。在夢中告別——你那么模糊,頭上積了一層雪花,臉上依然有空茫,你的聲音穿插著潺潺溪流。看著你,我把手伸出去,摸到一堵墻。我要稱呼你:最親愛的……后面是長長的空白,或者是長長的省略。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這樣稱呼你。你一直等待這樣的稱呼,就像我一直等待你的來信——我們一直執(zhí)迷于這種從不到來的東西。我想摸摸你的臉頰,摸摸你瘦弱的手,我抬起手,像抬起眼皮一樣,但手太重,兀自停在空氣中,垂了下來,像眼皮過于深睡而無法睜開——原諒我。救贖與被救贖,到此結(jié)束。
窗外的雨一直下,空悉空悉空卒空卒,瓦楞清脆地響。斷斷續(xù)續(xù)地響。我聽不見了。一個無人的車站在黑夜的盡頭出現(xiàn),閃現(xiàn)朦朧的光。四處都是漂浮的海水,沉靜的海水,陰涼的海水。彼岸花開得搖曳多姿。我坐上列車,穿過海水……我流下了淚,我要告訴你,這一生之中,誰是我最重要的人,永遠(yuǎn)不可以放下的那個。但你已經(jīng)聽不到。我緊閉的嘴唇是一扇石門,誰也無法把它打開。這個時(shí)候,你把我的手掰開,留有一張紙條:“山川易蒼老,愿你多珍重?!?/p>
這個黑暗中的車站,其實(shí)我們是列隊(duì)而去的,誰都不孤單。彼此相識,但誰也不說出。我曾寫道:人有兩個地方是必須要去的,一個是醫(yī)院(我們在這里出生,從母體拱出毛茸茸的腦袋,剪下臍帶,被一條小毛毯包著,開始獨(dú)自呼吸——出發(fā)吧,盡管我們對世界一無所知,手足無措),一個是火葬場(高溫的爐火下,柴油呼呼地燃燒。一個鐵皮爐是肉眼世界的最后形式。花是紙?jiān)?,捧在手中的遺像一律黑白色。洶涌的哭聲,反襯出死亡的森嚴(yán)和肅穆)。從醫(yī)院至火葬場的路,稱之為人生。這是一條不規(guī)則的路,似線圈纏繞在我們腳上。像一個索套,勒在我們脖子上,越勒越緊,被一只無形的手拽著,跑啊跑啊,我們跑得太快,有時(shí)脫離重心,飄飛起來;跑得太慢,有時(shí)又重重地摔在地上,臟腑俱裂。
我家的墻上,四壁都是小孩涂畫的線條和色彩,有的是黑線,有的是彩線,有的是色塊,有的是黑塊。小孩拿著一支筆,沿著墻走,筆沿墻歪歪扭扭地留下線條。我從不責(zé)怪他。白色的墻壁面目全非。有一次,小孩看《米奇妙妙屋》,我無事可做,細(xì)細(xì)地看墻上的線條,有的部分虛,有的重復(fù)畫,有的交錯,有的斷一截,有的被色塊蓋住,有的被一條“河流”擋住去路,有的翻過一堵“墻”繼續(xù)蜿蜒。我頹然坐在沙發(fā)上。我們一生的路程,無非如此。我把他抱在懷里。他的線條有一部分是畫在我的線條上的。也可以說,他的線條是我的線條的延伸。山巒延綿,河流無窮。
線條的終結(jié)之處,就是死亡。死亡:失去生命(跟“生存”相對)。這是《現(xiàn)代漢語詞典》的詞解。
哲學(xué)上的死亡,則是意識永久消失。唯物主義認(rèn)為,任何事物都有發(fā)生、發(fā)展、死亡的過程。死亡是事物運(yùn)動中最后的一個過程。
基督教認(rèn)為死亡是人類生命中的一個必然過程,不是幻滅,也不是終結(jié),只是其中一段路程,死亡不是關(guān)上了的門,而是敞開另一道門,通向永生。死亡不是結(jié)束,而是更美地復(fù)活。加爾文主義認(rèn)為:“身體的死亡與肉體有關(guān);靈魂是不死的,故自然不會死亡?!甭返屡蛇@樣闡述死亡:“暫時(shí)的死亡不過是人的破碎,靈魂與肉體的分離,上帝所造原為一體的靈魂與肉體之聯(lián)合的不自然崩潰?!?/p>
生物學(xué)的死亡概念是,相對于生命體存在(存活)的生命現(xiàn)象,意指維持一生物存活的所有生物學(xué)功能的永久終止。死亡的標(biāo)志包括:呼吸停止,心臟沒有心率,蒼白僵直,之后出現(xiàn)尸斑,體溫平穩(wěn)下降,直到與環(huán)境溫度相同,出現(xiàn)尸冷,四肢變得僵硬,細(xì)菌開始分解,尸體腐爛。法律判定的死亡則是腦死亡。生物都不可避免經(jīng)歷死亡。死亡后,軀體會腐爛。在已知的所有生物中,唯一不會死于衰老(即長生不老)的,是燈塔水母。燈塔水母在性成熟后,重新回到水螅型狀態(tài),并且可以無限重復(fù)這一過程。只要它細(xì)胞完整,也可以變成一條水螅蟲,開始新生命,再次演繹生長、發(fā)育,周而復(fù)始。
假如人如燈塔水母一樣循環(huán)復(fù)制,那是多么可怕。感謝死亡,死亡帶來萬物循環(huán)、演變、進(jìn)化,世界因此生機(jī)勃勃。
死亡是人類最神秘的事情。沒有一個人可以用自身的經(jīng)驗(yàn)或親歷,去談?wù)撍?。所有談?wù)撍娜?,只是一個旁觀者。死亡令人敬畏在于,我們只可以看見它伸出來的手,而無法識辨它的面目。
《論語·先進(jìn)》記錄孔子談死亡——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生命的尊嚴(yán)和奧秘,我們都沒領(lǐng)會,我們?nèi)フ務(wù)撍劳龈墒裁??孔子是何等的智慧。孔子還圣言:“敬鬼神而遠(yuǎn)之”,“敬神如神在”。死亡就是我們頭頂上安坐的神,好好活吧,不要去驚動安坐的神。它離我們那么近,觸手可及,又那么遠(yuǎn),要用生命去捕捉。
我想起一則故事。一個藝術(shù)家和一個牧師,在教堂里展開辯論,辯論主體是愛和美哪個更偉大。牧師說愛更偉大,藝術(shù)家說美更偉大。辯論了三天三夜,各執(zhí)己見,誰也無法說服誰。藝術(shù)家提議,把辯論場地轉(zhuǎn)到墓地里。他們到了墓地,看著一塊塊墓碑,墓碑上刻著墓主人簡短的碑文。墓地里安葬著詩人、畫家、神學(xué)家、雕刻家、哲學(xué)家、運(yùn)動領(lǐng)袖,也有無名的販夫走卒。他們忘記了辯論,細(xì)細(xì)地察看一塊塊碑文,他們明白了,美和愛可以超越偉大的死亡,美和愛互為化身。
如塵埃的我們不可以去深究人生的終極奧義。最終的消亡令人沮喪。我們活在過程中,而非直奔結(jié)果而去。我們的結(jié)果是共同的——一條漆黑的小巷,我們不知不覺進(jìn)入這個迷宮,再也出不來,連哭喊的聲音都不會有人聽見。我時(shí)時(shí)會想起兩樣?xùn)|西,一個是頭頂上的星辰,另一個是腳下的泥塵。一個是那么浩瀚,無窮無盡,永恒不絕;一個是那么細(xì)小,無根無芽。有一樣?xùn)|西,我從來不浪費(fèi):對所愛之人的真誠,對所處生活的熱愛。我從不抱怨生活和命運(yùn)。生命賜予我的,我都坦然接受,即使千瘡百孔。不屬于我的,不去癡妄。眾生是不平等的,人有社會性,社會性實(shí)質(zhì)就是不平等性。死亡是平等的,死亡是自然性?!皦m歸塵,土歸土”。塵就是毀滅,土就是掩埋。
從從容容地活,就是最好的活法。
人只可以選擇如何活,哪怕再艱難,但無法選擇死。選擇死,就是自殺。自殺屬于非正常死亡。選擇死,是畏懼生。當(dāng)然也有選擇死,是為了更多人的生,這是義士或革命者,是精神的飛蛾。
“我們一哀嘆就吞進(jìn)了死亡的空氣。/每個鐘點(diǎn)都將成為我們的死期?!痹缟希易x《曼德爾施塔姆詩選》,在《我們將死在透明的彼得堡》一詩中,讀到了這兩句。我翻查他的死亡資料:在俄羅斯一個荒涼的永久勞改營,于1938年12月27日死于“心力衰竭”。死前四年,身受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折磨,精神近乎崩潰,常常陷入瘋狂的精神錯亂。一個預(yù)言死亡的人,死得極度悲慘。
人沒辦法選擇死,卻會安排好自己的葬禮。葬禮也有嚴(yán)格的等級制度。尤其在古代,有非常嚴(yán)格的葬禮制度和陪葬制度,是國家法度之一。葬禮的隆重程度體現(xiàn)了死者生前的榮耀、貢獻(xiàn)、社會地位等。普通人的葬禮,有普通人的葬禮風(fēng)俗、墓園,也因民族、地域而異,有火葬、土葬、水葬、天葬等。人的一生要參加很多次葬禮,像參加婚禮一樣,只是心情悲涼一些,交談著死者生前的千般好,感嘆時(shí)光匆匆、生命短促。老年人參加葬禮,只說:“去看他一眼,他老了。”我祖父故去時(shí),八十八歲,鬼節(jié)之夜。他的舅子即我祖母的弟弟挾一刀黃表紙、一缽鞭炮、一包香,看見我父親跪在床前哭,說:“外甥,別哭,老了好,早都可以老了,早點(diǎn)老是他的福氣,也是子女的福氣?!蔽揖斯姺蚨畮啄辏粋€人在鄉(xiāng)政府打掃院子,維持生計(jì)。祖父躺在平頭床上,像一條枯黃的冬瓜,蓋了一條寬大的白布。棺材在二十年前,祖父訂制好了,涂了上好的土漆,紫紅色,棺頭畫了艷麗的花。墓穴也在二十年前選好了,請了好幾撥地仙看過,落在山坡上,朝南,面向巍峨的靈山和寧靜的饒北河。
三姑夫是個小學(xué)教員,祖?zhèn)骺达L(fēng)水。他拿著羅盤、煙酒、白布、香火、鞭炮、歷書,神情肅穆哀傷,陪著哭得癱倒在地的姑姑,送岳丈最后一程。他按我祖父的生辰八字、死亡時(shí)間,定了清水、入殮、出殯、上山、落棺的準(zhǔn)確時(shí)間。清水就是買水,在傍晚時(shí)分,父親披麻戴長白帽,手捧香爐和遺像,領(lǐng)頭去河邊,后面跟著親屬和鄰居,以及祖父的生前好友。串堂班(地方戲的一種,有鑼鼓、喇叭、鈸、長笛等器樂手和唱戲人)跟在隊(duì)伍后面,熱鬧喧天。旭炎(我大哥)一邊撒紙錢一邊放零星鞭炮。祖父的女兒和媳婦,跪在水邊,哀嚎般痛哭。清完水,開始入殮。三哥清洗祖父身子,二姑夫負(fù)責(zé)穿衣。直系親屬在入殮時(shí),一個個跪在棺前,上香,說福佑或愧疚的話,以乞老人庇佑或原諒,再沿著棺材,走一圈,看老人最后一眼。晚飯后,串堂班在廳堂里,兩張八仙桌拼湊在一起,擺上瓜子、香煙,點(diǎn)上兩支手腕粗的蠟燭,香爐上縈縈繞繞著香火,紙錢一疊疊地?zé)?。喇叭手嚇不嚇不地試了試?yán)龋彩翘崾敬每梢蚤_始了??创玫娜?,都是鄰居?jì)D人或老人,也算是陪故去之人最后一夜,免得亡人路上孤單。唱了后半夜,人也散了,只留了我們幾個孫輩的。我們也聽不懂唱什么,哩哩啦哩啦的曲調(diào),有一種嗚咽感,讓我們聽起來很空茫,想流淚。“拿一支煙來呀?!薄皼_一杯水呀?!薄巴砩蠜]吃飽,肚子餓了。”他們之間交流的談話,都成曲調(diào)。曲調(diào)不會停。一個五十多歲的唱戲人,瞌睡,頭一耷拉一耷拉的,嘴巴還在唱,嘴角流著長長的涎水。
入殮后,棺材抬到村口的三岔口,香火不息,棺前小方桌擺上一杯酒、一碗飯、一碗肉,和其他幾個菜。飯里插著香。浩浩蕩蕩的送葬隊(duì)伍出發(fā)了,沿村子游一圈,鞭炮一直炸,紙錢一路撒。上了山,取土,落棺,填土,土堆成了尖形,太陽下山了。送行的人,在傅家吃晚飯,二十幾桌,喝酒、劃拳、吃肉,仿佛故去的人徹底從身邊清除了,悲傷也徹底清除了。一個人的離去,只是臺歷上翻過了一頁。只有祖父的子女,開始在一個房間里清算賬目,安排后續(xù)的事情。父親是獨(dú)子,無人和他分家產(chǎn)。祖父也無家產(chǎn)。多好,沒紛爭,清清爽爽。
父親除了酒杯里的酒和碗里的飯,沒其他節(jié)余的。父親叫他幾個兒子出錢,沒一個吭聲,有媳婦說:“屋檐水一滴還一滴,哪有孫子出葬禮錢的?!睉c幸我三十歲了還沒討老婆,錢由我出,沒人罵。
圓墳是葬禮的后續(xù)部分,分頭七、二七……七七,每七天圓墳一次。用籃子提著八個菜,酒、香紙、鞭炮。頭七、三七、七七,是最緊要的,子孫必須上墳。
祖父祖母合葬在一起。很是愧疚,這么多年,我從未上墳探望他們。每年清明,我都回家,但沒去過那個芭茅浮蕩的山岡。矮矮的、墨綠的油茶樹,爛稻草一樣堆在山岡上,一堆堆。黃黃的土,黃黃的路。那種悲涼和陰森,是另一個世界的全部面孔。像一個巨大的陰影,罩在山梁上。我是這樣想的,好好地善待活著的親人,好好地孝敬父母,就是給故去之人最好的紀(jì)念,也是對存在之人最好的安慰。父親母親即將八十歲了,我也人至中年,想想,山中過客,飄忽如焉。
前幾天回安徽,我去看父母。母親一個人剝豌豆,坐在竹椅子上,低著頭。我站在她跟前,沒叫她,看她剝。她抬起頭,看我,頓了幾秒,笑了起來。我的心被這幾秒揪了出來。那天是我生日,我本想說幾句暖心的話,還是沒說。以前,每年的這一天,她會給我一個電話。我給她一些錢,說:“這是你用的,不要給別人用?!闭玖艘粫?,我就走了。抬頭看天,天也在看我。一路上,我一句話也沒說,靠在車上假寐。作為一個人子,最大的痛,是父母的衰老。
我們是那樣的無能為力。
在我工作地背后的荒坡上,有一片墓地。我常去那兒散步。
荒坡有幾塊菜地,春季種苦蕎麥、豌豆、空心菜、莧菜、萵苣,夏季種黃瓜、絲瓜、辣椒、茄子、蕃茄、豆莢、四季豆、豇豆,秋后則是種白菜、蘿卜、麥苗、油菜、卷心菜。昨天傍晚去散步時(shí),見苦蕎麥結(jié)黑黑的籽了,一粒粒,像老鼠屎。草徑兩邊,蓬蒿開滿了小朵的粉白色花。白芷在晚風(fēng)中招搖,傘狀的花朵細(xì)黃細(xì)白,遠(yuǎn)遠(yuǎn)看去,白白一片。茅草過早地衰黃,匍匐在地。一些不知名的灌木在開紫色的花。墳塋被荒草覆蓋,在坡地上,突兀出來。除了菜農(nóng),鮮有人來。黃鼬、野兔四處出沒。有幾處墳塋,有紙幡輕輕飄飛,破敗的花圈倒在地上,彩色的錫紙告示生命最后的荒涼和遺忘。一對老年夫婦在給萵苣澆水。我問:“請問老師傅,怎么添了一座新墳?zāi)??”老漢答:“是方大頭的?!薄八皫滋於际菈褖训?,才四十來歲呀,怎么會說沒就沒了呢?”“方大頭也不知道自己死呀,他愛喝酒,喝一次醉一次,不醉不下桌,前幾天,他喝醉了,洗了個熱水澡,睡下了,第二天早上,他老婆叫他吃飯,發(fā)現(xiàn)他身子僵硬了?!崩蠞h又說:“大頭死得真幸福,眼睛一閉,什么也不看,哪里也不痛,真幸福?!北?,碗里的飯還在,紙錢的灰燼還在,一個有半瓶酒的酒瓶還在。麻雀在碗上,啄食,抬頭看人,再啄食,再看人,呼地飛了,在楓樹上轉(zhuǎn)一圈,又來啄食。
不遠(yuǎn)處是一個瓦窯廠,已廢棄兩年,蘆葦和禾本科植物瘋狂地長。野狗在四處游蕩。烏鴉在板栗樹上兀自警惕地張望。一只長尾巴的灰褐色鳥蹲在電線上,嘰咕嘰咕地叫,坡上另一邊的楓樹上,也嘰咕嘰咕地應(yīng)答,也許是一對情侶在說著情話。夕陽從湖邊山梁慢慢滾落,像一句悠遠(yuǎn)的回聲。蝙蝠從楓樹的樹洞里飛出來,一只,兩只,三只。我想起西川《夕光中的蝙蝠》中的詩句:“太陽落山是它們出行的時(shí)刻/覓食,生育,然后無影無蹤/……/躲過了守夜人酸痛的眼睛/來到附近,向他講述命運(yùn)?!彬饘挻蟮某岚蚵舆^我頭頂,掠過墳塋,掠過黃昏毛茸茸的腋窩,成為天空的一部分。
在我們生活的周遭,墓地是常見的。歐洲把墓地當(dāng)作文化公園去管理,詩人或藝術(shù)家一般都留有墓志銘,這成為人類重要的藝術(shù)遺產(chǎn)。愛爾蘭詩人葉芝的墓志銘是詩人晚年作品《班磅礴山麓下》的最后一句:“投出冷眼,看生,看死。騎士,策馬向前!”黎巴嫩詩人紀(jì)伯倫的墓志銘是:“我就站在你的身邊像你一樣地活著。把眼睛閉上,目視你的內(nèi)心,然后轉(zhuǎn)過臉,我的身體與你同在?!倍覀兊哪沟貎H僅是埋尸體的地方,我們重習(xí)俗而輕精神價(jià)值。我們的詩人也寫墓志銘,但不是墓志銘,而是詩歌的一種表現(xiàn)方式——詩人死了,埋了,和普通人沒兩樣,埋他(她)的人或許根本不知道他(她)是詩人,在石碑上刻上姓名、生辰,草草了事。詩人死了,也不如一個村干部死了更哀榮。
墓地,靜謐,荒蕪。蟲蟊是墓穴的衍生物,在樹葉、草葉、石塊、窟窿里,隆起針刺一樣的毛,爬動。在我老家,有一片山,山坳里就是一片墓地。山上有油茶樹、毛竹和其他一些泡桐之類的雜木,也無人管理。每年暑假,我也去看看。墓地的前面,有一片草地。草是牛筋草,盤結(jié)在地上,其他草類長不出來。牛筋草厚厚的,毛毯一樣。我抱一本書在那兒睡覺。樹蔭遮蓋下來,風(fēng)涼爽爽的。人很容易瞌睡,大頭螞蟻在臉上爬也不知道。墓地有很多狗骨樹,四周覆蓋著葛藤,手掌一樣的葉子盛滿陽光。巖鷹犀利地叫,呀——呀——呀——像人慘死時(shí)的呼叫聲。蒼鷹在盤旋,準(zhǔn)備隨時(shí)下墜,把獵物叼進(jìn)嘴巴。小時(shí)候,我聽到過很多有關(guān)鬼神的故事,發(fā)生地一般就在這里。一個人割紅薯藤,有人打他屁股,他一扭頭,一個人也沒有,再打,再看,魂飛魄散。一個采野蜂蜜的人,看見一個美婦人,裸了上半身,向他招手,他跑去和她做愛,做愛結(jié)束,發(fā)現(xiàn)是一條母狗。村里有上吊的、喝農(nóng)藥的,也一般選擇這里。
我說不清楚,為什么要來這兒走走,有時(shí)躺半個下午。走了,心里會安靜許多,很多事情不會再去計(jì)較或爭執(zhí)。好好地做一個卑微的人,寬容地愛別人。村里有多少人,都被葛藤蓋了,誰也不清楚。墳塋,是我們永恒的子宮。那是另一個不可選擇的歸處。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伊人,就是召喚我們的人。召喚我們?nèi)タ~緲之境。我從楓林這個母體分裂出來,沿饒北河向東來到市里,去了很多陌生之地。有時(shí)走投無路,有時(shí)結(jié)伴而行。認(rèn)識形形色色的人。與人相愛,也與人相別。但我知道,終究會回到母體。再遠(yuǎn)的路,再曲折的路,都不如到這片山坳遠(yuǎn)。這是個安詳之地。我們都是空手而回的人。從出發(fā),到回來,耗盡了我一生。不是原點(diǎn)回到原點(diǎn),而是原點(diǎn)去往無限。我從不悲觀。我沒有什么不滿足的,或者說,沒什么值得我奢求的。我想要的東西,在上帝手上。我清晨起床,喝水,上班,看書,吃飯,散步,談情說愛,在夜空下發(fā)呆,一個人睡在床上想另一個人。釣魚,燒飯,修剪花枝。訓(xùn)人,被人訓(xùn)。我經(jīng)過四季,四季也經(jīng)過我。我推著人走,人也推著我走。人的一生,沿著命運(yùn)標(biāo)注的線,不可知地旅行,我們在涼亭里躲雨,在驛站過夜,在河邊等待,在船上對月高歌,在山梁仰望星辰,在大雪中相別,在樹下接吻……我們遇見疾病,安葬逝者,我們暗自垂淚……我們像蟲蟻、像螞蟥、像草芥、像尖刀,像屋檐滴下的水、像皸裂的樹皮、像昨夜的剩菜,最后,像垃圾,被運(yùn)走,在垃圾山焚燒或掩埋。
死神,一個披著黑色大氅的神秘人,罩著一張?zhí)摕o主義者的面具。它是我們另一個相隨的影子,是我們倒計(jì)時(shí)的敲鐘人,鐺鐺鐺?!爱?dāng)嗚咽的月亮/吹起古老的船歌/多么憂傷。”(北島:《岸》)歌謠從來都是無聲的,從神秘人的骨笛里漫溢出來,流遍大地。它有時(shí)面目猙獰,有長長的獠牙,眼睛噴火,指甲像巨蜥的爪子;有時(shí)面目慈祥,露出和藹的微笑,手上拿著鮮艷的花枝,肩上背一架三弦琴。我們從來看不清它的面目,只知道它的唇邊滴著血,長長的舌苔伸出來,多么貪婪。它是一條從來不知道饑餓的尼羅鱷,不放過任何一個會呼吸的獵物。是的,不會放過我們的,無論我們有多少愛或恨,無論我們有多少遺憾或不甘,更不會憐惜我們的衰老和羸弱。它用手蓋住我們眼睛、堵塞我們耳朵、掐緊我們咽喉、抽走我們記憶,讓我們在一個無底的深淵里慢慢下沉,沉到一條幽黯的河里,漂走。
現(xiàn)在它來了,醉醺醺的樣子,吹著口哨,頭上扣著一頂東倒西歪的草帽,手上拿著紫色的權(quán)杖,左撇一腳右撇一腳,滿口蟲牙。它來到我的小樓上,對我的花園不看一眼,站在門口,對我招手,像一個妓女勾引我——愛過多少女人,我記不清了,那么多,四季更迭,我一直是一個風(fēng)流成性的人,善于甜言蜜語,說動人的話唱深情的歌,我勾引別人也被別人勾引,拋棄別人也被人拋棄:生活就是這樣,投懷送抱的太多,無法拒絕的太多。人的一生是被引誘著前行的,每一個誘餌像女人一樣包裝精美或艷麗,搖曳多姿或深情款款。最后,我們被迫要和一個古老的妓女上床,媾和,窒息——她的消失,一副骷髏。我擁抱了她,在黑暗中接吻,她冰涼的舌苔來自白堊紀(jì),我撫摸她的乳房,是兩口深井。我們纏綿到永遠(yuǎn)(消失是另一種永遠(yuǎn))。無論我是喜悅還是悲傷,我都義無反顧愛上她,她是我的另一個母親。她告誡我,留下清水,留下蔬菜,留下白晝,留下道路,留下色彩,用一個匣子把我裝走。
在擁抱之前,我站在窗口,看著荒蕪的田園,想起自己走過的每一條路,相遇的每一個人,初春的桃花便落滿屋前的山坡。風(fēng)把我的神色固定在一張紙上。我的眼有了悲戚的安詳。我的大腦盤踞著厚厚的烏云。我最后一眼看到的那個人,就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無法相見又日日渴盼的那個人就是我不可以放下的那個人。放不下的那個人,她在我的胸腔里開辟了一條航線,舉起一盞燈,伴隨我去了永遠(yuǎn)。“我從不為我自己的苦難疼痛、呻吟,/我卻會為你的傷痕戰(zhàn)栗、痙攣,直到死亡?!保ò讟澹骸断嘀罚┦堑?,我是一個幸福的人,無論有多少苦痛,完全可以忽略,我看到了我的屋頂——鋪滿星辰,密密匝匝的光使屋頂沒了搖晃感,靜謐——這是她出生的大海,我們最后的祭壇。
每年的煙花三月,總有一個人叫我去一個遙遠(yuǎn)的地方,我卻不曾去。有兩條河流纏繞著我,一條是相逢,一條是分別。叫我去相會的那個人,你是誰。我不可以說出你的名字(事實(shí)上,我希望全世界知道你的名字),這是我恪守的唯一秘密。風(fēng)吹過寒冬花瓣的時(shí)候,才輕輕喚起她。她臉色潮紅,暗香浮動,身上的藍(lán)衫被淚水打濕。現(xiàn)在,請你來到這個陌生的小樓,你來到陽臺,看看山梁上滑落的夕陽,或啜泣無聲。這里有一張床,我一直空了一半給你。床頭柜上有一碗水,我喝了最后一口,剩下的,你把它灑在玉蘭花上。有一首詩,我只取了標(biāo)題,你替我完成吧。你來吧,什么也別帶,珍珠項(xiàng)鏈、詩集、被褥,都別帶,我看不到。淚水,你也別帶,多余的。聲音也別帶,每天,我在心里都會下一場雨,淅淅瀝瀝。假如你一定要帶什么來,那你把衰老帶來,把皸裂的皺紋帶來,我眼里最后的一滴水,可以黏合歲月的縫隙。這是我唯一的方式,作表達(dá),而你只喜歡這種方式。
天色將晚。你把我抱到一個木桶里,用溫水漫上我的額頭。你不可以低頭沉默,也不可以痙攣,要像一個母親給初生嬰兒洗澡一樣,臉上掛著笑容。你把我洗得盡可能干凈。我從來不帶骯臟的東西過夜。在水倒進(jìn)木桶時(shí),你播放一曲杰奎琳·杜普雷的《纏綿往事》。我每天都要聽這首歌,今天也不可以落下。你檢查一下我的眼球,是否還有影子,摸摸我的手,是否還有我四十三歲那年的余溫。假如有,你用水把這些洗去。你可以給我穿衣服了,就穿我去看你時(shí)的那一套,盡管它略顯破舊,但一直沒有灰塵,熨平衣角,完好保存在衣柜里,上面壓著幾張照片。你驗(yàn)證了,我一直是一個沒有傷口的人,是一個完整的人,是一個飽滿的人?,F(xiàn)在你可以離開小樓,暫時(shí)去一個無人的山坡,坐在一棵落花的樹下,待上一個晚上:
無法呼吸。蒼天正與蠕蟲一同沸騰。
群星緘默。
但上帝可以為我們作證,音樂正在我們上方響起——
永世的處女,火車站在她們的歌聲中哆嗦,
布滿琴聲的空氣再次被汽笛
打斷,又再次融合在一起。
……
——奧西普·曼德爾施塔姆:《火車站音樂會》
我最愛的那個人,從來就不是別人。你在一個土堆旁,種上竹子,過不了幾年,筍會穿過我身體,長出一片林子。是的,我從不畏懼今夜出現(xiàn)在我門口的人,齜牙咧嘴,它烏黑的手是時(shí)光的魔術(shù)之手,抹去奔跑,抹去血液,抹去擁抱,抹去絕望和悔恨。我不畏懼它把我?guī)ё?,但我畏懼它帶走我時(shí)忽略我曾來過,因?yàn)槲叶嗝吹貝圻@個世界和他的四季,多么地愛你,那么忠實(shí),像小孩愛手中的糖果,雖然我從不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