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業(yè)亮

在美國，大學錄取新生時是否能對少數(shù)族裔考生實行照顧性政策，以及這樣的政策是否違反憲法確定的公平教育原則，數(shù)十年來一直飽受爭議。2016年6月23日，美國最高法院對“費舍爾訴德克薩斯大學案”作出裁決，支持德克薩斯大學對非洲裔和拉美裔考生實施照顧政策，再次引發(fā)了關于“肯定性行動”（Affirmative Action）合法性的爭議。所謂“肯定性行動”，是上世紀60年代以來美國為幫助長期受歧視的少數(shù)族裔和女性受到更好資助和教育而采取的優(yōu)惠措施。

白人女學生費舍爾的堅持

德克薩斯大學新生錄取制度規(guī)定，凡在德州高中就讀的尖子生均有機會被保送進該校奧斯汀分校。該校每年對大一新生的錄取，有75%是根據(jù)他們在本州高中畢業(yè)時的成績排名，其余25%則依據(jù)對申請者的全面考察，種族因素是其中一項。由于德州高中生當中拉美裔和非洲裔比例很高，這一招生制度保證了德克薩斯大學一年級新生中保有一定數(shù)量的少數(shù)族裔。

德克薩斯大學這一招生制度可追溯到1996年聯(lián)邦第五巡回上訴法院在“赫珀伍德訴德克薩斯案”中否決把種族因素作為大學錄取標準的裁決。根據(jù)這一裁決，德州議會通過并實施了“前10%計劃”，規(guī)定該州高中生只要進入本校前10%，就可進入該州任何一所公立大學，包括德克薩斯大學奧斯汀分校。這一計劃向窮人的孩子打開了大學之門，也促進了公立大學學生種族構成的多元化。

阿比蓋爾·費舍爾是該州一名白人女生，2008年報考德克薩斯大學奧斯汀分校未果，分數(shù)比她低的非洲裔學生卻榜上有名。費舍爾后來上了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學，她在保守主義團體資助下把德克薩斯大學告上法庭，指控該?！胺聪蚱缫暋?，違反了美國憲法第十四條修正案規(guī)定的個人享有的平等保護權。聯(lián)邦地區(qū)法院在2009年審結該案，支持德克薩斯大學的錄取政策。于是她上訴到聯(lián)邦第五巡回上訴法院，在上訴法院裁決維持原判后又把官司打到了聯(lián)邦最高法院。2013年6月，最高法院把案件發(fā)回第五巡回上訴法院重審。2014年7月，第五巡回上訴法院再次做出支持德克薩斯大學的裁決。費舍爾不服，又一次向最高法院提起申訴。次年6月，最高法院重審該案，一年后做出支持德克薩斯大學的終裁。

是維護少數(shù)族裔權利還是“反向歧視”

美國的“肯定性行動”最早是作為對黑人在歷史上遭受的奴役和種族歧視的一種補救措施提出來的。經過南北戰(zhàn)爭和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風起云涌的民權運動，美國黑人在法律上取得了同白人平等的地位，但種族歧視問題仍然存在，黑人的失業(yè)率、貧困率遠高于白人。1961年3月，肯尼迪總統(tǒng)頒布行政令，要求政府承包商“采取肯定性行動來確保申請者被雇傭，不得因雇員或申請者的種族、宗教、膚色或民族而進行歧視”。林登·約翰遜接任總統(tǒng)后，簽署第11246號行政令正式推行“肯定性行動”，將其作為社會改革整體計劃的一部分。第一個具體措施是實施“費城計劃”，要求建筑行業(yè)雇傭一定數(shù)量的黑人工人，但遭到白人工會的抵制。尼克松時代，“費城計劃”終獲實施，并擴大到所有的聯(lián)邦承包商和高校?？ㄌ卣畬Α翱隙ㄐ孕袆印崩^續(xù)給予強有力支持。里根政府上臺后撤消了一些強制性舉措，克林頓政府則對“肯定性行動”采取“改進但不中止”（“Dont end it， mend it”）的政策。

“肯定性行動”實施以來，爭議不斷。反對者認為，在就業(yè)、升學、升職、培訓中為少數(shù)族裔保留一定名額，是對白人的“反向歧視”，違反了憲法，實際上是以損害白人群體利益為代價的。也有人指出，在當今美國，很多黑人已步入中產階級乃至極富階層行列，“肯定性行動”的受益者多為少數(shù)族裔群體中的富家子弟，那些居住在貧民區(qū)的中下層非洲裔美國人子女仍鮮有機會受到照顧進入名牌大學。更有人在意“肯定性行動”與憲法平權精神的沖突，他們強調美國是建立在個人自由之上的國家，機會平等比結果平等更重要。

支持和反對的雙方常對簿公堂。1978年聯(lián)邦最高法院首次審理涉及“肯定性行動”的訴訟案，在“加州大學校董會訴貝基案”中裁決“肯定性行動”項目中的配額違憲。次年，最高法院在“美國鋼鐵工人訴韋伯公司案”中審理了企業(yè)雇傭中的“肯定性行動”合憲性問題，支持該公司把培訓班一半名額留給非洲裔美國人。這些裁決遭到民權組織和黑人以外少數(shù)族裔群體的反對。上世紀80年代以后，美國社會保守主義開始盛行，最高法院在一系列裁決中駁回了“肯定性行動”計劃，國會也于1991年通過民權法推翻了最高法院曾經做出的保守裁決。1995年，最高法院在“阿德蘭德建筑商有限公司訴彭斯案”中裁定，聯(lián)邦、州和地方的“肯定性行動”計劃使用種族分類的基礎必須由法院進行嚴格審查。

“肯定性行動”也成為國會和一些州立法的重點。1995年，加州州長皮特·威爾遜發(fā)布行政令，“結束‘肯定性行動優(yōu)待政策，推動基于個人品行的機會平等”。1995年7月，加州大學校董會作出規(guī)定，“不得把考生的種族、宗教、性別、膚色、族裔或者國籍列入錄取程序”。1996年11月，加州選民以56%比44%投票通過“209號倡議”，從此該州所有合同中的“肯定性行動”條款違法。一些民權團體將此倡議起訴到聯(lián)邦法院，然而最高法院拒絕受理，實際上接受了 “209號倡議”的合憲性。此后，由于最高法院大法官人事變動，對“肯定性行動”的裁決風向再轉，2003年聯(lián)邦最高法院在“格魯特訴鮑林格案”中裁決大學可以采用種族因素作為錄取新生的標準。截至目前，美國共有亞利桑那、加利福尼亞、佛羅里達、密歇根、內布拉斯加、新罕布什爾、俄克拉荷馬、華盛頓等八個州禁止在入學中使用種族標準。

近期民調顯示，多數(shù)美國人支持對婦女的“肯定性行動”，但對少數(shù)族裔是否適用存在分歧，多數(shù)白人認為“肯定性行動”總體上不應再繼續(xù)下去，多數(shù)非洲裔和拉美裔則支持“肯定性行動”。也有人認為，在貧富差距日益拉大的情況下，“肯定性行動”應從以種族為基礎轉向以階層為基礎。

內在的困境

種族問題一直是美國社會敏感且具高度分裂性的問題。近年來頻頻發(fā)生的白人警察槍殺黑人事件導致的騷亂和席卷多地的黑人抗議事件，以及針對警察的槍擊事件，說明美國種族關系仍高度緊張。

“肯定性行動”的目標之一是通過職場和大學校園種族多元化進程，加強不同文化間的交流，消除種族歧視，推動種族融合。但目前來看，這一目標并沒有達到。

造成美國公立學校種族和階層隔離持續(xù)存在的原因，除種族歧視外，黑人和拉美裔總體的社會經濟狀況與白人差距日趨拉大是主要的。美國經濟研究所2015年5月發(fā)布的報告顯示，目前美國黑人和拉美裔的失業(yè)率仍遠遠高于白人，賓夕法尼亞州黑人的失業(yè)率是白人的2.9倍，田納西州為1.3倍，哥倫比亞特區(qū)高達5.4倍。2011年的一份“皮尤報告”顯示，美國白人家庭與黑人、拉美裔家庭的財富差距正在拉大，白人家庭的中值財富分別是黑人和拉美裔家庭的20倍和18倍，是1980年代初以來差距最大的。富裕的白人中產階層有條件移居優(yōu)質教育資源的學區(qū)，黑人和拉美裔卻沒有這個能力。

在可預見的未來，“肯定性行動”推崇的機會平等與教育公平原則之間的矛盾難有根本性緩解。

（作者為清華大學中美關系研究中心研究員）