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建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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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天下
夜語者
曹建川
戈壁深處的高老莊本來極靜,特別是夜晚,好像這個小鎮(zhèn)被世界遺忘了,也好像這個小鎮(zhèn)遺忘了整個世界。反正都是遺忘,誰遺忘誰都不重要。遺忘是很孤獨的。就在這個被世界遺忘的小鎮(zhèn),有人總在夜里說話。這在小鎮(zhèn)已經(jīng)不是秘密。說話的聲音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有時在廣場,有時在小區(qū)的柳樹下,有時在放滿自行車貼滿小廣告的樓道里,或者根本就找不到具體的方位。那說話的聲音穿透黑沉沉的夜幕或星星閃爍的朦朧,很尖銳地刺激著人的耳朵,騷擾著人的神經(jīng),你不想聽都沒辦法。
到底是誰在深夜里說話???很多人都這么問,表示他們的反感。他們說,何止是反感,簡直是忍無可忍,你在深夜里說話干嘛呀,擾得人無法入眠,年輕人無法談戀愛,中年人沒法做愛,老年人無法安眠,嬰兒不專心吃奶,連貓狗們都無法專心致志玩一場游戲。有人報過警,也有人結(jié)伙去捉拿過,但不管是組織力量還是民間力量,始終都沒有找到那聲音真正的發(fā)源體。到底是一個人還是一個魔鬼?這深夜里的聲音打擾得高老莊發(fā)高燒一樣難受。
也有人說知道是誰。但說知道的人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于是,這深夜里的聲音更加鬼怪迷離,令人毛骨悚然。這不僅僅是噪音污染,單純的噪音是可以克服的,但這聲音沒法克服,它若近若遠,忽左忽右,時而激昂,時而悠揚,抑揚頓挫,節(jié)韻井然,隨空氣流動,毅然決然地刺穿你的耳鼓,讓你不得不接受它的穿透。因此,有很多高老莊的人得了抑郁癥,得了狂躁癥,打針吃藥都無濟于事。對聲音沒有免疫的人十有八九都陷入了巨大的恐懼之中。
于是,高老莊,戈壁深處的小鎮(zhèn),在夜深人靜中病了。
洪一笑不當(dāng)老師好多年了。不當(dāng)老師的洪一笑做了一名小報記者。
洪一笑人緣很不錯,人們都叫他一笑。這名字一叫就特賺人緣。但是一笑不太愛笑,言語都挺正兒八經(jīng),模樣長得也比較正兒八經(jīng),按現(xiàn)在的話說叫“滿臉正能量”。正能量是個指向性概念,沒有具體評分細則,總體來說就是比較積極向上。這樣的人順眼,又有人緣,這叫天時地利人和,他命相里都占了。
一笑家里有兩個姐姐,就他一個寶貝兒子。嬌生慣養(yǎng)是那個年代父母對男孩特別的待遇,不過,一笑還是成長得比較順利,小學(xué)畢業(yè)上初中,初中畢業(yè)上高中,高中畢業(yè)考上省城的師范學(xué)校,報選專業(yè)時毫不猶豫選擇了政教系。畢業(yè)了,分回高老莊他讀書的中學(xué),當(dāng)了一名政治教師。他對政治有骨子里的熱愛。
這種興趣不是與生俱來的。他的興趣來自小時候的耳濡目染。他出生在小鎮(zhèn)滿大街都是標(biāo)語和高音大喇叭一天二十四小時不間歇播放最高指示的年代。也就是說,他睜開眼睛看見人世間第一幕景象不是母親慈祥的臉龐,也不是那兩只渾圓的乳房,而是小平房屋頂糊滿的大字報;他打開耳朵聽到的也不是父親母親愛憐的呼喚,而是破空而來的大喇叭里那鏗鏘有力、振聾發(fā)聵的廣播。第一攝入元素很重要的,它會跟定人的一輩子。這些影像和聲音就跟定了一笑一輩子。
因此,一笑一走下產(chǎn)床就很正能量。正能量就長在臉上的,涂脂抹粉也掩蓋不了。周歲時,讓他肉嘟嘟的小手“抓鬮”,意思是抓到什么就預(yù)示著一輩子干什么。父親母親和兩個姐姐都凝神屏息看著床上的一把扳手、一支鋼筆、一顆紅五角星、一枚主席像章。父親的期盼是抓住扳手,工人的后代嘛,就得抓扳手;母親內(nèi)心的小九九是抓住鋼筆,別當(dāng)工人;兩個姐姐摁住胸腔里亂蹦的小兔子,默默念叨弟弟抓住五角星,當(dāng)個軍人多牛啊。一笑似乎早有主見,對其他幾樣?xùn)|西都視而不見,伸出肉嘟嘟的小手,五指一攥,抓住了那枚光芒萬丈的像章。
父親遲疑了一下,哦了一聲,說:這娃,革命的后代!
母親也哦了一聲,說:是革命的后代!
兩個姐姐覺得很無趣,扭過屁股就出了門。
一笑抓起像章居然自娛自樂起來,咯咯咯地笑個不停。吃奶時,母親要他先放下像章,他居然小手攥得鐵鉤子似的,一只手抓著乳房,另一只手也不放松。就是晚上睡覺,他也沒有因睡夢的美好而松懈手中的抓握。就這樣,他抓住像章走向人生。
當(dāng)他三四歲抓著像章走上高老莊的大街小巷時,他看見了更巨大的像章,在墻上,在機關(guān)大門的頂上,在大哥哥大姐姐們青春激昂一抖一抖的胸脯上。于是,他也把像章別在左胸口上。這種無師自通的天賦令他父親母親都自愧不如。
僅僅是別一枚像章倒也看不出他有多大的天賦,猴子也能模仿人做些人事的,不然就沒有耍猴這一古老的娛樂業(yè)。他還有另外一種能力,就是記憶。先是對歌詞的記憶,高音喇叭里的那氣吞山河的豪壯歌曲他聽一遍就能記個大概,聽兩遍就不會跑調(diào),聽三遍,不,他根本就用不著聽三遍。比如《駿馬奔馳保邊疆》《北京的金山上》《唱支山歌給黨聽》《我愛北京天安門》《社會主義好》等等,他比兩個姐姐唱得還字正腔圓。當(dāng)然,他也對《我為祖國獻石油》感興趣,劉秉義的聲音氣勢磅礴,他也像模像樣氣勢磅礴。
為此,他還得了獎,是在幼兒園六一兒童節(jié)歌唱比賽上。幼兒園老師發(fā)給他一張獎狀,又摸了摸他粉嘟嘟的胖臉,說你長大會當(dāng)個歌唱家呢。一笑并沒有因此而興高采烈,他心里想,我會唱的多著呢。
他還會演講。那是上小學(xué)時,全校的演講大賽上,參賽選手都比他大,他以小學(xué)三年級的身份獲得了一等獎。好家伙,那一板一眼的架勢,令全校師生瞠目結(jié)舌。年代久遠了,他自己也可能記不全演講的什么了,其實,他是這樣演講的,主題是學(xué)雷鋒。摘取一小段吧:
你們知道嗎?有這樣一位叔叔,他來到這個世界普普通通,離開這個世界平平靜靜。他身高只有一米五四,卻成了幾百萬人民解放軍的排頭兵;他的體重不足五十公斤,卻像一塊巨石,激起我們心靈深處浪花層層。叔叔永遠年輕,因為叔叔有一張年輕的面容,他的微笑永遠留在千萬人的心中,二十二歲是他永遠的年齡。他的日記,人們越讀越起勁;他的故事,人們越聽越動情!
他沒有打草稿,都是高音喇叭里現(xiàn)成的東西。嘖嘖,不說了。這就是一笑,戈壁深處高老莊的孩子,一笑。
一笑出生和工作的小鎮(zhèn)叫高老莊。高老莊在沙漠里,不長莊稼,不長草木,只長石油,是一個因石油誕生的小鎮(zhèn)。小鎮(zhèn)的居民都是石油人,穿油衣,吃油飯,表油情,典型的工礦氣概。大富大貴沒有,衣食無憂是具備的。所以,高老莊的人不知道富貴,但也不知道貧窮,日子都過得去。
日子都過得去的地方,孩子都很調(diào)皮,沒有一臉菜色饑荒,也沒有誠惶誠恐。比如一笑教書的中學(xué),孩子基本不把老師當(dāng)一回事,從不敬奉為神靈,也就少了很多畏懼。一笑也是這鎮(zhèn)子玩泥巴長大的孩子,雖然他的父親母親還有兩個姐姐都記得他自小的天賦,但外人早就忘到沙灘上了。誰也不會惦記著別人家的孩子過活啊,除非有問題。所以,當(dāng)貼滿大字報的墻壁被清刷干凈又露出紅磚的本來模樣來,當(dāng)高音喇叭下架、家家戶戶都有了黑白電視,當(dāng)那些一抖一抖的青春小胸脯都回歸平靜、取掉像章之后,洪一笑的天賦也就消失在高老莊的茶余飯后了。
消失掉光輝的洪一笑就是一個常人。常人就是沒有人把他當(dāng)回事的人。有學(xué)生家長不叫他老師,叫一笑,他哽著喉嚨答應(yīng)。也有學(xué)生不叫他老師,叫他一笑哥。一笑就虎了臉,說,叫老師。學(xué)生說,你就是一笑哥嘛。一笑就更加不笑了,把學(xué)生提溜到辦公室上政治課,一訓(xùn)就是一兩個小時,訓(xùn)得孩子都哈欠連天想瞌睡,第二天見了照叫一笑哥。沒脾氣,他就挨個挨個上政治課,不管男生女生,也不管是上課還是課休,硬是把一幫孩子政治得都不愿意上他的課。家長反映到校長。校長就給他調(diào)換了教學(xué)任務(wù),去上體育課,那是一個很消耗精力的教學(xué)任務(wù)。一笑二話不說,應(yīng)了。
上體育課,一節(jié)課四十五分鐘,他基本上集體訓(xùn)話達三十分鐘以上,學(xué)生對此極為反感。試想青春期的中學(xué)生,每一個毛孔都潛伏著激情,體育課就是宣泄的陣地,卻又被他政治掉了。學(xué)生集體反抗,上告到校長處。這次校長沒有順應(yīng)學(xué)生的請愿,而是依然讓他把體育課上成政治課。原因是校長偷聽過一笑的訓(xùn)話,認為極有道理,現(xiàn)在孩子不好管啊,不敢打、不敢罵,就需要一笑老師這樣的政治教育,育人先育心啊。沒幾天,一笑還破例被提拔為校長助理,專門給調(diào)皮搗蛋的學(xué)生做思想政治工作。
比如校長隱身在操場邊的柳蔭里,就聽到過一笑這樣訓(xùn)話:
人長個腦袋是用來干什么的??。块L個腦袋不是用來裝稀飯的,也不是拿來睡瞌睡的,更不是拿來當(dāng)皮球踢的,而是用來裝知識的,用來思考問題的,用來決定人生命運的。你們成天嘻嘻哈哈,腦袋空空蕩蕩,自小不知道為什么而活,是多么的悲劇,多么的可恥??!你們自小就要樹立遠大理想,明確人生目標(biāo),清楚奮斗方向,為理想信念而活著!理想信念就是做一個高尚的人,做一個脫離低級趣味的人,做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
校長笑了,心想,一笑不該當(dāng)體育老師,應(yīng)該給自己當(dāng)助理。有了他當(dāng)助理,自己就可以放放假、療療養(yǎng)了。于是,洪一笑轉(zhuǎn)身就成了校長助理。
學(xué)校里的野孩子一下蔫了,他們不怕打不怕罵,就怕一笑的政治教育。果然,一年時間下來學(xué)校校風(fēng)蔚然改觀,孩子們都規(guī)規(guī)矩矩做人、老老實實學(xué)習(xí)。是不是一笑的政治教育起了作用不得而知,最起碼學(xué)生是害怕他了,他們寧愿苦背公式、定理和單詞,演練幾何和代數(shù),也不愿意被一笑受訓(xùn)。那一屆孩子高考刷新了學(xué)校記錄,大中專本科院校一次就考了四五十個,還有一個考上了清華。往屆只是一二十個就頂天了,清華更沒有人奢望,高老莊都沒有奢望過。
校長是個善于總結(jié)的人,他認為是一笑老師發(fā)揮了政治教育軟實力而取得了驚人成效,于是力排眾議準(zhǔn)備提拔一笑當(dāng)學(xué)校副校長。有些老師公開有意見,出校兩三年就當(dāng)副校長,讓他們工作一二十年的老師臉往哪里擱啊。但校長說,你們教一二十年幾何物理也趕不上一笑的政治教育,政治才是育心育人的,心育正了,其他問題都迎刃而解。老師們張大嘴巴不說話了,像曬在岸灘上的魚。校長就說,就這么定了吧!
不過,一笑最終沒有當(dāng)上副校長,他連老師也不當(dāng)了,轉(zhuǎn)行做了小鎮(zhèn)一張小報的記者。原因是學(xué)校還沒有給他下聘文就接到轉(zhuǎn)并的文件,學(xué)校劃歸地方了。祖祖輩輩都是吃油飯的,穩(wěn)定而踏實,一下子不姓油了,有些人心里沒底。一笑也沒有了底,就找關(guān)系退出了學(xué)校。
在這一點上,他還是沒有保持定性。
做一名記者,也是很不錯的,輕松,還有點無冕之王的榮耀感。一笑很順溜地完成了這次轉(zhuǎn)身,雖然不是很華麗,像從書房邁步到客廳一樣自然。
做記者,一笑幾乎沒有隔閡,豆腐塊樣的小消息他用一泡尿的時間就完成了,畢竟他是學(xué)文科的,又當(dāng)過老師,這點基本功沒有問題。當(dāng)他寫了十幾塊“小豆腐”后,總編找他談話了??偩幮諚?,大家當(dāng)面都叫他楊總編,背后就簡稱“羊鞭”(諧音)。羊鞭是個老報人,開口閉口就是黨報喉舌什么的,其實就是巴掌大一張企業(yè)報,主要拿來當(dāng)工作簡報,當(dāng)表揚陣地的。即便如此,他對文字也是上綱不下線,要求講政治,對一個詞一個字一個標(biāo)點都斤斤計較。報社的記者們都怕被羊鞭叫去談話。羊鞭有話癮,一說就找不到剎車,從做人到作文,又從作文到做人,從實際上升到理論,又從理論沉降到生活,車轱轆繞圈圈,幾繞幾繞就把人給繞暈了。但一笑是個例外,他的感官很適應(yīng)羊鞭的語境。一笑還逢人便說,羊鞭是他語言的知己。
羊鞭找他談話,很正兒八經(jīng)的,算是給新入行的記者上入門課。羊鞭給一笑倒了杯鐵觀音,撕了一包黑“蘭州”,面對面坐著。一笑感覺很平等,氣氛融洽。羊鞭煙癮大,一根接一根燒。一笑煙癮也不小,也一根接一根燒。兩個多小時,又過了兩個多小時,就到下班時間了。一笑說,楊總編啊,干脆我們找個小飯館繼續(xù)談。羊鞭心里一暖,說,我請客。一笑說,我買酒。兩人在高老莊一家四川小飯館,咂著青稞酒又暢談到深夜。從此,兩人就像磁鐵找到了磁鐵,幾乎魂靈相依了,幾天不來一次促膝長談,就像熱戀中的人不親嘴一樣想念。
后來一笑說,他很欣賞羊鞭的政治覺悟、新聞職業(yè)敏感、作文的嚴(yán)謹(jǐn)、做人的正派。在一笑口里,羊鞭儼然已是精神導(dǎo)師,被他頂禮膜拜。有人再把楊總編叫羊鞭,他就很生氣。一笑認為,楊總編是值得尊敬的大寫的人,他不能容忍別人的菲薄,為此還跟報社兩個自由主義濃厚的老記者翻過臉。老記者們都是老油條,根本沒把一笑當(dāng)回事,翻臉過后依然叫羊鞭。一笑只得痛苦地在內(nèi)心把人分成三六九等,那些老記者不可教也。
其實,只是第一次談話是羊鞭搞一言堂,大談特談他崇高的價值觀和客觀的新聞觀。第二次一笑就搭話了,在羊鞭話語的起承轉(zhuǎn)合處恰逢時宜地冒出幾句自己的觀點。第三次基本上是兩人對談,一人一半時間。三次過后,一笑成了主談,羊鞭成了配角。再之后,幾乎是一笑一個人包攬全場,羊鞭就只是一個腦袋空空的聽眾了。當(dāng)羊鞭比較忙時,比如寫個長點的通訊正在捻胡須時,或者正在抬起如椽大筆寫本報評論員文章時,自然就想不起跟一笑暢談這件事,但一笑想著呢,也不管羊鞭正在進入何種狀態(tài),敲門就進,自己給自己泡水,自己掏出沒有撕皮的黑“蘭州”,坐下,嘴唇一張,言語的河流就狂瀉不止。這可嚇住了羊鞭,想趕都趕不走。羊鞭是老報人老領(lǐng)導(dǎo),也不能趕別人啊,師道尊嚴(yán)啊。但是,從此羊鞭對一笑就怯生生的了,只要走道里傳來一笑那四平八穩(wěn)的方跟皮鞋聲,他就趕緊反鎖了門,就是一笑敲爛都不開。
從此,報社的人再沒有被羊鞭召喚過去談心。老記者們打探到真實內(nèi)因,笑得幾個人當(dāng)場就井噴,甚至有人笑得屁都溜出了褲襠。老記者們說,真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一物降一物啊。為此,老記者們暖流一樣擁著一笑去撮了頓館子,以示慶祝。酒喝高了,老記者們就說了真實話。一笑就很生氣,認為是奇恥大辱,你們一個個老油條怎么如此沒有道德觀呢。那晚的酒喝得特沒酒味,一笑醉得都找不到理由。大醉一天醒過來后,一笑還是死死記住了老記者們說的那句“一笑鞭倒”,意思是說,遇到一笑,羊鞭就軟了。這真是很侮辱人的事嘛。
自此,一笑跟報社的人都不太來往了,心里也把他們的人品打成了爛幫子白菜價。
羊鞭不管報社的人嘰嘰咕咕冒什么氣泡,私下里對一笑倒是有了別樣的情感。這是私情也是公情。羊鞭覺得,這小子有那么敞亮的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三觀宏亮,可造也。造造一笑,他似乎義不容辭。
趕上油田上產(chǎn)大會戰(zhàn),勞動競賽浪潮一浪高過一浪,正是出新聞、推先進的大好時機,羊鞭不惜半百的年紀(jì),主動深入一線,要為勞動競賽鼓勁加油。按照以往慣例,羊鞭會帶一名攝影記者和一名文字記者,但這次他只帶了一笑。一笑沒有絲毫的體溫變化,也沒有覺得這是應(yīng)該還是不應(yīng)該。但老記者們腦子賊溜得狠,心想,這小子行啊,一入行就知道抱大腿,于是對他刮目相看。不過,記者因為工作性質(zhì),牛鬼蛇神見得多了,實質(zhì)上也并沒有把這樣的小菜當(dāng)多大個事。
羊鞭帶著一笑上了現(xiàn)場。生產(chǎn)現(xiàn)場海拔三四千米,工人們拼足老命在戰(zhàn)天斗地,用生命換生存,所以叫奉獻。羊鞭一路上就跟一笑開竅,說,什么都不要抓,抓住“奉獻”這個關(guān)鍵詞,這一路你定會有收獲。一笑沒有吭聲。他有自己的思想,不會欣然接受一種觀點,也不會斷然否定一種觀點,一笑有自己的主見。羊鞭見一笑沒有吭聲,以為他很贊同自己的觀點,就話癮又犯了,言傳身教自己曾經(jīng)在基層的經(jīng)歷。說了半天,見后排沒有回音,回頭一看,一笑歪在車門上睡著了,嘴角掛著一溜口水。羊鞭只有往嘴里塞一根黑“蘭州”,堵住那些活蹦亂跳的話語。
到了井隊。井隊很忙,人人都在大干快上,換一個詞,叫“熱火朝天”。鉆井處的領(lǐng)導(dǎo)都在各戰(zhàn)區(qū)督戰(zhàn),沒有人接待羊鞭。一個宣傳干事陪他們上了井隊。干事是個女的。井隊上的人沒有落閑的。一臉大胡子的隊長咚咚咚跑過來說,我們沒時間說話,你們將就轉(zhuǎn)轉(zhuǎn)吧。羊鞭表示很理解,也很客氣。但是一笑很不舒服,怎么有這樣接待記者的呢。他口頭上不說,心里的陰影是烙上了。羊鞭叫一笑深入到崗位上去,多跟操作工人拉拉話。一笑去了。工人說,你沒看老子忙著嘛,采訪個居吊啊。一笑那比較正能量的臉一下子就走了形。女干事趕緊圓場子,說,別生氣,一線工人就這么粗,多理解,等他們閑下來再采訪。一笑對女干事說,哦,粗啊,那我們就不采訪了,走,回基地。羊鞭想勸勸一笑,一笑卻很堅決。女干事嚇得什么都不會干了。女干事是懂政治的,記者不能得罪,好說歹說,一笑留下了。女干事急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晚上,在井隊上吃飯。條件簡陋,都是野營板房。再簡陋也不敢再怠慢,隊長叫食堂師傅拍了幾根黃瓜,切了一只豬肘子,開了幾個罐頭,腰一彎,從床底下拖出一箱青稞酒。隊長沒有說客氣話,大碗盛滿酒,一仰脖子就喝下去了。那動作不僅僅是豪爽,還有點示威的架勢。酒進了喉嚨隊長才跟羊鞭一笑一拱手,說,咱們是粗人,說不來文言文,先把酒干了,你們想怎么采訪就怎么采訪。羊鞭一看那大瓷碗,就軟了。一笑呵呵一笑,說,這不是假酒吧,仰脖子就倒進去了,跟喝白開水似的。隊長原想給他們一個下馬威,突然眼神就變了,心想這個小白臉有刺,得認真對待。
隊長說,來三碗?
一笑說,奉陪!
一箱子白酒喝完了,井隊上再找不到酒,隊長說,老子下基地繼續(xù)喝,真是棋逢對手了。羊鞭極力阻攔。有了幾分醉意的兩個人都較上勁了,根本沒理羊鞭滿口的文言文。當(dāng)即,一車人殺回基地,再撲進一家飯館。再后來,就是回憶。
一笑說,從來沒有檢驗過自己能喝多少酒,那次是真正檢驗了。一笑把井隊長一伙人喝得都鉆到了桌子下面。不是一笑酒量真比井隊長高,關(guān)鍵他劃拳也很好,后半場的一箱子酒幾乎是井隊長外加三個鉆工給喝光的。一笑贏在智慧上。就這,滿口粗話的井隊長服氣了,后來的采訪出奇得順利。羊鞭整了好幾個分量沉沉的大塊頭。一笑呢,也收獲頗豐,其中一篇現(xiàn)場感很強的通訊還獲得當(dāng)年的“好新聞”。
從此,一笑只身戰(zhàn)井隊的案例就成了報社老記者們口口相傳的經(jīng)典。
其實,把井隊長一幫人喝得鉆桌子并不是這個案例的經(jīng)典。最經(jīng)典的是,井隊長們也并不是醉得抽筋斷骨鉆桌子,而是一笑當(dāng)場發(fā)揮出他那威力巨大的殺手锏,一堂渾然正氣的思想政治課把井隊長幾個人上得眼淚汪汪、捶胸頓足,恨不能立馬死去再轉(zhuǎn)世,重新做一遍人。特別是那三個工人,一悔恨,一傷心,加上酒精一刺激,鐵棍打不出眼淚的漢子哭得娘們兒似的,眼淚成河。
一笑說,你們這些粗人啊,別以為粗就是能耐,粗在細面前什么都不是。細就是智慧,細才是能量,細才是生產(chǎn)力。你們胳膊粗腰粗就是生產(chǎn)力嗎?不是,狗屁都不是。說白了,你們就是蠻人,就是野人,就是沒有跟現(xiàn)代文明同步進化的人。你們天天在講奉獻,什么叫奉獻啊,你們懂嗎?你們打一天井,也就值那么點錢,你們是等價交換。要說奉獻,用知識打井,用頭腦打井,那才是奉獻。知識是什么價啊,你們都不知道,知識是無價。無價不是不值錢,是找不到價格匹配。你看你們隊的技術(shù)員,一個發(fā)明就節(jié)約了一百多萬,再在所有井隊推而廣之,就是幾千萬,甚至上億。你們懂么,你們不懂,你們就知道扳鉆桿喝燒酒。哎,你們要學(xué)習(xí),要上進,知道不……
緊接著,一笑給三個工人大講特講人生課。
那架勢把羊鞭都給怔住了。羊鞭回憶自己使用了一生的思想政治武器都從來沒有達到如此驚人的效果,這一笑把思想政治精熟到如此地步,自己簡直都是小巫了。羊鞭也有自知之明,其實背后里記者們對他思想談話贊成的不多,反對的卻不少,他依然那么做是因為職業(yè)使然,教化人、感染人、塑造人是他的職責(zé)。羊鞭當(dāng)時還感覺那酒場子不好收,自己堂堂一個總編不好下臺呢,沒想到一笑使出了這語言的利器,當(dāng)場把井隊漢子的思想和靈魂都給閹割了。這就是語言的力量。羊鞭認為記者就是要使用語言的力量,戰(zhàn)勝一切艱難險阻,取得該取得的勝利。
一笑說,什么叫人生觀啊,是人對生活的觀點,是,也不是,這是教科書上的定義。我的理解,人生觀就是命運的長度,用觀點決定命運。觀點觀點,有觀才有點,沒有觀也就沒有點。觀就是看,你看得了多遠命運才有多高。長度決定高度。高度決定姿態(tài)。姿態(tài)是什么,就是質(zhì)量。質(zhì)量是什么,是百年大計。人最多活一百年,但這一百年就取決于你最初的觀點。你們啊,你們……
誰也記不全他的宏觀大論,以上也就是一個大概。從邏輯上講,也不乏混亂。畢竟他是喝了一瓶青稞老酒后的邏輯,就不要去計較了。也許用文字鋪敘出來不乏枯燥,必須得用一笑的語言包裝出來,才具有超強的感染力和殺傷力。
羊鞭對這事沒有過多渲染。其實可以理解,羊鞭本就是靠自己的語言展示崇高引導(dǎo)思想的,沒想到一笑成了這個領(lǐng)域的黑馬,青出于藍還勝于藍,面子上多多少少是過意不去的。不過羊鞭最好不要這樣想,因為,一笑早在孩提時代就顯現(xiàn)出卓越的色彩了。這只能說是天外有天、山外有山,高手在民間。羊鞭自此不再找任何人談話,他像吃豆子咬了舌頭一樣,連作會議報告也不再滔滔江河洋洋萬言了,能短則短,能簡則簡,回歸到言簡意賅的本質(zhì)上去。直到退休,老記者們都懷疑羊鞭不會說話了,感覺他說話似乎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羊鞭就在沉默中退了休。
羊鞭退休后,一笑的語言天賦更加蒸蒸日上。但世道在慢慢地變化,潮流也在變化,人生課沒有人愛聽了,當(dāng)初那些風(fēng)云大江南北的演講大師都靜悄悄了,報紙也沒幾個人看了,一笑他們巴掌一樣大的企業(yè)黨報也只能送到各單位門衛(wèi)了。世界一下子就翻臉了,給臉也不好使。
突然,人們喜好在酒桌子上聽段子了。每每一個酒場子,沒有三兩美女在座,沒有葷素搭配的段子下酒,那酒場子就組織得特失敗,吃了你的喝了你的也沒有留下人情。有人要搭建酒場子,對方會先問有美女沒,答曰肯定有,再問有某某沒,答曰肯定有,對方就會肯定地回答準(zhǔn)時到;要是沒有,對方就吱唔幾聲,要么說腰疼腎虛啊,或者老婆如何如何的。一句話就是,只喝酒的酒場子是沒有意思的場子,沒有意思的場子就不是場子。
他們問“某某在場不”的某某,就是一笑。
不得不說一笑洞察力超凡,在人生課落幕之后他又與時俱進敏銳地抓住了這一世俗變化,自然而然從思想政治轉(zhuǎn)變?yōu)槎巫痈呤?。因這一特長,一笑上過很多有頭有臉的酒桌,而且一晚上都是三四個場子,馬不停蹄、日理萬機的樣子。
段子有葷有素,經(jīng)過有語言天賦的人一加工,出來就格外精彩。一般人就是背得滾瓜爛熟講出來也沒有味道。這需要天賦,僅僅依靠地賦是不夠的。段子有很多功效,要是接待宴,可以用來暖場子;要是朋友宴,有男有女,可以用來調(diào)氣氛。于是,一笑成了高老莊一個靠說話混跡酒桌的必不可少的名人。當(dāng)然出自職業(yè),也有人叫他“名記”。名記是書面語,諧音暗指“名妓”。一笑到了酒場,他會根據(jù)場子的不同,安排舌頭說出不同的段子。這叫因地制宜,他是懂的。他也從來不會掃興,給足很多人的面子。所以,一笑每晚風(fēng)光無限地穿梭于幾個酒場子。
比如在第一個酒場子,他講了一個衛(wèi)生巾的故事:蒼蠅看見蚊子整天吸人血,好生羨慕,雖然偶爾挨打,但也比自己臭哄哄的強多了。蒼蠅去世后,上帝問它來世愿意做什么,蒼蠅說想做蚊子一樣的東西,有一雙小翅膀,還能吸人血。話還沒說完,上帝說明白了,隨即把蒼蠅變成了衛(wèi)生巾。
桌子上笑成一團,男人噴飯,美女失色,大家舉杯,干!手機突然響了,他摸出一看,是另一個場子來電催人。他起身,雙手抱拳,再趕往另一個場子。
每夜,他就這樣轉(zhuǎn)戰(zhàn)好幾個酒場子,給別人帶去腎上腺素,灌滿一肚子酒哐當(dāng)哐當(dāng)回家,有時候趴在沙發(fā)上,有時候躺在地板上,有時候摟住馬桶,就魂飛魄散。
舌頭的變化一笑自己也感覺到了,但他無力調(diào)整舌頭的方向,幾乎靠慣性任由發(fā)展。久而久之,他靠舌頭的舞蹈混跡于酒桌的江湖行徑令人不齒了。大多數(shù)時候,人們只把他當(dāng)作調(diào)味劑、潤滑劑,只是一個道具。他自己還沒有完全醒悟過來時,就有人不把他當(dāng)回事了。比如有一次,他串場子串錯了地方,跑錯了包廂。既然人都進去了,也有人識得他是名記,就招呼他進去。他也很給面子,酒杯一端照常來幾個段子。這已經(jīng)是他的本能,幾乎不用思索和停頓。講完了,沒有人笑,也沒有人給他端一杯酒以示獎勵,居然還冒出一句令他汗顏的短語:傻逼!
他假裝沒有聽見。其實,那只是假裝,假裝后面的心都碎掉了。他想,難道世道又變化了嗎?怎么自己沒有聽說啊。那兩個字讓他半個月沒有想念過酒場子,他是一個敏感而自知的人,這一點不用懷疑。
一笑的老婆是個實在女人,沒有因為喝酒跟他紅過臉。一笑的女兒也很漂亮,但很遺憾先天不喜歡說話。但有一天已經(jīng)上學(xué)的女兒說,爸爸,你能不喝酒么?!女兒的話冰涼,一笑幾乎沒有記憶過女兒的聲音,這么一發(fā)問,他就神經(jīng)反跳似地驚詫,自己問自己,這是女兒的問話?這是女兒的聲音?再扭頭看老婆的臉色,他似乎都記不起老婆的容顏,還奇怪自己的老婆就是這么個樣子么?老婆的臉很久很久以前都是這樣的沒表情么?
一笑沒有上班,呆在家里。有時候人還是需要自己發(fā)發(fā)呆的。發(fā)呆,也是很好的自慰。一段時間后,他感覺腦子依然昏昏沉沉,就像從來沒有開過竅,見不到一絲明亮的光,腦子里是黑暗的、混沌的、雜亂的,像游客踩踏過后的沙灘。
再去上班。新的總編姓朱,老記者們私下里叫他“豬鞭”。豬鞭黑著一張臉,不愛講話,報社的人都記不得他的聲音。豬鞭很少喝喚人去辦公室,他要訓(xùn)人就直接進記者們的工作間。教室一樣大的房間,十幾個記者都在一起,豬鞭罵一個人,也就等于罵了記者部所有的人。豬鞭進了記者部,對著一笑說,你多少天沒有寫稿了?我看你舌頭比較潤滑,應(yīng)該去接客!
這是何等侮辱人格的話啊。記者們都炸窩了。一笑呢,甩甩頭,似乎耳朵聾了,想努力聽清什么的樣子。記者們都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角色,一捂嘴,不說話了。
不說話的一笑被調(diào)職了,去收報紙。僅僅少寫幾篇稿子,豬鞭是不會收拾一笑的。豬鞭下令叫一笑去收發(fā)室,還是事出有因的。
一笑越來越離譜。那都是喝酒惹出來的禍。喝完酒,他是語霸,自然沒有人跟他暢談人生,那是他的殺手锏。人都好幾十歲了,誰還在乎人生呢。一笑真有點高處不勝寒。酒桌上,他的舌頭跳舞,供人娛樂,酒后呢,他孤獨成單飛的蝴蝶,一個伴兒都沒有。孤獨時,他想找人說話,可找不到人。于是,他就打119,打120,打110。打了119,消防隊出了四輛消防車,叫單位結(jié)賬八千元。打了120,急救大夫說我不能空著車回去,叫單位出一個人拉回去,不然要掏兩千元。打110,110來了,他們不要錢,照著一笑就是兩警棍,一笑的兩顆門牙應(yīng)聲而飛。豬鞭很沒有面子,就把一笑安排到收發(fā)室。
打擊比較大,一笑一下失語了,見人都不說話了,再也沒有人請他去說段子了,似乎這些丑陋的事比蝴蝶的翅膀飛得還快,整個高老莊的人都知道了。一笑對這種巨變還真是不適應(yīng),簡直是人生的滑鐵盧啊。沒有人叫說段子,也就沒有了酒場子,但是酒癮還是存在的啊。沒有辦法,就自己喝吧,權(quán)當(dāng)安慰安慰酒癮。于是,收發(fā)室的墻角里出現(xiàn)了一堆酒瓶子,有的剩半斤,有的剩二兩,也有沒開封的,一聞就知道是劣質(zhì)酒。反正都是酒,有就行,一笑從來沒有在乎過酒的好壞。
一笑幾乎不思悔改了,人們受不了滿屋子的酒氣,都很少去收發(fā)室取信件,好在現(xiàn)在沒有多么重要的消息要走信件,大多數(shù)是免費寄來的小報雜刊,不領(lǐng)也罷。一笑是不會送的。打死他也不會送。他想一個寫稿的名記怎么能送報呢,門兒都沒有。他不會低下自己高昂的頭。
突然一天,有人約他喝酒,他是主角,不是暖場子的。請他的人是大學(xué)的幾個同學(xué),出校各分東西再不謀面,這次從省城轉(zhuǎn)過來專門到高老莊見見老同學(xué)。除了有些憔悴,有些年齡增長的痕跡,老同學(xué)還說一笑神韻沒有變,還是滿臉正能量。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喝酒是必須的。一笑都想不起來多長時間沒有去酒店喝酒了,打車去的路上心情都有點春潮蕩漾。一笑推薦去“人民公社”,說那里沒有包廂,跟大食堂似的,找找大學(xué)時大食堂的感覺。
“人民公社”里有二三十張桌子,場子不小。菜是湖南菜,也夠味。幾個人圍著粗糙的木頭板子餐桌,吃紅燒肉,吃老臘肉,吃魚雜,吃辣子炒小蝦,喝湘酒。老同學(xué)見面,客套話都多余,該吃吃該喝喝,誰還客套就該挨捶。突然,一笑感覺同學(xué)們都不吃飯了,抬起頭睜大眼睛看著自己。一笑說,又不是不認識老子,一個個目瞪口呆的干什么呢?吃??!喝啊!同學(xué)們不應(yīng),還是目瞪口呆地盯著他。一笑感覺那些目光有些變樣,似乎是看著自己,又似乎沒有看自己。他猛然回過頭,一下就震住了。原來身后杵著三條鐵塔般的漢子,蓄著平頭,戴著墨鏡,面無表情,胳膊上滾著青龍,跟許多江湖電影的情節(jié)差不多。
一笑想,自己沒有入過江湖也沒有得罪過江湖上的人啊,怎么悄聲沒息就把自己給圍困了呢?他放下筷子,準(zhǔn)備站起身,一只滾熱的巴掌就蓋住了他的肩膀。一笑透過那巴掌就知道自己有多單薄。緊接著另一肩膀也蓋上滾熱的巴掌。這時后邊有人發(fā)話了:
你不認識我了,嗯?
僅僅從話語的溫度很難感覺是敵是友。
一笑說,我手無縛雞之力,怎會認識你們?
一笑的意思是,我不是你等粗人。這時一笑的同學(xué)們感覺來者真不善了,因為一笑不認識,霍地站起身,拎起了酒瓶子,準(zhǔn)備血拼。這時后邊又傳來聲音:
你真不認識我了,嗯?
一笑堅決地說,不認識。
一笑想,不能在自己高老莊的地盤上給同學(xué)們慫樣,出口的話語也就硬起來。這時,那個聲音依然很頑固:
你看看我,真不認識了?
一笑扭過頭,看了看,還是記憶不起來。
那大漢揭掉墨鏡,露出本來面目,說,一笑老師,你真忘記我們了啊。
原來這三條大漢就是前面所說的被一笑上過人生課的鉆井工人。他們扯開喉嚨哈哈哈一陣大笑,拎過幾壇子老酒,比拳頭還大的杯子一一斟滿,挨個跟一笑敬,都是一飲而盡。一笑想推辭,大漢們說不喝不行,非得喝,這是敬酒,得給面子。三大杯酒下肚,一笑就暈乎乎的了。一笑問其緣由。那些大漢們說,自從那年得到一笑老師的人生啟迪,幾乎是花朵找到了太陽,禾苗找到了雨露,從此他們不僅僅是單純地拼命打井,還堅持自學(xué),個個都拿到了本科文憑,加上實踐閱歷豐富,如今三個人兩個都是正科級井隊長了,一個進機關(guān)當(dāng)副科長了。
一笑問,你們當(dāng)時的隊長呢?
漢子們說,早就是副處長了。
一笑眨巴眨巴眼睛,他感覺眼皮很沉,沉得過分,攪著舌頭說,你們的改變真是我的那一番教化?三人說,真是,要不是,我們是你孫子。一笑說,我不敢有你們這么大的孫子,我信,我信。說罷,一笑拎起一壇子老酒,搖了搖,夠七八兩,舉起就往喉嚨里灌。同學(xué)們驚呆了,三條漢子也驚呆了。一笑把酒灌滿喉嚨,可能實在太多,鼻孔里回瀉出來一溜子,于是將壇子往地上一摔,狂笑三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笑從來沒有這么嚴(yán)重地醉過。好幾天收發(fā)室的門都沒有開。收發(fā)室只要不著火,也沒有人在意開不開門。一笑就醉在人們的忽略里,醉在跟這個世界沒有多大關(guān)聯(lián)的空白里。但就這么一醉啊,一笑突然茅塞頓開,也就是說人往往是蹩進死胡同才找到出路的。一笑就在死胡同里找到了自己希望的光。
等酒精徹底從心肝腸胃消失干凈,一笑就發(fā)誓這輩子堅決不喝酒了,誰喝誰就是王八蛋,是蛋里孵出的王八。他給浴缸里放滿溫水,把自己人到中年的身體泡進去。
一笑把自己浸泡得皮膚打皺才出了浴缸。
一笑對著鏡子里的一笑,說,我已經(jīng)找到自己的價值,我要重新做人,啊,重新做人。他那么說,鏡子里面的人也那么說。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發(fā)過于長了,于是找了抽屜里的德國剃須刀,給自己整成了光頭。沒了頭發(fā),他感覺輕松多了,其實頭發(fā)本來也沒有多少作用,出家人剃了它就是嫌它累贅。一笑看著自己鏡子里烏青烏青的光頭,覺得很徹底,從頭開始嘛。
一笑穿了一身很周正的西裝去上班。去上班也不去收發(fā)室,而是徑直敲開了總編的門。過了半天,一笑就又回到曾經(jīng)的辦公室。辦公室的同事看火星人一樣盯著他。一笑神采奕奕地走近記者部主任,說,我回來上班了,順便把耽誤的稿子也給補齊了。十二篇大通訊。主任接過一笑的U盤,說,真回來了啊。一笑說,你問總編去。一笑沒有說“豬鞭”。不亂叫領(lǐng)導(dǎo)的綽號,這是他的原則。
但總編把話說得很明白,既然你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我就給你這個機會,但這個機會只有這一次,沒有第二次。總編給一笑扔了一根香煙,說,煙沒有戒吧?一笑說,煙也戒掉了,把香煙還給了總編??偩幠笾窍銦煱胩?,說,是什么力量把你拯救出來了???一笑說,是自己,只能是自己,沒有上帝,要有,上帝也只能是自己??偩幫蝗桓杏X一笑言語清晰流暢,幾乎跟酒醉狀態(tài)里的他判若兩人。
一笑找到拯救自己的力量源自于那三個鉆井工人,不,現(xiàn)如今是基層干部了。是他們一杯杯敬酒讓他找到了昔日的尊嚴(yán),找到了自己價值的原點。一笑想,自己雖然不是導(dǎo)師也不是牧師,但僅靠言語就可以給人洗腦,激勵人奮進,那么自己為什么還要沉淪呢?沒有理由嘛!那種拯救人的使命感、責(zé)任感油然而生。不,是死灰復(fù)燃,是熊熊烈火,是滔滔江水,充溢在他神經(jīng)末梢,令他斗志昂揚,絕地而生。
一笑又恢復(fù)了神采,著裝嚴(yán)謹(jǐn),表情肅穆淡定,似笑非笑,手反背在身后,腿自然繃得很直,腳步不緊不慢,鏗鏘有力。老記者們說,你小子打了雞血啊,怎么又回到了從前的從前狀態(tài)了?一笑說,從前的從前是我,我就是從前的從前。
老記者們覺得,一笑真他娘的回到從前的從前了。
不管一笑回到從前沒有,老油條都不鳥他。剛好來了幾個年輕實習(xí)記者,中文系畢業(yè)的。一笑隨便拈起一張報紙,目光如炬,找到實習(xí)記者的文章,激光般一掃,就找出很多錯誤的字句和標(biāo)點。于是,他就開始給實習(xí)記者思想政治。
以前說過,一笑的專業(yè)是沒有問題的,特別又經(jīng)過羊鞭的洗禮,很工整很嚴(yán)謹(jǐn)。實習(xí)記者被一笑抓住一談話就是一兩個小時,說得小伙子姑娘們點頭都點酸了。要是說做人的理想、價值觀、世界觀之類的,他就哲學(xué)家一般指點迷津,說得恰切而又激情,令人五體投地,還以為自己從來沒有樹立過理想,一出生就是毀三觀了的。就這樣,幾個小實習(xí)生都被他調(diào)教得有板有眼,出手的“豆腐塊”也像模像樣,還躍躍欲試做大東西了。
老記者們說,這小子鬼魂附體了,又操老本行了。
老記者們說,這小子入錯了行,他真是一個牧師的料,該給上帝當(dāng)使者去。
一笑裝作什么都沒聽見,把老記者們的話權(quán)當(dāng)屁放掉了。
年底,評優(yōu)秀工作者??偩幒谥樥f,你們誰也別爭別吵,就洪一笑??偩幷媸俏鋽嗟每梢园???偩幷f,一笑近半年來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僅僅做了半年的人,就比你們做了一年的人要強。而且啊,他手把手、心貼心教導(dǎo)幾個實習(xí)記者,很見成效嘛,寫的新聞都比有些老記者都強啊。這就是一笑,我們的洪一笑,他不是先進誰還是先進呢,嗯?
總編掃視一圈大家,沒有任何人敢吭聲。
一笑徹底找到了自己的狀態(tài)。特別是脾氣暴躁還罵臟話的總編這樣肯定他,他就更加確信自己找回了自己。幾個實習(xí)小記者挨個過去問候一笑,說,謝謝老師,謝謝老師。一笑鼻子哼哼,算是笑納。但老記者們看著一笑,像看怪物似的,怎么也看不明白。好在這個世界很多東西并不是人們都能看明白的。
一笑沉醉在這樣的狀態(tài)里,很享受。后來,他思想政治工作的利器發(fā)揮得爐火純青,不僅在高老莊享有獨一無二的霸權(quán),還在網(wǎng)上開博客,為心靈萎縮的人喂點心靈小雞湯,為迷途的人指點迷津,指引回家的大道。別說,真還有一個潛逃多年的嫌疑犯受了他的人生教育后,立馬去自首了,還有好幾個老是潛藏作案動機的小毛賊也金盆洗手了。這樣的案例很多。在網(wǎng)上只要輸入“一笑大師”幾個字,立馬會發(fā)現(xiàn)他的事跡占據(jù)了幾十個頁面。
一笑,成了大師。
后來發(fā)生了一件事卻改變了一笑大師的命運。這件事來得過于突然。
夏天。夜里。突然有老朋友叫他去夜市上的啤酒攤喝啤酒。一笑不去,說戒酒很多年了。朋友堅持說不喝酒也得去,吃兩串烤羊肉也行。推脫不過,去了。打電話的朋友已經(jīng)醉了。一笑沒有喝酒也沒有吃羊肉,當(dāng)場就給朋友上課,以自身為案例,說了諸多喝酒的壞處,要如何如何樹立遠大理想,重新站起來,清清醒醒做人云云。朋友本來就喝多了,沒聽清楚他一句話。朋友就指著另外兩個也醉意蒙睛龍的朋友說,一笑啊,這是我朋友,我的朋友也就是你的朋友啊,啊,我醉了,先去尿一泡,你陪陪。朋友說罷,找?guī)チ?,就再沒有回來。看著朋友的兩個朋友確實醉得不成樣子,一笑就說送你們回去吧。倆人連聲說謝謝。
那兩個人住在高老莊一家很低廉的招待所。
送進門,一笑轉(zhuǎn)身想走。倆人說,哥啊,先別走,再喝兩瓶啤酒。說罷,從床底下摸出一堆翠綠色的啤酒瓶。一笑很理智地拒絕了,準(zhǔn)備出門,突然靈光一閃又撤回腿,坐在床上。那兩個人似乎連坐在床上的力氣都沒有,倒在水泥地上。一笑覺得雖然初次見面,也得說道說道,怎么一把年紀(jì)的老男人了還喝得這樣魂不附體的呢。那兩個人極力地睜著眼皮,對一笑的人生教育連連點頭。說到最后,倆人是一把鼻涕一把淚。一笑看兩個老男人被自己感動得一塌糊涂的樣子,心里就格外受用,又接著往下說。兩個人的鼻涕眼淚似乎決堤了,抹了一把又一把,還一把連著一把。突然有個人實在忍不住了,雙手摳著水泥板,頭直往地板上磕,咚咚咚地響。一笑心想,怎么初次見面自己就能把人給教育得用頭撞地板呢,難道自己語言的利器真這么厲害嗎?這時,另外一個人也雙手抓地,頭也直往地板上磕,也咚咚咚地響。
感化成功了,一笑起身想走。一個人突然抱住他一條腿,另一個人抱住他另一條腿。兩個眼淚鼻涕四溢的男人說,哥啊,你把我們的癮說犯了,難受啊,你得給我們?nèi)賶K錢,只要三百,我們要抽一口,就一口……
后來,人們再也不見一笑給別人喂心靈雞湯,做人生開蒙啟迪了。他很少說話,或者幾乎不說話。頭發(fā)也突然間瘋長出來,也不剪。衣服也不舒展了,皺皺巴巴。他又開始喝酒了,劣質(zhì)的白酒一天要灌兩三斤。但班依然上,稿子照舊寫,只是寫的稿子誰也看不懂。倒不是深奧到看不懂,而是夢囈一樣的錯亂的語句,荒草一般橫貫首尾??偩帨?zhǔn)備繼續(xù)請他去收發(fā)室,但有人說,那個地方可能都不適合他了。
一笑的突變還是隱隱約約傳了出來。說,兩個大煙鬼被他刺激了一夜而煙癮大發(fā),非得要一笑給三百元買白粉,可是一笑門出得急,兜里連三分錢都沒有。煙鬼們就發(fā)火了,說,你不是故意整弄人么,還給老子一套一套人生課。一笑想跑,已經(jīng)沒有機會了。兩個煙鬼提著啤酒瓶子照他腦袋就是一頓血肉橫飛。后來,一笑就變了。有人說大煙鬼敲壞了他哪根神經(jīng),致使他語言功能萎縮退化到嬰兒狀態(tài)。還不僅僅是語言神經(jīng)出了問題,思考神經(jīng)也嚴(yán)重受挫,幾乎沒有邏輯能力了。
一代語言大師就這樣栽翻在兩個大煙鬼的陰溝里。
不過,從此高老莊的夜晚隨之出現(xiàn)鬼怪似的說話聲。說話的聲音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有時在廣場,有時在小區(qū)的柳樹下,有時在放滿自行車貼滿小廣告的樓道里,或者根本就找不到具體的方位。那說話的聲音穿透黑沉沉的夜幕或星星閃爍的朦朧,很尖銳地刺激著人的耳朵,騷擾著人的神經(jīng),你不想聽都沒辦法。
但,誰也聽不清楚那聲音說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